潔 塵
1
去三鷹,是因為太宰治。
去三鷹的那天,是2017 年7 月24 日,大晴,氣溫陡升。從JR 中央線的三鷹驛出來,空氣中有一層厚厚的熱蒸汽,直接捂住了口和鼻孔。
JR 中央線從新宿開出半個小時,就可到達三鷹。三鷹市是東京的一部分,但到了這里,已經(jīng)完全不像東京了。高樓大廈全部消失了,房屋低矮,其中包括很多木造民房。三鷹驛站口的那座跨鐵路天橋,據(jù)說從太宰治在這里晃的時候就是這樣了。
從三鷹開始,再往外走,就是廣闊的武藏野了。1939 年起,太宰治和妻子美知子還有陸續(xù)出生的三個孩子定居三鷹,至1948年太宰治在三鷹的玉川上水與情人山崎富榮用紅繩綁在一起投水自盡,太宰治的最后十年都在三鷹,最后葬在了三鷹的禪林寺。
出了車站的左手邊就是太宰治投水而亡的玉川上水,那里有文學碑、太宰治投水處等各種文學標識地址。我看過關(guān)于玉川上水的一些照片,1948 年太宰治出事時的現(xiàn)場照片和后來幾十年不斷變遷的面貌,前者是亂草叢生的荒蕪的水渠,現(xiàn)在水岸兩邊都是住宅區(qū),但就水域規(guī)模來說,都只能算是一條水溝,不像是能淹死人的樣子。估計還是因為當年那兩個人都事先服了藥的緣故,這才可以把自己在水溝里淹死。
7 月的東京十分炎熱。我這個時間段到過幾次東京,知道這一點。而到三鷹的這一天,簡直就叫做酷熱。心想,玉川上水的“風之散步道”不能走了。這個天,哪兒有散步的享受,純粹受罪,還可能中暑呢。先直奔禪林寺去吧。
烈日下的三鷹,寂靜的小巷,幾乎沒有人。家戶人家的門口都停放著自行車,植物們都照顧得很好,干凈且滋潤。小巷的上空是交纏綿延的電線。我左手捏著手機,右手捏著手帕,不停地擦著臉上的汗,根據(jù)谷歌地圖的步行導(dǎo)航,和同行人一起朝著禪林寺而去。
1948 年6 月13 日,太宰治和山崎富榮在玉川上水投水自盡,6 月19 日,兩個人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那天恰好是他三十九歲的生日。他葬在了禪林寺。從第二年開始,每逢六月十九日,太宰治的朋友和書迷們開始聚集在禪林寺祭奠。太宰治特別喜歡吃櫻桃,還寫過一篇短篇小說,就叫《櫻桃》,所以他的忌辰被稱作“櫻桃忌”。據(jù)說,每年的櫻桃忌,恰是日本的櫻桃上市的時候,書迷們用絲線串櫻桃為項鏈,掛在他的墓碑上。太宰治說,櫻桃像大顆的珊瑚。
可以想象一下,苔蘚細密生長的墓碑上,掛著一串串散發(fā)著珊瑚光澤的櫻桃,其艷,其寂,兩相對照,殊為可品。
在太宰治墓前還鬧出了一樁大事。小說家田中英光,太宰治弟子,在太宰治死后第二年在其墓前割腕自殺,轟動一時。
禪林寺墓地里有兩位近代大文豪,太宰治和森鷗外。太宰治和夫人安于此地,森鷗外的四周則簇擁著一大家子人。我在這一大片墓地的找尋過程中,看到了兩處“森之家”的墓地。幸虧之前看過相關(guān)資料,知道森鷗外就在太宰治的斜對面。森鷗外的女兒、女作家森茉莉也葬在這里。森茉莉是我覺得很有趣的一個女作家,她評論其父親作品的缺陷是“沒有惡魔”,言下之意是批評父親作品的無聊和無趣。對于與“惡魔纏身”的太宰治為鄰這件事,想必森茉莉會很有感觸。
早年太宰治一家五口定居三鷹,屋漏滴雨,貧困不堪,那個時候,他時不時轉(zhuǎn)到禪林寺來參拜森鷗外,還在《花吹雪》一文中稱贊森家墓地的清幽環(huán)境。他死后,夫人買下了森鷗外斜對面的那塊墓地,讓令人頭疼的丈夫與德高望重的森鷗外為鄰,也許希望他在黃泉之下能夠安分一點吧。
中午的禪林寺墓地,燥熱非常,烏鴉在四周的林蔭中啊啊啊地叫喚著。烏鴉的叫聲里,太宰治墓碑前其親友敬獻的康乃馨顯得似乎更為紅艷。
墓地里,除了我們一行五個人,還有一個中年婦人。她在一處墓前虔誠地灑掃,合掌拜祭。墓里一定葬著她深愛的人。在其灑掃過程中,我從她身邊走過,她抬頭與我對視,微微一笑。
我喜歡太宰治的作品,但我不太喜歡太宰治這個人。喜愛和厭惡,兩極的情感,好像也就是在太宰治這里獲得了某種共存和融合。
我是一個在人生的正面以自律、嚴謹和秩序要求自己的人,但我知道,這些構(gòu)建的某些地方,有一些松動的碎片,一旦抽離出來,整個構(gòu)建就會垮塌;而一旦垮塌,所有那些所謂的正面的向上的東西都會掉頭而逝,墜入空濛之淵。墜落的過程,我就會與太宰治撞個正著。這些抽離,這些垮塌,這些墜落和對撞,在我的身上時有發(fā)生,限于獨處時分,止于某一個夜晚或某一個清晨的某一段時間。然后我拾掇拾掇,會努力地讓自己恢復(fù)到所謂的正常的或者說是應(yīng)該的狀態(tài)中。如果我低頭說,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才是一個作家,那么抬頭看,能遇到多少共鳴的視線?
世人都說太宰治愛好情死,其實,他對于死亡的向往并非因情困而致,所謂愛情這東西,不過是一個媒介罷了。他是一個浪子,五次自殺絕非殉情,共同赴死的原因按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只需失格者彼此的一點點共鳴,就可成為雙雙赴死的動機。太宰治的遺書中對妻子美知子說,“我心中最愛是你?!鄙狡楦粯s在遺書中說,“我一個人幸福地死去,對不起。”一條紅繩綁住兩人共赴黃泉,但不過是各懷心思的同路人而已。這一點,人生之詭譎難言,可堪細細思量。
在三鷹禪林寺墓地,在太宰治墓的旁邊,有“津島家之墓”,津島美知子葬于此。她深摯的愛情和所有的付出也未能阻止太宰治把自己投入玉川上水。
太宰治是“無賴派”代表作家,他對公序良俗采取拒絕和逃逸的態(tài)度,但并非否定,從某些程度上還是贊同的。他認知清晰,但行為能力與認知態(tài)度嚴重不對等。所謂人間失格者,因本性極端,難以擁有人性之共性,或者說難以約束自己遵從共性的那一部分,只是一味地忠于那個本能的自我,下墜,下墜。不用提醒他在下墜,他比誰都清楚這一點。太宰治的文字之高妙杰出與人性之不堪齷齪,形成強烈的對比,同時也構(gòu)成“太宰治”這個符號的致命的吸引力。他是深潭,是空濛之淵,印出了所有人內(nèi)心深處不敢示人的隱秘的景象?!拔疫@一生,盡是可恥之水。”在《人間失格》開首的第一句,就是這么寫的?!翱諠髦疁Y”這個詞,也出自《人間失格》。
2
關(guān)于太宰治和川端康成以及三島由紀夫的交惡,是日本文壇的著名逸聞,幾十年來一直被各方人士細加分析。
太宰治與川端康成的糾葛起于早年的第一屆芥川獎,當時太宰治以小說《逆行》入圍,志在必得,最后據(jù)說因為作為評委之一的川端的一句話而落選。川端認為,這個作者目前的生活烏煙瘴氣,使得其才能不能很好地發(fā)揮,很遺憾。太宰治大怒,公開發(fā)表《致川端康成》回應(yīng)道:“你以為我和你一樣,過著養(yǎng)小鳥、參加舞會的優(yōu)哉生活嗎?我在你的文章里感覺到你對社會的冷酷,聞到了你身上的銅臭味,我感到十二萬分的苦惱。你必須認真地有意識地去體驗所謂的作家是在夾縫中生存的道理?!睋?jù)說太宰治還致信川端,信中有“我甚至想殺了你”的過激失控之語。
第二屆芥川獎,太宰治再度失利,受此打擊,重新開始服用麻醉劑,舉止言談且怒且癲。本來相當贊賞太宰治的佐藤春夫,也是芥川獎評委之一,據(jù)說事先給過太宰治包其獲獎的承諾,面對太宰治的這個反應(yīng),也只好給予其“奔放但內(nèi)心軟弱”“自我意識過?!钡脑u價。
到了第三屆芥川獎入圍名單發(fā)表之前,太宰治寫信央求川端康成,他在信中寫道:“請給我希望!”“雖然我死皮賴臉活下來了,也請夸獎一下!”“請快點!快點!不要對我見死不救!”……此信成為文學史上惹人哂笑的“泣訴狀”。不料芥川獎評委會有了新規(guī)定,入圍兩次的作家不得再參加評選。太宰治憤怒不已,猛烈抨擊芥川獎和評委們,還寫了一部所謂曝光黑幕的小說。
據(jù)說,當時社會上對芥川獎完全不在意,很多作家也沒把這個初生的獎項放在眼里,但因為太宰治古怪且猛烈的“推廣”行為,使得芥川獎以特別的方式進入大眾視野,也逐漸被日本作家所重視,最終成為日本文學第一獎。
細細分析一下,頭三屆芥川獎,太宰治反應(yīng)如此激烈,胡亂鬧騰,一方面是他想通過文學獎項改變當時的文壇處境,畢竟還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青年作家。另一方面,估計跟芥川龍之介這個名字有很大的關(guān)系。太宰治是受到芥川龍之介的影響開始寫作的,他從中學開始迷戀芥川龍之介和泉鏡花的作品。1927 年5 月,18 歲的太宰治在青森的一個講座上見過芥川龍之介本人,在那個講座上,芥川為讀者賞析夏目漱石。就在同年7 月,芥川服藥自殺。這個事件對太宰治沖擊甚大,也可以說誘發(fā)了他的第一次自殺。太宰治在芥川文學獎上的失控,跟內(nèi)蘊的情感有很大的關(guān)系吧。也許他想用芥川獎獲得者的身份,與之寫作啟蒙導(dǎo)師在冥冥之中達成溫情的勾連。
尼姑作家瀨戶內(nèi)寂聽也住在三鷹,有一段時間曾經(jīng)和太宰治在同一個區(qū)域出入。瀨戶喜歡跟各種小店的店主聊天,聽到了不少太宰治的逸聞,后來日本文學史上的好些關(guān)于太宰治在三鷹期間私下的生活內(nèi)容,出處都來自瀨戶。太宰治死后,瀨戶繼續(xù)關(guān)注著,還給三島由紀夫?qū)懶耪f,有很多人前來祭拜太宰治呢。三島回信說,請瀨戶幫他給斜對面令人尊敬的森鷗外先生獻束花,至于說太宰治嘛,就把屁股對著他的墓就行了。三島說,我聽到他的名字就想吐。
三島由紀夫?qū)μ字问鞘謪拹旱?。三島尚武耽美,人生態(tài)度積極且強硬,對于太宰治與生俱來的頹廢氣息和自我毀滅的取向十分不屑。
1946 年12 月14 日,在一次由一群青年文學愛好者組成的團體聚會上,21 歲的三島由紀夫與太宰治見面。這是他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見面。
“……但慚愧的是,我竟用不得要領(lǐng)的,拖泥帶水的語調(diào)說了。也就是說,我當著太宰治的面這樣說道:‘我不喜歡太宰先生的文學作品?!?/p>
這瞬間,太宰忽地凝視著我,微微地動了動身子,那種表情仿佛別人捅了一下子似的,但又立即稍稍傾斜向龜井那邊,自言自語般地說:‘盡管這樣說,可你還是來了,所以還是喜歡的呀。對不對,還是喜歡的呀!’這樣,我的有關(guān)太宰的記憶突然中斷了。這與我很不好意思地就此匆匆告辭也有關(guān)吧。不過,太宰的臉從那戰(zhàn)后的黑暗深處突然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而后又完全消失了?!保ㄈ龒u由紀夫《我所經(jīng)歷的時代》)
21 歲的三島年輕青澀,面對文學前輩,能說出不喜歡對方的作品,已是相當直接的表達了。之后,盛名中的三島對于太宰治的評價就更為猛烈和尖銳了。他說,“第一,我討厭此人的那張臉。第二,我討厭此人那鄉(xiāng)巴佬的洋趣味。第三,我討厭此人扮演不適合自己的角色。跟女人玩情死的小說家,風貌必須長得更為嚴肅一點。”他說太宰治的作品是“殘疾人般的柔弱文體”,譏諷說,“太宰身上的性格缺陷,至少其中一半,用冷水擦身、器械體操與有規(guī)律的生活肯定就可以治好?!?/p>
三島跟太宰的人生取向?qū)嵲谑翘灰粯恿?。相比于三島的逞強斗勇,“踮著腳尖生活”(日本詩人原子朗之評價),太宰一向同情弱者,并自任弱者代言人,對外宣布其文學主張,“稍許纖弱些。既是文學家,那就纖弱些,柔軟些?!?/p>
強硬的三島由紀夫和纖弱的太宰治,這看似互不相干的兩個人之間各自有怎樣的不可告人的隱痛呢?三島那不夠理想的拼命掩飾修飾的身高,與高挑修長玉樹臨風女人緣奇佳的太宰治,這兩個男人之間存在了哪些自己不敢直視的嫉妒?
太宰治是否就是三島由紀夫自己不愿面對的另一面呢?如果細讀兩人的作品,其實可以找到相通的東西。要說文體,三島和太宰都非常精彩,前者的纏繞華美,后者的“疾走感”、迅捷、口語、輕盈,都具有上等的文學品質(zhì)。三島最后的自我毀滅令人十分驚駭,與投身于玉川上水的太宰,從根本上講還是同一個方向的人生態(tài)度。
川端康成和三島由紀夫私交甚好,情趣一致,兩人都共同厭惡太宰治,同時,兩人的文學判斷和文學道德都值得稱道。川端一方面痛斥太宰治當時的生活“烏煙瘴氣”,一方面盛贊其作品,認為能夠讀到這樣的作品,是時人的幸運。三島由紀夫雖然在公開場合批評太宰治其人其文,但私下曾在給川端康成的信中夸贊說,“太宰治氏的《斜陽》第三章也讓我深為感動,讀起來近似于滅亡抒情詩,出色的藝術(shù)性完成全在預(yù)見之中。不過,這種完成仍然停留在預(yù)見階段。就在將要完成的那個瞬間,卻牢牢地沾上了似乎就要崩潰的太宰氏的這種一流的、奇妙的不安。太宰氏的文學決不會成為完美無缺的文學,可他的抒情詩卻絕對是完美無缺的。從《斜陽》中,我泛起了這些毫無意義的感想?!?/p>
3
太宰治對中國文學有濃重且綿長的情結(jié)。早期佳作《魚服記》,靈感來自明代筆記小說《古今說海》中的“魚服記”篇,后來,他還根據(jù)《聊齋志異》里的內(nèi)容寫出了《竹青》《清貧譚》等短篇小說。太宰治說,“對我而言與其說聊齋志異里的故事都是古典文學,還不如稱之為故鄉(xiāng)的傳說?!?/p>
太宰治還曾以魯迅為主人公,到仙臺實地采訪當事人之后,以魯迅的留學經(jīng)歷為素材寫成小說《惜別》。
太宰治的文學基因十分了得。他的兩個女兒,與正式入籍的妻子津島美知子所生的二女兒津島佑子和與情人太田靜子所生的私生女太田治子,后來都成了小說家。津島佑子成就頗高,作品獲得過讀賣文學獎、谷崎潤一郎文學獎、川端康成文學獎等各種獎項,太田治子的作品也入圍過直木獎。
2016 年享年68 歲在東京去世的津島佑子,是日本一位重要的“女性”作家。所謂“女性”作家,是指其作品中多為描述女性為主體的家庭結(jié)構(gòu)。她很多作品的女性角色的生活中都沒有男人,或者沒有父親,或者沒有丈夫,即便是有,這些男性角色對于家人也是無足輕重的多余人。在津島佑子的作品中,女性與其同性的親人和友人,構(gòu)建出一個完整且強硬的生活狀態(tài)和精神世界。對于她作品的這個特點,實在是太可以理解了。津島說,“對我來說,只有母親是我的親人,為什么總說我是太宰治的女兒?”
太宰治的另外一個作家女兒太田治子,其人生就更為不易了。太田治子與津島佑子同年出生,都為1947 年生人。與津島不同的是,太田治子是一位私生女。其母太田靜子是一位家世背景和受教育程度都相當良好的女子,與太宰治之前許多情人的底層生活身份完全不同。與太宰治的相遇,不僅誕生了女兒太田治子,還誕生了以太田靜子以及家族故事為原型的太宰治小說代表作之一的《斜陽》。與太宰治的交往并婚外生女,使得太田靜子被家族除籍,同時被津島家族冷遇,沒有經(jīng)濟來源,母女兩人的生活之艱辛可以想見。在太宰治誕辰100 周年時,太田治子出版了《向著光明——父親太宰治與母親太田靜子》一書,在這本書里,太田治子披露了太宰治的剽竊行為,說《斜陽》90%的內(nèi)容來自母親創(chuàng)作的日記,只有10%是太宰治的創(chuàng)作。她認為,只說母親是《斜陽》的原型人物是不對的,太田靜子是與太宰治共同創(chuàng)作了《斜陽》這部小說。另外,太田治子還說,太宰治在《人間失格》里的名言“生而為人,我很抱歉”是抄襲詩人寺內(nèi)壽太郎的詩句。太田治子對父親的態(tài)度比其同父異母的作家同行姐妹津島佑子還要猛烈。
我查過好些資料,目前沒有看到津島佑子和太田治子這對同齡異母姐妹有什么來往交集。可能基于各種原因,老死不相往來;也可能是我的視野有限,沒能找尋到彼此交集的線索和內(nèi)容。兩位女作家都是幼年喪父,背負著父親的盛名和“惡名”,跟隨寡母艱難地成長,其內(nèi)心的種種疙瘩,不易排解也不便對外言說吧。
那天,從禪林寺出來后,我們就近找了一家咖啡館,吹冷氣,喝咖啡,吃東西。太宰治直到現(xiàn)在都很有市場,有很多的書迷,其中包括很多年輕的書迷。每年“櫻桃忌”,很多書迷涌至三鷹,是媒體喜歡報道的文學事件??催^雜志的介紹,禪林寺附近就有書迷專門開設(shè)的太宰治主題的咖啡館和小書店,附近據(jù)說還有“太宰巷”。但我都沒興趣去找尋游逛了。
我兒子伊北從中學開始,受同學影響開始讀太宰治的《人間失格》。我并沒有推薦太宰治給他。我希望他可以先讀讀村上春樹,清冷且有趣,有些微的頹廢和恰當?shù)氖桦x。伊北讀了《人間失格》后覺得很喜歡,又讀了《斜陽》等其他的太宰治作品。他對我說,按說太宰治的人生態(tài)度和處事原則是荒唐的,但我并沒有對此產(chǎn)生不屑的情感,當然也沒有什么尊重這種正面的情感反應(yīng),我就是覺得他的作品入情且入理。我對他說,這就是作品的邏輯自洽,好的作品,在其內(nèi)部都可以完成邏輯自洽。
現(xiàn)在所謂的“喪文化”,在年輕人中間頗有共鳴。太宰治不經(jīng)意間,在半個多世紀之前領(lǐng)了喪文化風氣之先,在日本包括中國的一些年輕人中間,頗受歡迎。據(jù)說網(wǎng)友給他封了個“初代喪神”的名號。究其原因,一個是其文學品質(zhì)高超,另外一個原因在于他所書寫的生存的灰色地帶,其實能夠聯(lián)動所有人在生存過程中的同感。太宰治出生優(yōu)裕,不長的一生也可以說是平順,甚至可以說是幸運,但他天然地對生而為人這件事有著不可化解的厭倦情緒,他的拆除行為,對于所有針對人生建設(shè)的正面理論來說,后者之濃重嚴厲,會被前者的苦澀化解得稍微清口一點。
但其實,太宰治在不長的一生中一共創(chuàng)作了167 部(篇)小說,相當勤奮。這個過于復(fù)雜的人,其人生的本質(zhì)和滋味,變幻在下墜和上升、退縮和精進、怯弱和勇敢之中,色彩斑駁,光怪陸離,一言難盡。
4
我知道在東北的青森縣有一座很有名的太宰治的故居紀念館,叫做“斜陽館”。計劃里沒有打算專門去看看。2019 年深秋,走了一趟心儀很久的芭蕉的“奧之細道”,青森縣也在行程內(nèi),于是就岔開來去探訪了一下太宰治的相關(guān)名跡。
2019 年10 月28 日,我和東東、艷寧,一行三人,乘坐JR 從鶴岡至秋田,再從秋田至大鱷溫泉,入住“仙游館”溫泉酒店的“椿之間”。這段跟太宰治相關(guān)的旅程由此開始。
“仙游館”這家溫泉酒店是以太宰治作為賣點的。他曾經(jīng)與家人在此駐留過。早年的大鱷溫泉這個小鎮(zhèn),沒什么特別像樣的旅店,仙游館算是講究的。所以,除了太宰治,當時那些到這里度假的文壇名士,也有選住這里的。我們?nèi)胱〉拇恢g,老板就說是森鷗外住過的房間。
我們第二天就要去金木,太宰治紀念館“斜陽館”在金木。
去探訪“斜陽館”的過程相當有趣。
這一路是從大鱷溫泉至弘前,轉(zhuǎn)車五所川原,再到金木町。在大鱷溫泉驛上車之前還有一段時間,東東和艷寧在站前的專門泡腳的小溫泉里泡了腳,然后對從四周亂轉(zhuǎn)回來的但也沒看到啥的我嘚瑟說,渾身都暖和了,舒服極了。
有趣的旅程,在我來說包含的要素,足夠遠,但又不會遠得絕望;足夠安靜,但不會太偏僻讓人緊張。另外,旅程中各種交通工具的接駁也要便利順暢。這一點,在日本的旅行就可以達成。而去探訪“斜陽館”的那一路,這些要素發(fā)揮得相當完美。當然,在接駁這個問題上,完美得有點驚險。轉(zhuǎn)第三趟車是從五所川原轉(zhuǎn)金木,只有五分鐘的轉(zhuǎn)車時間,提著行李,上下臺階,在兩個站臺與過線天橋之間穿梭奔跑。居然成功了,坐到座位上都覺得不可思議。兩個感嘆。一是艷寧這個日本旅行達人,對日本交通也太熟悉和了解了,加上獅子座的膽大心細,也只有她敢安排這個節(jié)奏的接駁。第二個感嘆是三個都不算年輕的女人,腿腳還真是利索啊,平時都有鍛煉的習慣真是起作用了。
定神之后四下一看,居然是只有一個車廂的窄軌小火車。這種感覺太日式電影了。居然就這么入了電影場景之中。
這趟小火車叫做“津輕鐵道”,是日本最北端的私營鐵路,只有差不多二十公里的路程。其根據(jù)不同時節(jié)而變換主題的車體和車內(nèi)的呈現(xiàn)非常有名,春之“櫻花列車”、夏之“風鈴列車”、秋之“鈴蟲列車”,冬之“暖爐列車”,每一個季節(jié)都相當貼切柔和美好。
我們坐在只有一個車廂的小火車上,窄軌鐵路兩邊的坡地全是雜樹林,那些披拂靠近的枝條似乎隨時會戳到車體上,感覺火車是在破路前行。如果春天有幸上了這趟火車,才會猛然醒悟到那些在秋冬時節(jié)雜亂蕭索的“雜樹林”竟然大部分都是櫻枝。我沒有上過春天的“櫻花列車”,只見過好些照片。照片已經(jīng)讓人足夠懵怔了,那里面的小火車像個孤獨的小男孩,默默不語心事重重地穿越在繁花茂枝之間。如果哪一天真的身臨其境,我想我也會需要相當?shù)臅r間才能確認當時的情緒落腳點。
車頭處,司機的旁邊,擋風玻璃的下端有一個白色的鐵柜子,柜面上豎擺著一堆書,柜門上貼有一個標識,叫做“津輕文庫”。還貼有說明,可以自行取閱,閱后可以在其他班次的車上或者車站返還。我在這堆書里看到好幾本太宰治,從中抽出一本《斜陽》,逆著車頭潑進來的天光,拍照。
《斜陽》是太宰治在《人間失格》之外另一部獲得盛贊的小說。
是的,我們就是去“斜陽館”,太宰治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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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小車站的迷戀情結(jié),在金木驛再一次得到滿足。
車站土黃色的外墻上掛著標識牌,白底黑字,準確的說法是“青森縣五所川原市金木町蘆野”,墻面上最為顯眼的是太宰治誕辰110 年的紀念海報,用的是太宰治最為有名的那張托腮照片的簡筆畫,苦著一張臉,生而為人,很抱歉。橘紅色的短途火車??吭谡九_邊,臺基很矮,火車就停在路邊似的。我們剛才就從這趟車下來的,它歇一會兒就會返回五所川原。就這么來來回回地走,而我們會在幾個小時后再坐這趟車。一座小房子就是車站建筑的全部,遠處是蔓延出去的鐵軌和深秋天空里的厚云。
站臺上有太宰治文學碑,全是文字,是他在《津輕》一文中的選段。第一句話就說,“金木,是我出生的小鎮(zhèn)。大致位于津輕平原的中央,盡管不是具有人口五六千這樣的特性的大都市,卻處處都有著都市的氣息。說得好聽點,如水一般淡泊,說得不好聽點,便只是沒有什么底蘊的虛榮小鎮(zhèn)?!碧字蜗騺碚f到什么都有點沒好氣的味道,金木把這個有點讓人哭笑不得的文學碑立在車站,真是很大氣也很有幽默感。
這塊文學碑選了《津輕》里一大段文字,其中還說到津輕的山。“……我叫著:’??!富士山。真好呢?!⒉皇歉皇可?,而是被稱作津輕富士的1625 米的巖木山,輕飄飄地浮現(xiàn)在滿目水田的盡頭。實際上,是輕輕飄浮在水面的感覺。像水滴一般蒼藍,比富士山更加女氣,像將和服的下擺或銀杏葉倒立一般,嘩地打開,左右勻稱,靜靜地浮在青空之上。盡管并不是什么高山,但卻是如嬋娟那般清澈的美女。‘金木再怎么說也并不壞嗎?’我用像是慌了一般的語氣說道?!保ㄟ@個文學碑上的這些文字是我把拍下來的文學碑照片拿給伊北請他翻譯的。)
文學碑起著固定作用的鐵質(zhì)外框已經(jīng)斑駁生銹了,鐵銹和鐵管上原有的白漆混在一起,跟白底黑字配在一起,倒顯得很有味道。
離開站臺往金木町里面走去。沒幾步,就走到一個Y 字路口。在這樣的路口,我一般都會選左邊走,我總覺得目標在左邊。艷寧拿著手機開著步行導(dǎo)航走在前面,我看她怎么走?果然是走左邊。
沿路的“斜陽館”的路標越來越明顯了。作為金木最大的旅游資源,外來游客基本上都是沖著“斜陽館”來的。金木是要好好感謝太宰治。
到了。一座磚墻圍起來的豪宅突兀地出現(xiàn)在視線中。現(xiàn)在看來都相當突兀,可以想見一百年前更是鶴立于周遭的低矮民居之中。這座宅子外西內(nèi)和,占地2200 平方米,樓上樓下加起來有19 個房間,還有好幾個存放糧食的倉庫和闊大的庭院。一樓的大廣間是津島家族的土地產(chǎn)業(yè)和金融產(chǎn)業(yè)的工作場所,設(shè)有銀行辦公室,每年秋天雇農(nóng)們交租也在這里,大米堆得滿坑滿谷。太宰治的曾祖父從明治初期就已經(jīng)成為金木的大地主,父親津島源右衛(wèi)門,除了擁有巨量的土地之外,同時兼任眾議院議員和貴族院議員等職,財富和權(quán)勢雙擁在身。1909 年6 月19日,太宰治在這個宅子出生,原名津島修治,是家中的第十個孩子,在男子中排行第六。1923 年,津島源右衛(wèi)門去世,長子津島文治繼承家業(yè),雖然擔任眾議院議員和青森縣知事等職,但家族勢力已經(jīng)不如往昔。
津島宅邸在1907 年竣工。歇山式屋頂上鋪的是赤煉瓦,整個宅子的木制部分全部使用檜木,這是當時最高級的木材。二樓家人起居的各個房間,大部分為和式,也有一兩間在當時最為時髦的西式房間。一百多年過去了,因為用的木頭太好了,隨時光流逝反而越發(fā)華貴閃亮,樓梯、扶手,地板都因為反復(fù)的摩挲而熠熠生輝,奢華得令人吃驚。太宰治在這座豪宅里長到13 歲,然后到弘前去讀書,之后離開青森去了東京。因父母有很多外出事務(wù)和應(yīng)酬,童年的太宰治大部分時間是和傭人以及哥哥們在一起,這座豪宅在他眼里也頗為寂寥和無趣。他寫道,“這位父親造了一座很大的房子。可是毫無風情,大而無趣?!@座房子堅固得可怕,但真的沒什么意思。”
二戰(zhàn)后,日本政府施行土改,廢除貴族,征收了大量的土地,很多大地主和貴族因此失去了經(jīng)濟來源,境遇一落千丈。津島家族也沒能幸免,“斜陽館”易手他人,最后收歸國有,現(xiàn)在所有權(quán)屬于青森縣。這個時代背景也就是太宰治小說《斜陽》的故事背景。
“斜陽館”內(nèi),二樓太宰治母親住的房間被解讀為小說《斜陽》的書名來歷和靈感源頭。這個房間的隔扇上貼有很多幅書法作品,其中就有“斜陽”這個詞。學者們認為,童年太宰治出入這個房間,這個詞以及黃昏時曬透整個房間的斜陽,讓太宰治找到了準確呈現(xiàn)其小說主題的意象?!缎标枴返膶懽鞑⒉辉诮鹉?。1946 年,太宰治回到了東京三鷹的家。不少文學評論家認為,三鷹位于武藏野,其西沉夕陽的景觀由有著強烈撼人的視覺效果,悲意濃重,這一點,對在生命的最后階段創(chuàng)作《斜陽》的太宰治來說,觸動可能更為直接吧。在《斜陽》中,太宰治寫道,“幸福感,就是沉入悲哀之河的河底的那些閃著微光的金砂,就是那種感覺吧。”太宰治自己果然撲向河底而去了。
河底金砂這個意象確實跟斜陽很有聯(lián)通感??粗F(xiàn)在的“斜陽館”,門口也是巨大的招貼,跟金木車站那幅一樣,紀念太宰治冥誕110 年。津島家的父親和大哥顯然沒有預(yù)料到,目前讓津島家族以及整個金木町榮耀閃亮的人物,是當年那個讓他們頭痛不已甚至一段時間將之開除族籍的廢材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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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斜陽館”從氣質(zhì)上講,跟太宰治確實相當違和。在離“斜陽館”幾百米遠的小街上,另有一處太宰治紀念場所,倒是很有寫作的安靜氣息,這里是“舊津島家新座敷”,針對游客的說法叫做“太宰治疏開之家”。座敷意為榻榻米的日式房間。疏開,疏散的意思。
1922 年建造的“舊津島家新座敷”,最初是作為太宰治長兄文治夫婦的新居,1944年,主事家務(wù)的大哥原諒了屢次作亂帶來很多麻煩的太宰治,恢復(fù)了他的族籍,允許太宰治攜家人回鄉(xiāng)居住,躲避戰(zhàn)亂和空襲。太宰治一家人就住在“舊津島家新座敷”,住了有兩年的時間,太宰治在此創(chuàng)作了23 部作品,是其創(chuàng)作的高峰期。
此處宅邸后來隨津島家族的衰落易手他家,現(xiàn)在為白川家族所有。白川家把這座宅邸開設(shè)成了太宰治的一處紀念館。
《知日》雜志為太宰治做了一個專題,到過金木采訪各種存跡。其中也采訪了“疏開之家”現(xiàn)在的房主。我們?nèi)⒂^時,白川先生很高興地為我們展示了《知日》雜志對他的專訪。
“疏開之家”是一個傳統(tǒng)日式的住宅?,F(xiàn)在的起居間,由一道紙拉門隔開里外,紙拉門的上方掛有“鶴龜”的斗方書法,拉門兩邊各一幅鳥居清信的浮世繪美人圖。從外間看過去,榻榻米上,依次是木制小桌、桌上的筆和稿箋紙、桌前的棉坐墊、炭爐以及爐上的鐵壺。這個空間就是太宰治曾經(jīng)使用過的書房?,F(xiàn)存的這些物件當然不會是原有的東西,而是房主后來添置的,因此參觀者可以盤腿坐在書桌前假裝一下寫作的太宰治。我也假裝了一會兒。還想起了太宰治的一段名言,“我假裝說謊,大家就說我說謊,我顯出一副有錢人的樣子,大家就說我有錢,我假裝冷漠,大家就說我是冷淡的人,可是,我真的很痛苦,大家都說我假裝痛苦。”
雖說物非人也非,但相比人的短暫存在,周圍的景象和光線相對來說是固定的。我盤腿坐在小桌前,一面心想這個姿勢可以坐多久而不會酸麻到無法起身,一面把視線抬起來,去把庭園的綠意、白色格子的紙拉門和外廊的陰影延伸進室內(nèi)。這種光線,幽暗和明亮交混浮沉,太宰治在這里的時候就是這樣的,七十五年后,還是這樣。白駒過隙的人生,對每個生命來說都是一樣的,這么想來,長點短點,好像真沒啥關(guā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