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熊生慶
房子是小了些,桐桐的玩具還有兩箱沒拆,客廳就塞得滿滿當當。小舒說,打開吧,早晚都得拆。桐桐噘著嘴,氣咻咻縮在沙發(fā)上,奶聲奶氣嘟囔,咱們家多舒服,為什么要搬家?說著,淚珠子就滾了下來。小舒拿出一袋零食,說,想吃就住嘴,不想吃繼續(xù)哭。這招管用,立馬止住。我充上手機,給薇姐回電話。
人們都說,每個成功男人背后,一定有個默默支持他的女人,聚會時,朋友們也總拿這話奉承小舒。沒錯,結(jié)婚這么些年,為了讓我安心工作,小舒默默付出,從沒說過半句不是。這次搬家,聯(lián)系房子、給桐桐找學(xué)校、她換工作,我都沒怎么過問,就都辦妥了。不過話說回來,要成點事,有個默默支持的女人還不夠,得有貴人相助。貴人相助,如借東風。
對我來說,薇姐就是貴人。如果沒遇到薇姐,我多半還在昭明賣保險。
接通電話,薇姐嗔怪道,這都啥時候了?電話也打不通。她總是這樣,說話做事急吼吼,火燒眉毛似的。她接著說,明天穿體面些,這兒不是鄉(xiāng)下,是省城,明白嗎?明白,我的姑奶奶,我答。掐掉電話,小舒笑得岔氣,揶揄我,李總,初來省城,多關(guān)照啊。
省城開會是常事,片區(qū)經(jīng)理我干了四年,每年少說也有十來次。但這次不一樣,作為董事會新任營銷部長,明天會上,我將作就職發(fā)言,正式開始履職。薇姐好像比我還緊張,之前她已叮囑過多次,眼下又火急火燎來一通。煩是煩了點,不過,薇姐這人,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雖然總叫我“鄉(xiāng)下人”,可當初她就是看上我的鄉(xiāng)下人品質(zhì),才帶我入行做暖陽電器,幫襯提攜走到今天。
來省城生活一直是小舒的愿望,她不喜歡昭明,昭明夏天雖然涼爽,但秋冬兩季陰雨綿綿,寒涼濕冷,時間長了,人也會變得郁郁的。小舒說,你們昭明見天毛風細雨,能煩死個人。她從小生活在春城昆明,昭明的天氣讓她深惡痛絕。沒辦法的事,雖然兩個地方僅一字之差,相隔不過三百里,但大西南十里不同天,氣候天差地別。我對小舒說,氣候是差了點,但有工作的地方就是好地方。小舒嘴巴一噘,說,就算在北上廣深我找工作也不難。她有執(zhí)業(yè)醫(yī)師資格證,底氣足。
戀愛一年后,小舒辭掉昆明的工作,義無反顧嫁到昭明。我一直覺得虧欠。她鼓勵我說,好好干,你當上部長咱們就可以搬去貴陽了。她說這話時,我才入行不久,別說部長,連昭明的片區(qū)經(jīng)理都不敢想?,F(xiàn)在好了,如她所愿。午夜夢回,我覺得這一切簡直像個夢。
小舒新入職的醫(yī)院規(guī)模挺大,桐桐的學(xué)校就是院領(lǐng)導(dǎo)幫忙找的,宇航一小,老牌名校,緊挨著醫(yī)院,上下學(xué)接送也方便。小舒說,雖然房子小了些,但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只要順利,不用多久就可以換大房子啦。桐桐從沙發(fā)上跳起來,高興地說,媽媽,比昭明的房子還大嗎?小舒說,前提是你好好學(xué)習,沖進班級前五。
一切收拾停當,已是十一點多。正要睡覺,電話響了。是父親。我心頭一緊,這么晚,怎么會來電話?
父親聲音澀澀的,都收拾好了吧?他說。
正要睡呢,我說。
桐桐呢?
剛來,有些不習慣,過幾天就會好的。
那睡吧,父親說。
我心頭疑惑,父親從不會這么晚來電話。問他,爸,你有事要說吧?
沒事,他說,睡不著,問問。
兩個多月前,我專門回老家黑石,和父親詳細說了我們的打算。他懨懨的,問我說,不搬不行嗎?我耐著性子解釋說,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得為桐桐考慮,省城教育條件好。父親不耐煩地說,你們看著辦,反正我哪兒也不去。我順勢勸他,不如一起搬,守在這有什么意思?父親陰陽怪氣地問我,你覺得我會去?
五年前母親過世,安排完后事,我和小舒勸父親進城,親戚們也幫忙輪番勸,沒用。從始至終,他就那句話,不去。勸到后頭,小舒動了氣,問我,黑石到底有啥好?爹非要守在這兒。我也惱,賭氣道,黑石有金山銀山呢。父親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狗窩,不去。
那之后,父親一直獨住鄉(xiāng)下。偶有他認識的親戚辦酒席,我們就通知他進城吃酒,順便來看看桐桐。那時候,我成天往鄉(xiāng)下跑,給鄉(xiāng)鎮(zhèn)分銷戶送貨,發(fā)展新的分銷點,一個月下來,得把昭明的鄉(xiāng)鎮(zhèn)轉(zhuǎn)上兩圈。每次到黑石我都要去看父親,陪他聊聊天、喝喝茶。逢著飯點,父親就弄上幾碟小菜,有滋有味吃頓飯。碰上周末,我經(jīng)常帶小舒和桐桐一起去,父親樂呵呵的,進進出出,忙里忙外,弄的菜要豐盛許多。他年輕時是村里的大廚,紅白喜事都請他掌勺,上了年紀,請的人少了,但手藝可沒落下。我打趣說,爸,還是孫子親吶。父親只是笑,抱著桐桐咿咿呀呀說個沒完。
這段日子,我們省城昭明兩頭跑,兩個多月沒回老家,倒把父親給冷落了。我對小舒說,近期咱們還是回去看看吧。累了一天,小舒哈欠連連,心不在焉地說,你還是先想想工作吧,公司看重你,可不能掉鏈子。
偌大的會議室坐得滿滿當當,集團老大吳董主持會議,董事會成員坐圓桌,我和另外幾個部長坐中間,后頭是各片區(qū)經(jīng)理和總部各部門員工。先是薇姐宣讀董事會任命通知并致辭,當了這么些年副總,她早已駕輕就熟,熱情得體,而又不失風趣??赡苁强照{(diào)太熱,我額頭上滲出層細汗。薇姐致辭結(jié)束,會議室掌聲雷動。接下來該我作就職發(fā)言。
站到發(fā)言席前,我手心直冒汗。會議發(fā)言本是常事,但這次主角是自己,難免有些緊張。我努力舒展笑容,按事先準備的腹稿開始發(fā)言。臨近尾聲,懸著的心終于慢慢放下。我瞟了眼薇姐,她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她推薦我當營銷部長時,甫一提議就有人反對,她向吳董擔保,吳董才力排眾議,把這事定下來。恰在這時,兜里手機震響。會前我已把手機調(diào)成震動模式,手機震響別人聽不到,但我感覺得到,嗡嗡、嗡嗡,一分神,糟糕,忘詞了。我只好強行作結(jié),悻然離席。
回到座位上,我瞄了眼薇姐,她一臉嚴肅,邊聽吳董講話邊做記錄。我點開手機,竟是父親。怎么是他?我努力猜測發(fā)生了什么事,吳董的講話聽得斷斷續(xù)續(xù)。會議快結(jié)束時,吳董說,希望小李不負眾望,干出成績??纯次?,他又補充說,公司向來靠業(yè)績說話,能者上,劣者下。聽得我心頭直打鼓。
散會后,我站在過道旁,和同事們握手接受祝賀。終于把大家送出會議室,我沖進衛(wèi)生間給父親回電。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在心里慢慢洇開。
父親聲音越發(fā)低沉,說,最近老是頭痛,不知怎么回事。父親向來身體健朗,我的心瞬間沉下來。
嚴不嚴重?我問。
也不嚴重,就是磨人,總睡不著。頓了頓,他又說,有空來一趟,陪我去查一查。
我打給小舒,讓她詢問父親病情,便匆匆上樓午餐。小舒雖然學(xué)的外科,但畢竟是醫(yī)生,懂得多。
領(lǐng)導(dǎo)都已入座,只等著我,接風宴便正式開始。一頓飯下來,我喝得暈暈乎乎,滿身發(fā)燙。
不多會兒,小舒的電話進來了,她說,咱爸情況不太好。
是不是該現(xiàn)在回去?我問。
也沒那么急,小舒說。
飯后,辦公室小趙帶我串門。心里想著父親的事,我總打不起精神,木然地跟在小趙后頭,和新同事們打招呼。到薇姐辦公室前,小趙轉(zhuǎn)過身來,笑吟吟問,部長,薇總這兒進去嗎?不待我回答,薇姐站起來,手一招手,說,趕緊的。小趙自覺退開,我剛進辦公室,薇姐就關(guān)上了門。
李遠,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的姑奶奶,又怎么了?
薇姐滿臉醬紫,說,你就這么喪著個臉串門,知道背后人家怎么說你嗎?我心頭一愣,心想有這么明顯嗎?人家會說你作,說你拽,說你不知天高地厚,往后,人人不待見你,你怎么在公司立足?我趕忙解釋,不是這樣的,你聽我說……薇姐打斷我說,上午發(fā)言我就覺得不對,午飯也是,心不在焉,到底怎么了?
我父親病了。
薇姐默然。她點了根煙,問,嚴重嗎?
那年我在杭州出差,得知母親病情危急,我馬不停蹄往回趕,可惜還是沒見到她最后一面。眼下,我很想立即回家,可就職第一天,實在不好離開。思來想去,我給堂兄去電,請他先看看父親。
好不容易挨到下班,我訂好車票,急匆匆往高鐵站趕。昭明出站,問朋友借了車,直奔黑石。到達黑石已是深夜。父親收拾好行李,我們又連夜回昭明。
第二天一早,父親結(jié)結(jié)巴巴說,感覺不太痛了,你說還查不查?父親這一說,我火冒三丈,但還是耐著性子說,昨天就預(yù)約掛號了,我連夜趕來,怎么能不查?父親沒再說話。
一個胖胖的女醫(yī)生給父親坐診,她很耐心,仔細問過癥狀,開了疊檢驗單,血液、小便、頭部CT、頸動脈超聲……看了單子,父親說,現(xiàn)在感覺更痛了。
跑了一上午,還剩兩項檢查沒做完。昭明市醫(yī)效率還不錯,上午做的檢查,下午四點就可以出結(jié)果,問題是下午的兩項檢查,醫(yī)生說,不敢保證晚上能出結(jié)果,但最遲不超過凌晨一點。下午檢查做完,才三點十分,我提議回家睡會兒,父親坐在放射科樓道上,一言不發(fā)。這些奇形怪狀的機器,把老頭子折磨壞了。在走廊上坐了半個多小時,父親才緩緩站起來,說,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憋得慌。
夜里十一點多,終于拿到檢查結(jié)果。那位胖胖的女醫(yī)生早下班了,只剩急診科醫(yī)生,一個三十出頭的小伙子。他反復(fù)察看父親的片子,仔細比對斟酌。我心都懸到了嗓子眼,像罪犯等待最后的裁決。父親坐在門外椅子上,反復(fù)揉著腦袋。我想,他一定很緊張,害怕聽到壞結(jié)果,所以故意坐在外頭。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么漫長,醫(yī)生終于吐出三個字,沒問題。
沒問題?
醫(yī)生看我一眼,說,都正常。
我長長舒了口氣,心里的石頭終于落地。
轉(zhuǎn)念一想,父親頭痛好幾天了,怎么一點問題沒有呢?醫(yī)生似看出我的疑惑,說,可以開點止痛藥,如果不好,可以繼續(xù)來查。我有些不耐煩,說,查了這么多,還沒查完?醫(yī)生睨我一眼,說,頭痛誘因上百種,這才查了幾項?說完,他手一揮,喊道,下一個。
走出診室,我既覺輕松,又有失落。一種冰涼冰涼的感覺直透脊背。我對父親說,一切正常。父親拍拍手說,那就好。那語氣,仿佛早預(yù)料到了結(jié)果。
安頓好父親,我趕往高鐵站,乘凌晨兩點四十五分的車回貴陽。臨走,父親滿臉不悅,說,你們都忙。到達省城已近五點,我徑直打車去了辦公室。躺到沙發(fā)上,渾身酸脹,說不出的困乏,像經(jīng)歷了場戰(zhàn)爭。
用了半個多月,總算勉強理順工作。按照公司安排,下一項任務(wù)是定點調(diào)研。所謂定點調(diào)研,就是公司給轉(zhuǎn)崗或新入職的中層以上領(lǐng)導(dǎo)指定幾家兄弟企業(yè),去觀摩學(xué)習,總結(jié)經(jīng)驗,然后帶著經(jīng)驗開展第三階段的工作,將全省九個片區(qū)部跑一圈,把情況摸準,最后結(jié)合崗位職責拿出自己的工作規(guī)劃方案。規(guī)劃方案要上董事會,水平如何,不僅關(guān)系到面子,還與前途有關(guān)。
行程定下,一圈下來,得半個月。如果中途耽擱,半個月還拿不下。有這些年和一線客戶打交道的經(jīng)驗做底子,我自信方案不是問題,但剛搬過來就出差,還是很不樂意。我給小舒說了這事,她虎著臉說,桐桐怎么辦?每天都要等你回家才肯睡覺,我受不了他鬧。我說,找個阿姨吧,讓阿姨接送桐桐,給他做飯。小舒一口回絕,反問我,你不上網(wǎng)嗎?網(wǎng)上那么多阿姨虐待孩子的報道,你放心?再說,哪有自己帶得好?她態(tài)度很堅決,必須自己帶。
桐桐終于做完作業(yè),窩到沙發(fā)上,津津有味地看動畫片。給桐桐裝好作業(yè),檢查完書包,拿出第二天穿的衣服,小舒叮囑我掐時間便先睡下了。她規(guī)定桐桐做完作業(yè)可以看半小時電視。才幾分鐘,我鉆進臥室找打火機,小舒就睡著了,打起輕微的呼嚕。她太累了?;氐娇蛷d,桐桐搶過煙盒,湊到我耳朵邊說,爸爸,我真希望每天只有半個小時。為什么呢?我問。那樣的話,我就不用上學(xué),每天都可以看電視啦。我哭笑不得。
調(diào)研首站廣州。出發(fā)頭一晚,小舒委屈巴巴地說,看來省城也沒有想象的那么好。我想說點什么,又覺得不該說。小舒眼淚淺,桐桐剛睡著。搬到省城這么久了,還從來沒在家里做過一頓飯,再也找不到昭明那種從容的感覺。那時,我們做什么都不緊不慢,日子有滋有味?,F(xiàn)在,每天都在時間的跑道上奔命,有時連上廁所也要沖鋒。
高鐵需要飛機兩倍時間,但我還是選擇了高鐵。可能是漫長的鄉(xiāng)村生活形成的慣性依賴,如不是迫不得已,我一般不會選擇飛機出行,一旦離開地面,恐懼頓生,膽戰(zhàn)心驚、頭暈?zāi)垦!W匣疖?,看著窗外一閃而過的城市和綿延的田野山林,有種緊繃的箭桿終于離弦的暢快感。我已打算好,到達廣州,先去酒店放行李,然后洗個澡,支開同事,尋家僻靜的餐吧,一個人安安靜靜吃頓晚餐,喝點啤酒,慢悠悠踱回酒店。時間早的話,還可以看看電視,然后睡個飽覺,在陌生的城市獨享難得的安寧?,F(xiàn)在看來,這次出差還不賴,至少可以暫時從無休止的忙碌中抽離,得到一段完整的可以和自己相處的時間。
電話響時,我已用完晚餐。
父親應(yīng)該喝了酒,興致不錯,問了桐桐學(xué)習情況,問我們的工作,說了好一會,我說,爸,是不是那藥沒效果?父親支吾一會,說,停藥好幾天了。怎么能停呢?根本沒用,父親說,吃了藥反而比之前還要痛了。我說,我在廣州,少說也要半個月。父親又問,桐桐他們最近不回昭明吧?我說,回去干嗎,小舒那么忙,桐桐也要上學(xué),肯定去不了。父親沒再說什么,掛了電話。
回酒店的路上,晚風陣陣,涼意襲人。我給小舒說了父親情況。小舒說,你說怎么辦?我說,早知道這樣,上次就該直接到省醫(yī)檢查,昭明醫(yī)療條件畢竟有限。小舒嘆了口氣,說,我安排,你安心工作吧。
在老家,很多老人上了年紀后,不明不白就走了,得的什么病都沒弄明白。父親七十出頭,還可以好好過幾年,在昭明醫(yī)院我就想,花多少錢也要給他治好,昭明不行就省醫(yī),省醫(yī)不行往外省走。父母操勞一生,還沒享福母親就走了,只剩父親孤零零一人,得讓他清凈過幾年?,F(xiàn)在最大的問題是時間,我們沒法抽出時間陪他治病。
我給小舒轉(zhuǎn)了錢,她沒收。婚后,我們商量過家里誰管錢,小舒說,各管各的,需要用時再拿出來花。在這點上,小舒和別的女人不一樣。
省醫(yī)到底不比昭明,預(yù)約掛號就等了三天。其間,父親住在家里,負責接送桐桐。我有些擔心,家到學(xué)校那段路好幾個紅綠燈,車流量大,人多,萬一父親中途暈倒就麻煩了。可小舒說,是咱爸主動要求的,和桐桐在一起他挺開心,看著都不像病人。
醫(yī)生問過在昭明檢查的情況,開了堆檢查單。這次的檢查更復(fù)雜,小舒說,其中一項叫頭部血流圖的就得做半天。前前后后,小舒請了四天假,做頭部血流圖那天,沒工夫接送桐桐,干脆給他也請了天假。
檢查結(jié)果很快出來,除了輕微支氣管炎,都沒問題。我們傻眼了。怎么沒問題呢?父親那么堅強的人,從不輕易生病,這次反復(fù)頭痛,怎么沒問題呢?省醫(yī)的醫(yī)療水平我們不懷疑,難道是檢查環(huán)節(jié)出錯了?我把想法給小舒說,小舒又把檢查報告單找出來,反復(fù)對比,反復(fù)翻看,她還拍了照,傳給她的同學(xué)看。大家都說,確實沒問題。如果說檢查環(huán)節(jié)出了錯,只能是醫(yī)院設(shè)備出問題,這不可能。
定點調(diào)研第一階段結(jié)束,我們回到了貴陽。按公司安排,當晚回家休息,第二天下午開始,到各片區(qū)調(diào)查市場情況。我如實向領(lǐng)導(dǎo)說了父親的情況,申請休整兩天。領(lǐng)導(dǎo)頗有不悅。
到家時,小舒正在收拾沙發(fā),桐桐的玩具擺得到處是。見我,小舒笑吟吟迎上來,她眼圈黑黑的,憔悴了不少,看樣子這些天都沒睡上好覺。父親帶桐桐在樓下玩滑滑梯,小舒說,咱爸和桐桐在一起時感覺不出有問題,來省城以后,也沒再喊頭痛。這你還不知道嗎?我說,我不在家,就你和桐桐,父親不得忍著嗎?好意思叫出來?小舒想了想,倒也是,她說。
我們?nèi)ヴ~水灣吃晚飯,桐桐喜歡吃魚,這家剁椒魚頭做得好,肉嫩、入味。魚湯鮮香,適合老人。父親說,喝點兒?正準備讓服務(wù)員上酒,小舒說,爸,還是少喝點,你這病老查不出病因,弄不好與喝酒有關(guān)。父親手一揮說,嗨,都什么事兒。我想父親難得來省城一趟,要了瓶習酒。
喝了酒,父親滿臉紅暈,人也活絡(luò)起來。他慢悠悠說,活了大半輩子,就這點愛好,斷不了。小舒是為你好,我說。我知道,父親說,也不多喝,每頓二兩,得喝到死。父親給桐桐夾了塊面片,悻悻說,我自己清楚,喝不了幾年了。晚飯吃得沉沉悶悶,好在有桐桐,父親看他時,眼睛里閃著晶晶亮光。
小舒先帶桐桐回家寫作業(yè),我和父親踱著回家。父親走得很慢,我走在前頭,不時要停下來等等他。趕上我,父親說,這回是真老了,跟不上你們了。我說,爸,人都會老,得服老,是不是?父親說,也是奇怪,悶在家里,腦袋脹痛無比,睡也不是,站也不是,早晚接送桐桐,倒也沒覺得多嚴重。我點了根煙,深吸一口,抬頭看向遙遠的夜空。沒有月亮,只剩點點星光閃爍,幽幽暗暗。半晌,父親說,這鬼病,太磨人了。
小時候,父親去哪兒都要帶上我。一個月光如水的夜晚,父親帶我下田抓石蚌,那晚父親喝了不少酒,我們抓了十幾只石蚌,父親剮了皮,用一束稻草穿成串給我拎著,他深一腳淺一腳,朝我們家秧田后的沼澤里走。突然一個趔趄,父親陷進沼澤。冰冷的沼澤將他死死吸住,我扔下石蚌,朝父親跑去。站住,父親一聲大喝。我愣住。父親正在被沼澤慢慢吞進去。我嚇得哭了出來??蘖藭异`機一動,飛快朝我們家水田跑去。水田左上方有個小土丘,父親用塑料布搭了個窩棚,他守夜放水時睡在窩棚里。我撕下塑料布,裹成團,扔到父親身邊。父親心領(lǐng)神會,快速打開塑料布,鋪在周圍的沼澤上。往返三次,我扔完了所有塑料布,又拆下搭窩棚的竹竿,扔了兩根過去。父親將竹竿交叉搭成十字狀,壓在塑料布上,借助竹竿支撐,把自己一點點從沼澤中拔了出來。明晃晃的月光下,父親和我并排躺在田埂上。喘勻了氣,父親說,兒子,你救了我一命。
轉(zhuǎn)眼之間,父親已老去,我也已和當年的父親一般年紀。如果那個夜晚父親沒能從沼澤里掙出來,結(jié)果會怎樣?我不知道,那個夜晚之后的很長時間里,我十分得意,覺得自己干了件驚天動地的大事。但是,這次,我真的沒有把握。
早餐時,小舒主動說,爸,有個事想請你幫我們。父親抬起頭,看看小舒,又看看我,說,幫你們?是的,我說,桐桐沒人接送,是個大問題。父親把頭埋進碗里,喝了口粥,說,你們是想留住我吧?小舒沒忍住,先笑了出來。我給父親夾了顆泡蒜,說,是讓你留在這兒,一方面,有你接送桐桐,好騰開手工作,另一方面,你頭痛老查不出病因,留在這邊有個照應(yīng)。如果回老家,你孤身一人,萬一頭痛嚴重,如何是好?父親沉默了會兒,說,這些我都知道,再想想吧。
調(diào)研的事情很順利,眼看行程結(jié)束,我準備閉關(guān)兩天,把報告拿出來。桐桐比較鬧,加上父親在家,為了不分心,我決定住辦公室。
寫報告時,我一直在想,要寫到什么程度,才能既不顯得自己水平低,又不至于將見解和盤托出。要把握好這個度,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絞盡腦汁,反復(fù)斟酌,煙灰缸里盛滿煙頭,辦公室熏得烏煙瘴氣。第三天傍晚,終于迎來勝利的曙光,完成初稿。走在回家路上,夕光無限,晚霞璀璨,勞碌了一天的人們緩緩而行,眉眼間盡是笑意。來貴陽這么久,第一次有這種溫暖的感覺。此前,這種感覺只在昭明有。如果不發(fā)生后面的事,這簡直是非常完美的一天。
一進家門,父親馬上從沙發(fā)上站起,說,總算回來了,我要回黑石。我一愣,住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走?父親喉頭聳動,發(fā)出咕咕的聲響,說,還是住不慣,得回去。小舒和桐桐呢?我問。下樓散步,父親說。我說,要走也不急于一時,現(xiàn)在到昭明已是深夜,一樣回不了黑石,明早我送你。說著,我給父親倒了杯茶,父親坐回沙發(fā)上,把頭別向窗外,一言不發(fā)。
一定碰到事了,只是他不說。父親就這樣,不愿說的事,最好別問,問了不僅沒用,還鬧得大家不高興。我最擔心的是小舒和他發(fā)生口角,小舒雖然性格好,但倔起來認死理,萬一兩人杠上就麻煩了。母親在世時,每次父親碰上事情她都要盯著問,問得父親不耐煩了,兩人大吵一架。他們這對冤家,就這么吵了一輩子。送母親上山那天,父親坐在她墳前,有氣無力地說,好了,這回不用吵了。母親走后,碰上不愿說的事,我自覺走開,再也不問。他把自己密封成一個陳年藥壇,什么東西都往里塞,時間久了,自然會漏氣,想必這次就是哪里漏了氣。
我打開電視,調(diào)到父親喜歡看的法治頻道,然后下樓找桐桐和小舒。小區(qū)里種了很多銀杏樹,樹上的葉子幾乎掉光了,但草坪里還有零星的葉片。桐桐喜歡玩銀杏葉,入秋后,小舒有空就帶他來玩。我問小舒,咋回事啊,咱爸氣成那樣。小舒說,我回家時就那樣,問他,也不說話,還是桐桐告訴我,今天下午他在小區(qū)門口看人下棋,和人吵起來了。吵起來,怎么會呢?我說。我哪知道,小舒說,桐桐也沒弄明白,這孩子就顧著玩。
小舒這么說,我倒松了口氣,不覺嘿嘿一笑。你還笑得出來?小舒白我一眼,不耐煩地說。我說,小區(qū)那幫老頭每天都下棋,吵吵嘴不是很正常嗎?過兩天就好了。小舒說,那你剛才喪著個臉,驢似的。我說,我擔心是你或者桐桐惹惱了父親,那就不好辦了。別人惹惱了他,那是外部矛盾,咱們家一致對外,好搞定,內(nèi)部矛盾就沒那么簡單了。小舒撲哧一笑說,就你戲多。
桐桐要買干脆面,我們折到門口旺福超市,買好干脆面,我買了兩瓶老習酒,準備陪父親喝兩杯,給他散散氣。打開家門,沒見父親,行李也沒了。父親準是走了,小舒說。我給父親打電話,打了幾次父親才接,他說,我已到高鐵站,半小時后有車,你們別管我。追是追不上了。
第二天一早,我跑到小區(qū)亭子里候那幾個下棋的老頭。老頭們起得早,鍛煉完就來這兒下棋,要到十一二點,才回家吃午飯,下午四五點,又出來下棋,天天如此。我剛到亭子里,老頭們就來了,一問,原來七棟的老陳頭和老朱下棋,父親多了句嘴,害得老陳頭輸了一局。老陳頭說話帶臟字,父親氣不過,甩臉子噴火要說法。老陳頭火了,罵父親土疙瘩,跟來城里吃閑飯。老朱學(xué)給我聽,挺像那么回事。老朱說,老陳頭也是,罵完你父親,把自個兒也氣傷了,今早上沒起來晨練,也不見來下棋。我哭笑不得。
父親回老家后,我們?nèi)硇耐度牍ぷ?,桐桐也逐漸習慣新環(huán)境,成績有了起色。忙碌時,時間總是過得飛快,不知不覺,已臨近年關(guān)。婚后,我和小舒約定,新年兩邊輪著過,一年去黑石,一年去昆明。今年該去昆明了。小舒很興奮,今年,她只五一回過次娘家,這個春節(jié)她期待很久了。年貨是我們一起選的,直接寄到桐桐外婆家。
我給父親打電話,竟然停機。充上話費,通了,沒人接。父親回電話時,天已擦黑。我問父親,怎么不帶電話呢?父親說,反正也沒人打,帶著干嗎?我情知不對,岔開話頭問,最近頭還痛嗎?不痛,父親說。他說得很快。本來我想告訴父親,今年春節(jié)得去昆明,轉(zhuǎn)念一想,我說,爸,我們在網(wǎng)上給你買了年貨,到貨后我找人給你取回家。父親說,買東西干嗎?一個快入土的人,能吃多少?我假裝沒聽到,掛掉電話,打開手機給父親挑年貨。
父親一生要強,年輕時他種的地、養(yǎng)的牲口、貯的農(nóng)肥,都是我們寨子里最多的。他時時留意鄰居們的動靜,哪家新買了頭牛,哪家的小雞孵出了仔,表面上他滿不在乎,暗地里,他記得一清二楚,他悄悄攢著勁,既是和鄰居比,也是和自己比,像一場戰(zhàn)爭。好在我們寨子就十多戶人家,競爭對手不多,要是人戶多些,我想父親準會累死。剛?cè)胄心悄?,得知我為錢發(fā)愁,父親竟一次性拿出了十萬,讓我吃驚不小。一生靠土地刨食的父親,拿出這么多錢,那是他的命。眼下,父親是老了,但那股子勁還在,老陳頭說他吃閑飯,當然不服氣,連夜走了。
走就走吧,不愿待,也留不住。問題是,現(xiàn)在父親把矛頭對準我,話里話外都是氣。我問小舒,你有沒有覺得咱爸在針對我?小舒說,你們父子間的事,以后我還是少摻和好。連你也這么說話?我說。小舒斜我一眼,說,我只是不想惹麻煩。能有什么麻煩?我越想越氣。小舒不再說話,轉(zhuǎn)身回房間。
春節(jié)過得挺熱鬧,我們和桐桐外公外婆逛了不少地方。在滇池畔,看到別人拍照,桐桐突發(fā)奇想,說,爸爸媽媽,我給你們拍一張。我和小舒相視一笑,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一起拍照了。我們一家站在湖畔,請路過的游客拍了張全家福,桐桐高興得像匹小馬駒,一路蹦蹦跳跳。
清點壓歲錢,桐桐收了四千多,小舒這邊七大姑八大姨,見到孩子,心里頭高興,都給孩子塞錢。外婆問他,準備怎么花呀?桐桐想了想,說,買玩具。大家都笑起來。外婆又問,買什么玩具呢?桐桐掰著手指頭數(shù)了好半天,說,算了,不買了,錢不夠。小舒說,你要買什么玩具?這么多錢還不夠?桐桐嘟著嘴,一臉不高興,說,你不懂,買玩具之前,我不得給你、爸爸、外公外婆和爺爺買新年禮物嗎?這話可把外公外婆樂壞了,直夸桐桐懂事。我走出房間,轉(zhuǎn)到樓下,心里硌得慌。
在昆明待到初八才回的貴陽。元宵前夕,小舒說,春節(jié)沒能回黑石,擠擠時間,回家過元宵節(jié)。年頭歲尾,正是公司最忙的時候,但我還是應(yīng)了下來。正盤算著,這天晚飯后,堂兄就來了電話,說,你爸頭痛又犯了,我今兒在衛(wèi)生院碰到他。前兩次父親主動來電話,這回他卻不說,我只好提前趕回黑石。
到家時,屋里屋外不見父親。我徑直前往鎮(zhèn)衛(wèi)生院,父親躺在病床上,正在打點滴。看到我,眼睛里閃過一絲亮光,嘴角翕動,想坐起來。父親瘦了一圈,氣色大不如前。我胃里直泛酸水,眼眶熱烘烘的,站到他床前,說,爸,怎么不告訴我們?父親縮縮脖子,說,你們忙,說什么?說完,一陣劇烈咳嗽。我跑到門診室,找醫(yī)生問情況。年輕的小護士心不在焉,說,小感冒,過兩天就好啦。我快步回到病房,拔掉針頭,攙著父親離開。
開往昭明的中巴車上,我把頭伸到窗外,冷風冽冽,如刀刮臉。淚水無聲滑落。
反復(fù)比對,我們?nèi)サ娜A西醫(yī)院。到華西第三天,薇姐來電話說,李遠,我得給你提個醒,剛晉升就反復(fù)請假,開了先例。心一橫,我說,謝謝薇姐,我有心理準備。薇姐沉默了一會,說,我盡量吧,實在頂不住,再想辦法。
然而,華西檢查結(jié)果和省醫(yī)基本一致。
父親無比憔悴。這些天,他沒沾過一滴酒。高鐵站旁的小菜館,他說,喝點吧,往后想喝怕也喝不上了。我一時沒忍住,沒好氣地說,不是沒問題嗎?盡管喝,愛喝多少喝多少。父親直愣愣盯著我,好一會兒才移開眼。
到家已是夜里十點多。放下行李,父親伸手抱桐桐,孩子一反常態(tài),躲進小舒懷里不讓抱。父親蒼老的雙手僵在空中,那雙手抖了抖,瑟縮著收了回去。父親說,桐桐長大了。我一把將桐桐拎過來,小家伙嚇得哇哇大哭。算了,父親說。他折向衛(wèi)生間,簡單洗漱后,推開客臥,鉆進房間輕輕合上了門。
小舒把我拉進房間,關(guān)上門,火急火燎問,怎么辦?我邊換睡衣邊說,能怎么辦?什么都查不出來。小舒坐在床沿上,兩條眉毛絞成一團,恍然大悟似的說,對了,心理問題,或是神經(jīng)有問題。我氣不打一處來,脫口罵道,你才神經(jīng)有問題,我看你就是個神經(jīng)病。小舒唰地一下站起來,你說誰是神經(jīng)???你再說一遍?這女人發(fā)起火來,九頭牛都拉不回。擔心父親聽到,我拿了被子到沙發(fā)上睡。她追出來,質(zhì)問我說,李遠,我做得還不夠嗎?我給你們家當牛做馬,我還要怎樣?我用盡所有力氣才把怒氣憋了回去,趁她不注意,翻身溜進書房,反鎖了門。她的哭聲在客廳里久久回蕩。下半夜,哭聲止住,客臥里傳來一陣痛苦的呻吟。
一大早娘倆就出了門。樓下吃過早餐,父親說,我還是回吧。回什么,我說,就不信查不出來。不查了,父親說。我說,昨晚我聽到你喊疼。想了想,父親說,先找個地方扎幾針。
我們折向小區(qū)右側(cè)馬路對面的懸壺中醫(yī)館,老中醫(yī)把過脈,問父親,是不是總睡不著?對對,晚上干瞪眼,沒有睡意,父親說。老中醫(yī)點點頭,說,氣血不順,慢慢調(diào)理,一把年紀了,很多東西,不要再想了。老中醫(yī)說得云里霧里,我暗罵,故弄玄虛,扎個針灸就收兩百多,錢賺得也太容易了。
扎完針灸,老中醫(yī)又讓父親做了個頸椎按摩,耗掉了一上午。父親活絡(luò)活絡(luò)筋骨,說,還真有效果,舒服多了。那就好,我說。就怕晚上復(fù)發(fā),父親說。這病陰晴不定,反復(fù)無常,著實讓人厭煩。
下午,我和父親逛了菜市場。一路上,我反復(fù)思量,讓父親回家肯定不行,可繼續(xù)檢查,該去哪兒呢?雖然我知道不少醫(yī)院,但隔行如隔山,也就知道個名字,看病這事上,沒有小舒,我真不明白該怎么辦。
買好菜,我給小舒發(fā)消息,鄭重道歉。鉆進廚房,我一通忙活,弄得煙霧四起。父親關(guān)掉電視,推門進來,從我手中接過鍋勺,不多時就做了滿滿一桌子菜。父親說,早叫你學(xué),你不學(xué)。天快擦黑,小舒和桐桐才回到家里,大包小包買了一堆衣服。
父親說,李遠給你們做了飯,很難得呢。桐桐顯然餓了,邊夾蠶豆邊說,真好吃。小舒擠出一絲笑容,說,爸,你就別替他打圓場了,他做的菜我還不知道?父親不好意思地笑了,連忙說,都一樣,誰做都一樣。回房后,小舒說,知道錯了?我給了她一個擁抱,遞上父親按摩時我偷偷買下的那條項鏈。
最終,我們達成一致意見,帶父親進京,去301醫(yī)院。小舒說,如果連301都沒辦法,那就真的沒轍了。
回黑石那天,天空下著蒙蒙細雨。正是春雨如油的好時節(jié),老鄉(xiāng)們戴著谷草編織的草帽,披著自制塑料雨衣,在地里翻地播種。蒙蒙細雨中,仿佛暗藏破土而出的力量,不久之后,那些種子就會長出玉米、南瓜、土豆、花生……父親時睡時醒,這會兒,他把頭搭在窗玻璃上,面無表情地看著地里勞作的人們。家里的土地早幾年就撂荒了,父親只留了老屋側(cè)面的那塊菜地,點些應(yīng)季小菜,長勢不好,病懨懨的。怕父親無聊,前兩年我建議他適當多種兩塊地,當作鍛煉身體。父親說,早泄氣了,不種?,F(xiàn)在想來,如果多種點地,忙起來,指不定父親倒啥事都沒有。
黑石很多年紀比父親大的老人都還種著不少地,兒女理解不了,覺得不愁吃不愁穿,為啥還種地?種了一輩子,還種不夠嗎?為此,兒女們反復(fù)勸說,有的甚至跟老人吵起來。老人們種了一輩子地,土地已成為生命中的一部分,泥土的氣息跟流淌在血管里的血液一樣,如果突然不種地,那股氣泄了,身體反倒容易垮。父親就是那股氣過早地泄了。
進京、預(yù)約、掛號、檢查、等待結(jié)果,前前后后花了十來天。我說,爸,你第一次來北京,去天安門轉(zhuǎn)轉(zhuǎn)?父親說,有啥好轉(zhuǎn)的,電視上見過多少回了,就那樣,不去。短短半年,我們輾轉(zhuǎn)多個城市、多家醫(yī)院,父親越來越消沉、越來越失落,現(xiàn)在,好像任何事情都再難提起他的興致。我突然想,其實母親的離世,某種程度上也是件好事,她的病來得兇,沒受多少苦。她走在父親前頭,不用看父親這日漸衰朽的樣子,省去了許多痛苦。
醫(yī)生很明確地說,沒問題。之前幾家醫(yī)院,小舒一直覺得頸椎檢查不權(quán)威,所以老中醫(yī)做頸椎按摩父親才覺得舒服。這次,專門等到了專家號,還是同樣的結(jié)果。初春的北京很冷,從醫(yī)院出來,父親緊了緊大衣,走在我前頭,到路邊攔車。我緊走兩步,跟上父親,父親眼眶紅紅的,見我跟上,趕緊別開臉。坐上車,他長嘆道,太冷了。
回到貴陽,父親徑直回屋睡了。他逼著買了第二天一早的票,無論如何要回黑石。小舒說,我認真思考過了,咱們還是要相信科學(xué),醫(yī)院說沒事就肯定沒事。我說,你的意思是咱爸裝?。啃∈媾ゎ^走開,說,我發(fā)現(xiàn)你現(xiàn)在也是個病人了。第二天一早,我候在那家中醫(yī)館門前,給父親開了幾服中藥,讓他帶回家吃?,F(xiàn)在,只能寄希望于那幾服中藥了。后來我才知道,這些中藥,父親壓根就沒打開過。
同意讓父親回老家,是沒有辦法的事。薇姐說,指不定回家待段時間就慢慢好了。我問了很多朋友,都說沒碰到過這種情況。我還專門問了因官司認識的周律師,這家伙給昭明的店打過場官司,現(xiàn)在跑到韓國去了。他也沒給出什么意見。這次父親一走,就等于放棄了檢查治療,這道坎,我心里過不去。小舒說,眼下就是這么個情況,這道坎,你過不去也得過,繼續(xù)耗下去,只怕……我說,只怕什么?她沒有回答。
到高鐵站,和父親分別時,他遲遲不愿進站。我和父親站在雜貨攤旁抽煙,風有些大,吹起他額頭上花白的頭發(fā),一絲絲在空中跳動。抽完煙,他從衣服夾層里掏出張銀行卡,遞給我說,還有兩萬。我明白父親的意思。我沒接。進站前,他拉住我的手,輕輕說,遠兒,這人吶,一不小心就老了。當時,我只道是父親突發(fā)感嘆,不承想,今生父子一場,這竟是我與父親最后的訣別。
回到公司,我調(diào)整了新崗位。職務(wù)還和原來一樣,但工作職責變了。薇姐專門請我們吃飯,她擔心小舒。薇姐提起話頭,小舒就吧嗒吧嗒掉眼淚。薇姐說,李遠,你還有機會,好好努力。會的,我說。我心煩意亂,只想趕緊結(jié)束這糟糕的局面,重新開始。見我沮喪,薇姐又說,公司也不是一桿子就把人打死的。
回黑石后,父親變化很大,他幾乎每天都給我們打電話。這是我們都沒想到的。父親來電話也沒什么要緊事,聽聽桐桐聲音,問問我們的情況,拉拉家常。小舒說,咱爸太奇怪了,最近怎么這么愛打電話?
二月末的一個中午,我正在辦公室午睡,父親來電話,神神道道地說,李遠,最近幾天天黑后房子周圍總傳來咿咿呀呀吵鬧聲,我打開電筒到處看,根本沒人。我說,爸,你產(chǎn)生幻覺了吧?父親接著說,我一回到家里,吵鬧又開始了,有時整夜整夜有人叫喚我名字,弄得我徹夜睡不著。午睡被吵醒,我心里煩躁莫名,說,爸,你想多了,哪有那么邪乎的事。父親還想說什么,我把電話往茶幾上一扔,繼續(xù)午睡。
三月初,父親又來電話,讓我們回趟老家。有事嗎?我問。父親吞吞吐吐,遲疑說,我想請鄰村的張阿婆來做場法事,我可能撞邪了。父親說完,我啞然失笑,說,這都什么年代了,你還信這個?父親說,你們年輕人,不知道敬畏鬼神,一點規(guī)矩也沒有。我忍住笑,耐心說,爸,咱們要相信科學(xué),你說的那些東西,都是騙人的。父親惱了,大聲罵道,李遠,你個王八蛋、白眼狼。我無奈地嘆氣,說,爸,你到底要怎樣?別折磨我們了行不?父親說,老子就想讓你們回來,請人給我做場法,不過現(xiàn)在不用了。跟你說了,那是沒用的,要相信科學(xué),我說。話沒說完,父親就掛了電話。
父親這么一鬧,我心神不寧,小舒也覺得鬧心。我們沒法理解,父親怎么會相信那些東西,需要那些東西?小舒說,人上了年紀會變糊涂,很多老人都這樣,你別太當回事。我說,咱爸怎么就越來越神叨呢?那之后,父親的電話斷了十來天。十來天后,他又每天來電話拉家常,要聽桐桐喊爺爺。再后來,聽到爺爺來電話,桐桐都不愿再接了,推說忙寫作業(yè)。有時,我和小舒都在忙,我們也沒接父親的電話。
父親是端午那天走的。
接到堂兄電話,我們正在望江樓吃飯。小舒早先訂好的包房,她說,過節(jié)該有過節(jié)的樣子,得吃點好的。薇姐帶了她藏的老窖,放的時間長了,包裝紙都毀了。吃到一半,堂兄的電話進來了。他的聲音冷冷的,冰塊一般,說,老頭走了,趕緊回來。
事實上,經(jīng)歷之前的幾次折騰,我和小舒都已經(jīng)有了心理準備,我們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只是,沒想到這么快。更沒想到的是,父親竟然選擇以這種方式離開。堂兄說,老何上門收電費,不見你爸,就進屋后橘子林找他。哪知剛進橘子林就看到你爹吊在樹上。老何趕緊把他放下來,四處叫人,放下來時就已經(jīng)僵了。
我們都知道這一天會來,可當這一天真正到來,還是那么的悲痛。連夜趕到黑石,堂兄已經(jīng)帶領(lǐng)族中一幫叔伯兄弟,騰開了堂屋,擦凈早些年就給父親備好的棺材,按照老家風俗,拆下一塊門板,用一塊嶄新的白布蓋住父親遺體,挪到堂屋左側(cè)。
堂兄把我拉到一邊,悄聲說,一直不肯合眼呢。我跪在父親身旁,輕輕揭開白布,湊到他耳邊,小聲說,爸,我回來了,我回來了。說完,淚涌如潮。我知道,父親這是在等我們回來啊,可是,可是,還是晚了一步。父親聽到了我說的話,聽到了我的哭泣,我把手搓熱,輕輕蒙住他雙眼,一點點向下移動。他合上了眼睛。
我們請來了黑石一帶最有名的王老先生,王老先生帶來七個徒弟,給父親誦了七天經(jīng)文。我們請了四臺嗩吶,四個哭靈人,四個孝歌歌師。我們置辦了四套紙馬車船轎子燈籠,金童玉女各有二名,連同小山似的紙錢,一并化給了父親。人們都說,這是黑石有史以來最熱鬧的葬禮。就連族中最年長的李三爺也說,這回,你爹在下面就不寂寞了。李三爺當了大半輩子代課老師,說起話來文縐縐的。只有他會在這種時候用寂寞這個詞。
父親的吉地在西山坳,離家十來公里。這是父親生前選好的,風水先生說,吉地藏風聚氣,明堂工整,來龍雄偉綿長,前砂挺拔俊秀,主家興旺,人財兩發(fā)。送父親上山那天,晴空萬里,紅日朗照。父親入土,給父親砌好墳?zāi)?,已臨近黃昏。幫忙的親戚和族中老幼沿著山梁下山了,我獨自坐在父親墳頭,看著夕陽一點點被遠山吞沒。我問他,爹,要有多絕望,才會在人生的最后關(guān)頭,選擇以這樣的方式離開?晚風吹拂,群山靜默。這個問題,也許將伴隨我往后半生。
世間事情,誰也難料定數(shù)。父親走后,短短四年間,因經(jīng)營理念不一,公司內(nèi)部矛盾重重,薇姐撤資離職,我也被迫走人。離職后,薇姐帶著我們一班人馬改行,做醫(yī)藥器材。血本無歸。隨后,她憤而南行,孤身入港。誰也不知道她在那邊做什么,也許,只是為了躲避債務(wù)。
前年,在堂兄的鼓動下,我回到黑石,租了幾十畝地,種起了藥材。第一年大獲成功,我們都后悔種少了。那年秋末,小舒帶著桐桐來黑石陪我收藥材,桐桐見風長,已然是個小大人了。小舒和桐桐在黑石住了一周,那是他們最后一次來黑石。
第二年,我們租了三百多畝地。有了頭一年的收成,我有信心重新站起來,靠藥材打個翻身仗??擅\再次給我當頭重擊,藥材市場急劇降溫,我們種的那些白芨、黃精、天門冬,一株株蔫頭耷腦,像沒吃飽飯的惡鬼。百無聊賴,我獨住老屋,飲酒度日。
鄉(xiāng)村生活漫長得像永無盡頭的河水,根本不知會把人帶往何處。人們都說,父親死得不吉利,所以他走后,我們家迅速衰敗。剛回黑石時,人們背著我議論,現(xiàn)在,當著我的面他們也在說。我一笑置之,自此越來越不愛見人。
手機不知什么時候壞了,不過不要緊,也沒什么人給我打電話。他們都說,我完蛋了。前些日子,我倒是給堂兄打了幾次電話,給他講藥材的長勢,給他分析市場前景,告訴他我們虧大了。可他根本不聽我說,直接掛了電話。后來,他干脆說,所有藥材都送你,我一分錢不要。這怎么行呢?我繼續(xù)給他打電話,可他竟然把我拉黑了。
這些天,我總睡不著覺,夜里干瞪眼,好不容易挨到天明,頭暈?zāi)X漲,手腳冰涼。連續(xù)多日失眠,這天早上起來,我頭痛難當,像有人用鈍器不斷敲擊頭骨。我翻箱倒柜,準備找點藥吃,這才發(fā)現(xiàn)當年給父親開的幾服中藥,完好無損地封在立柜里,他根本沒有打開。
挨到晚上,房子周圍咿咿呀呀,人聲嘈雜。我以為出了什么事,拿上手電趕緊出門察看。我繞著房子走了一圈,什么也沒有??晌覄偦氐酱采?,咿咿呀呀的吵鬧聲又開始了,不一會兒,聽到有人在叫我,開始只有一個人在叫,后來變成兩個、三個、很多個,他們都在叫我,李遠、李遠。他們的叫聲里夾雜著呼呼風聲,攝人心魂。
我終于明白父親當年得了什么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