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賈夢雨
老丈人八十大壽,妻子領著我和兒子回了一趟她的老家。幾杯酒下肚,老丈人又開始嘮叨起來,“有一口飯吃,就行了。這下可好,飯也快吃不上了!”老丈人這里說的是他的二女兒,也就是妻子的二姐。這些年來,我和老丈人沒喝過幾次酒,但每次飯桌上,他重復來重復去,就是離不開二姐的“吃飯問題”。我看看坐在一旁的二姐,不急不惱的樣子,顯然對此早已習以為常了。不過,雖然也才一年多不見,我發(fā)現(xiàn)她明顯蒼老了,增添了不少白發(fā),眼神中透著一絲隱藏不住的焦慮。
原來,上半年,二姐在鎮(zhèn)上超市上班的時候,因為站高取貨一腳踩空,摔了一個大跟斗,嚴重骨折,在家里一躺就是幾個月。超市老板一開始給了一兩千元錢,然后就不管不顧了。二姐想跟老板要說法,也就是要算成工傷,補貼一點誤工費和醫(yī)藥費。老板也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一開始還安慰承諾,讓二姐放寬心,可到最后不要說補償,連工作崗位也沒給她留下。說起這些,二姐似乎也理解了:“人家開個超市也不容易,農村沒那么多講究,不像城里還有什么工傷。人家要開店,不能缺人手,我一耽誤就是半年,崗位留不下來也正常!”二姐就這個樣了,偏偏二姐夫在建筑工地上打工,也是有一出沒一出,工頭說是發(fā)兩三萬工資,可到現(xiàn)在一分錢也沒見著,這幾個月更是徹底放假。也就是說,今年以來,二姐一家基本是零收入。夫妻倆,上大學的兒子和上小學1年級的女兒,一家四口,真的快飯也吃不上了!
二姐今年五十歲,十五歲初中畢業(yè)就開始了打工生涯。如今回憶起來,她可能算是最早闖深圳的“外來妹”。當年,二姐在深圳,做過餐廳服務員、商店營業(yè)員、工廠擋車工等多個工種。一個小村出來的小姑娘,在深圳無依無靠、孤單寂寞,正好她表哥在深圳另一個工地上打工,經常來看她。沒想到,一來二去,表兄妹竟然搞起了對象。等后來家里人知道時,生米已做成了熟飯,極力反對也無濟于事了。表兄妹在深圳打工,雖然工作不穩(wěn)定,但總能找到活兒干,本來也可以就這樣一直過下去。沒承想,他們遭遇了當?shù)亍盎铘[鬼”的騷擾,偏偏還禍不單行,二姐一次在街頭還被車子撞了一下,留下了后遺癥。實在做不下去了,他們就離開了深圳。直到現(xiàn)在,家里人說起那段經歷,還替她后悔。當初如果抓住了機會,說不定就能賺下一點錢,日子也就過下去了。我當然不知道二姐在深圳具體經歷了什么,我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1991年熱播的電視劇《外來妹》的故事。我知道的是,那一批打工人,趕上了中國第一波的改革開放,不管怎樣,在某種意義上說,也算是站在潮頭上了,其中也有一些人抓住了機會,再經過多年打拼,徹底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很顯然,二姐沒能抓住這樣的機會,或者說,她根本抓不住這樣的機會。
兩人回到了老家,然后自然是結婚、生子。安安心心做農民,也能過上正常的日子。不過,闖過大城市的人,心里怎么能安分呢。再說,在村里,就幾畝地,能不能吃飽飯也難說。于是,夫婦倆和一幫老鄉(xiāng)、親戚在親戚、老鄉(xiāng)的帶領下,浩浩蕩蕩地來到了張家港。說起來,二姐們可以說是趕上了蘇南鄉(xiāng)鎮(zhèn)經濟騰飛的“風口”。我能想象那樣一幅情景: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蛇皮袋、硬紙箱,紅紅綠綠、擠擠挨挨上了手扶拖拉機,沿著丘陵山區(qū)彎彎曲曲的小路奔向縣城,然后換乘破舊的長途汽車,一路風塵滾滾、千里迢迢直奔他們的生計。來到張家港后,二姐夫婦順利地在一家小小的自行車廠找到了工作,二姐夫負責焊接,二姐負責燒飯。幾年時間,二姐夫積累下一點人脈,竟然混上了一個小小的包工頭。只是他是個“悶罐子”,各種關系的維護、各種矛盾的處理,還得靠能說會道的二姐周旋。按說,照這樣下去,日子也能過下去,而且收入也還行,說不定就能把一個家庭好好地撐下去了??扇怂悴蝗缣焖?,由于同鄉(xiāng)跟當?shù)厝唆[起了糾紛,二姐夫婦倆被連累,連夜逃回了老家,生計就這樣又斷了。
張家港打工幾年,雖然最終不了了之,但現(xiàn)在算起來,那還算夫婦倆最高光的時刻,生活過下去了,還存下了幾萬塊。干什么呢?自然是蓋房子。一棟小樓很快就豎起來了,這在村里算是趕上了趟,甚至還超過了不少人??煞驄D倆沒想到的是,緊接著,厄運開始了。原本很正常的兒子,長著長著就不對頭了,走路掐著頭,走著走著就摔倒了。從此,夫婦倆就往大大小小的城市跑,一家一家醫(yī)院看下來,結論都是由于近親結婚,孩子先天性疾病,無法醫(yī)治。終于,十多歲的時候,孩子“走”了,二姐一夜白了頭。直到現(xiàn)在,二姐一個人的時候還自言自語,原來是跟兒子在“聊天”,家里人則從來不敢再提那個孩子的事。孩子的事,可以說在經濟上和精神上給二姐沉重打擊,乃至于好幾年沒有出去打工。可是,生活總得繼續(xù),況且天天待在家里,看著家里的一切,就會想起走了的兒子。終于有一天,夫婦倆一商議,跟著老鄉(xiāng)去了天津。用二姐自己的話來說,這次外出打工,其實就是一次逃跑。說這話的時候,二姐顯得很平靜。是啊,人生,不就是逃跑嗎,從一個地方逃到另一個地方,然后再逃到另一個地方。
然而,這次天津打工,夫婦倆真切地體驗到了一絲寒意,具體說,他們從事的自行車行業(yè),真的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這樣,他們就像走馬燈一樣,從一個小廠子,“逃”到另一個小廠子。每“逃”一次,收入下降一次,而且上家拖欠的工資,經常就不了了之。直到現(xiàn)在,二姐談起天津的打工經歷,還是心有余悸。我能想象,在北方雜亂無章的城鄉(xiāng)接合部,二姐夫婦窩在透風漏雨的工棚里,忍受著嚴寒酷暑,在油污、火星、煙塵的包圍中打工的情景。正是在天津,二姐懷上了二兒子。聽別人說,近親結婚,第一個孩子不正常,那第二個孩子肯定會正常。她從天津返回家鄉(xiāng)生孩子,各項指標都很好,這讓二姐一下子又燃起了人生的希望。孩子出生兩三年,二姐一直在老家?guī)Ш⒆樱惴蛞粋€人留在天津打工。等孩子一上幼兒園,二姐就坐不住了,她把孩子托付給父母,又回到了天津。長期在城里打工,在鄉(xiāng)村已經完全不適應了,再者,二姐夫收入越來越低,沒有她幫襯,打工更是有一著沒一著,這樣下去,又要吃不上飯了。
沒想到,兒子上學到高中的時候,又出問題了。醫(yī)生診斷,多動癥,學習壓力一大就頭疼。二姐原本心里還藏著一個小小的心思,指望著這孩子好好學習,將來考個好大學,在城里安家立業(yè),不要像自己這樣一輩子總是漂著,逃來逃去。這下可好,孩子不能下功夫學習,這成績怎么上得去?她一定要治好孩子的病。于是,她又回到了老家。孩子一有問題,就帶她來南京看病。好在問題不大,對癥治療之后,孩子的病就能好轉,關鍵是學習上不能太用力。慢慢地,二姐也想通了,只要孩子身體不出問題,其他方面也就算了,“怎么著都是一輩子”。她來南京一般住在妹妹的宿舍里,為了補貼家用,她與小區(qū)門口的飯店熱絡上了,做起了老本行服務員,也就是說,二姐又開始了打工生活。不僅如此,有一段時間,二姐還跑到了蘇州打工,因為收入比南京高。前幾年,她又與二姐夫會合,在老家附近一個城市打工,為的是方便回家看兒子。也就是在這段時間,四十多歲的二姐又懷孕了,這次是個女孩,二姐聽別人說,近親結婚,如果前面是男孩,那么,女孩不但健康,而且聰明!
因此,前幾年,二姐在打工地和老家兩頭跑,女兒還小,兒子也要高考,都離不開她。與此同時,二姐夫也在附近各個城市到處跑,還時不時地回家,倒不是為了看孩子,而是因為行情越來越差,打工機會越來越少。這樣下來,一家四口,四張嘴,吃飯又成了一個問題。
偏偏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又出問題了。大前年,二姐夫從建筑工地的腳手架上摔下來,頭破血流、不省人事,被緊急送到了醫(yī)院搶救。二姐趕緊放下手頭的活兒,放下兒子、女兒,火急火燎地趕到醫(yī)院照顧丈夫。一家人的生計一下子全沒了,還要整天忙著照顧病人,千方百計地東挪西借醫(yī)療費。不知道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城市,二姐住在醫(yī)院的過道里,是如何度過那難熬的每一天的。二姐夫住院一年多,雖然保住了命,但留下了后遺癥,不能干重活,最好是長期休養(yǎng)。然而,對一個農民來說,這太奢侈了。休息了一段時間后,二姐夫左托右托,但村里的幾個包工頭都不愿意帶他,畢竟工地上任務繁重,一人一個坑,他干不了重活,誰幫他頂上去呢?好不容易有一個表兄礙于情面帶他出去,總算在建筑工地上又打上了工。
二姐夫出院后,二姐跟開發(fā)商談補償事宜,最后只能“私了”,給了一點錢,加上還有一點積蓄,一共湊了個“整數(shù)”。二姐一分錢也舍不得用,也不敢留在手上,怕自己“手一松,心一軟,花掉了”。于是,這筆錢放在我這兒幫她理財。其實,她也沒指望能夠獲得多少利息,只是托我?guī)退9苤?,以后給兒子在城里買房子用。我精打細算,幫她買買理財項目,好歹還能有點利息,不管怎樣,這也能夠貼補貼補家用了。她盡管沒說什么,有的時候還顯得若無其事。然而,我知道,這點利息對她一家來說意味著什么。沒想到,今年以來形勢急轉直下,理財項目維護不下去了,那個私募基金還算好,提前結束了項目,還結算了本息,算是很講良心了,沒有“爆雷”了之。
二姐30多年的打工史,可以說是中國農民工的一個縮影。當年,二姐長得蠻漂亮,愛打扮,洋氣,早早從這個小村里走出去,算是第一批見過世面的人。即使現(xiàn)在,二姐的穿著、談吐、氣質,在村里也顯得與眾不同。不過,在城市打工30多年,城市卻從來沒有接納過她。當年,一個從偏僻閉塞的小村走出來的姑娘,面對光怪陸離的城市生活,自然充滿了好奇、羨慕、憧憬,然而,現(xiàn)實卻一次次殘酷以對。我能想象,當年,年輕的二姐,也曾打扮得很時尚,打工之余徜徉在城市的街頭,看車水馬龍、高樓大廈,幻想著有一天自己能夠扎下根來,成為一個“城里人”,然后讓自己的孩子能夠像城里孩子一樣上學、讀書,找個不錯的工作。那一次,她帶小孩來看病,我們請她吃飯,她再三叮囑隨便一點,吃飽就行,不要破費了。然而,當她在我們訂下的飯店坐下來時,不由自主地感慨了一句:“還是城里好啊!”話一說出口,馬上感覺有一點“失態(tài)”,趕快換了話題。我知道,她這是掩飾,當然就裝著沒有聽見。
直到現(xiàn)在,二姐年邁的父母還有一句口頭禪:“誰叫你當初的!”這里面包含了多重意思,包括近親結婚,包括把握不住機會,包括不會經營好家庭,等等。其實,二老有所不知,二姐的人生,豈是她自己能夠掌握的!況且,歷史不能假設,人生更不能假設,二姐心里肯定也有后悔,當然不好明說,只能默默地自己吞下苦果。當年,同輩一起打工的人,不少人已經過上了安穩(wěn)的日子,有的甚至還在城里站穩(wěn)了腳跟。然而,她和丈夫這么多年,可以說沒看到什么起色,似乎還站在原點,甚至日子越過越艱難。兄弟姐妹4人,各家都有孩子,結婚、生子、生日,等等,各種人情往來,一年下來是不小的開支。大家考慮到二姐的困難,每次都讓她不必要跟大家一樣“隨份子”,意思一下就行了。然而,二姐每次都不愿意自己“搞特殊”。那一年,我作為新女婿上門,大家都出了一個大紅包,二姐竟然也東拼西湊,硬塞了一個過來。我實在過意不去,想推又推不掉,最后還是收下了。也許,只有這樣,二姐心里才好過一些。
當年,二姐初中畢業(yè),沒法繼續(xù)讀下去了,家里人要幫她找個“出路”,一開始想起的是在新鄉(xiāng)工作的叔爺。原來,早年被抓壯丁失散的叔爺,多年后尋親找到了親侄子,也就是二姐的父親,曾經說過,如果遇到困難,可以來找他。投奔叔爺?shù)亩?,在新鄉(xiāng)找到了一份還算不錯的活兒。可是,她總是感覺堂叔對她不好,冷冷的。這個年齡的女孩子本就敏感,沒多久就“逃”回了家。直到現(xiàn)在,老丈人有時還跟二姐說,當初要是留在新鄉(xiāng),有一個不錯的工作,說不定早就過上好日子了?!捌鋵崳阌X得寄人籬下,那你跟父母一起,不也就這樣嗎?人哪有不受委屈的!”
如今,80歲的老丈人看二姐一家“坐吃山空”,忍不住就要抱怨幾句。二姐夫只是笑笑,無論說什么也不置可否。在家里閑得發(fā)慌,他就跟村里一樣閑著的人打牌。慢慢地,似乎上了癮。家里人都抱怨他有手有腳,怎么就不能找點活兒掙點錢貼補家用。然而,這村里、這鎮(zhèn)上,閑人一大堆,都是在各地打工失業(yè)返鄉(xiāng)的,要想找個活兒干,還真的不容易。因此,一家四口,現(xiàn)在就靠二姐剛在另一家超市找到的工作,起早貪黑也就1000多元月工資。如果說還有一點安慰的話,是兒子學習雖然不算好,但去年也考上了一家南京的大專學校,二姐想想,也算滿足了。
這次回妻子老家給老丈人祝壽,想著給二姐7歲的女兒一個紅包,但想到沒有來由,二姐肯定不會收,那就給孩子買個PAD吧,可以上上網課,還可以上上興趣課。我們再三強調不是專門買的,家里添置家具時商家贈送的禮品,反正我們也用不上。二姐收下了,小女孩玩起PAD,一會兒聽英語,一會兒看視頻,很激動,很興奮,時不時給我們表演唱歌、跳舞、畫畫,顯得健康、可愛、伶俐。我們另外還給了一個英語課程的賬號,叮囑她今后按時上課。吃完老丈人的祝壽酒,我們準備回南京,二姐在后備廂塞上了一籃土雞蛋。剛到家,妻子接到二姐的電話,里面?zhèn)鱽硇∨⒛勰鄣穆曇簦骸靶∫?,你們到家了嗎?媽媽讓我告訴你,雞蛋里有一百元錢,不,一千元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