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買了環(huán)H島一周游的郵輪票,順便把回國的機票也定好了。對回國以后的安排毫無頭緒的我,一邊想著在H島多停留一下,一邊收拾行裝。H島的夏季已經(jīng)接近尾聲,下了船再回到這里時,說不定就入秋了。
離開出租屋時,室友不在,我在桌上留了張紙條。沒等我放下筆,熱風(fēng)就把它吹落到了地上。我重新拾起紙條,拖著行李箱走到陽臺前,把窗戶鎖好。紙條又莫名其妙地從桌邊跳下去了。這次又是哪里來的風(fēng)呢?
我在窗邊喘著氣站了一會兒,隨即繞開地上的紙條,走了出去。
登上郵輪甲板時,霧氣正在海面上彌漫,一層深黛色懸在半空,像是海水的爪子。風(fēng)的溫度已大不如前,有一陣沒一陣地吹打在我身上。港口的水泥路上,幾條被碾平的魚靜靜地躺著,但鱗片還在閃爍。天色依舊很暗,日出的時間比以前晚了,琴弦一般微曲的海平面正繃成一條銀亮的線,而高懸的天幕則呈現(xiàn)出一種不可觸及的深藍。
夏季的熱氣還沒有完全消退,被汗沾濕的襯衫緊貼著我的皮膚。身旁的人都沉默著,不過,我能聽見一些低聲細語,不知從何處傳來,遙遙地綿延出去。
夏天的觸感,夏天的人群,不就和碼頭上那幾條魚一樣嗎?
啟航時,煙囪里發(fā)出鯨魚似的叫聲。
這艘破舊的小郵輪,船艙過道里鋪設(shè)的地毯有股霉味。事實上,地毯的紋樣和色彩相當美觀,經(jīng)過多次清洗,表面掉色,呈現(xiàn)出古樸的風(fēng)格。至于霉味,或許無論如何洗刷曝曬也不能完全驅(qū)散掉吧。踩在地毯上,幾乎感受不到它的厚度,下邊緊挨在一起的木板發(fā)出干巴巴的聲音。
現(xiàn)在是H島的旅游淡季,我單獨住在一間雙人房里,兩旁都是空屋。舷窗不大,外邊透進來幾縷寂寞的日光。房間里鋪著同樣的薄地毯??帐幨幍淖呃壤?,時不時傳來海員們在地毯上玩彈子的聲音。他們在過道里來回跑動,我卻很少見到他們的身影,仿佛這個房間和郵輪的其他部分完全是隔開的。即便把房門敞開,也無濟于事。床鋪被安置在角落里,避開了僅有的一點日光。我整天都躺在床上看書。
要是哪天海員們跑到我的房間附近來,我就出去搭個話。他們的笑聲不像笑聲,隔這么遠聽,像一群小豹子打架,嗷嗷地號叫不止??膳?!我縮在床上想。不過,我寧愿直面豹子,也不愿死在一堆洋文書里!
這么算的話,我來H國的時候,早已經(jīng)死在宿舍的床上,死在書里了,現(xiàn)在坐船的其實是我的魂魄。我抱著被子翻了個身,露出苦笑。
等了一天,又半天,連海員的笑聲也遠去了。一覺醒來,房里又靜又冷。
我把厚襯衫裹在身上,比野獸更恐怖的念頭在腦海里盤旋。難道我今后注定要這樣過下去嗎?我仿佛住在一個木箱子里,從超載貨輪上掉下來,在海上無休止地漂浮。再漂幾年,木箱腐爛,我豈不是要沉下去淹死了?這是某種魔咒嗎?
我逃跑似的去了郵輪的早餐屋。
為了打消關(guān)于魔咒的念頭,我開口和坐在跟前的中年男人講話——請他替我拿鹽和胡椒。他把手邊的調(diào)味品遞給我之前,用餐巾紙好好擦了擦手,解釋說指甲上沾了黃油,讓我稍等片刻。我托著腮聽他講話,覺得氣氛很舒適。
太陽升高之后,我脫掉厚襯衫,去甲板上吹海風(fēng)。海面一片銀灰,霧氣已經(jīng)被日光沖淡,只在船頭留下乳白色的殘骸。
領(lǐng)航艙附近,一群海員蹲在地上打紙牌,硬幣和鈔票都扔在地上,一會兒有人撲上去把一堆錢幣攏在手里,別人就伸手敲他的腦袋,一伙人又笑又罵的聲音,蓋過了郵輪的轟鳴聲。這就是那群平時玩彈子的人吧。向遠處望去,船頭的女人們撐著陽傘,像幾棵歪歪斜斜的白樹,小姑娘們則在樹下追逐打鬧,尖叫著抓住自己的裙擺。
我靠在鐵欄桿上,眺望著她們身后明亮的大海。
早餐時見過的中年男人就在不遠處,面朝船尾,慢慢吐出嘴里的煙。
“先生,給我抽一支,可以嗎?”我問他。
他轉(zhuǎn)過頭看著我。風(fēng)吹得正猛,他的圍巾在身后招展,獵獵作響。原本這條圍巾的尾巴是塞在他的衣領(lǐng)里的,現(xiàn)在卻耷拉在外邊,任風(fēng)擺布。
“先生?!蔽矣纸辛怂淮?。
他介紹說自己叫Goddard,并把一支快斷的煙遞給我。
“孩子,過來。”
我叼著煙,躬下身湊到他的打火機前。他把手掌立起來替我擋風(fēng),打火機里冒出的火舌呈藍色,在日光里顯得很暗淡。
一個巨大的浪頭撞上船身,冰涼的水花濺在我臉上。地板隨之搖晃,我踉蹌了一下,他抬起那只手扶住我。我分不清此刻聞到的是煙味,還是香水味,這味道彌散開來,很快被海風(fēng)帶走了??傊?,氣氛依舊很舒適。
Goddard叫我“孩子”,那年我十九歲,在H國做臨時交換生。我本來打算找一位獨行的青年旅客一道坐船,但這種愿望仿佛并不現(xiàn)實。要找旅伴的話,Goddard倒是個不錯的選擇。他應(yīng)該是H國人,頭發(fā)在暗處如白沙一般——這樣的發(fā)色很有標志性。我直起身,目光移回海上,Goddard善良的神情還沒有從眼前消散。
銀灰色的海面,讓人覺得仿佛置身于另一個星球,光彩奪目,所有的顏色都被強光沖淡,變成了一片茫茫煙色。我咬著嘴里的煙桿,心中僅剩的那點寂寞也被海浪沖淡了。地板搖晃的頻率恰到好處,似乎要哄我入睡。
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就醒來,讀書,寫長長的信
在林蔭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葉紛飛
船尾有人在念詩。聽懂了詩句,我立即清醒起來,離開欄桿向船尾跑去。這不是里爾克的《秋日》嗎?兩三位鬢發(fā)斑白的老先生手里捧著詩稿,靠在船尾,而剛才那群穿連衣裙的小姑娘們也跑到這邊來了,正圍著老人們轉(zhuǎn)圈。越轉(zhuǎn)越快,裙擺飛了起來,長裙下面的白色底褲也被陽光照亮,如同海鷗的羽毛,姍姍可愛。她們已經(jīng)放棄拉住裙擺了。
讓枝頭最后的果實飽滿
再給兩天南方的好天氣
催它們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壓進濃酒
誰此時沒有房子……
我興致勃勃地走上去和青年海員們搭話。那群人中間,有一個總愛窩在角落里的家伙,看上去甚至不足十七歲。每當我開口講話,他便拿住我口音的把柄,笑個不停。我索性上前和他嬉鬧起來,扭作一團。
海員們和老人們,很快都與我熟識了。
我從船長那里聽說,Goddard曾經(jīng)是海軍的人,他們是同一年入伍的。不過,這兩人幾乎從不同時出現(xiàn),只有極個別時候并肩坐在領(lǐng)航艙門口,有一搭沒一搭地交談。
“和Goddard深交可不妙呀。你不覺得嗎?”船長問我。
“呃,我不知道……這樣下定論就可以嗎?”
他聞言,若有所思地撓了撓下巴。船長像一只棕熊一樣癱坐在扶手椅里,粗重而緩慢地呼吸著,酒氣吹打在我臉上。我屏住呼吸,扭頭望了望窗外。霧蒙蒙的月光流進船艙里來了,和燈光融合在一起。這里是郵輪的餐廳,也是酒館,為數(shù)不多的乘客們聚在一塊,發(fā)出嘈雜的聲音。桌上的燭臺似乎只是裝飾,表面的金漆已經(jīng)剝落,露出里面黑紅色的鐵架。
船長直起身,朝我靠過來。
“呃,我不知道?”他學(xué)著我的腔調(diào)說了一遍。真是拙劣的模仿,海員們哄笑起來。
我、船長和年輕海員們圍坐在一起。他們摘掉了平時一直戴在頭上的帽子,零零散散排了一桌,干活時綁在身上的毛巾也取了下來,甩在角落里。這樣一來,我仿佛真成了他們中的一員。
這個念頭讓我的身體輕飄飄的。不知是由于月光還是輕微的眩暈,眼前的場景不太清晰,仿佛一堆聚在一起閃動的光斑。我已經(jīng)喪失了對船長的話的興致。
我朝著Goddard的方向遠遠望了一眼。
他坐在角落里一張單人桌前切自己的牛排,一門心思撲在餐盤上,雙手緊握刀叉的模樣酷似在準備一次解剖。他的肩頭聳起,形成小山,頭埋得很低。我揉了揉眼睛,再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他似乎正咬著下唇。這真的是在吃飯嗎?看上去一副全力以赴的架勢。
“Goddard是哪一位?”一個海員問我。
“那邊。”
“是嗎?”他瞇起雙眼,向那邊瞧了瞧,“看不清楚啊。”
“我也……看不清楚。”
我稀里糊涂地附和道。
“孩子們,都湊過來點?!贝L向我們擺擺手,海員們立馬圍了上去。我也連忙跟著湊上去,但怎么也擠不到前邊,只能從人群的縫隙里看見船長的臉。
“我和Goddard到海軍服役已經(jīng)是二十世紀的事情了。這么說來,二十多年了吧?你們相信嗎?我沒聽他講過幾句長一點的話。那幾年,軍隊里連跑腿的差事都少,大家閑得快發(fā)霉了。他肯定也沒忘,不是我吹牛……”船長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所以該說的不該說的,大伙兒都拿到一塊兒講了,權(quán)當打發(fā)時間。不過該做的不該做的,這個嘛……暫且不告訴你們?!?/p>
大家爆發(fā)出一串意義不明的笑聲。
“不管多少年過去,Goddard就沒有變過。我們連里再沒有第二個這樣的人,成天閉著嘴,誰知道他在想什么?!?/p>
“當然了,”他補充道,“Goddard至少在為人方面沒有什么缺漏,但這并不能說明任何事。尤其是如果你們無聊了,想找個伴,就不能把這種品質(zhì)當成一個,呃,標準,孩子們?!?/p>
“那這算什么?”
我脫口而出,立刻感覺頭上仿佛挨了一下子。
船長臉上已經(jīng)掛上兩團斑駁的紫紅色,把巨大的木酒杯端起來蓋在臉上,來不及咽下的酒在他毛躁的大胡子上留下橫七豎八的水痕。他站起身,笨重地踱步到吧臺前盛酒。半晌,他慢悠悠地走回來。
二十世紀中葉,也就是H國被卷入戰(zhàn)爭的時候,該國海軍的名聲盛極一時。船長講轟炸的場景,仿佛有意要恐嚇我,使我膽怯。
“需要你當心的事情——還多的是!就算是在我的破船上……”船長高聲嚷嚷道。
時針走向兩點,月色暗了,四下一片漆黑,幾乎無法辨認方位。
我快步回房,在走廊里憑記憶摸黑前進。夜里風(fēng)浪很猛,地板搖晃得厲害,我一時分不清到底是我撞上了墻壁,還是兩邊的墻在推搡我。
舌根突然一熱,一股酸水從喉嚨里涌了上來。
我連滾帶爬跑回甲板,趴在船尾的欄桿上,狂吐不止。原先嘴里包著的嘔吐物和新涌出來的膽汁混在一起,一團團掉進了眼前的黑暗中。剛才在走廊里飛奔時,膝蓋還撞上了艙門,火辣辣的一片劇痛讓我?guī)缀醪荒苷玖ⅲ荒馨雮€身子吊在欄桿上,靠雙手支撐。我產(chǎn)生了一種幾乎要把膝蓋上的疼痛一塊吐出來的幻覺。圍欄在震動,視野里除了自己呼出的一點點白霧,只剩下海里深不見底的漆黑。外邊海風(fēng)呼嘯,仿佛所有的溫度已經(jīng)灰飛煙滅,寒意扼住我的咽喉,讓我動彈不得。
被大風(fēng)包裹著,我的身體也逐漸冷卻了下來。
我感到警醒,也感到憂傷。孑然一身,兩手空空,除了一肚子臭水,我什么也不剩下了。海員們和他們的船長想必已經(jīng)睡下,把翻江倒海的凌晨甩給了我一人。從大陸深處來的人,一定要這樣和海打照面嗎!
我吐掉了嘴里最后一滴唾沫,被我抱在懷里的鐵欄桿已經(jīng)變得溫?zé)?。它就像是一具硬邦邦的遺體,只不過尸骨未寒。
我把手伸進口袋里,沒摸到手帕,卻摸到了白天沒抽完的半支煙。
“嗯?你的臉色不太好?!?/p>
Goddard一邊收拾餐具,一邊抬頭看著我。
我嘻嘻笑了兩聲,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又晃了晃腦袋。今天是陰天,氣溫卻回升很快。我害怕起晚了趕不上早餐,于是飛奔到餐廳,到現(xiàn)在呼吸還沒完全平息下來,身上直冒汗。
“感冒了嗎?”
“嗯?!?/p>
他沉默了一會兒,把餐盤平放在桌上,暫時沒有要走的意思。我拿起抹好黃油的吐司,咬了一口。
“你在船上沒有熟人嗎?”
“沒有,我一個人來的,誰也不認識。”
Goddard打量人的神態(tài)很有意思。他一定要先把臉扭開,仿佛這是一種不那么直白的、相當安全的方式。打量夠了,再轉(zhuǎn)回來。我第一次和他搭話時,他就這樣做過,一邊自以為隱蔽地注視著對方,一邊用餐巾紙把每個指頭都擦干凈。
“我這么做,希望你不要介意……”Goddard說著,站起身,用那只剛擦拭過的手,輕輕靠了靠我的前額。
我沒有搭話。
這讓我想起自己讀幼兒園時查血的往事。孩子們在縣醫(yī)院來的醫(yī)生跟前排起長隊,一進檢查室就哭個不停。我站在隊列里,看見剛走出來的孩子小臂上的血珠,立馬就流下了眼淚。醫(yī)生給我扎針時,沉默地撫摸著我的額頭,由于我不停地掙扎,他的手上沾滿了我的淚水。
扎完針,醫(yī)生給了我一團棉花和一顆水果糖。讀小學(xué)以后,就沒有糖了,再往后更是沒有過。那位送給我水果糖的醫(yī)生,就像人間蒸發(fā)了一般,體檢時來的都是生面孔。
“沒什么問題?!彼f。
“謝謝你。你的手好涼?!蔽叶⒅栈厝サ氖郑÷暤?。
“是嗎?抱歉?!?/p>
Goddard的手的確像海水一樣冰涼。這就是他總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原因嗎?穿著長大衣,用圍巾遮住下巴的Goddard,遠看上去像一個郵筒。不過現(xiàn)在,那條圍巾只是松松地掛在他的脖子上,被銀白色的光線籠罩著,下面露出了一小塊皮膚以及他大衣里襯衫的領(lǐng)子。
他又無言地坐了一會兒,便端起餐盤,離開了。
日光很快變得暗淡,屋外淅淅瀝瀝的聲音不絕于耳——下起陣雨來了。海員們?nèi)齼蓛膳苓M來,打開電燈,把被淋濕的帽子脫掉,甩在吧臺上。有人從后廚拿了玻璃杯,大伙圍在一起,又弄來一小桶啤酒喝?;叵肫鹱蛲韲I吐物里的酒味,我身上冷汗直冒,匆匆把餐盤還回去,便躲進了角落的座位里。
昨天Goddard不就是坐在這里嗎?我和他之間沒頭沒尾的談話如果持續(xù)下去,終點又會在哪里呢?
我望了望窗外。低垂的黑云和海面之間,關(guān)滿了亂竄的海鳥。
在我不到一年的海外生活中,有多少這樣的時刻,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孤身一人的命運,自我記事起就將我緊緊纏繞,如同幽靈附體——命運云者,讓我這個年紀的人來概括還為時尚早,可我能不為命運而哀傷嗎?我仿佛置身海底,很容易感知到自己呼吸時鼻腔發(fā)出的沉沉呻吟,睜眼時睫毛的翕動,以及海水壓在耳膜上帶來的劇痛。進而,生命運轉(zhuǎn)的節(jié)奏一天比一天清晰起來。不過,拿海來打比方的話,我在很早以前就開始了深潛,現(xiàn)在氧氣已經(jīng)耗盡,我馬上就要迎來窒息了吧。
我的手翻動書頁,發(fā)出刺耳的“嘩啦”聲;餐廳里,海員們手里的玻璃杯碰在一起;隔壁船艙傳來小女孩朗讀童話的聲音;樓下的船艙里,有人在播放披頭士的唱片……
突然,一滴豆大的水珠落下來,打在我跟前攤開的書上,迅速消失在了書頁里。
我抬起頭,正好看見Goddard的下巴。他注意到我的目光,連忙直起身子,發(fā)梢上的水珠像星子一樣泛著暗光。今天他身上只有從甲板上帶進來的雨水的氣味,我甚至完全沒有察覺到他的靠近。難道一味在意宿命的議題,反而會讓我變得遲鈍嗎?
“不好意思?!?/p>
他指了指窗外的雨,從衣袋里摸出一個小紙包遞給我。
“這是備用的藥?!?/p>
“啊,沒關(guān)系,我?guī)Я烁忻八?。?/p>
“是治暈船的。”
“暈船?”
“嗯,你看起來像是第一次坐船?!?/p>
Goddard和我對視了半晌,又把臉轉(zhuǎn)向一邊,朝著舷窗,從頭到腳都像在迅速融化。我呆呆地注視著他的側(cè)臉,心想,如果我也能夠融化分解,匯入雨水,會不會獲得幸福呢?
“你也坐吧?!蔽液仙蠒?,把旁邊的椅子拽過來。
“Goddard”在英文里是“永恒不變”的意思。
一個人擁有一個名字,倘若哪天連帶著名字的含義也全部擁有了,那是很有意思的。不過,不擁有名字的含義,也沒有害處。而且,稱呼名字的時候,總想著意義,人與人之間恐怕會變得疏遠。
念及此,我就會避開他的大名。
Goddard的作息很規(guī)律,為了能在早餐屋和他碰面,我用上了出國以來一次也沒用過的鬧鐘。吃完早餐,就到甲板上溜達。我每天都抽他的煙。
有時,我忘了手里還拿著煙,把煙灰弄得滿身都是,尤其是膝蓋上和鞋背上。煙馬上要燃完了,可能會燙到手,這時候,Goddard會用剛點好的煙敲打煙灰缸的邊緣,試圖提醒我注意。
“你以前不會吸煙吧?!?/p>
“才不是。我十三歲的時候就吸過?!?/p>
“誰教你的?”
“一個朋友。他當時坐在我旁邊,然后突然轉(zhuǎn)過身來,如此這般……”
我舉起手,比畫著當時的情景。
“真殘忍啊?!盙oddard皺了皺眉。
說殘忍,其實有點言過其實。或許那位朋友不過是腦袋短路,把一支快燃完的煙塞進了我嘴里,叫我吸兩口。雖然差點讓我把肺咳出來,但事情就這樣過去了。相比之下,Goddard隨身帶著的那種細長的紙煙味道很清淡,不會讓我的身體產(chǎn)生絲毫的抗拒。
那些給詩歌譜曲的老人們,除了唱自己的曲子,還唱民歌。黃昏降臨,他們便把詩稿收好,一行人在船尾排開,面對晚霞彌漫的天空禱告。我偶爾會找老人們學(xué)歌,以此來消磨漫長的船上時光。Goddard則坐在旁邊,如監(jiān)護人一般守著我。久而久之,形成了慣例,假如哪一次Goddard沒有和我一起出現(xiàn),老人們就會立刻掛上一副擔(dān)憂的神情,仿佛在看著一個走丟的小孩,問我:“你的那位誰誰在哪兒呢?”
總和老人們膩在一起的小女孩們不知疲倦地在甲板上玩耍。聽見我唱歌跑調(diào)或破音,就笑得前仰后合,用白白的小手戳我,真叫人難為情。
我們從北邊橫跨H國的領(lǐng)海,常常遭遇短暫的陣雨。晴天多在夜間出現(xiàn),從成團的云的縫隙里,可以眺望破碎的星空。海風(fēng)失去了陸上高地的阻撓,不分晝夜地痛快飛舞。另外,H島主島的北邊常有群島、冰山和礁石,成天待在甲板上的話,說不定能遠遠地看見它們。船長對此深惡痛絕,待在領(lǐng)航艙里的時間明顯多了,海員們的聚會上再見不到他的身影。從發(fā)動機的轟鳴聲里也能聽出船長的不安——半夜在床上驚醒,聽著船底傳來嗡嗡的噪聲,就很難入睡了。我倒是深深地為海上的奇觀著迷,對這片海域心懷不舍。不過,船長一心想盡快趕到補給港,忙得昏天黑地,眼里布滿了血絲。光是被那雙眼睛看著,我就打消了勸他延長航程的念頭。
如此航行了七天,郵輪已經(jīng)抵達H島西北部的群島。
黎明時分,我登上甲板,海面上沒有一絲霧氣。海水吸收了天上的魚肚白,呈現(xiàn)出冰面的顏色。一座巨大的荒島,正在不遠處緩緩向著船尾的方向遠去。我倚在欄桿上,一邊眺望島嶼,一邊裹緊了外衣。每過一天,空氣中的寒意都增添一分,荒島真像是在冰原上滑行似的。白花花的海鳥棲息在島嶼的巖縫里,睡得正熟。島上的草木大都已經(jīng)枯死,只有三兩株在巖石里扎根的樹還沒有遭遇倒伏和風(fēng)化的命運。然而這些幸存者的枝干也光溜溜的,樹木的怪枝一致向著東北方伸展,仿佛要給我指出點什么。順著枝條遠眺,只能望見冷色的天空。
行船的速度比昨天慢了。船長站在甲板上喝檸檬茶,見我來了,立馬用眼神給我打了個招呼。我聞著檸檬茶的氣味,突然有些緊張。原本明朗的世界,不知為何變得詭異起來。
Goddard也登上了甲板。他悄無聲息地在欄桿附近行走,沒有走到船長身邊,也沒有來找我搭話,孤零零地徘徊了一會兒,最終在船尾站定,面朝島嶼。
“Once I built a tower now its down,brother can you spare me a dime……Brother……”
斜前方的瞭望塔上,值班的海員打開收音機,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的老歌伴隨著“滋啦滋啦”的噪聲,遠遠飄了過來。緊接著,塔上的人手持棒狀物,開始敲打鐵窗框——這是換班的信號。荒島上的海鳥被驚醒,成群地騰躍而起,發(fā)出怪異的叫聲。Goddard也被驚動了,他不再看荒島,而是把目光投向緊繃的地平線。太陽馬上要從那里一躍而出了。我看著他的側(cè)臉,腦中浮現(xiàn)出一位青年海軍的面影。
這面影有依據(jù)嗎?
我沒有想象過Goddard年輕時的樣貌,更不提看那時的照片了。但在中年人身上同時看到青年人的面影,是過去從來沒有過,此后也再沒有過的事。父母的面影已經(jīng)因為距離遙遠而暫時變得模糊,而同齡人的面影,幾乎沒有在我腦中留下任何痕跡。拼盡全力回想的話,我還能記起逼我吸煙的那位朋友的面容——它在煙頭橘紅色的火光里搖曳不定。在我人生的劇場里一閃而過的人,真是少得可憐??!
天空迅速亮了起來。
今早從廣播里得到通知,郵輪傍晚就要在補給港靠岸了——那是H國西邊的附屬島嶼上的港口。船票里包含了??科陂g的食宿費用,在港口邊的旅館里住一晚,次日下午啟航,期間不用再自己掏腰包。想趁此機會在島上溜達一圈的話,時間應(yīng)該是足夠的。下午,等待靠岸的人們便提著大包小包擠進了餐廳。后廚的人端出來的魚干很快售罄了,只剩下一股魚腥味在狹窄的船艙里彌漫。
兩個從人群縫隙里鉆進來的海員,一人嘴里叼著一根魚干,到吧臺前坐下。
為了避讓身后的走廊里搬運大件行李的工人,我向前挪了挪腳。想在這里讓出稍微多一些的空間絕非易事。站在我跟前的Goddard正在讀報,因為人群密集,他把報紙豎得很直。我和他從一開始就待在餐廳里,所以現(xiàn)在被新進來的游客團團圍住了。我瞧著他郵筒般的脊背,又向前靠了靠,把腳并攏。這樣,我的胸口和他的背部緊貼在一起,中間一點縫隙也不剩下了。
“……又降溫了。”
“是嗎?可是這里面好熱。還沒到秋天吧?!?/p>
“這一帶已經(jīng)入秋了,寒潮來得比其他地方更早?!?/p>
“真的?”
他扭過頭看著我,尷尬地笑了笑,神情很是為難。是因為我擠到他了嗎?不過現(xiàn)在我也沒有向后退的余地了。還有更多的人堆在船艙的入口處,呼出的熱氣往上飄,仿佛要把餐廳里的燈光打濕。我埋下頭,把臉貼在他的后背上。
“你來過這個港口嗎?”
“那會兒還在軍隊里?!彼褕蠹埊B好,卷起來,“從軍艦上可以看見島上的黃葉。”
“是秋天的事情嗎?”
“我忘了?!?/p>
偶爾依靠一下別人也不錯。我感受著從他的身體流向我的臉頰的暖意,貼得更緊了一些。不過,即使這樣,我也聽不見Goddard的心跳。心跳一定是有的,也一定是能在某個位置聽見的,但具體在哪里,就不得而知了。以前我從背后抱著父親,耳朵貼緊他的背,總能感受到隆隆的搏動。對于這條童年法則的失效,我一瞬間覺得悵然。
嘈雜的房間里有一種虛幻的寂靜在彌漫。吃咸魚的海員們轉(zhuǎn)身回到了后廚,而穿連衣裙的小姑娘們也睜著茫然的雙眼,盯著前方出神。
“我還是回去加件衣服吧?!?/p>
“剛才不是還嫌太熱了嗎?”Goddard苦笑一聲,把頭轉(zhuǎn)回去了。
船長終于進餐廳里來了,身上還攜帶著一股極有沖擊力的涼氣。他到吧臺前接了半杯酒,挺著腰桿,一只手撥開胡子,大口痛飲。酒喝罷,又叫人拿來肉片,馬不停蹄地咀嚼起來。
一頓暴飲暴食之后,他睜大圓圓的眼睛環(huán)顧四周,半晌,目光定在了我身上。
“嗨?!彼粤Φ胤珠_人群,走過來和Goddard打招呼。
我稍稍踮起腳,越過Goddard的肩膀抬眼看著船長。
“還有多久靠岸?”
“倆小時,最多?!?/p>
Goddard遞給他一支煙。
船長的眼袋泛著烏青,紅棕色的胡子凌亂地纏繞在一起,渾身上下都是領(lǐng)航艙里灰塵的氣味。他就像一只巨大的棕熊,從雪洞中緩緩走出來,身上還沾著冰雪。
“喂,你最近過得挺安逸呀?!彼麑oddard露出了笑容。
“哦對了,還有你,”船長低下頭,補充道,“孩子,你過得好嗎?”
“很好呢。”
Goddard的耳后出了一層細汗。我不忍心再擠著他,往后退了退。
郵輪的速度越來越慢,地板也不怎么搖晃了。
旅店坐落在港口附近的度假村里,客房是清一色的二層木結(jié)構(gòu)建筑,房屋外墻的漆早已掉光,大塊的木板歷經(jīng)風(fēng)吹日曬,呈現(xiàn)出灰撲撲的白色。
住在岸上的這天早晨,我早早醒了,覺得口干舌燥。
透過窗簾的縫隙往外看,天已蒙蒙亮,自然光很微弱,卻讓我覺得睜不開眼。眼睛、口腔,甚至身體里的水分好像都被抽走了,只有干熱的空氣在我的喉嚨里穿梭。我想咳嗽,卻發(fā)不出一點聲音。大概是由于水土不服吧。
入秋以后,晚上不裹著被子睡覺,恐怕會有感冒的風(fēng)險。我感受到了手腳上殘留的涼意,往旁邊一看,發(fā)現(xiàn)被子安靜地躺在木地板上——一定是昨晚被我踢下去的。究竟會不會染病,現(xiàn)在還說不清楚,我只覺得鼻腔里干得出奇,到了輕輕翕張也會刺痛的地步,四肢有些乏力。即使患了病也無妨,再過不久航程就要結(jié)束了,只要能回國,一切或許都會好起來……
我一點一點將雙腳挪到地板上,再用手撐起上半身,環(huán)顧四周。投進房里的晨光白花花的,看起來不太溫暖。
找了一圈,發(fā)現(xiàn)瓶裝水已經(jīng)喝完,我便強忍口渴,步履蹣跚地往二樓跑。
二樓是Goddard的房間。還在樓梯間里,我就聽見了被褥摩挲的聲音,以及人在將醒未醒時的呼吸聲。我推開虛掩著的房門,赤腳走進房間。側(cè)躺在床上的他依舊閉著眼睛,似乎很疲憊。床頭柜上擺著一個半滿的玻璃瓶。
我拿起那瓶子,急急忙忙灌了幾大口,突然覺得喉嚨和鼻腔里泛起一陣強烈的酸澀,連忙將它扔下。玻璃瓶發(fā)出一串清脆的乒乓聲,險些倒下去,在緊要關(guān)頭被我扶住了。
“啊啊!這怎么是酒哇?。 蔽腋杏X自己的臉皺成了一團。
Goddard坐起身,苦笑一聲,然后重重地嘆了口氣。
度假村在每一棟樓下都安置了裝有涼水的陶罐,里邊的水可以飲用,也可以供從海灘上回來的游客沖洗手上腳上的沙。我蹲在陶罐前舀水喝,Goddard則站在我身旁,慢條斯理地扣好襯衫,再穿上外衣。陶罐里的水像進過冰箱一樣冰,但為了盡快沖掉嘴里的酒味,我喝得很急,沒來得及咽下的水淌下來,淋在膝蓋上和腳背上。
“孩子?!?/p>
……
“孩子?”
“嗯,我在聽呢?!蔽曳畔履旧?,仰頭看著他。
“你的手機昨天忘在樓上了?!?/p>
“哦,是嗎?!?/p>
“有人給你發(fā)郵件,你下船以后就要回……回中國去嗎?”
“是啊。”
冷風(fēng)從海上涌了過來,我把單衫緊緊裹在身上。
“這個發(fā)郵件的人……”
“什么?”
Goddard有氣無力地笑了一下。
“他講話好像很細心。是家里人?還是朋友?”
“不是家人。謝了,把手機還給我吧?!?/p>
他站在原地,沒有動。
“行了?!蔽艺酒饋?,從他手里抓過手機。
Goddard聳了聳肩。他一言不發(fā),似乎是因為不明白怎么開口好。我緊緊攥著手機,背上有些冒冷汗,可下一秒,一陣孩子氣的懊惱便占據(jù)了我的心。沒有那件直筒大衣的遮蓋,我終于能看清楚Goddard實際的身形了。他的關(guān)節(jié)凸起,小腿上青筋的紋路像盤曲的蟲,骨骼也是變形的,肩膀一邊高一邊低,表面仿佛只裹了薄薄的一層皮,整個脊背像一座瀕臨倒塌的樓房。一想到他曾經(jīng)是個軍人,我就覺得難以釋懷。
“你為什么要喝酒呢?”
“這是我以前的習(xí)慣?!盙oddard揉揉頭發(fā),露出羞澀的表情。
我們一前一后走在白沙灘上。
群島已經(jīng)不見蹤影,背后,滿山黃葉嘈雜地翻動著。天色又亮了幾分,層林被籠罩在潮濕的灰色霧氣里。港口附近呈現(xiàn)出一派深秋的姿色。Goddard走在我身后,腳陷進細沙里,發(fā)出悶悶的聲音。酒精在我的身體里四處游弋,托著我的心,讓它稍微變輕了一些。郵輪上的人,何苦去關(guān)心郵輪外的事情!我昏昏沉沉地思索著。
海員們正站在冷海水中,海浪剛好能夠著他們的腳踝,偶爾會一下子竄到小腿上。日出時分的晨曦中,他們的影子和浪花一起閃爍著,粘在腿肚上的沙礫,也泛著晶瑩的暗光。
“你撈著什么啦?”
其中一個身材矮小的家伙,正從遠處跑過來,他的伙伴們正站在一起,向他招手。
我望著海員們在水里飛跑。他們依舊戴著工作時的白色水手帽,幾個人的身體緊挨在一起,看起來十分親密。
“啥都沒有,喏,沙子?!?/p>
小個子站穩(wěn)腳跟,然后在大伙面前攤開手掌。星星點點的沙礫落進了淺水里。
“貝殼也沒有?”
“沒有?!?/p>
他們身上的微光給予我原始的沖動。但當渺小的太陽完全被海面吐出來以后,礁石上不起眼的紋理也開始發(fā)光,這片無差別的亮色迅速地消磨了我的意志。海上刮起一陣強風(fēng),幾個海員的帽子被吹落,在海里打濕了。一種失落的無力感油然而生。
Goddard站在我身邊。他站的位置明明有海浪沖刷過的深色痕跡,但自始至終,他的腳一滴水也沒沾上過。我注視著這雙腳,覺得不可思議。
現(xiàn)在看到的一切,難道都是一種快要結(jié)束的幻象嗎?
吃過早餐,大伙就準備上船了。從木屋里出來,穿過沙灘,前往碼頭的路上,Goddard邊走邊擺弄著圍巾,把自己重新裹嚴實,就和在船上時一樣。我們依舊漫無邊際地閑扯著。
“啊。他倆意外地過得都不錯?!?/p>
一個手里攥著濕帽子的海員從我們身邊跑過,對他的同伴說道。
午后,云層把天空遮得嚴嚴實實,郵輪趁著風(fēng)平浪靜離港了。我靠在船尾的欄桿上回復(fù)郵件,Goddard則站在一旁,望著島上寂靜的黃葉林。乘客們還沒有進船艙,甲板上,大伙擠在一起,熱切地交談,我卻無法抑制渾身發(fā)寒的感覺。
飛機發(fā)動機的巨大陰影早已進入我的夢。
“那個人坐在我身邊,嘴里叼著煙,玩手柄上的一款電子游戲。我戴著耳機?!?/p>
“我們在一家飲品店的二樓上,由于那里常年堆放雜物,所以沒有人選上面的位置,但他不嫌臟,我就陪著他坐那兒了。上面安靜得很?!?/p>
“他的煙燃得太短,燙到了他的嘴巴。很快游戲也輸了,發(fā)出一串畢畢剝剝的聲音。那時我很困,沒太注意這些事情。和平常不太一樣的是,他沒有講話,或許在思考,當然,我不知道……”
“他又點了一支煙?!?/p>
“之后就是那件事。他突然站起來,把吸了一半的煙塞到我嘴里,并且使勁鉗住我的手腕,把我摁在沙發(fā)里?!?/p>
“我那時候只覺得肺好痛,不過,呃,你知道,肺是沒有痛覺的?!?/p>
“就這樣了?!?/p>
……
“他也不想害我,我只有他?!?/p>
“掙扎就是本能,他想讓我去他的世界,但是我死命推拒……這就像是要求我給出一半的自己,這讓人難以接受。不過,也許我只是嫌麻煩,不想承受愁苦?!?/p>
我對Goddard說道。
港口周邊渡輪繁忙,人聲鼎沸。濕漉漉的水泥路上,貨車、轎車和魚的尸體,在夜色籠罩下顯得模糊而雜亂。從貨輪上卸下的集裝箱,則在一片漆黑中幾乎隱形了,只看得見部分輪廓。仰頭遠眺,天空中的云不算多,星星正低懸在遙遠的海崖上方,馬上要被吞進大地黢黑的影子里。一束強光掃過我的視野,定睛一看,原來是港口的照明設(shè)施。它不停變換著角度掃視碼頭上的人群,仿佛是一盞巨大的探照燈。
“嗨,謝謝你的照顧?!?/p>
我走到船長身邊,拍了拍他的后背,茫然地注視著眼前的亂象。
“辛苦你了,小孩?!彼琅f端著茶杯,“你接下來怎么辦?要去首都嗎?我有幾家不錯的旅店推薦給你。”
“我要回國了?!?/p>
……
我艱難地提著行李箱,走在下船的寬鐵梯上。沒走多遠,就和Goddard碰上了。這天晚上,我忘了加衣服,冷風(fēng)灌進襯衫里,每一寸皮膚都冰涼了。秋天真的來了。而Goddard卻有圍巾戴,還穿著那么密不透風(fēng)的外套。真幸福,我想道。他也看見了我,騰出一只手把帽子摘下來。
若有若無的香味被風(fēng)帶了過來。是煙味還是香水味?
“也謝謝你……”話講到一半,我無意間笑了。
可我不覺得自己有什么發(fā)笑的理由。氣溫實在太低了。
“不?!彼猜冻鲂θ荨?/p>
我們一同站在碼頭上。在他身后,燈塔正默默地在漆黑的夜色里一圈圈張望。
“那,再見?!?/p>
我對他揮了揮手。
孤身一人在碼頭的人流里不知走了多遠,我陷入了的士司機的重圍。他們高舉著塑料牌,嘴張得老大,大聲沖我喊話。身邊的游客似乎開始向四面八方散開了,眼前的人影、車影、燈影如地震一般晃動著。我呆滯地瞧著司機們的臉。他們說的是英語,我卻一個詞也聽不明白;塑料牌上用記號筆寫下的字母仿佛是扭動的蚯蚓;身材高大的司機,俯下身,臉向我逼近過來,淺色的胡茬高高翹起。他見我不是本地面孔,于是把語速放慢,再放慢。
由于眩暈,我有些說不出話,和他講了幾句,心情逐漸變得極不耐煩。司機從我手中接過行李箱,我鉆進汽車后排,靠在皮座椅上。皮套上有股煙灰的臭味。
我閉上眼,感受著汽車發(fā)動后的震動,以及車卡在晚高峰的公路上,往前一拱一拱前行時的慣性。
外邊似乎下雨了。
黑色的視野里,偶爾有青色和白色的淡影在閃動。那是甲板上小姑娘們跳舞的殘影嗎?
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造
誰此時孤獨,就永遠孤獨
就醒來,讀書,寫長長的信,
在林蔭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葉紛飛
——里爾克《秋日》
本文為畢飛宇工作室第34期小說沙龍討論作品《撈針》的修改稿。
作者簡介
周文,四川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學(xué)院本科生。
責(zé)任編輯 孫海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