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小莉，周永衛(wèi)

（1.河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2.華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廣東 廣州 510631）

秦漢時期是中外交往的發(fā)軔期，先民域外探索的“鑿空”精神，逐漸打破了東、西方對話交往的時空界限，開始形成以秦漢帝國為時代背景，以長安為核心樞紐，以陸上、西南和海上絲綢之路為框架支撐，中外物資、人員、文化和技術在帝國疆域內(nèi)西進、南下、東行的大交通、大交流局面，而其中陸海絲綢對接的西南路徑所蘊含的邊疆治理、族群遷徙、經(jīng)貿(mào)往來和文化傳播等元素，值得我們特別關注。陳炎先生曾較早關注到，連接西南地區(qū)與通向域外的絲綢之路不僅能與陸上絲綢之路相匯合，還能與海上絲綢之路相銜接，由此而成為漢族與西南少數(shù)民族，中華民族與世界民族之間相互聯(lián)系和友好往來的重要途徑[1]223。王元林先生也曾對秦漢陸海絲綢之路最早的對接點——廣信進行了討論，使我們注意到了嶺南蒼梧郡在陸海絲綢之路對接中的重要作用[2]105-110。

本文在此基礎上，試進一步揭示漢代陸海絲綢之路對接的西南路徑，探討氐羌民族、巴蜀商人、佛教僧徒等群體，如何利用西北、西南、嶺南的交通進行遷徙、經(jīng)貿(mào)和弘法等活動，進而實現(xiàn)陸上、西南和海上絲綢之路的互動和交融，推動中外文明交流互鑒。

一、漢代河西—蜀地—西南夷—嶺南的交通路徑

河西走廊是中原王朝北控匈奴、挺進西域的戰(zhàn)略通道，是西北邊防人員、物資的重要集散地，與西南蜀地雖相隔甚遠，但兩地之間的交通是有跡可循的。敦煌馬圈灣漢簡中有：“官屬數(shù)十人持校尉印紱三十驢五百匹驅(qū)驢士五十人之蜀名曰勞庸部校以下城中莫敢道外事孫不知將（981）”[3]21-100?！绑H五百匹驅(qū)驢士五十人之蜀”，數(shù)量龐大的驢群和專業(yè)的驅(qū)驢人從戈壁敦煌遠赴西南蜀地，說明兩地之間存在著比較穩(wěn)定、保障良好的交通線，才能保證驢群的安全抵達。陳直先生在《居延漢簡釋文校訂》中也提到：“居延簡食校士者，有蜀、楗為、昌邑等郡國名”①陳直：《居延漢簡釋文校訂》，《居延漢簡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1986 年第641 頁。。“蜀校士”“楗為校士”“昌邑校士”在居延出現(xiàn)與地區(qū)回避的因素有關[4]208-210，說明蜀地有相當數(shù)量的將士參與西北防務。在居延漢簡中我們還看到了“廣漢八稯布”的簡文②謝桂華等：《居延漢簡釋文合?！罚奈锍霭嫔?，1987 年第160 頁。簡牘整理小組編：《居延漢簡（壹）》，臺北“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14 年第266 頁。甘肅簡牘保護研究中心等編：《肩水金關漢簡（壹）》下冊，中西書局，2011 年第111、156 頁。，帶有蜀地地名的八稯布在河西地區(qū)的出現(xiàn)，并非偶然，學者推測可能是“驅(qū)驢士”“之蜀”所運載的帶有品牌地位的“廣漢八稯布”前往河西，以充實西北邊塞軍需的供應[5]35-46?？梢?，蜀地和西北間應存在便捷的交通線，以供邊防人員輪換和軍需物資供應。此外，肩水金關簡中也有“西海輕騎張海 馬三匹驢一匹丿”（73EJF3：149）[6]32的簡文，不僅是“驢”應用于“西海”地方交通運輸?shù)奈奈飳嵶C，而且側面補正了“驢五百匹驅(qū)驢士五十人之蜀”經(jīng)今青海草原通路南下至蜀交通的可能性[4]208-210。關于這條路線的走向，學者通過考察“鮮水”地名數(shù)處移用的現(xiàn)象，指出應是自青海湖左近至川西草原的交通通道，這與民族遷徙尤其是與羌族的活動密切相關，顯示了康巴草原地區(qū)作為古代中國西北和西南地區(qū)實現(xiàn)文化交接的重要地帶[7]125-129。由此可知，沿青藏高原東部邊緣地帶，存在著一條從河西走廊，經(jīng)青海草原、川西草原，到達西南蜀地的草原、山地通道，從而將西南、西北連接起來。

而西南地區(qū)和中南半島山河相間、縱向分布的地理特點，又為西北、西南交通的縱向延伸提供了諸多便利。據(jù)童恩正先生考證，兩地有西、中、東三條通道[8]73-81。西路即滇緬印道（即永昌道）。傳說漢明帝時，天竺傳布佛法的摩騰、法蘭二人，就是沿伊洛瓦底江上溯經(jīng)永昌而達中國的[9]10-11。正如江應樑先生所說：“秦漢之時，永昌為通海要道，西亞或南海船只東來的，都在緬甸、暹羅登岸而入云南?！雹劢瓚獦牛骸对颇嫌秘惪肌罚d《云南邊疆民族論叢》，珠海大學出版，1948 年。中路一道即沿發(fā)源自云南的紅河水而下的航道。東路故道是西南地區(qū)與嶺南的重要通道，此道乃是由今越南河內(nèi)向西北略循盤龍江（清水河）而上，經(jīng)宣光、河江，入云南東南隅，經(jīng)文山，渡南盤江，經(jīng)彌勒至昆明④嚴耕望：《漢晉時代滇越通道考》，《香港中文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學報》1976 年第8 卷第1 期。。事實上，西南和嶺南山連水接的地理環(huán)境，為兩地交往提供了更多可能。西江、珠江水系均發(fā)源于云、貴地區(qū)，據(jù)張榮芳先生考證，從蜀地進入番禺大致路線是：通過青衣江溝通青衣縣，過南安、僰道兩縣，進入西漢唐蒙修筑的“南夷道”，順牂柯江（西江上游）而下番禺[10]171。嶺南和西南地區(qū)并未因山水而隔絕，反而是翻山順水，開辟出溝通兩地往來的水陸交通線。

總之，沿著中國地理一二階梯的分界線，以蜀地為核心的西南地區(qū)，北上打通河西、西域之地，南下開辟中南半島三條通道，東向經(jīng)牂柯道對接嶺南，直達南海，在漢帝國的廣闊疆域里，形成了聯(lián)通西部和南部邊緣地帶的大交通格局。而氐羌民族、巴蜀商人、佛教僧徒等群體，作為這幅交通路線圖上最活躍的物質(zhì)和文化生活的搬運工，他們克服山水阻隔，從而讓域內(nèi)外各地區(qū)有了接觸、互鑒的可能。

二、氐羌民族遷徙與北方草原文化南傳

氐、羌等少數(shù)民族自古以來就是關系十分密切的兩個民族，主要聚居于河西走廊一線[11]9-22，氐族“蓄養(yǎng)豕、牛、馬、驢、騾”①陳壽：《三國志》卷30《魏書·烏丸鮮卑東夷傳》，中華書局，1959 年第858 頁。，羌族也以畜牧、射獵為業(yè)，后兼營田畜。他們對“驢”等牲畜有著十分豐富的蓄養(yǎng)經(jīng)驗。前文提到的“驅(qū)驢士”極有可能來自于氐、羌民族，以專業(yè)的驅(qū)驢技巧保證了整個運輸過程的順利進行?！妒酚洝ご笸鹆袀鳌份d：漢武帝聽從張騫的建議，“乃令因蜀犍為發(fā)間使，四道并出：出駹，出莋，出徙、邛，出僰，皆各行一二千里。其北方閉氐、莋，南方閉巂、昆明?！雹谒抉R遷：《史記》卷123《大宛列傳》，中華書局，1959 年第3166 頁。北方道路因氐、莋所閉未能開通，可能是“‘其北方’起到更為突出的歷史作用的是強大的羌族”③王子今，高大倫：《說“鮮水”：康巴草原民族交通考古札記》，《中華文化論壇》2006 年第4 期。。這條道路即蒙文通先生所說的“自蜀郡經(jīng)冉駹北出一道”④蒙文通：《四川古代交通線路考略》，載《古地甄微》，巴蜀書社，1998 年，第184-195 頁。，雖然起初官方未能得通，但它的存在是毋庸置疑的，是族群民間往來的重要通道。童恩正先生認為“從我國的東北至西南地區(qū)存在一個半月形的文化傳播帶，活動于這一區(qū)域之內(nèi)為數(shù)眾多的民族卻留下了若干共同的文化因素”⑤童恩正：《試論我國從東北至西南的邊地半月形文化傳播帶》，載童恩正《南方文明——童恩正學術論文集》，重慶出版社，2004 年第362 頁。，在著半月形文化傳播帶的南半部分，以氐、羌民族最為活躍。

2005 年康巴地區(qū)考古發(fā)現(xiàn)，甘孜各地發(fā)現(xiàn)數(shù)量頗多的古石棺墓葬，其族屬不僅可能與羌族有直接的關系，而且“兩漢時期本地區(qū)石棺葬文化中加入了大量的北方游牧民族的文化因素，特別是金面具、青銅牌飾和青銅鹿、羊的發(fā)現(xiàn)，使我們對于北方游牧民族和石棺葬文化所代表的民族之間的關系和文化的傳播有了更為深入的認識”[12]3-9，尤其是爐霍石棺葬出土的銅牌，帶有典型的北方草原民族特有的文化樣式，其中“虎背驢銅牌與寧夏固原出土虎背驢銅牌幾乎一模一樣”，反映了“此種文物在西北西南地區(qū)分布的中間鏈環(huán)”[13]71-76。因此，我們可以知道，以氐、羌為代表的少數(shù)民族，沿河西走廊經(jīng)青海草原，到川西草原這一交通線，在南北遷徙中，北方草原文化開始逐漸南傳，并向西南地區(qū)滲透。

費孝通先生“藏彝走廊”概念的提出和極具北方色彩的“動物紋”銅牌飾在南北方的出土，為我們論證北方草原文化經(jīng)西南蜀地，再次南傳云貴、嶺南等地，提供了堅實物證。“藏彝走廊”是指今四川、云南、西藏之間南北走向的山系、河流所構成的高山峽谷的一個獨特的歷史民族區(qū)域[14]1-404。它是西南地區(qū)吸收北方草原文化的重要通道，與康巴草原所處的位置大體吻合，正如段玉民先生所說：今天的云南各族，就是由受到中原王朝排擠，而沿此路南下至云貴高原的氐、羌游牧民族與當?shù)氐耐林褡搴屯鈦砻褡迦诤隙纬傻蘑薅斡衩瘢骸敦登济褡迥线w云南考》，載云南省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編《中國西南文化研究（2）》，云南民族出版社，1997 年。。張增祺先生也認為北方游牧民族如石棺墓民族的“白狼”人、牦牛羌和雋人等也將草原文化傳播至云南，最早被滇西的“昆明人”所接受[15]808-820。更為重要的是“藏彝走廊”的南端還是百越民族最為活躍的地帶，形成了“藏緬語人群系統(tǒng)與百越人群系統(tǒng)的接觸與交匯的局面”[14]1-404，進而為北方草原文化傳入嶺南提供了條件。據(jù)近年來考古發(fā)現(xiàn)，“動物紋”銅牌飾在鄂爾多斯的匈奴墓[16]7-24、康巴地區(qū)的石棺墓、云南滇池[15]808-820和兩廣⑦兩廣出土的動物紋銅牌飾共19 件，其中南越王墓中出土的多達10 件。麥英豪：《西漢南越王墓隨葬遺物的諸文化因素》，載香港博物館編制《嶺南古越族文化論文集》，中國香港市政局出版，1993 年第128 頁。墓葬中都有出土，它們極為相似的工藝、形制和圖像，從北至南的地理分布，與河西到西南的交通路線基本契合，有力證明了西南地區(qū)與河西走廊之間交通路線的存在，而且以實物形式，證實了北方草原文化經(jīng)青海草原、川西草原、康巴地區(qū)、云貴等地，已到達嶺南?？梢姡载?、羌為代表的少數(shù)民族，他們行走于河西走廊、青海草原、康巴地區(qū)、云貴和嶺南等地，成為各區(qū)域、各民族文化的重要傳播者，從而讓區(qū)域交通、民族交流、文化交融成為可能。

三、以巴蜀商人為中心的西南貿(mào)易路徑

歷史上，巴蜀商人是異?；钴S的群體，他們憑借特殊的交通區(qū)位優(yōu)勢，北上河西、東達嶺南，甚至在東南亞、印度等地，也能看到他們的足跡。早在先秦時期，關中地區(qū)就有“隙隴蜀之貨物而多賈”①司馬遷：《史記》卷129《貨殖列傳》，中華書局，1959 年第3261-3278 頁。，活躍在隴蜀商道的商人不乏有來自蜀地的?？脊虐l(fā)掘也進一步證實了蜀商的經(jīng)貿(mào)活動，1964 年在甘肅岷縣東漢墓葬中發(fā)現(xiàn)了帶有“蜀雒王仲作”“蜀郡峽岡三丸酒”銘文的漆器殘片[17]4-6，從中可明顯看到蜀商的貿(mào)易痕跡。居延漢簡中載：“庚辰亡過客居長安當利里者雒陽上商里范義壬午實買所乘車馬更乘騂牡馬白蜀車布併塗載布（157.24A）”[18]110，范義從河西逃亡時在市場上購買了蜀車和蜀布?？梢?，蜀車、蜀布等已是河西生產(chǎn)、生活中常見之物，這充分說明，巴蜀商人已深度參與到河西乃至西域的商貿(mào)活動中了。再結合前文“驢五百匹驅(qū)驢士五十人之蜀”，可知，蜀地以農(nóng)業(yè)、手工業(yè)為主，河西則以畜牧業(yè)為主，它們之間的差異性和互補性，催發(fā)蜀商成為溝通兩地商貿(mào)、人員、文化交往交流的重要動態(tài)群體，進一步強化了兩地間的各種往來。

在嶺南，我們也看到了巴蜀商人的足跡。《史記·貨殖列傳》中臨邛商人程鄭，因“冶鑄，賈椎髻之民”，司馬貞《索隱》注釋說“賈椎髻之民”就是“通賈南越也?！雹佟妒酚洝の髂弦牧袀鳌芬草d，“建元六年（前135）……番陽令唐蒙指曉南越。南越食蒙蜀枸醬，蒙問所從來，曰：‘道西北牂柯，牂柯江廣數(shù)里，出番禺城下’。蒙歸至長安，問蜀賈人，賈人曰：‘獨蜀出枸醬，多持竊出市夜郎。夜郎者，臨牂柯江，江廣百余步，足以行船。南越以財物役屬夜郎，西至同師，然亦不能臣使也?！雹谒抉R遷：《史記》卷116《西南夷列傳》，中華書局，1959 年第2994 頁。蜀商已通過牂柯道，將蜀枸醬運至南越國，在嶺南生活、生產(chǎn)中扮演了重要角色，說明兩地存在頻繁的商貿(mào)往來。西漢前期，嶺南和西南地區(qū)還成為走私行為蔓延和滋生的溫床，成為蜀商非法貿(mào)易的樂土。蜀商為了逃稅，“多持竊出市夜郎”，未辦理符傳文書，避開政府設置的關隘，屬于民間走私行為?？梢韵胍?，蜀地和嶺南之間，除了正常的官方貿(mào)易外，蜀商肯定還參與了很多民間走私貿(mào)易，成為兩地商貿(mào)往來的重要參與者。

張騫出使西域后，對武帝匯報說：“臣在大夏時，見邛竹杖、蜀布。問曰：‘安得此？’大夏國人曰：‘吾賈人往市之身毒……’以騫度之，大夏去漢萬二千里，居漢西南。今身毒國又居大夏東南數(shù)千里，有蜀物，此其去蜀不遠矣?！雹鬯抉R遷：《史記》卷123《大宛列傳》，中華書局，1959 年第3166 頁?！笆裎铩边h輸至身毒，離不開蜀商的參與。早在公元前5 世紀，中國的絲綢就已經(jīng)傳到阿薩姆地區(qū)④Haraprasad Ray：《從中國至印度的南方絲綢之路——一篇來自印度的探討》，載江玉祥等.西南絲綢之路研究（第2 輯），四川大學出版社，1995 年，第263-289 頁．。到了西漢，漢武帝決定打通巴蜀經(jīng)西南夷地區(qū)通往身毒乃至大夏的道路，但南方為巂、昆明所閉，“昆明之屬無君長，善寇盜，輒殺略漢使，終莫得通。然聞其西可千余里有乘象國，名曰滇越，而蜀賈奸出物者或至焉。”⑤司馬遷：《史記》卷123《大宛列傳》，中華書局，1959 年第3166 頁。位于布拉馬普特拉河中游的高哈蒂，是古代強大的迦摩縷波國的首都，它東接緬甸貿(mào)易路線，西連北印度，是水陸兩路貨物的轉(zhuǎn)運中心，商業(yè)繁榮，地理位置和戰(zhàn)略地位均十分重要。顯然，這條經(jīng)過云南到達印度的路線，對武帝的間使而言是關閉的，但對走私的蜀商來說卻是暢通的?！袄ッ髦畬佟睔⒙詽h使的原因并非因為野蠻，而是因為漢使的所作所為使他們與鄰國貿(mào)易的特權和利益受到了巨大的威脅⑥有關蜀商的論述，詳見周永衛(wèi)：《西漢前期的蜀商在中外文化交流史上的貢獻》，《史學月刊》2004 年第9 期。。由此可見，南北奔走的蜀商，已成為溝通蜀地、云南、身毒、大夏民間貿(mào)易的關鍵媒介，讓蜀物遠銷域內(nèi)外，成為帶動西北、嶺南、東南亞乃至印度地區(qū)人員、物資往來的重要民間力量。

四、《牟子理惑論》與佛教僧侶的弘法足跡

《牟子理惑論》是東漢末年嶺南蒼梧人牟子所著。其中提到“仆嘗游于闐之國，數(shù)與沙門道人相見”[19]1-22，在與牟子辯論佛教問題時，辯論者明確指出他曾游歷西域，到達佛教盛行的于闐，并多次和那里的高僧大德辯論佛法。在中原混戰(zhàn)的情況下，辯者竟能遠涉于闐與沙門論法，又南下嶺南與牟子辯佛，想必兩地之間極有可能存在一條安全、便捷的交通線。沿著此交通線不僅有嶺南僧人北上西域論法，亦有西北僧人南下泛海求法，牟子開篇就說“是時靈帝崩后，天下擾亂。獨交州差安，北方異人咸來在焉，多為神仙辟谷長生之術，時人多有學者”[19]1-22。因為佛教入華之初道術化（方術化）的表現(xiàn)[20]99，相當一部分僧人“多為神仙辟谷長生之術”，“北方異人”很可能有來自西域或北方的僧徒，他們或從西域經(jīng)河西走廊，沿“民族走廊”，過蜀地，到嶺南，或越五嶺而來。梁啟超認為，“此或為漢末交趾佛教頗盛之一種暗示。蓋當時中印交通實以日南（今越南北部）為孔道也?！雹倭簡⒊骸赌沧永砘笳摫?zhèn)巍?，載周叔迦《牟子殘存新編》，中國書店，2001 年第79 頁。牟子在辯論中多次提到交趾有很多的“沙門”既是明證。這其中還有“沙門耽好酒漿，或畜妻子，取錢賣貴，專行詐紿”[19]1-22，學者以為這里所說的“沙門”像印度人和印度商人，“顯示印度與南海的佛教徒從海道來到交州經(jīng)營商業(yè)并且居留（也許傳教）的人數(shù)不少?！雹诤m：《胡適先生討論函》，載周叔迦《牟子殘存新編》，中國書店，2001 年第86、204 頁。比如沙門康僧會“其先康居人，世居天竺。其父因商賈，移于交址”③釋慧皎：《高僧傳》卷1《譯經(jīng)上·康僧會傳》，中華書局，1992 年第15 頁。即是如此?！度龂尽な扣苽鳌分幸草d：“(士)燮兄弟并為列郡，雄長一州，偏在萬里，威尊無上。出入鳴鐘磬，備具威儀，笳蕭鼓吹，車騎滿道，胡人夾轂焚香者常有數(shù)十。妻妾乘輜軿，子弟從兵騎，當時貴重，震服百蠻，尉他不足逾也?！雹荜悏郏骸度龂尽肪?9《士燮傳》，中華書局，1959 年第1192 頁。這里的“胡人”大多是來自印度、東南亞等地的商人或傳教者，他們或許就是牟子所見到的“沙門”?！胺傧恪笔桥c佛教活動有關的習俗，“胡人燒香應被視作來自佛教國家的僑民以他們自己的宗教習俗，對賢圣禮拜的特殊方式”[21]23-28，說明在漢末三國已有大批的胡商、佛教徒在交州地區(qū)經(jīng)商、傳教，他們受雙重社會環(huán)境氛圍的吸引“咸來在焉”，顯示了嶺南在佛教東漸中的重要作用。馬雍先生認為，東漢中期，特別是靈帝時，大量中亞地區(qū)的月支人、康居人、安息人以及一部分北天竺人，陸續(xù)移民中國，取海道者經(jīng)印度航海來到交趾，一些人留居交趾⑤馬雍：《東漢后期中亞人來華考》，載氏著《西域史地文物叢考》，文物出版社，1990 年第57-58 頁。。馮承鈞先生也指出：“南海一道亦為佛教輸入之要途；南海之交趾猶西域之于闐也……是欲尋究佛教輸入之故實，應在南海一道中求之?！盵22]5-6而且，東漢以后西北籍僧人于道邃、智嚴、道普等泛海求法的事例，說明了在西北敦煌、高昌、于闐等西北絲路的門戶，與嶺南廣州、交趾等海上絲路門戶之間的交通也是暢通的，兩地之間的僧人往來十分頻繁；伴隨著佛教東漸的大潮，大批出生西北絲路沿線的僧人涉足嶺南，他們或泛海求法途經(jīng)嶺南，或習禪羅浮山，或弘法廣州，使得敦煌與廣州之間，陸上絲路與海上絲路之間的文化交往更加密切[23]79-83。

此外，在佛教東漸的過程中，滇緬印道也不容忽視。從漢武帝開始，經(jīng)過近200 年的努力，漢朝官方終于打通了滇緬印（即永昌道）的通道。前文提到的攝摩滕和竺法蘭二人，均屬中天竺人，中天竺地區(qū)正是小乘佛教和秣菟羅藝術的中心[24]2-3，他們二人很可能屬于小乘佛教，從永昌道來華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后漢書·西域傳》載：“世傳明帝夢見金人，長大，頂有光明，以問群臣?；蛟唬骸鞣接猩?，名曰佛，其形長六尺而黃金色?！塾谑亲l使天竺問佛道法，遂于中國圖畫形象焉?！雹薹稌希骸逗鬂h書》卷88《西域傳》，中華書局，1965 年第2922 頁。一般認為明帝感夢求法的傳說是偽造的[25]20-39。但滇緬印道的正式開通，恰恰正是明帝時期（58—75），這一事實，許多人似乎未曾注意。因此，研究佛教最初傳入中國的歷史，滇緬印道不可忽視，而研究漢代中國與印度、西方的關系，應把更多的目光投向嶺南和西南地區(qū)，這為我們探討佛教傳入中國的歷史也許可以提供新的思路和線索[26]118-120。

可見，無論是從西域南下求法、從海路北上弘法，還是通過滇緬印道的佛教東漸，都為我們論證河西—蜀地—西南夷—嶺南這條海陸對接的交通線，提供了重要旁證，也進一步凸顯了西南地區(qū)作為這一交通路線的中轉(zhuǎn)站和樞紐點，為中外往來所發(fā)揮的承上啟下的重要作用。由此，以西南地區(qū)為中轉(zhuǎn)點，佛教僧徒往來于西域、天竺和嶺南等地，成為推動域內(nèi)外文化交融的持久精神動力。

五、結 語

在“北胡南越”的地緣政治格局中，“鑿空”精神，為秦漢王朝拓展了廣闊的戰(zhàn)略回旋空間，從北至南，依次開辟出陸上絲綢之路、西南（南方）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從而有效緩解了南北方向上的地緣壓力。而以蜀地為核心的西南地區(qū)，憑借自身區(qū)位優(yōu)勢，將陸上、西南和海上絲綢之路串聯(lián)起來，為域內(nèi)外民族交往、文化傳播、物資流通提供了極大便利，發(fā)揮了中轉(zhuǎn)站的作用。在北方，沿中國地理一二階梯分界線，西南巴蜀與河西走廊建立了交通線，與陸上絲綢之路實現(xiàn)了聯(lián)結，西南從此與更遙遠的西域建立了密切的聯(lián)系。在南亞、東南亞地區(qū)，巴蜀地區(qū)以溝通中南半島的三條通道為依托，與天竺、緬甸和越南等地建立海陸關系。在南方，巴蜀地區(qū)經(jīng)牂柯道，通過嶺南，與海上絲綢之路完成對接。

在這個大交通格局中，氐羌民族經(jīng)“民族走廊”至云貴、嶺南等路徑的遷徙，將北方草原文化持續(xù)南傳，豐富了大西南和嶺南地區(qū)的文化多樣性，以巴蜀商人為中心的西南貿(mào)易路徑，北上河西、東達嶺南，乃至東南亞、印度等地，凸顯了西南地區(qū)中轉(zhuǎn)站的地位，而佛教僧徒千里弘法的足跡，是敦煌、西南、嶺南交通的重要見證，以佛教東漸路徑為線索的三條絲綢之路的交融值得注意。他們遷徙、經(jīng)貿(mào)和弘法的活動，動態(tài)展現(xiàn)了以西南地區(qū)為橋梁，陸海絲綢之路對接的歷史進程，從而實現(xiàn)了西北、西南、海上三條絲綢之路的互動與交融，推動中外文化互通與互鑒。因此，重新審視陸海絲綢之路對接的西南路徑，以及氐羌民族、巴蜀商人、弘法僧侶等群體在中外文化交流中的重要作用，對我們深入探討絲綢之路中的族群遷徙、經(jīng)貿(mào)往來、文化傳播等相關問題，具有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