張年斌 李陽敏

梁啟超被譽為中國近代史著名的思想家，其先進思想在中國近代史上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力；同時，作為中國近代史上維新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其所著的《變法通議》標志著變革運動的開始。然而，他不僅是一名變革運動者和實踐者，也是一位具有開拓性的史學家，是近代中國史學思想的歷史人物，擅長人物傳記的寫作。梁啟超的史學思想經(jīng)歷了從早期的史料搜集和整理，到后來的歷史人物傳記寫作，再到最后的歷史哲學探討和理論化，在這一過程中，他的史學思想逐漸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zhuǎn)化。在其早期的史學思想中，梁啟超主張歷史應該客觀真實地反映過去的事實，主張重視史料的搜集和整理工作。他曾在《清代野史》中提出了“五步法”史料搜集法，并在《古史新證》中對史料的真?zhèn)涡赃M行了論證。這些早期的史學思想與傳統(tǒng)的史家思想相似，注重史料的搜集、考據(jù)和編纂。然而，在1901年他所著的《李鴻章傳》中，他的史學思想發(fā)生了明顯變化。他從單純的史料搜集和整理轉(zhuǎn)向了進行歷史人物的傳記寫作，并開始運用小說的手法進行敘述，對歷史人物的描寫不再是單純的陳述事實，而是對歷史人物的人性化描寫。他不僅關(guān)注歷史人物的政治成就和思想，還關(guān)注歷史人物的個人生活、情感和性格等，既有入木三分的剖析，使歷史人物更加具有人性化的形象和鮮明的個性特點，同時又有對歷史人物惺惺相惜的同情。這些新的寫作手法和思想，標志著梁啟超的史學思想開始轉(zhuǎn)化向現(xiàn)代。鑒于《李鴻章傳》是梁啟超新史學思想轉(zhuǎn)折的第一部傳記作品，由于他在《李鴻章傳》中的筆風、文風等與他之前的文章不同，因此本文試從《李鴻章傳》中探尋梁啟超的新史學思想。

一、新史學理想——以史救國

史學救國是中國近代最重要的文化現(xiàn)象之一。梁啟超的名言“史界革命不起，則吾國遂不可救”，為國人所熟悉。梁啟超以“史學革命”為口號，試圖用新史學呼喚“新民”、呼喚“英雄”，打開一扇救國和改革之門。梁啟超的新史學思想，是其在政治理念救國實踐失敗的情況下，輾轉(zhuǎn)日本潛心歷史及歷史著作，把自己的政治理想賦予文字和對歷史的研究，借此表達他救亡圖存與維新的思想，表達其對晚清政治的不滿和用史學救國的政治新理念，《李鴻章傳》就是他當時最具代表性的作品。

梁啟超在1898年戊戌變法失敗后逃亡日本，開始專心著作。從那以后，梁啟超編寫的文章數(shù)量日趨增多，從1901年至1903年短短的三年間，他寫了近百篇文章，涉及歷史、地理、教育、政治等多個領域，也是在這個時期，梁啟超的新史學思想開始形成，并被當時的人們所接受，代表作有《中國史敘論》和《新史學》。甲午戰(zhàn)爭失敗標志著洋務運動的失敗，民族危機進一步加深。李鴻章作為這個時期的關(guān)鍵外交官，成了眾人譽謗的焦點，梁啟超認為甲午戰(zhàn)爭的失敗是李鴻章一生譽謗的轉(zhuǎn)折點，正如“蓋代之勛名額，自中日之戰(zhàn)沒。惜哉！”［1］但在歸結(jié)甲午戰(zhàn)爭失敗的責任時，梁啟超對李鴻章有批評之意，從“是役也，李鴻章之失機者固多”。［2］可以看出，李鴻章在戰(zhàn)爭中錯失了很多機會，同時，梁啟超也哀嘆：“然則徒罪李鴻章一人，烏乎可哉？”［3］指出李鴻章所處的局勢以及晚清政府的腐敗無能，即使李鴻章在戰(zhàn)爭中沒有錯失機會，勝算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可能性極小，大有英雄惺惺相惜之情。梁啟超認為甲午戰(zhàn)爭失敗的原因有兩個：其一在于日本對中國的侵略蓄謀已久、處心積慮；其二在于當時的清政府腐敗無能，而且不團結(jié)，清朝政府各省的封疆大吏只知道自守省疆，認為與自己省疆不相干的疆域是直隸、滿洲的事。梁啟超在其文章中有批評李鴻章，同時也綜合當時的時局對其進行了客觀的評價，并分析了甲午戰(zhàn)爭失敗的其他主客觀原因，有對清朝政府腐敗無能的不滿，也有對其未能實現(xiàn)的政治救國思想的嘆息。戊戌變法失敗后，梁啟超用“新民”思想對洋務運動和戊戌變法的失敗重新進行了思考。梁啟超認為，不管是洋務運動，還是戊戌變法，二者都是圍繞弊端而進行的改革，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與大局勢下，失敗是不可避免的，是歷史發(fā)展的必然結(jié)果。由此，梁啟超對李鴻章身處的環(huán)境和經(jīng)歷也產(chǎn)生了惺惺相惜的同情，用梁啟超在《李鴻章傳》中的話來說，就是“殊不知今日世界之競爭，不在國家而在國民。殊不知泰西諸國所以能化畛域除故習布新憲致富強者，其機恒發(fā)自下而非發(fā)自上”［4］。梁啟超認為，如今的國際競爭不是靠國家而是靠國民，這里的國民是指新國民，是指擁有全新的人生理念、價值追求、倫理道德與行為規(guī)范的國民，并且只有通過來自下面的改革動力才能與其他國家進行競爭。他有意識地把李鴻章這部傳記和自己的“新民”思想結(jié)合起來。如，梁啟超在他1902年的《新民說》中提道：“為中國今日計，必非恃一時之賢君可以弭亂，亦非望草野一二英雄崛起而可以圖成，必其使吾四萬萬人之民德、民智、民力，皆可彼相埒，則外不能為患，吾何為而患之”［5］。在《新民說》中體現(xiàn)的梁啟超的進步思想，與其在《李鴻章傳》中的進步政治觀念是相對應的。

二、新史學文風——傳論結(jié)合

在《李鴻章傳》的開篇序列中，梁啟超指出：“此書全仿西人傳記之體，載述李鴻章一生行事，而加以論斷，使后之讀者，知其為人”［6］，“中國舊文體，凡記載一人事跡者，或以傳，或以年譜，或以行狀，類皆記事，不下論贊，其有之則附于篇末耳”。梁啟超的寫作風格和行文手法與中國古代傳統(tǒng)傳記相比有其明顯的創(chuàng)新之處，他在《李鴻章傳》中開始偏向夾敘夾議的風格，與當時的西式傳記風格大有相似之處，就是傳中有論，論中有傳，傳論結(jié)合的文風。梁啟超把這種文風運用到歷史人物的評價中，評價的時候中西相長，記載的時候把世界事理與中國史實結(jié)合起來，發(fā)人深省，給人不一樣的感受，讓人為之一新，大有閱讀之興趣，提升了宣傳力度，也是梁啟超新史學思想流行的一個重要緣由。通過這種傳論結(jié)合的方式，能更好地揭示歷史進化的因果聯(lián)系，在此之前，“梁啟超并不是進化論的擁護者，他是在維新變法的過程中，受到了西方政治理論思想的影響，達爾文的進化論開始成為他的歷史觀”。他把達爾文這種“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進化論融入他的新史學思想中，他認為歷史上的因果關(guān)系可以揭示歷史發(fā)展的客觀規(guī)律，如在《李鴻章傳》的緒論中說道：“凡一國今日之現(xiàn)象，必與其國此前之歷史相應，故前史者現(xiàn)象之原因，而現(xiàn)象者前史之結(jié)果也?！币馑季褪且粋€國家當今當前之現(xiàn)象，必然是與這個國家此前的歷史相對應、相呼應的，所以二者是原因與結(jié)果的關(guān)系，也是歷史變化的普遍規(guī)律。同時，梁啟超在說到清朝封建社會的專制制度和權(quán)臣關(guān)系時，指出李鴻章作為晚清軍政重臣，而非權(quán)臣，從“要而論之，愈古代，則權(quán)臣愈多；愈近代，則權(quán)臣愈少，此其故何也？蓋權(quán)臣之消長，與專制政體之進化成比例?！笨梢钥闯觯簡⒊J為李鴻章并不是權(quán)臣，這是由于清朝的封建社會專制制度是按照社會規(guī)律發(fā)展而來的，封建專制制度在晚清已經(jīng)達到了頂峰，梁啟超這種進化的理論推理在當時也是非常少見的，這種方式比以前那些倫理道德的說辭更深入人心。但是梁啟超這種進化論也有其不足之處，他只看到了歷史進化中量的積累，卻忽視了歷史進化中質(zhì)的飛躍，比如他的改良思想就是很好的體現(xiàn)。他倡導對政治制度的改良，卻反對在國家中進行革命，所以他這種進化推理歷史的理論又有其局限性。

三、新史學史法——史學比較法

史法是指修史（編纂史書）的法則，我們講求“史法”源于《春秋》的“書法”“義例”，從魏晉至唐，形成了對“史法”較系統(tǒng)的認識。梁啟超在《李鴻章傳》一文中使用了一種新的“史法”——史學比較法。梁啟超所著《李鴻章傳》的原名為《中國四十年來大事記》，從這個傳記的名稱我們不難看出，梁啟超是想通過這個人物的描寫來反映晚清時期腐敗的封建專制下，落后的政治局面，李鴻章這個人物只是反映當時國家、社會的一個媒介，梁啟超在《李鴻章傳》中寫道：“四十年來，中國大事，幾無一不與李鴻章有關(guān)系，故為李鴻章作傳，不可不以作近世史之筆力行之。著者于時局稍有所見，不敢隱諱，意不在古人，在來者也?！北砻嫔稀独铠櫿聜鳌肥窃谟浭鲆粋€人，實則是在記述他周圍的一群人以及他身處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同時，梁啟超通過“蓋自李鴻章有生以來，實為中國與世界始有關(guān)系之時代，亦為中國與世界交涉最艱之時代”這一時期，對李鴻章進行列傳，既有其客觀的一面，因時局不同、環(huán)境不同、個人的機遇也不盡相同；也有其主觀的一面，道出其個人謀求國家前途的不順之遭遇，從側(cè)面也道出了梁啟超的新史學思想，在客觀評判歷史人物的時候從不同的角度，包括個人層面和社會歷史背景下等層面的思考。梁啟超除了把李鴻章放入當時這個社會大環(huán)境（屬于橫向比較考察）考察外，還把李鴻章與古今中外的歷史人物進行了縱向比較考察，梁啟超把李鴻章與古代歷史人物如霍光、諸葛亮、王安石等人進行比較，也與西方的一些人物如格蘭斯頓、俾斯麥、伊藤博文等人進行縱向比較，最后得出結(jié)論：“雖然，以中國之大，其人之有學識有熱誠能逾于李鴻章者幾何？19世紀列國皆有英雄，而我國獨無一英雄，則吾輩亦安得不指鹿為馬，聊自解嘲，翹李鴻章以示于世界曰：此我國之英雄也。嗚呼！”梁啟超把李鴻章放置在世界大環(huán)境中進行客觀評價，橫向比較，縱向分析，以此表明李鴻章在晚清時期以及在當時世界范圍內(nèi)的地位。這種古今中外的比較，體現(xiàn)了梁啟超對李鴻章及其李鴻章和其周圍群體的思考，目的在于反映李鴻章身處那個時期復雜的國內(nèi)外環(huán)境，也為他自己的政治思想救國夢想未能實現(xiàn)找到了一個慰藉?？傊簡⒊热?、比物和比事等方面的比較史學，既有利于表明并深入闡述他的觀點，也有利于揭示歷史發(fā)展的普遍規(guī)律以及歷史發(fā)展的特殊性?！独铠櫿聜鳌肥橇簡⒊率穼W思想理論初步形成的時期，他作為民主革命時期資產(chǎn)階級改良派，救國強國是其不變的政治理想，即使戊戌變法失敗，梁啟超逃亡后仍然在嘗試以學術(shù)作為媒介來探索救國圖存的道路。

四、新史學史德——實事求是

“史德”是史學家堅持的一種寫作素養(yǎng)，唐代杰出史學家劉知幾提出“史家三長”——史才、史學和史識，清代史學家章學誠則在劉知幾的基礎上增加了史德，即“史學四長”。梁啟超很重視“史德”的養(yǎng)成，把“史德”置于很高的地位?！笆返隆笔且环N態(tài)度，是對歷史的尊重，是在歷史記載與敘述的過程中，不偏不倚，客觀公正，心術(shù)端正，不歪曲，不浮夸，不以自己的主觀意志去評判，在堅持事實本身的基礎上進行寫實，撰寫歷史人物的時候不參雜個人的情感，真實客觀地把歷史人物的本來面目展現(xiàn)出來。眾所周知，梁啟超與李鴻章的政治觀點是對立的，兩人可以說是政治上的公敵，私下的感情也如普通人一般。但在李鴻章去世兩個月后，梁啟超卻是給李鴻章寫傳記的第一人，這一點足以說明梁啟超是一位不以愛憎左右自己的史學家。在《李鴻章傳》中：“天下惟庸人無咎無譽。舉天下人而惡之，斯可謂非常之奸雄矣乎？舉天下人而譽之，斯可謂非常之豪杰矣乎？雖然，天下人云者，常人居其千百，而非常人不得其一，以常人而論非常人，烏見其可？”梁啟超認為讓一個平常人去評論一個超乎尋常的人，這是一件不可信的事，因為平常人在評價另一個人的時候總會摻雜自己的主觀臆斷。在梁啟超看來，像李鴻章這樣的政治家，他們?yōu)閲易隽撕芏嗍虑?，后人一定會對他有一個客觀的褒貶評價。梁啟超在《李鴻章傳》中感慨道：“吾敬李鴻章之才，吾惜李鴻章之識，吾悲李鴻章之遇?！闭且驗樗麚碛邢耒R子般的公平之心，同時也充分體現(xiàn)了梁啟超這種不存私見、褒貶分明的史德觀。

簡言之，梁啟超的史學思想對中國傳統(tǒng)史學的研究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傳統(tǒng)中國史學注重歷史事件的敘述和史料的搜集，但往往缺乏對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的深入分析和理論探討。梁啟超的史學思想強調(diào)歷史人物的人性化描寫和個性化特征的展現(xiàn)，從人物的角度深入分析歷史事件和時代背景，使歷史研究更加具有深度和廣度。其次，梁啟超的史學思想對于我國當代史學思想的發(fā)展也有著重要的啟示。近代以來，我國史學思想經(jīng)歷了從傳統(tǒng)史學向現(xiàn)代史學的轉(zhuǎn)變，但在當代史學研究中，仍然存在著一些傳統(tǒng)觀念和方法的局限。梁啟超的史學研究方法和思考方式對于當代史學研究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同時，梁啟超的史學思想也提醒我們，在研究歷史問題時要注重宏觀和微觀視角的結(jié)合，既要關(guān)注大歷史背景和大歷史事件，也要注重個體歷史和個體經(jīng)驗的分析和研究。在今天，我們應該繼承和發(fā)揚梁啟超的史學思想，推動中國史學的發(fā)展，為構(gòu)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史學理論體系作出積極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