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祝勇
在故宮600多年、故宮博物院近100年的歷史上,文物南遷是可歌可泣的一段歷程。那不是簡單地搶救珍寶,而是一次真正的民族文化搶救行動。故宮文物南遷的壯舉,保護了中華民族的文化血脈,也強化了中華民族的文化認同。在中華民族偉大復(fù)興的征程上,90年前的那一段壯舉,非常值得且有必要去專門書寫。
1933年,新年剛過,故宮及其所在的北平城便岌岌可危。為躲避戰(zhàn)亂,使故宮里的文物珍品不被損毀劫掠,故宮人帶著13427箱零64包文物離開紫禁城,開始了漫長的遷徙之旅。除了故宮博物院文物以外,故宮人還帶著古物陳列所文物5414箱、頤和園文物640箱8包零8件、先農(nóng)壇文物88箱、中央研究院文物37箱、國子監(jiān)文物11箱、內(nèi)政部文物4箱,共計19621箱72包零8件文物奔赴南方。
故宮文物件件都極為珍貴,加之19000多箱的驚人數(shù)目,縱然在和平歲月,安全運輸這些文物也并非易事。在這些文物中,有總計79338卷(相當于《永樂大典》總卷數(shù)的3.5倍)、36000余冊、約8億字的《文淵閣四庫全書》,有中國保存最完整的佛學(xué)大百科全書、清朝第一部泥金寫本、共收集1000余部佛教經(jīng)典的《龍藏經(jīng)》,有每只重約一噸、上面鐫刻著幾百個神秘文字的先秦石鼓,更有胎體厚度大多在一毫米以內(nèi),薄似蟬翼、亮如玻璃、輕若浮云的填白脫胎瓷器……任意一件,都有無可取代的歷史文化價值。但它們又屬于“易碎物品”,運輸過程中必須輕拿輕放,稍有不慎就會玉毀櫝中,造成永遠無法彌補的損失。
在那個戰(zhàn)亂的年代,前輩們的使命是在遷移中保護這些價值非凡而又無比脆弱的文物。他們不僅要面對天上的敵機、地上的槍炮,還要面對急流險灘、火災(zāi)水患,以及疾病和饑餓的侵襲,更不用說在污濁黑暗的政壇上,還有各種明槍暗箭。總之,幾乎人世間所有的艱難,包括戰(zhàn)亂、饑饉、疫病、大自然的災(zāi)患、官僚系統(tǒng)的骯臟腐敗等等,都一股腦兒地拋到他們的世界里,沉甸甸地壓在他們身上,迫使他們肩扛起來,但同時也反過來映襯了他們的偉岸。
1937年,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戰(zhàn)火綿延到存放故宮文物的南京,已于1936年由上海轉(zhuǎn)運至南京朝天宮庫房的文物又要悉數(shù)轉(zhuǎn)移,分北、中、南三路運往西部的大后方。
1938年1月,故宮文物抵達重慶后最初存放于川康平民商業(yè)銀行倉庫。這座倉庫位于今天重慶市渝中區(qū)打銅街上。這幾乎是當時重慶市區(qū)最宏偉的建筑了,然而即使這樣,也只能容納3000余箱文物。那么,剩下的巨量文物在哪里存放呢?不得已,故宮博物院又租用了慈云寺邊的安達森洋行等處。此后便開始按照故宮規(guī)范標準,清點、核對、編號,一箱箱登記入庫。這批文物包含了青銅器、瓷器、書畫和玉器,其中不乏蘇軾、黃庭堅、米芾、唐寅等大家的傳世之作。為了給文物騰出空間,洋行的老板安達森先生用標準的四川普通話命令:把倉庫里的臘肉全都甩了(“甩了”是四川話,意為“丟掉”“不要了”)。
后來為了躲避日軍對重慶進行的無差別轟炸,故宮文物再度啟程,踏上西去的路程。一部分文物幾經(jīng)輾轉(zhuǎn),最終在樂山安谷鄉(xiāng)落腳,是為西遷中路。西遷北路文物,1937年由南京出發(fā),經(jīng)鐵路運至西安、寶雞,后由汽車運輸,在大雪中翻越秦嶺,進入四川,在峨眉山腳下落戶。西遷南路的文物,經(jīng)過桂林運至貴陽,又為躲避日機轟炸而轉(zhuǎn)至安順。
故宮文物南遷,這本身是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件,但包裹在這個大事件中的,卻是一個接一個的平常而艱難的日子。書生報國與軍人報國,本質(zhì)相同而方式不同。書生報國,不體現(xiàn)為轟轟烈烈的出生入死,而體現(xiàn)為長期而艱辛的堅守與付出,體現(xiàn)為不懼“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的頑強力量和圣徒般的犧牲精神,體現(xiàn)為“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的進取精神。
在日軍炮火的追擊下,籌集交通工具無比艱難,他們卻從沒有丟下過責任,一日復(fù)一日、一站接一站地轉(zhuǎn)運文物,每到一地,都要以極大的耐心與小心,對文物進行防蟲、防潮、防火和防盜處理。無論在南京朝天宮庫房,在重慶安達森洋行,還是在樂山安谷鄉(xiāng),為了防潮,故宮人都用木條釘成屜子,把文物箱放在上面。峨眉辦事處更是發(fā)明了一個新辦法:把木墩做成“凹”字形,缺口向上,排成一行,架上木杠,再放文物箱。這樣一來,文物箱就通風(fēng)了,也方便檢查白蟻。然后,就是漫無止境的整理、索引和編目。在樂山、峨眉,故宮博物院工作人員按照文物所在的箱、行、列、庫一一編入目錄。當馬衡院長和著名考古學(xué)家李濟先生前來視察時,抽查幾箱文物,他們說出箱號,不出5分鐘,工作人員便都找到了箱件。
1946年,故宮文物東歸。1947年3月,原存樂山的文物運抵重慶向家坡山腰,存入原貿(mào)易委員會倉庫。向家坡墳?zāi)购芏?,滋生大量白蟻。白蟻非常厲害,一天之?nèi),能把一箱的東西吃個精光??辗吭瓉矶加械匕澹ぷ魅藛T把地板拆開,發(fā)現(xiàn)地板的龍骨已經(jīng)被白螞蟻吃空了。據(jù)故宮學(xué)者那志良先生回憶,為了防止白蟻由箱架穿孔直接進入箱中,工作人員在箱架之下墊上一塊鵝卵石,白蟻要想進入箱件之中,必須爬過鵝卵石,它們必須在鵝卵石上用土筑成隧道才能抵達箱子。只要安排人員定時觀察,就可以知道白蟻是否爬上木箱。
即便在這樣動蕩不安的日子里,故宮人也像當時大多數(shù)知識分子一樣,忍受著時世艱困、歲月清寒,卻沒有一天放棄過學(xué)術(shù)事業(yè)。在峨眉武廟,存放著西遷北路文物共7286箱。那10件先秦石鼓,就存放在武廟西配殿庫房里。那志良先生在武廟西配殿隔出一個小房間,作為自己的宿舍,從此與石鼓為鄰。每天早上起床,他就到大佛寺去,在那里辦完一天公事,晚間回到武廟。古佛青燈,伴他寫下一生中最重要的學(xué)術(shù)著作——《石鼓通考》。
▲ 1933年2月,第一批南遷文物箱在故宮太和門前廣場集中 (圖片來源:圖書《故宮文物南遷》)
▲ 1938年,竹排載文物卡車過河 (圖片來源:圖書《故宮文物南遷》)
▲ 文物播遷經(jīng)過路線 (圖片來源:圖書《故宮文物南遷》)
在西遷南路,云貴高原上的邊塞小城安順,莊尚嚴先生一家忍受著生活的困窘,內(nèi)心卻無比從容。莊尚嚴先生之子莊靈先生回憶說,盡管當時吃的都是摻雜著谷殼、稗子和石粒的“八寶飯”,下飯主要靠辣椒粉和醬油,穿的衣服全是補丁,書籍都是用發(fā)黃的毛邊紙印的,但晚上全家人其樂融融,看書和做功課,心與桌上那盞燃燒菜油和燈芯草的“燈碗”一起亮著。
南遷路上,也曾有許多意外發(fā)生。1943年6月8日,峨眉縣突然發(fā)生了一場火災(zāi),危及故宮文物?!抖朊伎h志》記載:“6月8日,下午1時40分,峨眉城區(qū)發(fā)生一次特大火災(zāi)。人們稱‘六·八火災(zāi)’。據(jù)一份官方資料稱:燒死9人,警察失蹤2人。燒毀房屋1363幢,受災(zāi)人數(shù)6778人,估計損失折合法幣73047.123萬元?!蹦菚r的峨眉,還沒有自來水,更沒有自來水槍,人們從井中汲水,用碗瓢舀水滅火,卻是杯水車薪。大火一旦燒出西門,故宮文物將遭受滅頂之災(zāi)。峨眉百姓和駐守士兵一起動手,紛紛拆除自家的房屋,在武廟庫房周圍拆出了一片“隔離帶”。終于,庫房里的文物躲過了這場大火,安然無恙。
故宮文物南遷,讓故宮人與途經(jīng)地區(qū)的鄉(xiāng)土百姓結(jié)下了深厚的情誼。至今仍存留在樂山安谷鄉(xiāng)的“功侔魯壁”牌匾,見證著這樣的血肉聯(lián)系。離開駐留了將近8年的樂山、峨眉之前,馬衡院長親筆書寫了“功侔魯壁”牌匾,向存放過故宮文物的安谷“一寺六祠”,以及峨眉的武廟、大佛寺、土主祠、許祠表達謝意。2000多年前的秦代,孔子第九代孫孔鮒得知秦始皇即將焚書的消息后,將家中祖?zhèn)鞯摹墩撜Z》《孝經(jīng)》《尚書》等儒家經(jīng)典,封藏在孔子故宅的墻壁內(nèi),使這些儒家經(jīng)典躲過了秦火,也躲過了楚漢相爭的戰(zhàn)火?!棒敱凇保鬃庸收膲Ρ冢┑膫髌?,讓中華文脈渡過焚書坑儒這場浩劫,延續(xù)了下來。
1948年12月至1949年1月,2972箱文物(歸屬故宮博物院、古物陳列所、中央研究院、頤和園、國子監(jiān)等單位)分三批運往臺灣,在全部南遷文物19816箱72包15件13扎(其中有故宮博物院13427箱零64包南遷文物,其他為古物陳列所、中央研究院、頤和園、國子監(jiān)等單位文物)中,占比不足15%。
莊尚嚴先生隨第一批運臺文物赴臺。上船時,孩子們問他:“臺灣,是什么地方啊?”莊尚嚴先生說:“臺灣就是一個海島,自古都是中國的土地,后來被日本占據(jù)了,現(xiàn)在又是我們的了?!?/p>
這是一次不知歸程的遠行。臨行時,徐森玉先生拉住弟子莊尚嚴的手說:“文物要分開了,從今以后,我負責看管一半,你負責看管另一半。你要代我到臺灣去,看管好這批家當?!?/p>
2018年,我在故宮博物院第一次見到莊尚嚴先生之子莊靈先生。他1938年出生于南遷途中,去臺時只有10歲。我陪他一起走進北京故宮寶蘊樓,那里是文物南遷出發(fā)的地方。我們在一張照片前駐足了很久,那是1947年春天,故宮文物在重慶集中之后,故宮南遷人員與家屬懷著輕松的心情前往重慶南溫泉郊游時拍下的一張“全家?!?,照片上寫著“故宮博物院旅渝同人南泉修禊留影”。照片上許多人的名字,我已經(jīng)叫不出來了。我向莊靈先生請教,他竟然能夠一個不落地說出每個人的名字。
那一次與莊靈先生交談,他告訴我,莊尚嚴先生晚年病重,在臺北榮民總醫(yī)院搶救,彌留之際,嘴里反復(fù)念叨著兩個字,聲音微弱含混,身邊的人都聽不清楚。莊靈先生湊到父親的嘴邊,反復(fù)聆聽,終于聽清了那兩個字:“北平?!?/p>
生命的最后時刻,莊尚嚴先生心心念念的地方,還是他的故鄉(xiāng)——北平(北京)。那是故宮文物南遷出發(fā)的地方,也是他一生魂牽夢縈的地方。當年踏出故宮的時候,他或許未曾想到,這趟旅程越走越遠,最終在海峽彼岸的臺灣島上落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