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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要是肯聽我的

        2023-08-15 00:43:32阿微木依蘿
        四川文學 2023年1期
        關(guān)鍵詞:克爾滴水管家

        □文/阿微木依蘿

        他,百里灣,要是肯聽我的,又怎么會被砸成肉泥?

        他嘴里喊著“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就被砸死了。一塊大石頭追在屁股后面把他放倒。我站在“滴水崖”上方目睹。然后就是草地上人們趕來看見的樣子——滿地肉渣子。

        我第一次看到別人死得這么慘,太超出我對死亡的認知了。他的父母捶胸頓足,哭趴在地,捧著那些染了血跡的百里灣變成的泥沙,不肯相信他們自己的眼睛。

        我不能告訴別人我如何看見了一切。他們不會相信我。他們說我是傻子。

        我站在滴水崖上方看他們?nèi)绾慰奁?,如何一點一滴將百里灣從泥沙和草葉上收集起來,就像收集一些弄臟了的雨滴。

        百里灣算是我的朋友。我單方面把他看作朋友。當然,他不是這么看待我的,他也覺得我傻。

        他們都喊我“嗨”。嗨,就是我的名字。

        我女人——曾經(jīng)是我的女人——也這么喊我:“嗨!”

        我的女人嫁給了別人。我不想知道她嫁給誰。反正她嫁給我一天就跑了。嫌我邋遢,嫌我長得丑還邋遢。她說她閉著眼睛出去就能摸個比我好的。我已忘記她的樣子。倒是記得她說過,如果世界末日來臨,我肯定是能活到最后的那個人,因為我什么垃圾都能忍受。我還以為她是在表揚我。第二天她就不在我的房子里了。是我的父母(那時候他們還沒有死)告訴我的,她逃走了。我當然知道她逃走了。我親眼看見。

        他們喊著我的名字說,“你是怎么看到百里灣被砸死的?是不是你故意推下去的石頭?”

        我說不是,我跟百里灣沒有仇。

        “照你這么說,那石頭還會拐彎?”

        我說是的,它會拐彎。

        “你不要裝傻?!?/p>

        他們幾張嘴一起問,而我只有一張嘴能回答。我很累。他們都是百里灣的親戚,堵在我門口吵吵嚷嚷一整天。房子沒有院壩,他們就坐在門口很窄很陡的檐坎上。我不敢出去。門反鎖了站在堂屋中間。天要黑了。我很餓——噢,我像一條夾尾巴狗,快把自己的尾巴夾斷了。

        “嗨,出來說話?!?/p>

        “你躲到什么時候我們就等到什么時候,你總要把話給我們說清楚了?!?/p>

        我快餓死了。百里灣剛剛埋到土里不出三天他們就來質(zhì)問。就是說,我當時站在滴水崖頂上他們是看在眼里的。

        “它確實拐彎了。我看見的?!蔽以囍俳忉屢槐椤?/p>

        “放你大爺?shù)钠ā!?/p>

        我趕緊往后縮一下腳。

        “開門!”

        我猶豫一下終于鼓起勇氣把門打開。

        他們互相看了看,又看我。

        “你為什么在滴水崖?”他們挑了一個和我年紀差不多的人跟我對話。這個人說話的聲音我很討厭。我還沒有搬到滴水崖上方的山洞居住的時候,這個人是我的鄰居。那時候我們和吉魯野薩以及雁地拉威,還有眼前這幫人共同住在峽谷河邊的村莊。他很聰明。他們都說他很聰明。他在我們那個村子有個外號叫“喜鵲”。人們非常喜歡聽他從四處帶來的各種消息。吉魯野薩和他的女人搬離村子以后在毛竹林(跟滴水崖差不多一樣糟糕的鬼地方)瘋瘋癲癲生活,這種消息是他帶來的,雁地拉威死后的墳地上突然長出一片竹子是他第一個發(fā)現(xiàn)。我要是現(xiàn)在告訴大家,我親眼看到這只喜鵲像黃鼠狼一樣潛入雁地拉威女人的糧倉,偷走了她的糧食,他們也不會相信。我就是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被擠走的。我和他的房子挨著。自從那天晚上我湊近了確認那個從窗戶里把糧食拖出來的影子就是他以后,他就開始刨我的墻根。帶著他的狗,一天刨一點,就在墻根下面,刨一個剛好能讓他的狗頭伸進去的洞,然后再換到另一邊繼續(xù)刨。一到夜深人靜,我的墻根就開始響起來了,仿佛一大串老鼠正在攻向我這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當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我的眼珠子都快跳出來了?!澳愀墒裁茨??”我說?!澳悴皇强匆娏藛??”他說?!笆茄?,我看見了。你為什么要刨我的墻根?”他就不說話,牽著狗走了。等到第二天晚上,他又會跟狗一起出現(xiàn),態(tài)度仍然冷酷無情,和上次那樣與我對答一番,再牽著狗揚長而去。當初我把他刨墻根的事情講出來以后,也沒人相信我,他們只是捧著肚子笑了一頓說:這狗日的竟然會說笑話。

        “嗨,我在問你話,為什么在滴水崖?”喜鵲又重復一遍。

        “我住在滴水崖。”我說。

        “你住在滴水崖上方,怎么那天跑到滴水崖山尖上站著?我們不相信你在那里吹風?!?/p>

        “我就是在那里吹風?!?/p>

        喜鵲說他不相信我的鬼話。不相信我的鬼話,卻又一直逼問,我才是見了鬼了。

        我給他們說的都是真話。那天早晨天空剛脫下它的黑衣服,露出灰中帶白的皮膚,我就早早來到滴水崖山尖上吹風。這個習慣只有百里灣清楚。沒死之前他時常到滴水崖砍柴,石頭砸死他的那天早晨,他來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早。我張著眼睛胡亂看了一遍,看到他從野木瓜樹跟前走出來。我以為他是去采木瓜籽(其實還不到采摘的季節(jié))?!澳愫冒?!”我說。我一直用這句話跟任何人打招呼。他們也不排斥。他們說我讀了幾年書,確實應該說出幾句跟他們不相同的話,只可惜讀書讀傻了。百里灣也不排斥我這句話。他抬頭看了我一眼說——“嗨,你可真早?!?/p>

        然后他繼續(xù)走近木瓜樹。我后來才琢磨清楚,百里灣來這么早是為了拿木瓜樹出氣,他要砍掉它,可惜那棵樹長得太久,樹干粗壯得可以在它身上搭一所房子,枝椏高而遠,牽扯成了一大片林子,樹齡大概是三個百里灣加起來的樣子。百里灣不敢輕易動手,他扛著斧頭在樹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仰著頭看看樹頂(當然看不到頂),又看看樹干和樹根。他肯定鬧不明白這棵樹是如何從石旮旯里抽取養(yǎng)分長這么“胖”。它長在陡坎上,腳下全是大大小小的石頭,有些生根石,有些從上面的山坡滾下來。它身上全是苔蘚,苔蘚長得旺盛,顯然成了它的汗毛或者羽毛——如果它想飛走的話。夏天有鳥在苔蘚中筑巢。百里灣一定是害怕樹倒下來砸死他,遲遲不敢動手,當然,也可能還有別的擔心。這棵樹是附近村里好幾個人的干爹。村人自古以來都有拜樹為父,祈求庇護和賜予福分的習俗。像它這么旺盛的樹,沒有幾個干兒子也說不過去。

        百里灣掄起斧頭,已然拿定主意要殺掉別人的“干爹”。狠狠將刀口對準樹干砍了上去。

        “嗨!”我想阻止。

        百里灣一刀下去沒有討到便宜,他的刀口反而缺了牙。我看他摸了摸斧頭的“牙齒”。

        “我操它媽!”百里灣說。隔著一段距離我也聽得很清晰。他很暴躁。

        百里灣扛著斧頭到滴水崖山尖上跟我坐了一會兒。以往我們也是這么坐著聊天。聊完了他再去砍柴。百里灣很生氣。不是那棵樹惹他,是那棵樹的其中一個干兒子惹他。

        “難怪你要殺了他干爹?!蔽艺f。

        “你懂個錘子?!彼褮馊鑫疑砩稀?/p>

        “到底什么事呢?”我問。

        “當然是錢的事。我打聽到上面分下來好幾個名額,能拿錢的名額。你知道的。當然你不會關(guān)心這些。”

        我就不多問了。關(guān)于錢的事,我向來接不上話。最近兩年他們都在趕著寫“申請書”,成為“殘疾人”或“五保戶”或“貧困戶”或“孤寡老人”或……什么什么。

        “錢的事情你不懂?!卑倮餅痴f。

        “是的?!蔽艺f。

        “其實你也可以爭取?!彼χ.斎皇侵牢也粫幦〔⑶摇澳銧幦×艘矝]有鳥用”那種笑。

        “這種東西是需要動腦筋才吃得起的?!彼f。

        “是的。”我說。

        “你有腦筋嗎?”他說。

        “有。”我說。

        “你有個錘子?!彼f。

        “沒有?!蔽艺f。

        “那就對了。”他張口一笑。

        “是啊。”我說。

        “雖然你的確一個人過日子,年齡算來也不小,又窮又……(他想說‘又傻’)……完全符合條件?!?/p>

        我點頭。完全同意他的說法。這么些年看過來,我已經(jīng)知道那些錢不是我這樣的老實人吃得起。當然,也的確有實實在在的窮人依靠這筆錢并且得到這筆錢,可大多數(shù)份額,卻讓百里灣這樣喜歡動腦筋的人爭取走了——哦,差點兒爭取走了。

        他摸著缺了牙的刀口,眼里萬分愁苦?!巴瑯邮巧诨钠律线^日子,憑什么給別人不給我?!?/p>

        “你不要難過,你下年再申請,在這個地方除了你誰也沒資格當這個‘窮人’?!蔽野参克?。

        “那肯定是當然的。我肯定能當上?!彼麤_我輕蔑一笑,橫了一眼旁邊長得又高又枯的雜草,怪我說了句廢話。

        “我日他先人!”他說。他休息夠了,莫名丟下一句臟話提了斧頭就走。又去滴水崖下面砍柴。

        我發(fā)了一會兒呆。心里亂七八糟。

        百里灣走到滴水崖下面的草叢里,他所站的地方深草及腰,又密又厚,即使我站在高處,他彎腰下去,也差點看不見他。

        “風吹草低見百里灣?!蔽彝蝗蝗滩蛔⌒φf。他聽見了。

        “傻逼!”他說。

        一個石頭突然從滴水崖腳底滾下去。我先看到的。百里灣就站在石頭下方的草坡上。他那個地方草有些深,為了不妨礙腳下,他已經(jīng)鉆出那片深草區(qū),到旁邊的黑泥巴草地上站著。

        “快跑!”我說。

        “迎著石頭跑!”我說。

        百里灣表現(xiàn)得很冷靜,石頭與他還有一段距離,他在觀察石頭翻滾的路線。

        “迎著它跑?!蔽疫€指望他會聽我的。他要是肯聽我的就好了。畢竟這種狀況我曾親身經(jīng)歷。一塊石頭從山坡滾落,我也像百里灣那樣站在石頭下方的荒坡上,慌亂之中我竟迎著石頭跑了幾步,我的兩只眼睛都要從眼窩里跳出來了,石頭向左我向右,石頭向右我向左,迎著它的好處在于我能看見它怎么來,在它快要跟我撞個正著時一閃身躲到一邊去了。我就是這么避開了那次危險。這成了我的保命經(jīng)驗??砂倮餅巢幌嘈拧?/p>

        他甩掉斧頭,好像已經(jīng)拿準了石頭滾去的方向??山酉聛?,他在大喊大叫,邊跑邊扭頭,導致腳步亂糟糟的,連滾帶爬。石頭彎彎拐拐攆著他去了。任誰也想不到石頭會拐彎。我以為我眼睛壞掉了。石頭拐來拐去,像顆彈珠,追在百里灣屁股后面。

        他大喊大叫:“我不相信!”

        別說他不相信,就是我這個旁觀者也懷疑自己的眼見。我不眨眼地追著石頭和百里灣,百里灣往左邊石頭就往左邊,百里灣往右邊石頭就往右邊,他上它上,他下它下,他怎么逃它怎么追,那已經(jīng)不像個石頭了,像個埋了很深仇恨的滾雷。我滿眼驚恐,喊不出話。

        “救……”我聽到百里灣凄慘地說出這個字的時候,他后面的話已經(jīng)被石頭砸碎了。接下來就是人們看到的樣子。他們來得很及時。我站在滴水崖石頭尖子上還沒有把所有的氣喘勻,他們已將百里灣基本收拾齊整。

        他們埋葬了百里灣就來找我討要事情發(fā)生的細節(jié)。

        “天都快黑了?!蔽覍ο铲o說。我也分不清這句話是不是在求饒。他對我所說的關(guān)于百里灣遭遇的任何細節(jié)都抱著懷疑。難道我會知道那個突然滾落的石頭發(fā)什么瘋嗎?是它要百里灣的命,不是我。

        “你就眼睜睜看石頭砸死他了?”喜鵲說。很有幾分打抱不平的味道。

        “我喊他迎著石頭跑?!蔽艺f。

        “你想害死他?”

        “我曾經(jīng)這么逃出一命?!?/p>

        “你是傻子,百里灣又不是。”

        喜鵲帶著那幫人繼續(xù)問了一些話,他想要的我一句也不會說,于是他帶著他們離開了我的房子。顯然他也不敢硬將臟水潑我身上。就算我是個傻子,這種人命關(guān)天的事情我不認,他也不好逼迫。

        我還以為喜鵲會帶著他的狗繼續(xù)跑到滴水崖來刨我的墻根。把我逼到更遠的角落。他沒來。來的是一個女人。

        我的眼睛看她的時候有點想躲。

        “嗨?!彼拔?。

        “你是誰?”我說。

        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來到我門口,有些害怕但又是壯好了膽子來的。臉色有些灰卻并不難看。不經(jīng)我同意就從屋檐角扯了一把草用它墊屁股,席地而坐,要跟我長談什么。

        “你忘干凈了也好。這樣我們方便說后面的話?!?/p>

        我搓著兩手,覺得手心里有蟲子要鉆出來。

        “你盯著我看什么?”

        我急忙躲開她,盯著天,看一會兒又盯著地,最后將視線安放在緩坡下面滴水崖的石頭尖子上。我居住的地方比滴水崖還高,如果我不想活了,就可以從門口緩坡上走下去,走到滴水崖石頭尖子上往下一跳就成了。但我從未想過死。我只是住在了這么一個隨時方便去死的地方。

        “你搓藿麻做什么?”

        我這才發(fā)覺自己手心里搓著一片藿麻葉子,是它身上的毒刺像蟲子在咬我。

        “噢?!蔽艺f。

        “你一直裝作不認識我。”

        我想我得出去走走。

        “你還在恨我嗎?”

        風吹在后背??煲肭锪?。我感到后背舊疾復發(fā),有點隱痛。我必須出去走走。

        “你要去哪兒?”她追到我跟前雙手攔著,“你一輩子跟人裝瘋賣傻——跟我也是。很早以前,你不是這樣對我的?!?/p>

        “我不認識你?!蔽艺f。說得心慌魄亂。

        “你眼睛出賣你了?!?/p>

        “沒有。”

        “你逃避了一輩子?!?/p>

        “我沒有。”

        “好吧,我今天也不是來逼你承認什么,你要裝傻就裝傻,我不攔著,但有些事你瞞不了我,也麻痹不了你自己。我在你的視線之內(nèi)過了一輩子,你敢說,不是這樣嗎?你完全沒有關(guān)注我的生活嗎?你從不把別人看成你的朋友,但你看百里灣是朋友,這說明你想知道我過得好不好。一開始恨不得我天天哭著過日子,后來我日子過得確實不怎么樣,你又希望我過得好。你在暗地里關(guān)注我的一切。你以為你的心思能逃過我的眼睛嗎?好歹我也讀了幾年書,并不糊涂,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p>

        “你何必這樣說?!?/p>

        “你還說不認識我嗎?”她氣急敗壞的模樣,臉都是紅的。

        我受不了女人這種樣子。她們一生氣就是用整個力氣和整個命在生氣。

        “那你說我是誰?”

        “百里灣的婆娘?!?/p>

        “放你屁?!?/p>

        “以前是我的?!?/p>

        她繃不住笑開了。原本她這個時候不應該笑。她也知道這個時候應該苦著臉,畢竟才死了丈夫。所以她立馬將笑容縮回去。

        “我也不是逼你?!彼榫w萬分低落,“我是沒有辦法。你看得見我現(xiàn)在的情況?!?/p>

        她兩個眼睛看著我,眼里含著我說不清的意思。我感覺自己的兩個眼睛被燒熟了,轉(zhuǎn)不動。

        “你根本忘不掉我。是不是?!?/p>

        “不是?!?/p>

        “你就繼續(xù)掖著吧!”

        “不是你想的那樣?!?/p>

        “你心慌了?”

        “不慌?!?/p>

        “你不用在我面前裝傻。我清楚你是這個地方最聰明的人??蛇@里不需要這種人。至少我不需要。有時候你得……我好像不用再說這些話了是吧?很久以前我們見面的那天下午一直到深夜,我都在跟你說這些話。你不高興聽。后來我就走了。我知道我們兩個不是一類人。你也知道。雖然你心里對我十分滿意愿意跟我過一輩子,可我不愿意?!彼f到這兒突然又笑了笑,有些羞澀,“我很不好意思,那天晚上把你的窗臺踩爛了。”

        “哦,沒什么,它本來就是爛的。”我說。

        “它可以再支撐一些日子。如果我不踩的話,或許一輩子相安無事。是我踩爛了?!彼f。

        “爛了就算了吧?!蔽艺f。

        我們已經(jīng)不是在說窗戶的事了。我心里有潮水在翻滾,翻出許多沉渣。她跳窗逃走那個晚上我的兩個眼睛一直在黑暗中睜著,就仿佛看著我的一個魂,毫不留念從我身上逃跑。我沒有阻止。書上說,各人有各人的自由。第二天父母暴跳如雷地跟我說她逃走了,要去追回來打一頓再退婚,我拖住他們說,我和她只不過辦了一場結(jié)婚酒,還沒來得及到官方那兒要一張牢靠的證明,她要走就走,各人有各人的自由,既然遲早要離開,晚走不如早走。這事情才算從我父母那兒過去,我自己這兒也算是過去了。

        “你來找我有什么事嗎?”我岔開話題。

        “有個事情想跟你商量?!?/p>

        “你說?!?/p>

        “你應該猜到什么事了?!?/p>

        “猜不到。”

        “我希望你搬回原來的老房子。那是你父母留給你的,如果他們還活著也不會讓你就這么搬走,他們指望你在那座房子里……娶妻生子。你總不能一直讓它空著。喜鵲的狗刨壞了墻根,房子還是堅固的,回去修補一下根本不礙事,比這兒強太多?!?/p>

        “我不會娶妻生子了?!?/p>

        “你還不到五十歲?!?/p>

        “已經(jīng)老了?!?/p>

        “如果在城里,成親的年紀正好?!?/p>

        “這是深山?!?/p>

        “你不能這么想……從前的事情都怪我,那時年輕荒唐,心氣不穩(wěn)。已經(jīng)回不到過去了?!?/p>

        “我不需要安慰?!?/p>

        “喜鵲不會再擠兌你了?!?/p>

        “我不是怕他?!?/p>

        “我知道?!?/p>

        “為什么要我搬回去呢?”

        “你搬回去了就是在幫我的忙。你知道我現(xiàn)在的情況。我也顧不得講什么舊情和臉面。我得讓我的兩個孩子有指望。他們需要錢……不,是我需要錢養(yǎng)育他們。吃穿用度已經(jīng)全部落在我身上了?!?/p>

        “我知道了。”

        “只有一個名額……”

        “嗯?!?/p>

        “你心里早就明白我為什么來?!?/p>

        “一開始不明白,說到這兒明白了?!?/p>

        “我必須拿到這個貧困者的名額。你也清楚我需要這筆錢。雖然它很少,幾乎濟不了什么事,可我仍然需要。我找過他們,他們說暫時不打算給我。因為有你。你住在這所簡陋的房子,你的房子在顯眼的地段,又在危險的滴水崖上方,來考察的人走在你后面的公路上,一眼就看見你的房子,它又矮又難看,簡直破壞這兒的形象。如果最后一個名額沒有落到你手里,我們這兒的‘管家’可就麻煩大了。他們說,只要你肯申請,只要你見到他們的時候不要總是討人嫌,連個招呼也不打,他們就會大大方方也是理所應當將名額送到你手上,畢竟你一個人過了半生,并且你還是……”

        “我是傻子‘嗨’?!蔽医恿怂槐阏f下去的話。

        “理應受到照顧?!?/p>

        “我能照顧自己?!?/p>

        “可你的房子沒有顯示這一點?!?/p>

        “房子如衣服,防冷防凍防山雨就行,要什么好看?!?/p>

        “當然要好看。你沒有看見所有人的房子都抹上墻灰了嗎?還畫上了富貴竹?,F(xiàn)在我們張著眼睛隨便一眺,都是白花花的房子,在深山草林中,看著干干凈凈,像一片銀子?!?/p>

        “哈哈……”

        “你打算笑多久,你是在笑我嗎?”

        我趕緊繃住嘴巴。

        “你這房子如果能畫,我是說,你那天沒有瘋瘋癲癲喝了酒發(fā)狠阻攔,也畫上了。”

        “那些墻縫是用牛屎補上,然后再涂涂畫畫,有什么用?”

        “至少表面看去順眼許多。”

        “牛算是熬出頭了。”

        “什么話。”

        “它們的糞涂了墻?!?/p>

        “你不要開玩笑。當然我很高興你能在我面前有什么說什么。”

        我盯著她的額頭,她額頭上有皺紋。

        “我們這兒的‘管家’還等著你寫申請。只要你肯申請,他們就給你名額,你不申請,那名額也就空出來了?!?/p>

        “我知道。”

        “誰會比你清醒明白呢,可你這樣的性格,也只能是傻子‘嗨’?!?/p>

        她還是那個聰慧的姑娘。年輕時候敢跳窗逃走的姑娘。是我曾經(jīng)喜歡了很久終于娶到家里待了一天的姑娘。只是已經(jīng)過早地變老,心也疲憊,皺紋拔光她年輕的羽毛,包括個性的尖刺,早前她能飛翔,如今重重地摔在地上了。她并沒有如她所說,閉著眼睛走出去也能摸個比我強的。我竟有點……后背舊疾復發(fā),覺得風冷。

        “百里灣已經(jīng)死了。家里少了依靠?!彼鹕碚镜轿腋?,指著滴水崖:“你住在這兒又高又險又陡,下方還有被石頭砸死的百里灣,這個地方有什么好?”

        她忘了她曾經(jīng)說過,我什么垃圾都能忍受。

        “你能搬回去住嗎?他們說只要你搬回去住,不在這兒礙眼,那個名額就可以給我?!彼凉M懷期待。

        “百里灣生前很苦惱自己當不了貧困者。”我說。

        “那時候我們不符合條件,現(xiàn)在不一樣了……我是說,那些人個個都有自己的門路,我們的門路只要稍稍窄一點,就得讓路給別人。我現(xiàn)在說這些不是慶幸什么。畢竟他是我的丈夫,孩子們失去了爸爸?,F(xiàn)在我家的情況的確跟之前不一樣了,孤兒寡母,所有人都眼睜睜看見,只不過……”

        “只不過我成了絆腳石?!?/p>

        “我不是來逼你。請你一定要相信,我是來和你商量的?!?/p>

        “我不打算要什么名額。百里灣的愿望要實現(xiàn)了。”

        “你答應了?”她眼睛亮晶晶。

        我說“嗯”。說得很難過。

        她連連道謝。然后就走了。走之前幫我把屋檐草又塞回屋檐上。她胖了,走路左右晃蕩。

        我就知道搬回來要遇到什么麻煩。喜鵲隔三岔五堵我門口。不過他什么話也不多問,也不阻擋我出出進進,也不刨我墻根。我后來就當他是個鬼,遇到心情好的一天還會沖他笑。

        我將滴水崖的房子改造成豬圈,每天跑著去喂豬,然后跑著回家休息。我的房子被涂抹成他們想看的那種樣子,老遠看過來“真是好看死了”。深更半夜來涂抹的。管家克爾迪親自帶人干的好事。他們帶上了木匠的墨斗,在我的墻壁上彈出了標準的瓷磚線條,第二天早上我醒來一看,差點以為真給我砌了一層墻磚。那些人都不單純地喊克爾迪的名字,也不喊他組長,他們習慣喊他管家克爾迪。他做事倒還認真。起碼墻上的高仿瓷磚做得還挺像那么回事,連我這個房子的主人看了都信以為真。他也的確如他曾經(jīng)跟我說的:保證不傷你的墻,保證妥當。他確實干得不錯。

        “管家克爾迪派我來的。”喜鵲是這么解釋的。

        我已經(jīng)很久不給喜鵲任何笑臉。我倆隔幾日就在門口相見。煩透了這種該死的見面。后來我就當他是一條給我看門的狗,當我心里這么一篤定,他竟不怎么來了。當然,他來不來沒什么區(qū)別,我們兩個的房子始終像兩個鼻孔挨在一起。管家克爾迪的房子與我本來隔著兩道彎,也不知什么原因,他把房子往外又挪了個地方,如今隔著七八道彎了。

        百里灣的房子掀翻了重新修建,修在離我們這片地方遠一些,但從我這個地方能一眼看見的山包上。那兒一大片矮松,還有并不茂密的青岡樹,再有一些野杜鵑,夏季五月的山包上所有植物都會開花。百里灣活著的時候就看中的地方。他說那座山包風水大好,活人住著旺家產(chǎn),死者住著不失眠。他這輩子算是交代完了,啥也沒撈著。即將住在那塊風水寶地的是我的……他的女人。

        聽到屋檐背后有人說話,在爭辯什么,聲音極小。天氣入冬,深夜里我不愿起床,哪怕有泡尿憋著,也不高興起來放掉。說話的聲音像老鼠始終咬著我的耳朵。不厭其煩我就起來了。推開房門,天空已經(jīng)黑得看不見了,空氣中隱藏著一場大雪。沒有半點兒星光照亮,地上一片漆黑,我仗著對屋子周圍的熟悉,用腳摸路,一步一步摸到屋檐后面。先前說話的聲音卻徹底斷了。等我返回房間,屋檐背后說話的聲音又響起來。這回我在房里點了油燈才出門。我們這兒的電燈只有白天亮,天擦黑以后就停了。我們的小電站修在河溝邊,一臺小小的發(fā)電機,每家每戶輪流去發(fā)電,到了農(nóng)忙時節(jié)就不發(fā)了,誰也不想熬夜,于是農(nóng)忙的時候天都是黑的。

        我燒了一把松明捏在手里,剛跨出門就被風吹熄。等我摸到屋檐背后,說話聲又斷了。

        我準備再次轉(zhuǎn)身回屋,卻被人一把抓住胳膊。“嗨”,那個人說……不,是在喊我。他嚇我一跳。我聽出是喜鵲的聲音才放下心來。

        “你都聽到了什么?”他今天脾氣怪好,沒有想打人。

        “沒聽到?!蔽艺f。

        “你聽到也無所謂?!?/p>

        “你剛才和誰說話?”我冒著膽子問。

        “沒有誰。我自己說話。”

        “噢?!?/p>

        “你坐下來,我們聊個天?!?/p>

        “為什么要找我聊?”

        “因為你是傻子?!?/p>

        “喜鵲,我不是傻子?!?/p>

        “行了,我知道了?!彼f。

        這么冷的晚上我憑什么陪著一個刨我墻根的人聊天?突然想到這個,我就覺得心里悶痛?!拔乙厝チ恕!蔽艺f。

        “不是我故意要堵你的門。真的是管家克爾迪讓我干的?!?/p>

        我沒說話。

        “好吧,他媽的,我全部告訴你好啦,雖然你是個傻子?!彼沓鋈サ恼Z氣。

        他干什么要生氣?我這么難過還忍著呢!

        “那一陣子我堵你的門,是受了管家克爾迪的囑咐,他不讓你四處走動。萬一你打擾了百里灣修房子,那麻煩就大了?!?/p>

        “你在說什么呀。”

        “你他媽還真是個傻子,你是真的傻嗎?”

        “我不是。”

        “你是?!?/p>

        我不接這句話。聽到這話也總是突然接不上來。也許我確實有點智力不足,就像我母親跟父親哭訴的那樣,她做了什么孽生了一個蠢貨。也只有百里灣的女人還覺得我是個聰明人。她曾經(jīng)也是我的女人……差那么一點兒就是我的女人了??赡苤挥性谒埃也艜憩F(xiàn)出那么一點兒聰明才智,來壓制骨子里的愚蠢。

        “你舊情人可不是好惹的。你還是小心點兒,不要被人兩顆眼淚給騙了?!?/p>

        “喜鵲,你不要這樣說?!?/p>

        “我有名字!”

        “歐慕衣合?!?/p>

        “這就對了。只有你這樣的傻子才不需要名字。我和你是不同的。雖然我刨過你的墻根但至少沒有搶你值錢的東西。你還是好好想想,值不值得為了那樣一個人從好好的滴水崖搬回這座完全可以舍棄的老房子。你不知道你上當了嗎?幾句話就把你的心說軟了。你要是一直住在那個地方,我敢肯定,那個名額就是你的,那么現(xiàn)在熱火朝天修房子的人就是你。名額一到手,就可以咣當咣當?shù)亟o你免費搞起一座新房子?!?/p>

        “我不需要名額?!?/p>

        “對。你不需要。因為你是傻子。”

        “歐慕衣合,”我說,“你不要生氣。生氣對身體不好。”

        “滾?!彼f。

        我回屋了。還好回來及時,否則油燈燒干了。

        我對歐慕衣合的恨突然就沒有了,因為那天早晨,看見他坐在自家門口院墻邊的狗屎椒樹下,哭得像一條狗。

        “你哭什么哭?!蔽艺f。

        “聽你的語氣很不耐煩?”

        “沒有不耐煩,我好心好意的?!?/p>

        “關(guān)你什么屁事??鞚L?!彼f。

        到了夜里,歐慕衣合還沒有進屋睡覺。他可能整個白天都坐在門口。這一天我在滴水崖那邊和我的豬待了一上午,下午去滴水崖對面的山溝,找一些野生果子,天快黑了才回來。歐慕衣合只抬頭看我一眼,沒說話。半夜我出門撒尿,看見他還沒有進屋。

        “你白天去哪兒了?”他突然問。

        我的左腳才踏入門檻又退出來。我倆的房子朝一個方向并排開門,秋天剛過去那會兒,我突然想讓房子更敞亮一點,便拆了靠近他那邊的院墻,而他也拆了靠近我這邊的院墻,這樣我們兩個幾乎是共用一個院壩了。我們彼此進進出出都在對方的眼皮底下。

        “上午喂豬,下午去山溝里找一些果子?!?/p>

        “你倒快活?!?/p>

        他這話說得讓我很不自在。但誰會真正管他說什么呢!我要做什么事或者不高興聽他嘮叨,一扭屁股就可以走開。

        “天冷。我要睡覺?!蔽艺f。

        “你不知道百里灣的房子修好了嗎?”

        這話結(jié)結(jié)實實把我牽住。

        “知道?!蔽矣悬c難過。百里灣的房子就修在那塊風水寶地,高于我眼睛的地方,每天早晨一抬眼就看見那座一天比一天完整一日比一日漂亮的房子,房子的山墻上還畫出了好看的圖案,房頂上兩根牛角仿佛要把左右兩邊的大山挑起來。我怎么會不知道它修好了?

        “管家克爾迪親自指揮呢?!彼f。

        “噢。”我說。

        他不高興往下說。我也不高興往下說。

        這個地方一到夜間,冷風呼嚕呼嚕吹個不停,山中樹木繁密樹種繁多,每個季節(jié)都有樹開花也有樹落葉,我和歐慕衣合的房子門前永遠有掃不完的落葉。第二天清晨我倆若不是特別忙,第一件事保準就是嘩啦嘩啦打掃各自的院落。樹葉都是在夜間被風吹來堆積在此,所以這個時候,我倆腳下除了冷風就是樹葉不停地挑釁似的撞擊。

        “肏?!睔W慕衣合沒頭沒腦地罵一句。

        我回屋點了一盞燈,院壩仍然黑著,但是眼睛起碼能有個亮光可以追了。我又回到歐慕衣合身邊。

        “看來你睡不著了?!彼f。

        “算是吧。”我說。

        “你知道那天晚上我在房子背后的屋檐腳下跟誰說話嗎?”

        “不知?!?/p>

        “是百里灣的女人?!?/p>

        “你沒說真話。”

        “好吧。是管家克爾迪?!?/p>

        “你們說話為什么要藏起來?!?/p>

        “我們不是在說話。我們是在打架。你來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打完了。我敢打包票,他那天晚上有一半路絕對是爬著回去。”

        “你敢打管家克爾迪?”

        “是啊,我竟然把他揍了一頓狠的。他的鼻梁骨被我打斷了?!?/p>

        “難怪那天我看見管家克爾迪戴著一只藍色口罩,他興許真的摔了一跤,一只膝蓋上的褲腿卷起來,血紅血紅的,眼睛也通紅,不跟任何人說話?!?/p>

        “那個殺千刀的。”

        “我沒聽說你們有矛盾。”

        “以前沒有,現(xiàn)在有了。”

        “我真羨慕你敢打克爾迪。”

        “打完我就后悔了。你看看我現(xiàn)在跟爛泥有什么區(qū)別。往后我在這兒的好日子可算到頭了?!?/p>

        “沒那么嚴重?!蔽野参康馈?/p>

        “你不了解克爾迪。但我竟然打了他還能怎樣?往后只能盡量不去招惹那個女人。我心里非常不甘心。我被那個女人騙了感情,天吶,說出去都嫌丟人。嗨,我跟你說的話你聽得明白嗎?你要是聽明白了可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她一開始跟我走得很近,讓我把你看住,我還以為她對我有意思,我真是比你還笨?,F(xiàn)在輪到你來笑話我了??藸柕献屛铱醋∧愕臅r候我毫不猶豫就答應了。誰能想到呢,她翻臉無情。她讓我看住你的時候,我連汗毛都沒有抖一下,把你看得死死的。”

        他說得有點急也有點亂。

        我早就知道她會選擇管家克爾迪。這個女人年紀已經(jīng)不小,可是管家克爾迪更不年輕,很久以前,那時候百里灣還沒有死,她的眼中就已經(jīng)含著克爾迪的影子。我就是那樣一天天崩潰下去,幸好,也漸漸想通透了,我理清楚了她選擇百里灣或者克爾迪跟我都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已經(jīng)不是她的男人更不是她媽,她愛誰是她的自由。許多年以來我都在荒廢自己的時日。但我不能怪她,誰讓很久以前的那天晚上,她撬開窗戶逃走的時候我眼睜睜地看著,卻沒有及時阻攔。大大方方放出去的人,憑什么指望她自己回來?

        落葉從我的院子吹進歐慕衣合的院子,又從他的院子回到我的院子。看不清腳下都是些什么樹葉,但能聞到一些青岡樹和矮松木的味道。當然也可能這些林木的味道來自那片山包。那個山包夜間看過去像個黑色的月亮。永遠無法抵達的月亮。永遠看不透它內(nèi)心有亮光。“你什么都不要,那你活著干什么?”我想起這句話。這句話是她說的。帶著一絲抱怨和一絲恨意。踩爛我窗戶的同時把這句話撂下。

        歐慕衣合在喝酒。喝得有些醉了。

        “我還要把他揍一頓?!睔W慕衣合說。

        “你不要莽撞?!?/p>

        “笑話,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嗎?你不會爭取是你沒本事,你說你有本事嗎?”

        “有?!?/p>

        “你有個屁?!?/p>

        “百里灣那天也不聽我的話?!?/p>

        “你這么說是在詛咒我?”

        他一巴掌拍在地上。我縮了縮腳。以為他要一巴掌拍死我的腳。

        “一個人的日子過得快瘋了,你不無聊嗎?”他又說。

        “我不?!?/p>

        “也對,你一天抱著這本書啃完了啃那本書,你既不無聊也不空虛。”

        我很久沒有看書了。書在我房間高高的房梁上,我用麻袋將它們裝起來吊在那個地方。

        “克爾迪說你年輕時有三年時間一直在外面流浪,流浪夠了才回來居住。你是單純的出去流浪嗎?你不是為了忘記那個女人嗎?像你這樣中了書毒的人總有一百種理由使自己淡忘過去,要說本事,大概這就是你的本事。你從書里找到了自己可以軟弱的依據(jù)。我也上過學,說起來我上學比你還多,整整有九年時間我都在學校里面跟書打交道,可我就沒有你身上這些毛病。也就是說,這些年來,你讀的書對你起著反作用。你是這樣才將它們掛在房梁上的吧?你看見她在村里來來去去,就跟看見我來來去去沒什么不同,你心里真有這么寬松嗎?我不太信?!?/p>

        我不知道說什么。

        “你既不干壞事,好事也不怎么干。你跟大家一樣活生生的,卻又跟大家活得不一樣。嗨,你是不是真的腦殼有點兒問題?我有時也相信百里灣的女人說的是真話,她說你是這個地方活得最通透的人(那時候她還不像現(xiàn)在這么無情,她會跟我扯閑天),但多數(shù)時候我不相信她說的話,我覺得你就是個無處可去、在外也混不下去的倒霉蛋。你在外面最高的生存能力也就止于‘餓不死’——這話說得沒錯吧?我要是出了這片大山,你信不信撒尿都不帶拐彎?像你這樣出去三年回來,能讓你看出還是從前那種鳥樣,那就算我不是人?!?/p>

        他在胡說八道了,他醉了。我伸手想抓住他的頭發(fā),像提秧苗那樣提起來甩進他的房門,又擔心這個動作會引來今后更多麻煩。我想我不是傻,我只是過于小心謹慎,過于瞻前顧后,自視清高卻始終陷于生活的爛泥。我什么都敢想,卻什么都沒做。

        “睡覺咯。”我對歐慕衣合說。

        “滾蛋吧?!彼f。

        我摸黑回屋。油燈已經(jīng)熄了。

        我摸黑回屋,重新點燃油燈又將它吹滅。歐慕衣合睡去了。外面不再有他胡言亂語的聲音。外面只有風聲,還有一只兩個月前突然從什么地方跑進我們村的小狗。它在玩弄歐慕衣合丟在院子里的空酒瓶。白天總見它到我院里來,是一只雜毛狗,大概因為生得丑,被主人嫌棄驅(qū)逐,它來我門前接受剩菜剩飯,偶爾也接受別家的,成了一只百家狗。它的眼神總是可憐巴巴,時常夾著尾巴。我走到門邊,看到它的影子,在深夜寒風中追著酒瓶飄來飄去。“你過來?!蔽疫@樣喊它。它不來。“兒子??!”我這樣喊它,它就來了,在腳邊聞了又聞。“去玩吧?!蔽艺f,它就跑開了。這個晚上估計是它最開心的晚上。我坐在門檻邊的草凳上,后來坐在冰冷的門檻上,門檻是一根硬條石,早已在多年風雨中變了顏色,它抵在墻角的兩端已經(jīng)生了苔蘚,猶如人在歲月中將頭發(fā)浸白。都怪歐慕衣合說的那些瘋話,密密匝匝地像一窩螞蟻,一步深過一步爬入我的耳朵,像雨一樣掉入心里。

        我重新點燈,爬到房梁上解開書袋,抽簽似的抽了一本,在油燈下翻了一會兒又將它塞回書袋。

        無法平靜。無法入眠。感覺腦袋上的毛都因發(fā)愁而脫光了。似乎有件事牽扯我的心,這件事卻沒有輪廓。

        ——不,有輪廓,我已經(jīng)來到門口的院子里了。黑洞洞的四面的山脈,像腳下厚土暴露于黑夜中的血管,冷風一吹,它們的血液就開始僨張涌動,涌動的風聲從遙遠的山頂吹來。我在向著那個小山包走。已經(jīng)到了小山腳下。垂頭鉆入樹林的一條小路,這條路不常有人走,雜草叢生,夜間走全看運氣,一不留神就會碰著讓人痛癢半天的藿麻。為了不讓藿麻觸著腳踝,我事先將褲管扎起來了。

        “嗨!”有人突然喊我。

        “哪個雜……”我心里想咒罵一句,又突然收住。一道黑洞洞的影子杵在我面前。

        “深更半夜不睡覺鉆小樹林做什么?”

        是吉魯野薩的聲音。他不是瘋……老糊涂了嗎?他比我高出許多,像白天的陽光把他扯長了似的。

        “老人家?!蔽液八宦?。這么黑的晚上我也懶得給他笑臉。“很多年不見您啦!您身體好吧?”

        “很多年沒見,現(xiàn)在你也看不見嘛。”

        他說話真不留余地。

        “的確看不清。能聽到您的聲音真好。您知道我的父母已經(jīng)不在了。我相識的長輩也……”

        “也不在了。”

        他搶了我的話。

        “您下山有什么事嗎?怎么不去家里坐坐。”

        “我每天晚上都會到這兒走一趟。”

        “每天晚上?”

        “是啊?!?/p>

        “來做什么?”

        “不知道啊。”

        那我也不知道怎么往下說了。傳言果然是真的,吉魯野薩的腦子已經(jīng)不清醒了。

        “我要回去了。天亮之前回。每天晚上我準時下山也準時回家。嗨,我很高興在這兒跟你遇見,你要是遇見我的老太婆,一定告訴她早點回家。我和她走散了?!闭f到回家他很高興。

        “難道她老人家也在這個小山包上嗎?”

        “嗯。我感覺她在?!?/p>

        吉魯野薩走了。樹木的影子在弱光下隨風晃動。

        我繼續(xù)向前,但并不是往高處,圍著山包轉(zhuǎn)圈。已經(jīng)轉(zhuǎn)過一圈。吉魯野薩是在我轉(zhuǎn)第一圈的時候遇見。我轉(zhuǎn)到第三圈時,又一道影子杵于眼前。

        “噓?!蔽夜室獍l(fā)出聲音。

        “沒老沒少的東西!”

        “老人家,是您啊?”

        “還聽得出我的聲音?”

        “聽得出?!?/p>

        “好吧,那我就不跟你計較了?!?/p>

        “我遇見您的丈夫了。他讓您早點兒回家。”

        “你是說吉魯野薩?!?/p>

        “是的。”

        “他不是我的丈夫了。”

        我一陣驚訝,又緩和地帶著幾分勸解的意思:“您和他吵架啦?”

        “沒有?!?/p>

        “您和他是一輩子的夫妻呢。”

        “那又怎樣。現(xiàn)在我和他各走各的。我們在山林中走散以后就沒有再遇見過。起初我們的確真心實意尋找對方,后來就不這么干了,突然之間就不想再遇見。有時差不多快遇上的時候我就急忙拐個彎錯開。我相信他也是這么做的。要不然這些山脈之中(許多年來,我們幾乎把這兒的山都走遍了),如果我們真的想遇見,又怎么會遇不見呢?”

        我聽得有點兒糊涂。

        “我已經(jīng)像這些山中的一把青苔,要我重新回到家中,我會不習慣的。他也不習慣。”

        “他說他每天晚上準時下山到這兒走一趟,然后也準時回家。他親口跟我說的。”

        “親口說的也不作數(shù)。他一時沖動才說了那些鬼話,就算他今天看見你想起一些往事,順便想起我,嘴上忍不住念一番舊情,明天他就不會這么想了。生不認魂,死不認尸,我跟他如今各有各的路,既然能在一片山林的一條路上走散,說明我和他緣分到頭了。你要是再遇見他,我保準他是另一種腔調(diào)。吉魯野薩可不是從前那個吉魯野薩了,他現(xiàn)在渾身上下輕得像一根能飛的紅公雞毛,不會想著再被什么東西牽絆。嗨,你這么晚了不睡覺,在這里轉(zhuǎn)什么圈子?你又不是一只野山羊?!?/p>

        “我隨便走一走?!?/p>

        “那你繼續(xù)在這兒轉(zhuǎn)圈。我要走了?!?/p>

        她走了。

        我想朝著山包上走卻沒有勇氣,就算我的雙腳向上跨了兩步也會滑下來?;蛘呶覄傁胪献叩臅r候,手被藿麻扎中,或者我心里才冒出一個向上邁步的念頭,我的大腿就抽筋了。

        天快亮時我回了家。院子里堆滿昨夜隨風而來的落葉。

        他們來抓走歐慕衣合的那天下午,我還在滴水崖喂豬,等我忙完一切回家才知道歐慕衣合已經(jīng)被帶到村子下方的馬路上。孩子們告訴我,歐慕衣合在我去喂豬的那個時間段,又把管家克爾迪揍了一頓。這回他闖了大禍,管家克爾迪報官了。路上停著的那輛小白車,就是管家克爾迪喊來的。那些人起先還走錯了門,險些將我的門給踢爛。

        等我趕到路邊相送,歐慕衣合已經(jīng)只剩一個屁股在人群擁擠的縫隙中露出來給我看,我看見有人就這么朝著那只屁股狠狠地來上一腳,就把他踢到車廂里面去了。

        百里灣的女人就在我身旁,她的兩股目光撞向我。

        “要是肯聽我半句勸,也不會落到現(xiàn)在這個地步?!彼f。似乎是說給我聽的。一種解釋的口吻。

        歐慕衣合被小車帶走了。他這一走就是半個月。第二天晚上不停地吹著寒風,第三天早上我起床一看,地上堆積了五寸左右的白雪。終于下雪了。大雪將管家克爾迪的房子蓋得白花花,周圍都在茫茫白雪之中。

        大雪之后,小山包的路非常難走,我每到晚上就去那兒轉(zhuǎn)幾圈。起先我還想著,終有一日,我會抬腳走進百里灣女人的房子,大膽地告訴她,這么多年以來,我其實一直期待她能從我過去的那扇窗門再鉆回去——像一支穿云箭,像女神降臨、覆水可收,只要她肯低頭鉆入我還保留著的那口舊窗子,我們兩個的過去就回來了,她做過什么我不計較,我做了什么……我什么也沒做……那么我后半生的孤苦伶仃便可終止,我會感到每分鐘都是幸福的,她也會是幸福的??晌乙淮味紱]有成功,只要抬腳往上走一步,腿就抽筋??磥硖煲馊绱?,我跟她的緣分就該止于小山包的半腰,與她很近,也很遙遠。

        有一天晚上我又遇到了吉魯野薩,他穿得挺像那么回事兒——屬于獵人的裝扮。肩膀上掛著他父親留給他的弓箭,這玩意兒我以前在他原來的房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塌了一半)里見過,那時候他特別愿意跟我說話,因為我是傻子嗨,我沒什么朋友,不用擔心他的話被傳到別處去。他常跟我喝酒,在夏天的院子里喝,用他女人從別人地里拔來的青菜,煮上一點不知道從哪兒弄來的一塊豬骨頭(他們兩個從不養(yǎng)豬),豬骨頭是她從水井里提上來的,膠紙口袋裝著,還滴著清水,一點也沒有沾上地面的熱氣,特別涼快非常新鮮的肉骨頭,她的廚藝還不錯,做飯也很麻利,大火一燒開,骨頭就差不多熟了,我就和吉魯野薩蹲在院子里一吃一喝就是一整天。那時我挺愿意跟他說話。他和別人一樣看我是個傻子,但并沒有瞧不起。我對他一直抱著同樣的好感,認定我們的老少情誼永遠不會改變。吉魯野薩比上次疲倦,已經(jīng)開不了弓的雙手無力地垂著,頂著雪地里的月光,鞋尖破洞里露出兩根腳趾頭,瑟瑟發(fā)抖?!澳慰嗄?!”我心想。

        “嗨,”他說,“你還在這兒逛???”

        “我閑得很?!蔽艺f。

        “看著就閑?!彼f。

        我想邀請他去家里喝一杯熱酒,好解一解他身上的乏??墒怯窒肫鸺依镆坏尉贫紱]有了。

        “老人家,”我說,“您還是搬到山下來住吧?!?/p>

        “算了吧。我怕嚇到別人。你有沒有覺得,人一旦變得很老的時候便會令人產(chǎn)生錯覺,會讓大家都以為這個人早就已經(jīng)死掉了?!奔斠八_提了提肩上的弓箭?!白蛱煳遗芰撕苓h的路,今天很疲倦?!?/p>

        “看得出來您很累。沒有遇見您的妻子嗎?”我心里有愧,不敢說自己就是那個隨時以為他和妻子早就已經(jīng)死掉的人。

        “沒有。不必要啦?!?/p>

        “您上次讓我傳話催她回家?!?/p>

        “我要是真的說過那樣的話,那一定是糊涂話。我和她現(xiàn)在各有各的事情要忙呢。你不知道,最初那會兒是她逼著我當獵人,像我的父親一樣在山林中……嗯,就稱為‘闖蕩’吧!她的心思我全部明白,她肯定聽信了傳言,以為我的祖上真有什么值錢的寶貝藏在山林某處。她希望我順著記憶,重新將父親帶我走過的路再走一遍,明面兒上是個獵人,實際上,是要我找回傳言中祖上藏起來的寶貝?!?/p>

        “我聽說過,是一對雪白的天鵝,像石頭又不是。您的曾曾祖父將它埋起來了?!?/p>

        “對啊,他們是這么傳說的?!?/p>

        “也許真有?”

        “她也是這么想的。這就是為何后來我們分散的緣故。她想自己去找。如果真有那么一件寶貝,呵呵,那一定是一枚祖?zhèn)鞯脑铝粒麄儧]日沒夜在月亮下背著弓箭游蕩,除此之外一無所獲。”

        “您不要氣餒,您要是覺得累了,可以住回原來的房子,這兒已經(jīng)和往年不同了,至少……啊,您看看,這兒的房子全都抹了白灰。就連您那間塌掉一半的老房子也給抹上了,只要將另一半重新站起來,補上半個屋檐,補上墻壁白灰,房子又可以住人?!?/p>

        “不要說老房子,新房子我都不想住了?!?/p>

        “您沒有在這里遇見您的妻子嗎?上回我遇見她了?!?/p>

        “遇不見的。”他語氣長長,像嘆息又不是,“你打算走到山包上去嗎?”

        “我是有這個想法?!?/p>

        “你走不到那兒的?!彼还煽蓱z我的語氣。

        “我的心在那兒?!?/p>

        “你真是個傻蛋,你的心只是在她逃走的那天晚上的窗口那兒?!彼α诵?,提了提他的舊弓箭,一步走到我跟前,錯開我就向著前方去了。走幾步又停下。背影向著我。問他是不是有什么話想讓我?guī)Ыo他的妻子,他說沒有,還讓我千萬不要為他操心,旁人的操心對他而言就是一場負擔和災難,并且以他和妻子過去所做的那些虧心事兒,也享用不了別人的關(guān)心。他告訴我,我日日夜夜趕入山林放牧的那七只山羊都是他殺吃的,有三只被他賣掉,其余的全部裝進了他和妻子的肚子。他這個時候?qū)⒄嫦喽冻鰜?,是因為這件事過去很久了,我聽了就算想掐死他,也無濟于事,看在他吃羊肉的時候也請我吃過幾頓,他建議我,這件事就讓它過去,還勸我不要沉浸在過去丟失的那些東西里不醒來,如果我還想有點兒屬于自己的日子,就趁現(xiàn)在,趕緊回床上飽飽地睡一覺,然后明天早晨天不亮就離開這個地方,哪怕在外面流浪也比在這兒兜圈子強。他就是最好的例子,從這個山頭轉(zhuǎn)到那個山頭,肩膀上總是懸著放不下的舊東西,腳底磨出繭子,被逼著去尋找那莫須有的祖?zhèn)鲗氊?。他現(xiàn)在還要加快腳步,不然被妻子撞見麻煩就大了。他說他們彼此已經(jīng)聞不得對方半點兒氣味,覺得那其中滿滿當當是一股陳年的臭味兒。

        “我和她,跟您和妻子的關(guān)系是不一樣的。我跟她都還沒有正式開始呢,我想重新試一試?!蔽覜_著吉魯野薩的背影說。

        “看在過去一場交情,聽我的不會錯?!彼ο逻@句話就不見蹤影。

        我感覺我在向著山包上走,千真萬確,我竟順順當當走到小山包,站在百里灣的新房子門口了??晌倚睦锖ε聵O了?!皼]出息的。”心里罵自己,魂都要飛走了。

        我不敢敲門。她的門前有一棵花椒樹,另外有一棵柿子樹,我就站在頂了一身積雪的柿子樹下。與她的大門還隔著二十米左右。

        房子里突然傳出一點響動,門開了,管家克爾迪從大門里走出來。

        我急忙縮到柿子樹背后的草叢里。還好吹著風,管家克爾迪并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樣。

        她跟在后面。她的樣子在夜里看起來倒是仿佛瘦了。

        他們走到門口。管家克爾迪在白晃晃的月光下,在我的兩股穿過草叢長長目光的注視下,他居然伸手一下子捉住她的乳房。我聽見他呵呵笑了幾聲,嘴里咂吧幾下,就像吃完飯還舔了碗那種舉動,笑得黏黏糊糊,怪臟的。

        女人并不生管家克爾迪的氣,這讓我差點兒氣死。百里灣死了以后,我還以為我“繼承”了她,之前覺得自己沒有資格也看透了,卻還是突然時不時要認為她還是我的。這便是多日以來,我在小山包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終轉(zhuǎn)到她門口的緣故。莫不是我辛苦的到來,只為見證這個?

        我心里氣得發(fā)抖,想出去打他又不敢。從未打過架。

        女人推了管家克爾迪一把,將他搡到一邊??藸柕洗炅舜觌p手,覺得冷,說要早點回去休息。他就走了。他走遠了她還沒有回屋,緊了緊身上的衣服,在敞開的門口搓著手,抬頭望向雪地上空的月亮。

        我辛苦到這里,就是為了給我看這些嗎?在白花花的月光下,看我所經(jīng)歷的過去是怎樣變成眼前這種樣子。吉魯野薩說得對,我這樣的人應該去流浪,我當初去流浪的時候就不該為她回來。難怪我回來的時候她感覺自己的天都塌了,一時沖動答應與我成親,卻還是在成親的晚上逃跑。

        我感覺腿麻,腳也冰涼,忍不住晃動。她沒有覺察到我制造的響聲,晚間有風,風吹草動。她打了個噴嚏。我竟差點兒站起來喊她回屋取暖。真是自作多情,她根本不需要我任何關(guān)心,她砰的一聲關(guān)了大門。

        這回我可以站起來了,鉆出草叢時感覺自己像一只野雞。走下山包,恍恍惚惚到了半山腰。

        我又遇到吉魯野薩的老妻。她頭發(fā)蓬亂,肩上扛著一根聞起來有點發(fā)酸的舊麻袋,看著的確如管家克爾迪所說,像是個精神錯亂的人。

        “我猜對了吧?吉魯野薩不會真的希望我回家?!彼f。

        “是的。”我沒有一點兒說話的欲望。

        “他還背著那把舊弓箭嗎?”

        “沒丟。”

        “你怎么啦?你這種語氣聽上去像是要死了?!?/p>

        “我確實沒什么力氣說話,老人家,我要走了?!?/p>

        “也不邀請我去家里坐一會兒嗎?”

        “不了。”我說。

        “真沒禮貌啊?!彼袊@。

        “再見。”我朝她黑乎乎的影子揮手。

        回家躺到床上,我感覺眼睛非常冷,睫毛上仿佛剛剛下過一場大雪。這個時候我倒有幾分想念歐慕衣合了。他仍然沒有回來,半個月時間早就過去了。聽說他心灰意冷去了山外,指天立誓,不闖出個樣子絕不返鄉(xiāng)。

        我好像聽到百里灣的女人在小聲小聲地喊我。豎著耳朵仔細一聽,的確是她在喊?!澳憧禳c開門啊,我要冷死了?!?/p>

        我曾指望她再從深夜里回到我身邊,就像當初從深夜離開,原路返回??裳巯滤嬲驹陂T口了,我卻感覺不到一絲高興,覺得她不是回來重新愛上我,覺得她只不過回來……她來干什么?

        “我睡著啦。”我朝著門外沒頭沒腦地說。

        她一腳踹在門上。她終于露出本來的脾氣。

        我急忙起身開門。

        “你來有事嗎?”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像只要被老鷹叼走的雞。

        “你怕我吃你?”

        “不是的。”

        “我來告訴你一件事,歐慕衣合請人給你捎來消息,那個帶消息的人在街上遇到我,又讓我?guī)兔Π严鹘o你。我差點兒忘記了,現(xiàn)在才想起來。歐慕衣合又被抓了起來——你放心,目前已經(jīng)放出來了。他不是在我們這個管轄之地犯錯,這回的事情有點丟人,他偷別人的錢包,被抓了然后又被放了。他身無分文。他讓你順著縣城那條老路一直往前走,你會在路上跟他相遇,讓你不要乘車,讓你騎馬——你不是有一匹黑色矮馬?乘車你會注意不到,騎馬就不會錯過。他說你是他唯一的朋友?!?/p>

        我還以為她對我……

        “你去嗎?”她兩手掃著頭發(fā)上的雨水。

        我想了一下說:“好?!?/p>

        她沒打算立刻走,伸著脖子往屋里看。

        “你進來坐會兒嗎?”

        “屋子倒沒什么變化呢。”她猶豫著跨進門檻,順遂的腳步讓我心里有點發(fā)涼。她來看我總是不費吹灰之力,而我去看她,中邪了似的,中間隔著爬不上去的山包和不敢冒犯的管家克爾迪。

        她走向我的窗戶,我在身后望著她的背影,她一轉(zhuǎn)身我就撞見她的目光。我不敢與她對視。目光往下滑?;剿目谔?。這就更糟了,仿佛看到管家克爾迪的爪印。

        天一亮我就騎馬去接歐慕衣合,天公不作美,雨時下時停,太陽時出時停,我和馬兒曬干了淋濕、淋濕了曬干。這條路我快走出神經(jīng)病了。

        我也不打馬趕路。我的馬兒上個月剛買的。一個外地來的禿頭馬販子,硬將這匹長得跟我差不多一樣勉強的矮馬說成高大威猛、強壯而忠誠、世間少有。說得好像我買下它就得到一個可以陪我度過晚年、為我養(yǎng)老送終的兒子。我就心動了。

        小路隱于山中,途中人煙稀少,我和馬的每一步都要從鳥和野獸的世界穿過。一種從未有過的幸福感從腳底一直升到眼睫毛上方,冷風中松雪的味道撲面而來,寒氣很深,但我心情特別好。我覺得很快樂,馬兒踩響枯枝敗葉,從馬肚子下面?zhèn)鞯轿业亩?。有好幾次我可能睡著了,險些從馬背上栽下去,但總是被松鼠或一閃而過的兔子驚醒。早晨遺留在我眼皮上的睡眠徹底遠去之后,我的視線就比之前更加亮了。有一段路特別難走,地勢很高,一度讓我懷疑走錯了,厚厚的松毛還殘留著前些日的殘雪,我和馬兒差點摔到山坡下。走出那段險路,天空也亮開了,地勢也降下來,差不多像是走在小小的山丘上。在高山腳下穿行,路旁有了莊稼,遇到幾間同樣抹了白灰的瓦房,小路順著房子的背后一直伸到遠處,然后又進入山林。

        歐慕衣合還沒有出現(xiàn)在前方。他一定是帶完消息便放慢速度。

        三日后霧氣蒙蒙的早晨,我才在一片陡峭的山林中的窄道上遇見了歐慕衣合。我提早準備了干糧和水,還有一件可以在野外過夜的羊毛氈。

        “你個狗日的,”歐慕衣合見我就罵,“怎么才到!”

        我上上下下拿他打量,帆布鞋早就成了泥巴鞋,不知在哪兒摔得滿身泥污,拄著一根吹火筒粗細的松樹棍子,一個學生用的書包背在身上,頭沒戴帽子,耳朵冷得發(fā)紅。他不開口說話,我還要多看幾眼呢。

        “你是皇帝嗎?打算等我跪拜完了再從馬上下來嗎?”

        我趕緊從馬上下來。

        “帶火柴了沒有?”他知道我不抽煙,平時身上不帶火種。

        “帶了?!蔽艺f。

        “這回算你聰明?!?/p>

        他對小路非常熟悉,他說他曾經(jīng)在這條路上無數(shù)次走過。小路上方果然如他所說,幾塊巨石倚靠下,底部自然形成了一個山洞。我們燒了一堆火。歐慕衣合脫下他濕透的鞋子,在火苗上烘烤,熱氣從鞋口里冒出,一股讓人作嘔的氣味兒。他疲憊萬分,眼睛里全是困意,睡了一覺醒來已近天黑。

        “精神好多了?!彼f。

        “看上去是這樣?!蔽姨嫠吲d。

        “沒想到你真的來接我。狗和我曾經(jīng)刨過你的墻根?!币环N道歉的語氣。

        “那些坑我都填平了?!?/p>

        我倆連夜趕路,他騎馬,我走路。沒想到他那破爛衣服口袋里還揣著一把質(zhì)量不差的電筒。

        “偷來的?!彼f。他舉著電筒在馬背上搖晃幾下,又將光圈打到地上,又將電筒扭幾下,從大到小的光圈就在地面上攤煎餅似的攤開。他告訴我遠處用小光圈最亮,近處用大光圈看得更寬更清,仔細地給我演示這玩意兒到底有多高級。他斷定我出過遠門也沒什么見識:傻子能有什么見識。

        “你為什么要偷呢?”我忍不住問。夜深了。歐慕衣合一聲不吭。我不高興他一聲不吭。

        “我想偷。”他悶了許久才說。

        “為什么?”

        “我想偷呀!”

        “你不能干點別的嗎?”

        “像你一樣?”

        “嗯?!?/p>

        “你是傻子,我也是嗎?我認得清自己適合干什么。”

        “偷東西有什么好?!?/p>

        “我想偷?!?/p>

        “得了多少錢?”

        “不多,盡是些大錢的小孫子!”

        “你怎么被抓住了?”

        “說你是個蠢蛋你又狡辯,他們不逮著我,我能自己往他們手里送嗎?”

        “你的錢都還回去了?”

        “抓住我了當然要還?!?/p>

        “你說過,要是出去闖蕩,能讓我看出你還和從前一個樣,就算你輸了?!?/p>

        “你剛才看到了,我還和從前一個樣嗎?”

        我想了想:

        “不一樣。”

        “那就對咯。我歐慕衣合只是運氣和身體沒有別人好,我五十多歲了,上哪兒干活都被嫌棄,年齡太大,力氣太小,對我挑三揀四,我沒有成親,沒有家產(chǎn),養(yǎng)的狗在你搬回老房子那幾天死掉了,好不容易門口來了一條新狗,還天天往你那兒跑,我父母不在了,什么都沒有了,一間房子門口光桿桿的,啥也沒有,除了天天刮大風,你敢說你坐在那樣的房子門口一點兒都不喪氣?你我年歲差不多,地里的活越來越干不動,很快你會發(fā)覺,就算我們種出了糧食也沒有力氣搬回家。我如果不出去賺點兒快錢,還能趕上什么?除了趕得上死什么也趕不上。我沒有別人那樣的運氣偷幾千幾萬,我只能偷點兒毛毛錢。這也是辛苦錢,晝夜不分,貧賤不嫌,他們兜里有多少我就取多少,從不貪多嫌少,也不害人性命,得錢就走干脆利落。這樣的行當不是我開創(chuàng)的,你不能把我看作罪人。你瞧你那是什么眼神?不要拿這樣的眼睛看我。你想罵我不要臉?這玩意兒從古到今就有,已經(jīng)成了一門手藝,這是給我這樣的人準備的一條有毒的路,眼皮底下賭運氣,聽天由命。你趕緊收起你那瞧不起我的眼睛,我可煩死你的眼睛了。”

        “你心虛了?”

        “我沒有。”

        “你在往歪路上走。”

        “歪路也是路?!?/p>

        “你背上的書包也是偷的。”

        “當然。”

        “你連小孩子也不放過。”

        “小孩子就不是人嗎?你不要瞧不起小孩子。”

        “歐慕衣合,你干這些事心里不愧疚嗎?”

        “你又不是我媽,就算丟臉我也丟自己的臉,你管我干什么。”

        “你書包里裝什么了?”

        “回去讓你見識見識!”

        “你回來不走了吧?”

        “我先去找管家克爾迪的麻煩。”

        “你有同伙嗎?”

        “你這個問題一點常識都沒有,小偷小摸要什么同伙?搶銀行才要同伙。你是不是腦子被雨淋濕了?”

        我倆繼續(xù)趕路。

        天快亮了。

        百里灣的女人沒有改嫁,但她跟管家克爾迪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不是什么秘密。

        有天晚上我睡到半夜被人喊醒。是百里灣的女人。她急促地想哭的聲調(diào)。

        “出什么事了?”我急忙出門,看見她臉上全是泥巴。我不知道自己怎么還是如此在意她的一舉一動。書上說,愛一個人實際上是在愛自己本身,抱著這種心情能一個人活得很豐盛。我大概就是這樣的人。能抱著一個完全不存在的念想活得很自在。

        她說不出話,指著歐慕衣合的房子背后。

        我扭開歐慕衣合送給我的那把電筒,走到房子后面一看,兩個熊一樣的身影扭打在一起。天上還在下小雨,從白天下到晚上,地面濕漉漉的,屋子背后的泥巴被他們兩個越滾越稀。

        “杵著干什么,快來幫我!”歐慕衣合喊我。

        “來幫我!”管家克爾迪喊我。

        我就沖上去了。

        我從未打過架——噢,我想起來了,不是從未打過架,是從未打贏任何人。從未有人因我受傷。

        但是我在打他們兩個。我左一拳右一拳。

        “你瘋了吧,傻子。”他們怪叫。

        我覺得心里堵得慌,仿佛去年喝的酒還沒有醒,眼前的稀泥巴讓我看了頭暈,越看越暈,我是頭暈了才亂打亂踢。我像一條報廢的老狗,像生活中的驢子,像馬蜂,像爬蟲,像只剩最后一口氣站在荒原的放羊老頭。我是空的,從頭到腳都是空的。管家克爾迪和歐慕衣合從我手中滑脫了,我還在虛弱地拍打地上的稀泥。

        “他是瘋了嗎?”管家克爾迪問歐慕衣合。

        “不知道。”歐慕衣合說。

        百里灣的女人朝我的屁股狠狠踢了一腳,我就清醒了?!澳阌胁“??”她瞪著眼睛,“你是來勸架的嗎?”

        “怎么了?”我問。

        歐慕衣合搖著頭說:“還和小時候一樣?!?/p>

        “絲毫不變。”管家克爾迪說。

        “他只是前段時間病糊涂了。”百里灣的女人說。

        我知道我怎么了。我那死去的母親說過,我是個不會打架的人,那些打架的人千萬不要喊我?guī)兔?,我的幫忙就是把所有人揍一遍,然后,在驚愕之中人們反應過來,對我進行群毆。

        但這次我很暢快,打完他們兩個之后我渾身的骨頭都舒服了。

        他們?nèi)齻€走了很久我才回家,深更半夜我燒了一鍋熱水洗澡。

        歐慕衣合自那以后就不再去找管家克爾迪的麻煩。他也閉口不談出去重操舊業(yè)的事。但我總覺得他要走了,并且這次出走也許就永遠不回來。他臉上掛著的那種神色是一種留念的神色,他需要一點時間將這兒所有的東西記住并刻在心里。

        有一天他突然想起之前要給我見識的那個書包。他翻了出來。里面裝著一小袋北方產(chǎn)的小米,金黃色,像掛滿朝霞的天邊冒出的第一縷金色陽光。還有一袋產(chǎn)于南方山腳下的紅米,是我們這片山坡的人從未見過的。

        “也是你偷的?”我說。

        “當然。”

        他打開小米袋子,下水洗?!疤鞖⒌模 彼械?。

        小米下水一洗就掉色了。

        “你還覺得我是個賊嗎?哈哈哈哈!”他說。

        我們煮了小米吃了。寡淡,一股臭味兒。

        下一頓他又煮了紅米。下水一洗,又白了。

        那之后我就不怎么見著歐慕衣合,白天他去地里干活,偶爾在晚間看到,也僅僅是打個招呼,他經(jīng)常閉門不出,那只小狗時常在他那兒討不著吃的,就徹底蹲在我的門邊了。算是我的狗了。

        后來我才知道歐慕衣合在生病。起先我覺得他只是感冒了,咳嗽聲接連不斷。我覺得他會好起來的。我也在生病。

        我在一個晴好的晚上坐在門口的院子里聽到他在房間里呼救,才知道他已經(jīng)病得很嚴重。并不是一場可以很快痊愈的感冒。我一腳踏入他的房門,看見他火塘邊的床上空空的,他從床上掉下來了,差點兒被火炭燒著屁股。

        “你該去看醫(yī)生了。”我說。

        “你又不是我媽,管這么多?!?/p>

        管家克爾迪派人給歐慕衣合送了一箱雞蛋。大街上買的,十三塊錢一板,一板三十個,一箱七板。他們似乎和好了?天知道。歐慕衣合把那些雞蛋全都送給我了。我已經(jīng)吃光了半箱,每一個都是雙黃蛋。

        百里灣的女人來過一次,她流著淚走了。我親眼看見她流的眼淚。當時我就在歐慕衣合的火塘邊燒一壺開水。

        “你走吧?!睔W慕衣合就是這么跟她說的。她之后不管說多少話,歐慕衣合都沒有再給她回一句。

        歐慕衣合躺在床上,氣若游絲身體干癟,所有時間給他的水分都在一點一點流失,我預感,他很快就要化在這片山林的長風中了。

        “我快要死了?!睔W慕衣合跟我說。

        “嗯?!蔽艺f。

        “我還要出去闖蕩?!?/p>

        “嗯?!?/p>

        “以后你一個人住了?!?/p>

        “嗯。”

        “你不用擔心我再偷東西了。”

        “嗯。”

        “到處是賊。”他說。

        “沒有路?!彼f。

        “別跑!”他說。

        “我睡一覺,喊醒我……”他說。

        他在說胡話了。除了開頭幾句清醒,后面說的全是胡話。左手和右手輪換著,在他自己眼前的上空晃來晃去,像在給什么人道別。

        那天早晨,太陽從滴水崖那邊照進我和歐慕衣合的院子,我早早地去給歐慕衣合送早飯,但他已經(jīng)死了。他病得很重,為了早點兒解脫病痛,他在夜里喝下一瓶毒藥(藥瓶還在枕邊),迫不及待地去死了。我費了好大力氣才給他穿上他在人間的最后一件衣裳。然后他們就把他安葬了。

        他們不肯聽我的。要是有人聽我的就好了。讓歐慕衣合在他的院子里再停留一個晚上,時節(jié)快要進入春天,雖然夜間的風還是冬天的風,但是夜里晴朗,月光皎潔。讓這個剛剛死去的人間醉鬼……不,體內(nèi)灌滿了毒藥的人……在他的院子里像從前一樣再照一照月光有什么不好?

        可是沒有人聽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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