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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郊租房記

        2023-08-15 00:46:52韓振遠
        山西文學(xué) 2023年2期
        關(guān)鍵詞:房東太太寒衣老太太

        韓振遠

        自駕驅(qū)車近千公里,頭天晚上八點鐘到北京,第二天清晨九點,我要在京郊農(nóng)村租間房子。

        已經(jīng)是南六環(huán),就到北京西南真正的城鄉(xiāng)交界處了,女兒還繼續(xù)往南走。身旁,新修的八車道大路光鮮亮麗,讓人誤以為還在城里。背后不遠處,是個叫作地鐵站的地方。北京的地鐵進入郊區(qū),就從地下冒出來,在高高架起的軌道上奔馳,地鐵就變成了城市軌道交通,簡稱城軌或輕軌,這名字怪怪的,除了工作人員,大概沒人這么叫。地鐵站前,是一條上下六車道公路,在我的印象中,那里的車輛似乎從來都塞得嚴嚴實實,幾年來就沒有動過。道路兩旁,新建成的高檔小區(qū)里,乳白色的別墅和同樣乳白色的高層住宅樓相間,氣宇軒昂,高貴得讓人自卑。兩三年間,房價已從兩三萬一平米,飆升到五六萬。再往南走,城市味道漸漸消失,先是圈起來的地,一片連一片,成為城市與農(nóng)村之間的緩沖帶,綠色的鐵網(wǎng)已有銹跡,多處被撕開了口子。從我第一次來這里到現(xiàn)在,已過去五年,還一直圈著,不動工,也不拆除,其中雜樹瘋長,荒草萋萋。每天不等入夜,道路兩旁的路燈就亮了,一片通明,照出的分明是一個華麗光鮮的世界。

        繼續(xù)往南走,一座村莊擋在十字路口,路面驟然變窄,路口兩側(cè)也是一條東西向的現(xiàn)代化街道,若城市與鄉(xiāng)村的分界線,劃得濃墨重彩。路口南邊突然縮為灰頭土臉的二車道鄉(xiāng)間公路,氣勢如虹的城市像被卡在村口,憋得面紅耳赤,動彈不得。又感覺無與倫比的城市擴張,硬生生從平靜的村莊劈出一道縫,而且隨著時間推移,這道縫隙在不斷擴大。

        沿這道縫隙往里走,就從城市進入鄉(xiāng)村,盡管之前有連片的街道和空地過渡,轉(zhuǎn)換得還是太突兀,讓人猝不及防。路兩邊是簡陋的小店鋪,以前數(shù)過,分別有小飯店十三家,理發(fā)店五家,還有號稱超市,實際是小雜貨鋪的商店七八家。讓我感到親切的,是小飯店中有一家山西面館,老板的村子與我老家村子距離只有二十里。店鋪都只有大門,沒有門前,出了大門,就是各種車輛川流不息的公路,各家都把地方利用到極致,門外別說停車,就是站個人也驚心動魄。最駭人的是渣土車和工程車,吼叫著霸道的聲音,噴出黑煙,帶起塵土,經(jīng)過時,各家小店都渾身戰(zhàn)栗,好像膽小怕事的人,捂了耳朵往一旁躲。路東商店后面是一條鐵路,由北至南縱貫全村,在房舍間時隱時現(xiàn),亮晃晃的,利刃般將村舍劃開一道豁口,不過,從沒有看見過一趟列車經(jīng)過。

        人也變了,抬眼所見,到處是衣飾不講究的農(nóng)民和農(nóng)民工,雖然還是京腔,卻是粗聲大氣,偶爾看見衣著講究的俊男靚女,反而感覺與周圍環(huán)境不協(xié)調(diào)。

        這是個已經(jīng)被城市擴張震驚得跳了好幾跳的村莊。北京城已踅摸到了村口,滲透到街面,踅摸到每一個村民心里。這幾年,我每次來,都能看到窄窄的道路兩旁在緊張施工,許多房子已經(jīng)長高,還有些房子正在長高,一家一戶不大的宅基地全都筑起了樓房,像別墅,更像堡壘。升降機、吊車和水泥罐車將村子攪動得惶惶不安,明明就停在自家門前,卻將路堵上了,因為自家門前就是公路。兩邊的汽車排出了村,委屈地鳴叫,不安分地往前插。不過,道路再堵也沒人去管,更沒有人為過往的行人擔(dān)憂。在這里,房子才是老大,建房是天下最理直氣壯的事,任何事情都要給建房子讓路,堵就堵上一會兒吧。

        與別處的房子不同,這里的房子都顯得心事重重。不管正在施工的新房子,還是破敗的老房子,好像都長著一雙賊亮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北邊的都市。前幾年我初來時,房子都像村巷里的老農(nóng),噙一管煙袋,無奈地蹲在墻角,看行人往來。這次來,明顯地感覺到,所有房子都站了起來,神色慌亂,踮起腳尖,伸長了脖子朝遠處張望。

        城市建設(shè)已逼到村口,村莊心煩意亂,六神無主了。

        我不需要這種地方的房子,從千里外的晉南來到京郊,我租房的標準有二,一是安靜,二是便宜。遠一點,條件差一點,位置偏僻,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

        與車水馬龍的縱向公路相連的,是七八條橫向村巷。要租到安靜而又便宜的房子,就得往里走。選一條較寬的巷子走進去,才幾十步,隆隆車聲沒有了,村莊平靜了。九月的京郊天色湛藍,沒有風(fēng),八九點時分,該上班的都上了,該上學(xué)的也上了,巷里很安靜。一位穿暗紅馬褂的老婦人,守著一輛綠色三輪柜車,用很大的幅度掃地,刺嘩刺嘩響。見我和女兒過來,停下來望。巷道一側(cè)有幾家庭院改造的公寓,進去問,說是一千元一月,房子大概有十幾平米,帶衛(wèi)生間,我想要的就是這種房子,不想已租完。出來后,掃地的紅馬褂老太太眼睛就亮了,問我們是不是要租房子。我說是。老太太說:這里的房子都貴,跟我走,有便宜的。我說太感謝了??蠢咸t馬褂上印的字,知道她是村里的保潔工,可能負責(zé)這一段道路的清潔衛(wèi)生。老太太古道熱腸,素不相識,為給我找房子,地也不掃了,推起三輪車,往村里走,說自打地鐵修過來,村里租房的人多了,租金蹭蹭往上躥,不過,村里和村口租金差幾倍,只要兩三百元就能租到一間。拐過幾道彎,進入另一條巷子了,再走幾步,已經(jīng)從村東走到村西,眼看就要出村,進入一戶人家。戶主是個四十多歲的漢子,見有人來租房,并無多大熱情,沒一句話,領(lǐng)我們進入東房。上首是五間北房,可能是房東一家人住的。與東房相對的西房,已租出去。房間里空蕩蕩,還算干凈。問什么價格,說是三百元一間,共三間,要一起租出去。

        說話間,我猜房主心理。這三間東廂房,在院子里位置最不好,進深不大,最多四米吧,開間也不寬,三米多,說是三間,其實也就三十多平米。因而,要論間而不論面積。我說:我租房子的目的,是要給自己找一個空間,讀書寫作,并不需要這么大。老太太說:那再去一家,現(xiàn)在年輕人都外出,村里空房多著吶。

        沿著巷子七折八拐,又一陣兜轉(zhuǎn),從村北走到村南,一路走,各家院里的狗隔著大門一路吼叫,音色不同,都好像馬上就沖出來。還有兩家的狗站在樓頂,頭頂藍天,居高臨下,叫得威風(fēng)八面。雖然遠離家鄉(xiāng),在這個陌生的村子里行走,我感到一切都是熟悉的,貼著門神的大門,吊著燈籠的門樓,門前高高的臺階、院墻內(nèi)的綠樹,轉(zhuǎn)彎處的幾蔓絲瓜,還有從門洞下鉆出的小貓。這一切,與晉南鄉(xiāng)村幾無二致。只是巷道都不寬,各家都寸土必爭,哪怕一小塊犄角旮旯,能砌到墻內(nèi),絕不留在墻外。走一段,就能看見有人家施工,都是小打小鬧,三五個工人而已。老太太不時停下和人打招呼,有時,感覺周圍沒一個人,卻見老太太熱情滿懷地說笑,往上看,有人站在墻頭砌磚。

        穿過一條甬道般的窄巷,來到一片較寬敞的地方,幾個人正在打水泥地,聽口音都是外地人。再拐進一個紅磚墻圍起來的場院,里面有三家人,迎面是個大門緊鎖的小院,西面又是一條窄窄的巷道,拐進去,可見兩座刷成灰色的磚門樓,都朝東,走到靠北一家,老太太說:就是這里。身后,墻角下是低矮的狗窩,一只形體巨大的黑色土狗伸長了脖子,從我們剛進來就一跳一蹦,將鐵鏈扯得嘩嘩響,狂吠。老太太呵斥,黑狗嗚咽兩聲,委屈地臥下。這家大門同樣緊鎖,老太太說:下地了,不要緊,我知道鑰匙在哪?說完,在大門右側(cè)的一堆亂磚下翻,果真找到一把鑰匙。老太太很得意,我也感嘆,看來這種藏鑰匙方法,全國農(nóng)村通用,我小時候,媽就用過這種方法?,F(xiàn)在,妻子還用這方法。就在昨天早上,我來北京之前,剛剛才將藏在大門口隱秘處的鑰匙收拾了。顯然,這家人藏鑰匙的目的與我家不一樣,我們家藏鑰匙,是因為將鑰匙鎖在家里兩次,頭一次,由住在同一條巷的派出所民警搭梯子翻進家里取出來,我并沒有汲取教訓(xùn),只是記住了警察的好。沒過幾天,又將鑰匙忘在家里,這次,那位民警不在,只好自己搭了梯子,爬進家里取。后來,就想起了這個古老的辦法,弄一把鑰匙,藏在門前自以為隱秘的地方。

        打開門,門洞里放著一輛電動三輪車,車廂里有镢頭和鐵鍬,靠墻放幾袋復(fù)合肥。院子不算大,四分多的樣子,有北房和東西廂房,南邊是前面人家的北房。整體格局和剛看過的那家差不多,都是京郊最普通的農(nóng)家。正是秋收季節(jié),院子向陽處,攤滿了花生,墻上靠著密密麻麻的芝麻稈。老太太說:這家孩子進城住樓房了,家里就老兩口。仔細看,房子都是標準的京郊農(nóng)村式樣,起架不高,窗戶很大,磚木結(jié)構(gòu),房頂卻沒有瓦,用水泥抹成坡狀,圓滾滾的。京津冀鄉(xiāng)村常見這種房子,一般都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建筑。

        那個年代,是建國后全國鄉(xiāng)村第一次建房熱,剛剛因改革開放有了點錢的農(nóng)民,填飽了肚子后,要做的頭一件事,就是建起一座新房。因為急迫,又因為囊中羞澀,那一茬的房子質(zhì)量普遍都不高,材料能省則省,錢能少花盡量少花。同時,那又是中國北方鄉(xiāng)村建筑史上,第一次告別土坯磚木混構(gòu),迎來青磚水泥房的時代??吹竭@樣的房子,雖未謀面,我已能判斷出房東的大概年齡。因為,我也是那個時代的人,同樣身處鄉(xiāng)村,同樣在那個時代為自己建起了房子。

        要看的是西廂房,打開門進去,里面空蕩蕩,水泥地面有些地方開裂翹起,白色墻壁還算整潔,整個屋間只有一個立柜,黃顏色,簡樸結(jié)實略顯粗笨。是伴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建房潮打的家具。我在房間走了兩步,立刻聞出有種怪味,潮潮的,似木料發(fā)朽,是那個年代的味道。房子共兩間,二十多平方米。南面還有一間,單獨開門。老太太說已租出去了,去看了看,里面堆滿東西,因為緊挨著前面人家的房子,陰暗潮濕,不適合居住。

        再從院里看這兩間房子,八九點鐘的陽光照在窗欞上,明光燦亮。窗戶下面圍靠的芝麻稈,鐵絲上掛的衣裳,院外棗樹上的鳥叫聲,將房子陪襯出滿滿的田園風(fēng)情。

        我和女兒對這房子還算滿意,主人不在,老太太說:中午一點半,你們再來,到時候家里就有人了。

        吃完中午飯,正好是約定的時間。再去,大門果然洞開,走進去,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太太正在收拾院里的花生。見我們來,站起身,臉上的皺紋瞬間開出了花。這就是房東太太,個頭不高,最多一米五,強壯結(jié)實,花白的頭發(fā)在腦后綰個髻。臉曬成赤紅色,赤腳穿一雙塑料拖鞋,一看就是常年在田里干農(nóng)活的。我說我租房子,晚上卻不住,也不開火做飯,只是白天過來讀讀書,寫寫字。房東太太說,那敢情好,我這院里,白天也沒人,老頭給人打工,我下地,安靜得很。我問:有沒有桌椅和床鋪。房東太太說:都有,你要住,下午就放進去。我說:肯定住,要不要交定金。房東太太不好意思地笑,說:我這人好說話,怎么著都行。我說:那就交了,這幾天我要進城,過幾天來時,全款付清。房東太太說:你看怎么好就怎么著。

        又問房東家里情況,她說他們家姓祖,她和老頭同歲,都六十二了,有倆小子,大小子在村里,給村委會干活。二小子大學(xué)畢業(yè),在地鐵公司上班。前兩年在燕山買了房子,一家三口都搬過去了。老頭呢,說給別人打工,實際也是種地,招呼大棚菜。家里還有十畝地,就她一個人種。我問:都種什么?說:一年兩料,收了麥子種棒子,還種些豆子、花生、芝麻、紅薯,夠自家吃就行了。

        前兩年,我與朋友在山西各地農(nóng)村游走數(shù)月采訪貧困村,看到的情況與房東家基本相同。盡管是農(nóng)村,農(nóng)業(yè)也已經(jīng)完全邊緣化,因為土里刨不出幾個錢來,各個家庭的主要收入已不再是農(nóng)業(yè),青壯勞力全都外出打工,或做其他與農(nóng)業(yè)無關(guān)的事。雖然農(nóng)民占比還不小,實際只是戶籍概念上的,真正從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就是這些留守在村里的老人。

        我問:一個人種這么多地,能忙過來嗎?

        房東太太說:機器種,機器收,一年就忙這幾天,其他時間沒事。

        正說話,一個男人走進院里,臉色黝黑,腰板筆直,老太太說是她老頭,收工了。老頭看上去比老太太要年輕,老實巴交的樣子,見院里有生人,生硬一笑,問:來了?再無話,默默走進北房里。

        問起村子情況,房東太太說:我們這村是方圓最大的村子,兩千多口人,七個生產(chǎn)隊,哦,現(xiàn)在叫居民組。你看到了,鐵路東邊,就是第七居民組,剩下的,一條巷就是一個組。原來,村里地很多,現(xiàn)在少了,從地鐵站那里往南,街道、道路和幾個小區(qū),都是我們村的地。

        我問:那你們家一定分了不少錢?

        房東太太說:沒多少,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土地價格低,一畝幾萬塊,按人頭分下來,每人也就幾百塊。

        問最近村里是不是又要拆遷?房東太太說:風(fēng)傳多年了。越是拆遷,越要加緊蓋,哪怕剛蓋起來就拆,也能多得些拆遷款。

        我說:看起來村里人很有錢?。?/p>

        房東太太說:哪有什么錢?都是借的,要不就是親戚朋友湊的。

        離開前,我向房東太太交了定金,房東太太交給了我一把鑰匙,是大門上的。交代,以后不管他們在不在家,進來后,將大門閉住,若家里沒人,出去記著鎖門。

        租好了房子,卻沒著急再去。每次來京,我先要去西三環(huán)看二哥,這次也不例外。

        這些年,作為老齡化社會到來的標志,國內(nèi)新增加了一個族群,叫老漂族,即隨兒女生活、照顧兒孫的老年族群,二哥是老漂族,我也是。

        二哥剛當老漂族即租了房子。與我不同的是,他的房子就租在兒子的小區(qū)里,面積很大,價格極高,每月房租快上萬了。兄弟二人坐在他租的房子里,喝了點小酒,乘興談起了我剛租的房子。二哥極感興趣,說什么時候過去看看。

        又去看了小女兒租的房子。小女兒北漂已四五年,一兩年搬一次家。這次是和一位浙江女孩同租一個單元。大約六十多個平方,二居室,共用客廳、廚衛(wèi)。房子很整潔,帶著女孩子的味道,價格是我租住房子的差不多十倍。

        去租住的房子工作已是兩天之后。那天,我是開車去的,因為要帶去兩箱書、電腦、茶具。房東太太正好在家,見我進了院子,問一句:來了。接著,臉上又樂開了花,指著西廂房南面的一間,說:那間房子也租出了。是個女的,三十多歲,男人跑了,自己帶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

        我原以為那間房子早就租出去了??磥?,房東太太就是要先將我租的兩間租出去,然后再租這間。

        不等我問租了多少錢。房東太太說:這女的會講價錢。我都說你這兩間每間三百,那女人只給二百,說她在外面做工,一個月下來也就兩三千,要供女兒上學(xué),還要生活,實在拿不出多余錢租房子,讓我權(quán)當做好事,少一百。我這人心軟,就答應(yīng)了。

        我朝那邊望,房間外面擺滿各種雜物,灶具、洗衣機,還有茶幾、盆盆罐罐。那房子太小了,放張床會占去一多半地方。房東太太和我商量,你看,是不是將她房間的電冰箱放進你房間,反正都不用。我說行。房東太太笑,說:我就知道你會答應(yīng)。

        我租的房子已經(jīng)很簡陋,但與女人租的房子相比簡直太奢侈,先是大,整整大出一倍。再是向陽。老太太說:你可能沒注意,那天你來時,那女人就在,看見你了,說一看你就是個有錢人。

        我說:我要是有錢,能來這里租房子嗎?

        房東太太說:那敢情是。

        這樣算起來,房東家就有三位房客,我和那女人之外,還有一對四十多歲的夫妻,住在場院口的房子里。那房子也是兩間,紅磚平房,好像是近年來新建的,前后有門,前門正對巷里那塊空場地,后門通到場院內(nèi)。我路過時,看到一個女人正在后門忙碌。問這對夫妻是做什么的,房東太太說:他和你不一樣,是做苦力的。問到底干什么活?房東太太說:沒看見門前擺那些東西嗎?這么一說,就想起來了。那座房子前門,擺著一臺拖拉機和一輛農(nóng)用汽車,還有旋耕機、小型收割機,都油乎乎的,一個健壯的男人蹲在機械前修理,一樣油乎乎。這些年,京郊同樣有很多空殼村,種莊稼的全是老年人。弄臺拖拉機、收割機,幫這些老人播種、收割,其實很有市場。房東太太說:那兩口子是河北廊坊人,在這里也不容易。

        我進了租住的房間。兩天沒來,里面除了原本放在女人房間的破冰箱,還多了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張窄窄的鋼絲床和一張中間塌陷的長沙發(fā),都是上個世紀的舊家具,我在桌子上鋪了張透明塑料桌面,椅面放上墊子,將書從紙箱拿出來,打開電腦,就開始工作了。來北京前,我接到個活兒,要寫一部古代人物家族史,時間很緊,必須集中精力,這是我在這里租房子的主要原因。

        房東太太開電動三輪出去了,院子里很安靜,我很快進入了寫作狀態(tài)。等抬起頭,先看到的,是東面院門前的棗樹,青青的棗兒藏在綠葉間,是那種小小的,子彈頭一樣的小棗,輕飄飄的,隨著樹葉拂動。這棗樹品種不好,即使成熟了也不會長大。房東太太說,這棵樹是她生大兒子那年栽的,快四十年了。

        很快就到了中午十二點,大門那邊輕輕響,一個瘦削的女人推著電動車走進來,穿一身藍色衣服,卸下紅色頭盔,露出一頭長發(fā),面色黃黃瘦瘦的,一臉憔悴。朝我這邊的窗戶瞟一眼,進了相鄰的屋子。這就是房東太太說的租房女人,以后的兩個月里,她將是我的鄰居。

        她這是下班了,隔壁房間里傳來鍋碗碰撞聲,看樣子要做飯了。我也到了為自己規(guī)定的下班時間。收拾好書籍,背上電腦,鎖門,走出小院。

        再到出租房已是下午兩點半。房東一家人都出去干活,那位女人也出去了,院門已鎖,拐過彎,那條大黑狗叫了兩聲,看見是我,可能覺得無趣,剛臥下,又不放心地站起來。我進了出租房,很快就投入工作。不知不覺,一下午又過去。

        以后的許多天,我的生活很有規(guī)律。上午八點,準時進入出租房工作,十一點半,盡量在那女人下班前離開。下午兩點半再來,五點半離開。小院很安靜,有時候,會有人來找房東太太。推開大門,緩緩走進來,朝北房那面喊兩聲,沒人應(yīng),朝我這邊望一眼,又緩緩走出去。常來的是一個男人,四十歲上下,黑臉龐,瘦高個,左手有點殘疾。有時候,來的是個女人,胖胖的,走進來,一聲不吭,直奔北屋,一會兒又出來。房東太太回來后,我問這都是些什么人,說那男的是她大兒子,女的是大兒媳婦,還有一位,是她侄女。

        房東大兒子一家,就住在場院口的那個院子里。院子不大,全部是平房,嶄新锃亮,看樣子住進去不久。

        一天,房東太太拉回了一電動車紅薯,坐在院里分揀,大的放一邊,小的放一邊,有傷的放一邊,表面坑洼的放一邊,最后將大的、好的用紅薯蔓蓋上。我問房東太太種了多少紅薯,說就地頭種了一點,自己吃,送親戚朋友。這不今天還沒拉回來,在地頭就把幾十斤送出去了。

        我突然有了和房東太太拉家常的興趣,問:兒子的院子什么時候蓋的。房東太太說:我想想,快十年了吧,二小子結(jié)婚前蓋的。再問:這片場院是不是都是你們家的?說:也不全是,前面這家,是我家老頭叔叔的院子,現(xiàn)在老兩口住良鄉(xiāng)了,房子也租出去,住一對小夫妻。加上后面的園子,這一片,攏共有五畝多。我問:怎么會有這么大的地方?房東太太很神秘,說:過去,老頭爺爺也算財主,做生意的,開棺材鋪子,做木匠活嘛,占地方很大,后來,一部分充公,留下現(xiàn)在這片地方,大,卻不成樣子。我開玩笑說:你家現(xiàn)在也是大財主啊?房東太太說:老頭、兒子都給人打工,能混口飯就不錯了,還財主?我說:想想現(xiàn)在這地價、房價,你這院子、這園子要值多少錢,一千萬也不止吧?不管成不成樣子,只要大,將來征地拆遷,都算面積。房東太太笑,說:還不知是猴年馬月的事。

        房東太太的場院確實不成樣子,五畝多的地方,越往后越窄,用一道水泥墻圍起來,照我看,所以不規(guī)則,是因為他們砌圍墻時,根本就沒打算講究方圓,能圍進來的都圍進來,只要圍進來,就是自家的了。他們兩口住的北房后面,就是她說的菜園子,三角形,種有各種蔬菜,有時候,我看見她要做飯了,才到后面菜園子,過會兒,捧著碧綠的蔬菜回來。

        周末,房東的二小子帶媳婦孩子回來了。二小子大學(xué)畢業(yè),白白凈凈,瘦高個,膚色隨老太太,個頭隨老頭,很干練精神,媳婦也漂亮。小兩口雖在燕山買了房子,房東仍將他們的婚房留著。我從院里走過,透過北房玻璃門,能看到小夫妻的婚紗照還掛在墻上,屋里陳設(shè)如故,他們不在時,都用布遮蓋。孩子已經(jīng)七八歲,是個女孩,不愛待在屋里,在院里蹦蹦跳跳。我南邊租房的女人周末也歇工,因為女兒也回來。兩個以前從不相識的女孩,一會兒就成了好朋友,租房女人的孩子不停地往北房跑,那邊的小女孩,也往這邊的出租房跑。過一會,兩個女孩在隔壁唱起了歌,竟很合拍。

        這一天,相鄰出租房里的女人很忙,不停地收拾,洗衣、做飯。水龍頭就在我租住房子的窗前,嘩嘩響。透過窗戶可以看到,女人很顧忌對我的影響,做什么都輕手輕腳。也難怪,一個躲在房間里不聲不響的男人,的確難以捉摸。我始終沒有向房東太太說過我是做什么的,房東太太也不問,想當然把我叫老師。

        那天,我感覺自己很多余,影響了至少兩家人的生活。以后,每逢周末周日,盡量不再去出租房。

        過了周日再去,還沒開始工作,先聽見村委會的大喇叭響了。

        晉南農(nóng)村過去都有高音喇叭,一有事,先是嗞嗞的電流聲,噗噗吹幾口氣,然后再拖長了嗓音喊,這些年,各村的喇叭都沒有了,代之以建微信群。沒想到這個京郊村子的大喇叭還在,高高地掛在村委會院里的高桿上,像一只只張大的嘴,分別面向不同方向,響起來威風(fēng)凜凜。仔細聽,是喊村兩委成員和村民代表去村委會開會。不一會,有兩個女人進了院子,喊房東太太一起去開會。房東太太說:我今天真不想去呢。這才知道房東太太是村民代表。沒想到,一個不起眼的小老太太,在村里也算個人物。

        會開了一上午,我準備離開時,房東太太回來了。問開的什么會,說是快國慶了,除了疫情防控,還要加強治安管理。我問:村委會常開會嗎?房東太太說:也不常開,一月總有那么一兩回。

        第二天,再從那個十字口路過,看到多了七八位穿紅馬甲,戴紅袖箍的人,都是村民模樣,年齡在五六十歲,有男有女,搬了馬扎,坐在窄窄的村口,守在一個白色集裝箱式板房和各種紅紅綠綠的通告、標語前,面對著眼前寬闊的馬路,一面說笑聊天,一面注視著每一個過往的行人。這可能是昨天開會的結(jié)果。我猜測,從這天開始,到國慶小長假結(jié)束,這些人會天天守在這里,每天我走過時,除了要掃碼量體溫,還要被警惕地望上不止一眼。我倒覺得,七八位老人守在那里,說說笑笑,很祥和,不像在加強治安、疫情防控,反倒像在堅守鄉(xiāng)村,抵擋著隆隆馳來的城市化進程。

        巷里的保潔工也增加了,都是相同的行頭,暗紅色馬甲,推一輛綠色三輪柜車,嘩嘩地掄動掃把,但地面永遠塵土飛揚。在這些鄉(xiāng)村保潔工中,我看到了房東的大兒子。村里的年輕人都外出打工,我每天來來往往,碰到的全是六十歲往上的老人,只有他例外,四十歲左右的年紀,個頭高挑,人還算精神,卻混跡于一群老人中。稍一想就明白了,村里的保潔工是公益崗位,主要照顧貧困戶和殘疾人,他左手殘疾,能做保潔工,是村里照顧的結(jié)果,與他當村民代表的媽有一定關(guān)系。看到我過來,他笑笑,問:過來了?。课乙残π?,問:干活兒呢?

        到了出租房,房東太太正在切紅薯片。這場景太熟悉了,我們那里集體化時期,有幾年大量種植紅薯,霜降過后,紅薯刨出來了,每人能分上千斤。等農(nóng)閑時,家家都切紅薯片,曬干后磨成面粉,以補充糧食不足。問房東太太切紅薯片做什么?回答說是喂狗。我說狗吃紅薯片嗎?房東太太說:吃!

        現(xiàn)在城里的狗都買狗糧,連我們村里的狗至少也吃剩飯菜,沒想到房東的狗還吃紅薯干,仿佛還生活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以后,我聽見這狗叫,就多了一份憐憫。

        那天,陽光很好,房東老頭也在,卻一句話也沒有,等老婆切好了紅薯片,放進籃子,他提起來,沿梯子爬上房頂晾曬,動作利落,將紅薯片攤好,再沿梯子爬下來。

        我問房東太太:村頭坐那么多戴紅袖箍的志愿者,都是義務(wù)維護治安的嗎?

        老太太神秘兮兮,說:可不是白坐的。

        我問:那么多人,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房東太太說:那才有幾個人。那年奧運會人才多呢。你看,我家老頭當年也是志愿者。

        房東太太讓我看的是晾在院內(nèi)鐵絲上的一件T 恤,原本暗紅色,已洗得發(fā)白,袖口領(lǐng)口磨成毛邊,上面印著“北京奧運會志愿者”字樣。看來,房東太太很珍惜這件T 恤,過去十多年了,眼看又要開冬奧會,還舍不得扔,在她看來,這破舊的T 恤可能是一種榮譽。

        很快過了國慶,村口的集裝箱式板房和各種通告、標語還在,值守的人果然不見了,又恢復(fù)了原來的樣子。大小路口還是那么不對稱地面面相覷。我照例每天從這里經(jīng)過四次,卻不再像以前那樣循規(guī)蹈矩,我不想天天伴著隆隆駛過的汽車從村北走到村南,想找到一條安靜的線路。國慶小長假前,我嘗試從村里的小巷走。在我看來,盡管這個村子有七八條東西向巷子,按照常理,這些巷子應(yīng)該相通。我沿著一條巷子往前走,沒想到進入了死胡同,回過頭再拐入另一條巷子,還是死胡同。那天,我在巷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進入迷宮一樣,把自己繞糊涂了。沒辦法,只好又回到那條車水馬龍的公路上,沿老路走到出租房。正好房東太太在家,問:為什么村里這么多死巷子。房東太太嗬嗬笑,說:原來都是通的,不是風(fēng)傳要拆遷嗎,有些人家就把巷子圈到自家院里了。

        后來,經(jīng)房東太太指點,我還是找到了一條相通的線路,比從大路上走要遠點,卻安靜。從村里走過,可以看出京郊村與山西農(nóng)村的不同。這些年,不管是平原,還是山區(qū),農(nóng)村都已成空殼,大部分人家大門緊鎖,相當多的村落已是一片蕭瑟。這個村子就不一樣,雖然沒有一條筆直的主巷,卻家家都修得像模像樣,有些人家,甚至將宅院建成別墅。早晨,家門響過,會有些年輕人從里面走出來,大部分是房客,一出門就腳步匆匆,朝地鐵站方向奔。下午,我經(jīng)過時,村里的老年人都閑下來了,一路上,有幾處固定的撲克攤。幾個老人圍著一張小桌,吵吵鬧鬧,京腔京韻,居然將撲克牌打得有聲有色。

        拐進一條南北向窄巷,一座簡陋的門樓下,有個老太太一頭白發(fā),身材瘦削,站在巷里,總是笑瞇瞇望每一個過往的行人,不管誰經(jīng)過,都要問一句:忙啥呢?我過來也問。連續(xù)被問候過幾次后,就覺得那老太太很親切。有一天,路過時,卻見老太太踢一只易拉罐玩得認真,看見我過來,問:不玩嗎?便感覺不對,問了房東太太,才知道那老太太可憐,十多年前,兒子出車禍死了,兒媳改嫁,老太太便傻了。

        一條寬點的巷子中央,長著棵空心老槐樹,用不銹鋼欄桿圍繞,枝干上系了紅綢緞,看樣子是被當樹神供奉。全村沒有一處古建筑,連年代稍長點的民國建筑也沒有,這棵樹是整個村落的標志,說明著村莊的古老。這樣的古樹,巷口還有一棵。各家宅院里,有點空閑的地方都栽著果樹,以棗樹和柿樹居多,還有石榴。秋天了,到成熟的季節(jié),卻沒人去摘,棗兒紅紅的,落到了墻外。柿子很大,我們那里把這種柿子叫板柿,房東的院里也有兩棵,柿子黃澄澄掛在枝頭,很耀眼。女兒說:北京的秋天是最美的季節(jié)。她說的是對北京的總體印象,公園、小區(qū)里黃得澄澈的銀杏葉,山坡上紅得熱烈的楓葉,還有湛藍的天空,都能讓人感受到北京秋天的美。京郊鄉(xiāng)村的美另有特點,本來飄拂著收獲味道的村巷,經(jīng)成熟的果實點綴,就有了色調(diào)。

        國慶節(jié)前后那段時間,房東太太很忙,我每天早晨去時,院門已鎖上,我離開時還不見回來。偶爾碰上,問都忙些什么,說:整地,準備種麥子。

        前幾天,房東太太剛收了玉米、紅薯、大豆、大蔥和芝麻,現(xiàn)在又種麥子。這些事,老頭、兒子根本不管,十畝地,全靠她一個人,真夠忙的。場院口那對經(jīng)營農(nóng)機的中年夫妻也很忙,我每天路過,都能看到屋門緊鎖,依我的經(jīng)驗,這幾天是他一年中最掙錢的時候,要沒日沒夜地忙,過了這個幾天,想忙也沒活干了。

        我還是坐在那張老舊的桌子前敲打電腦,一抬頭,發(fā)現(xiàn)門前的那棵棗樹葉兒黃了,風(fēng)吹過,飄落幾片,樹上的棗紫紅紫紅,瑪瑙一樣。巷里不時傳來叫賣聲,京郊農(nóng)村的叫賣聲很有特點,聲音拖得很長,一點彎都不拐,直直的,“吆——大蔥”“吆——大白菜”,一遍一遍喊,便喊出了鄉(xiāng)村味道,很暖心,一點也不煩人。房東太太對各種叫賣聲根本無動于衷,巷里叫賣的東西,她自己都有種。前兩天,房東太太從地里拉回一電動三輪車大蔥,攤了一院晾曬。后邊的菜園子里,白菜、蘿卜也種了一大片。

        國慶小長假后第三天,我去出租房時,房東太太破例在家掃院子。我問:地里活忙完啦?房東太太洋溢著一臉笑,說:忙完了。我問:今年種了多少畝麥子?;卮穑菏€地全種上了,這段時間忙,沒顧上棒子,等把棒子賣了,今年就算沒事了。

        房東太太種莊稼,一年兩料,一料麥子,麥子收了,再種一料棒子,我們那里把這叫回茬,產(chǎn)量一般都不高。沒想到,問了房東太太,竟說她的小麥畝產(chǎn)一千斤,棒子畝產(chǎn)也有一千三四百斤之多。兩料下來,畝產(chǎn)一噸多了。這在二三十年前是不可想象的,只可惜收益卻不理想。第二天,我一進門,房東太太喜滋滋對我說:棒子賣了,共一萬三千多斤,一斤八毛六。這好像是全國行情,我在山西跑了十多個縣,又在河北、河南跑過七八個縣,都差不多都是這個價,高的也超不過九毛。這樣算下來,房東太太這一季收入一萬出頭,除去投資,最多有八千塊。加上一料小麥,一年收入也就不到兩萬,房東太太卻很滿足。

        麥子種上、玉米也賣了,房東太太果真悠閑了許多,每天早晨我去時,大門仍然緊鎖,上午十點多,她回來了,挎?zhèn)€小包,渾身上下收拾得干凈利落,頭發(fā)也染了,整個人看上去年輕了十歲都不止。問不種地了,每天還在忙什么?說是去聽講座了。問什么講座。房東太太不好意思地笑,說是健康養(yǎng)生講座,村里很多老年人都去聽,聽完了領(lǐng)紀念品,她這兩天就領(lǐng)回了二斤雞蛋。我說沒買人家的產(chǎn)品吧?她說:沒買,咱可不傻,那東西貴著吶。反正沒事,聽聽講座,領(lǐng)領(lǐng)紀念品,再和老姐妹聊聊天也不錯。

        天氣漸漸涼了,樹葉飄零,風(fēng)吹來,帶上了寒氣。我仍每天去出租房寫作,早晨,背上電腦包,與背著書包上幼兒園的孩子一起離開小區(qū),下午,又背著電腦包,與孩子們同時回來。其間,房東太太問過我?guī)状?,房間里冷的話,她那兒有電暖器。我問他們一家人冬天怎么取暖,她指著西房與北房之間的夾道,說:那里裝了個鍋爐,你如果冬天還住,就給西房也安裝暖氣片。我說不用了,過幾天就回去。

        還沒等我回去,有幾天,看不見房東太太了,房東老頭每天獨自進進出出,飯也自己做。有一天,女兒來看我,房東老頭問女兒,會不會用全自動洗衣機,讓女兒幫她開一下。這才知道,房東太太已經(jīng)好幾天不在家。

        又過了兩天,早晨去,房東太太喜滋滋坐在院里,問她這幾天做啥了。說:回娘家了。問娘家在哪?說:河北徐水。不是快到寒衣節(jié)了嗎,回去給先人送寒衣。我說:你們那里興女兒送寒衣嗎?房東太太說:不興,一般是兒子送的,我老家沒人了,我不去送,先人這一冬就沒寒衣穿了。我再問:怎么會嫁這么遠?房東太太不好意思地笑,說:不是為嫁到北京嗎?我想起來了。大約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一些外地的女青年,為了取得北京戶口,不惜嫁到北京郊區(qū)。房東太太可能就屬于那批人。

        當天下午,我從出租房回來時,天已經(jīng)黑了,從場院門口路過,經(jīng)營農(nóng)機的女人也在燒寒衣,她的方法很特別,將寒衣裝在一個鐵皮壺里,呼呼燒,鐵皮壺就成了個爐子。吃完晚飯,我與妻子從女兒小區(qū)出來散步時,只見大路口許多人都在燒寒衣。方法竟與我家鄉(xiāng)一樣,先在地上劃個圓圈,再將寒衣放進去,點著了,用木棍劃拉,看著火燃起來,嘴里默念著祝福的話,等寒衣化作青煙,隨風(fēng)飄去,這種儀式就結(jié)束。京郊人雜,送寒衣的人來自天南海北,各地風(fēng)俗不同,送寒衣的時間也不同,有的在清晨天色朦朧之際,有的在前一天傍晚夜幕降臨之后,方法竟出奇的一致。但沒有一個像晉南那么講究。在晉南,傳說到了天冷之時,逝去的先人們都從冥間回到家里討要寒衣,后人用五色紙做好寒衣后,要放在過去籮面用的籮子里?;j子即騾子,取諧音。等燒了寒衣,要將籮子從象征家的圈內(nèi)滾到圈外,如此,先人就騎著騾子升天了。這種方式很奇妙,只有農(nóng)耕文化發(fā)達的地方才會這樣,至于為什么騎騾子而不是騎馬或驢,就不太清楚了。

        我每年都在老家送寒衣,今年我來京郊了,由五弟代辦。望著這種熟悉的場面,一樣五色紙做的寒衣,一樣的方式,總感覺什么地方怪怪的,稍一想就明白了。原來,這種傳統(tǒng)的送寒衣方法,與周圍環(huán)境很不諧調(diào),都發(fā)生在那條華麗寬闊的大道旁,還有的在十字街口,兩面華燈綻放,高樓林立,路面上,交通標志整齊,各種車輛往來不絕,就將涼風(fēng)冷月的凄然氛圍沖淡了。煙霧繚繞中,我看到燒寒衣的人大多是老者,就想,他們肯定是與我一樣的老漂族,不知道再過上幾十年,等這一輩人故去了,漂泊在京城的子女,還會不會用這種方式來祭奠先祖。

        送寒衣的場面,持續(xù)到農(nóng)歷十月一清晨,太陽出來后,亡靈們已與親人道別。路邊到處是紙灰余燼,空氣中彌漫著紙灰的味道。當天中午,街道口、大道旁,紙灰沒有了,干干凈凈,城市又變成了城市,還是那么現(xiàn)代。

        給先人送了寒衣,不管天氣冷不冷,都意味著即將進入冬天,北方農(nóng)村的莊稼人都該貓冬了。當初,我租房子時,交的是兩個月房租,眼看要到期。最后那天下午去出租房工作時,房東老兩口正在摘柿子。樹很高,一串串金黃的柿子掛在枝頭,柿葉已發(fā)紅,不時飄下一片。房東老頭站在屋頂,手持一根長桿,桿頭用塑料袋、鐵絲圈做了個兜,高高舉起,柿子被鉤下,落進塑料兜內(nèi)。桿太長,操作很困難。老頭仰頭站在房頂,并不著急,將長桿頭的兜對著柿子,動作遲緩,一下一下勾,房東太太在房下卻急,仰起頭指揮老頭朝這邊,朝那邊。天很藍,帶點冷風(fēng),我看見房東老頭花白的頭發(fā)在藍天下晃,長桿、柿子、柿葉都在金色的夕陽中晃。見我要離開,房東太太說:帶幾個柿子給孩子吃。我并不客氣,記不得這是房東太太第幾次送我東西,以前送給過我紅薯、南瓜、花生,我也將從山西帶來的蘋果、冬棗送給過她。雖然住了還不滿兩個月,老兩口已把我當成一位鄉(xiāng)親。感情談不上多深,總覺得有一種不同的東西,是什么呢,對了,應(yīng)該叫緣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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