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炎
慘白的月色。鬼魅般的黑影。膽怯的蟲鳴。風(fēng)中凋零的花瓣……
兩年后,當(dāng)她站在陽臺上,努力尋找記憶的時候,腦海里出現(xiàn)了一些模糊的影像,支離破碎,她無法確認它們的真實性,更無法將它們還原成一個整體。
丈夫一面解著圍裙,一面說:“吃飯了,做了你最喜歡的糖醋魚?!?/p>
丈夫待她很好,廚藝也是一流,總變著法做她愛吃的。可她沒胃口,那些影像,像《聊齋》劇中恐怖的片段,在她眼前旋舞。
“別想了,都過去了?!闭煞騽袼?。
“過不去,”她哀怨地搖搖頭,“我只想知道,兩年前那個夜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p>
丈夫嘆一聲,沉默。那是個懸案,發(fā)現(xiàn)她時,她已經(jīng)昏迷了,醒來便失去了記憶。警察想盡辦法,最終未能破案。
“多好的天氣,出去走走吧?!闭煞蛘f。
她不置可否。丈夫開車帶她去郊野,那里是一座月季山。漫山嫣紅,遠遠地,花香便沁入了肺腑。
可她說:“回去吧?!?/p>
“為什么?”丈夫不解,“眼看就到山腳了?!?/p>
“沒什么,就是不想去了?!?/p>
她不想讓丈夫知道,那些搖曳的花瓣,在她眼中是魅惑的血光。盡管丈夫告訴過她,月季是她以前最喜歡的花。
許多年,那些破碎的影像,在她眼前揮之不去,無論醒著,還是夢著。有時,她似乎抓到了那朵凋零的花瓣,但轉(zhuǎn)瞬之間,那朵花瓣又像一個惡作劇的孩子,詭詐地笑著,逃得無影無蹤。
她痛苦,情緒無常,脾氣也越來越暴戾。丈夫還給她的,只是隱忍的微笑。她知道,丈夫是個難得的好男人,忙里忙外,兩鬢早早斑白了,逢她不講道理時,也從不計較。他太累了,是她連累了丈夫。她應(yīng)該對他好一點,可她沒辦法讓自己溫柔,郁悶時,她唯一的發(fā)泄對象,只有他。
“別想了,都過去了?!边@句話,丈夫每日都在重復(fù),月月年年,重復(fù)多少次,無法計算。
丈夫老了,她也老了。
“去花園里走走吧?!闭煞蛘f。
她點點頭。畢竟上了年紀,她的情緒穩(wěn)定了不少。她想順著丈夫,讓這個疲憊的男人多一些舒心。她欠他,欠了一輩子。
丈夫的背駝得厲害,本是個大個子,此時卻像一棵彎榆,頂著滿頭白絮。他的步子很重,蹣跚著,穿過小區(qū)的甬道。一座小花園,月季正在盛開,落霞般絢麗。
“年輕時,你就喜歡月季。”丈夫一手扶著花莖,回頭一笑。
她想回他一個笑,可她笑不出來。那些血紅的花瓣,在慘淡的月色下瘋狂逃跑,撒著魅惑的冷香,引她去尋找。她就這樣尋找了一生,使盡渾身解數(shù),還是找不到??伤桓?,只要活著,她就要努力把記憶找回來。
月季凋零的季節(jié),丈夫走了。彌留時,留下的還是那句:“老伴,別想了,都過去了?!?/p>
三年后,她坐在輪椅上,又來了花園。推著輪椅的,是她的小孫女。小孫女跑到月季叢前,把鼻尖探進花瓣,忘情地嗅著。
“奶奶,瞧,這月季多美?。 毙O女嫣然地笑,也像花一般燦爛。
“是啊,真美……”
這么多年,她第一次說出“美”字。說的時候,她幾乎沒有意識到??伤牭搅俗约赫f出的這個字。她忽然一陣傷感,丈夫活著的時候,她從沒說過,也從沒笑過。剎那間,她似乎感到那些夢魘般的影像,在歲月的風(fēng)中,如煙般漸漸飄散。
“都過去了?!彼窒肫鹆苏煞虻脑?。是啊,都過去了。如果說,這一生她所有的努力,都在尋找失去的記憶,那么,從現(xiàn)在開始,她要做的,就是學(xué)會努力忘掉。
“奶奶,你笑了?!毙O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