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詠梅
1
鳥愛干凈。對人,懷著深深的恐懼,幾乎與生俱來的。
初秋清晨,當我行走在桃源梯田山徑,一群山雀,像我一樣在路上悠閑踱步,跳躍,穿云鉆霧,每每隔人百米遠,忽地起飛,越過山嶺,飛上一棵古松枝頭。
右側山坡上,一棵高聳的老松樹,枯枝頂,光禿禿的,三個鳥窩并排——我懷著好奇,攀上半坡,畢竟,它們選擇的這棵蒼勁老松,像一位年高輩長的老人,遠遠望去便與眾不同。一腳踩空,我跌入一個圓凹形深草窩子,撥開齊人高的芭茅草,爬起身來,仔細辨認,原來是一座土墳,墓碑傾斜,半截埋進黃土中,雨水漫漶,青石碑面,陰刻的文字已模糊不清,從文字消磨的痕跡推想,不少于兩三百年。山雀靜立高枝,仿佛唯其如此,才配得上這山林的亙古沉默。
我拔出身子,奮力攀爬,想要站在古松根下,仰望枯枝頂上的十幾只山雀,聽聽它們在討論什么話題。嘰——恰——,嘰——啾——啾——,十幾張嘴發(fā)出了不同曲調的鳴囀,似乎意見很難統(tǒng)一,細碎聲響隨山風飄散。可邁不動腳,藍色牛仔褲被什么抓住了,用力蹬幾次,卻被抓得更緊。我定了定神,慢慢回轉身,細瞧:幾枝金櫻子藤鉤住了褲管,長長的蒺藜,一個個尖刺帶著倒鉤扎進棉布內,越用力掙脫,鉤得越緊了。原來,一蓬金櫻子四面散開,青綠藤蔓爬滿了山坡。可以想象:春天里,一朵一朵潔白的花兒鋪展,雪蓮花一樣綻放,花香漫溢,蜂蝶飛舞,此地周邊一時熱鬧起來。
我好不容易脫身,爬上半山坡,懷抱松樹粗糙的根,仰頭望向云空,它們,十幾只山雀,撲棱棱一陣聲響,張開黑白相襯的翅膀,又飛向了更高處一棵青樹。
2
兩年后,5月初夏,病假期間,我在鄉(xiāng)下姐姐家歇幾天,來到一大片稻田里游蕩。
姐姐說,看,那就是西溪“田螺丘”。一個村莊中央五十幾畝一片大田,當中一丘大圓田,小時候老人們時常說起過的,母親家就在隔壁鄉(xiāng)鎮(zhèn),步行到此一個小時許。據(jù)說,大集體時,這里的田螺特別多,又大又肥,年年夏收早稻時節(jié),撿來一簍一簍的大青螺,破殼,螺肉連著肚腸,挑出來喂雞、喂鴨,雞鴨都爭著搶著;井水養(yǎng)凈,熱油爆炒,擱幾個蒜瓣、姜片,放一把鮮紅尖椒,小火燜熟,熬得湯水都濃稠了,起鍋,吸吮湯汁,挑出螺肉,入口,鮮,滑,香,韌,有嚼勁兒——招待客人,總是吃個精光,真是美味極了。
山腳下的這片大田,因此叫作“田螺丘”。
我想,那時時闖入山間小屋,化身傳說中美麗的田螺姑娘,一定曾住在這水汪汪的大田里。山里老人們都講過的,某年初春,確有一個田螺姑娘,待這山林里一個小伙子外出干活的空兒,她從田間來,進屋替他燒茶煮飯,火一樣熱烈的愛情,一廂情愿地在她心頭開花??梢宦牭盟h遠歸家的腳步聲,她便逃了出來,回到她的堅硬的殼里,鉆入泥田,隱身不見。
有一天,那個小伙子掮著鋤頭出門,轉進后山便悄然返回,藏在屋后柴草垛里。近午時分,她解下裙衩,一只腳剛跨出前屋門檻,迎面撞見歸來的他。躲避不及,她一縮身蹲進水缸里。清涼井水溢流,她的青螺外殼,靜靜躺在水缸底。
小伙子拿出兩雙碗筷,擺上桌,沖水缸里頭喊道:姑娘,今日見過,若不嫌我家窮,兩間草屋,你就住下吧。
田螺姑娘就真的住下了。小伙子留了個心眼兒,他怕田螺姑娘穿上她的青螺衣裳,變回一只田螺。他把那只青螺殼用白纻布包起,鎖進一只老樟木箱子里,鎖匙藏得緊緊的。
當年的小伙子做了兩個兒子的父親,滿以為田螺姑娘死心踏地跟定了他。某個傍晚,一歲多的小兒子哭喊著要玩具,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竟然找出了那個青螺殼,放在桌上用筷子敲打起來,一邊唱著:“當當哆,敲你娘的腦袋殼。哆哆當,敲你娘的破衣裳?!焙⒆悠铺闉樾?,伸手去抓。
這時,一道金光閃過,正在灶膛間燒火做夜飯的田螺姑娘(她已憔悴蒼老,與山中貧婦毫無二致,再沒當初清水般的目光、白玉般的臉龐),飛奔而出,迅疾脫下一身粗布衣裳,鉆進她的殼,飛向清水泥田……
小時候聽故事,每回講到這當口,總愛打岔,心里滿是惆悵和不解:怎么,田螺姑娘不愛她的小伙子了?她也不要她的兩個娃娃了?瞧她那么心急的樣子,是不是早就等著這一刻了?
又時常疑心:我的母親,莫不是田螺姑娘變的?她已經有了我們六個娃兒,可別丟下我們就走了呀!夜半醒轉,摸摸枕邊長滿粗繭的腳,母親小巧的腳還在,抱緊這雙腳,聽見她懷中的小弟睡夢中咂巴著吃奶,我放心地睡去。
年過四十,當我對家事、世事種種不如意感到無力、無助,生命中的黑暗時日綿延不去,似乎一下子理解了那個飛身離去的田螺姑娘。
初夏時節(jié),接連幾日,我獨自行走田塅中央,早年的雙季稻都已改種一季中稻,作好的田丘放滿水,像一面面水汪汪的鏡子。晨曦,從遠隔河岸的山頂傾瀉而下。遠望田螺丘——大田一片天光,水中映著玫紅色朝霞,還有一排古樟的剪影,光瀑下,明暗對比,呈現(xiàn)夢幻般的鏡像。
抬眼,大田東邊,一排古樟的青綠倒影映在水中,我疑心,那只傳說中的美麗青螺,就躺在清涼樹影里,她也看著岸上的我,笑我仍然癡戀紅塵,而她,已塵緣永斷,再也不肯離開緊緊包裹著她嬌柔身子的,她的堅硬的殼。
前邊田埂上,十幾只喜鵲悠然散步,一仰一伏,啄食草葉間的蟲子。我輕步緩行,調勻呼吸,生怕粗重的喘息聲沖撞了它們——沒有用,總在離我百步遠的地方,它們便撲棱棱起飛,繞大田一圈,一只又一只,緊緊相隨,越飛越遠,直到靠近山口,一棟土坯泥瓦的老屋邊,停在一棵高高的苦楝樹上,樹杈間搭起幾個草蓬窩。
繞田一周,沿山腳泥路來到老屋前。烏黑魚鱗瓦,雪白石灰墻映著淡粉色霞光,兩扇老杉樹大門,黑灰色的,看著有上百個年頭的樣子,門上一把鐵鎖生紅銹。門前院坪青草深。野薔薇爬滿地,粉紅花朵在晨風里輕搖,傾吐芬芳。一個頭戴舊草帽的農人,低頭匆匆走過屋前,一身淡金色陽光。鳥雀眷戀著這無人的小屋,棲身一旁苦楝樹上,樹身有一兩臂圍粗,怕是起建新屋時,老主人種下的。
很久以前,讀屠格涅夫寫的一個小故事:
一個小男孩暗戀同桌小女生,他寫了第一封情書,悄悄從桌子底下遞給她。不料,下課鈴響,小女生老老實實把情書上交老師。小男孩頓時嚇得面如土色。
還好,老師只把他叫去辦公室問話:“你還要上學?是真的?你不考慮結婚的事?你是那么愛她。”
“嗯……我要讀書。我不想結婚?!毙∧泻樀猛弁鄞罂?,抬手抹淚,不住地點頭,又搖頭。
他從指縫間望向窗外。高窗外,一棵山毛櫸樹上,一對小鳥兒在枝頭歌唱,小嘴兒你碰碰我,我碰碰你,分明是在談戀愛嘛。他心里萬分委屈:“哦,它們只管戀愛,不必結婚?這是為什么呀?”
也許,屠格涅夫寫的正是自己的初戀。他第一次向心儀的小女生表達了愛意,結果被無情告發(fā),棒打鴛鴦,不由得羨慕起枝頭自由愛著的一對兒小鳥。
當然,這是我一廂情愿的猜測。
但是,諳熟世事的我們,不能否認:人的戀愛,確不如鳥兒自由浪漫。那出于童真的自然情感流露,純真無瑕的愛的萌芽,幼小心靈瞬間的美好,孩子滿心的憤懣、不安,引發(fā)俗世成年的我心中無限感慨。
3
4月初,我如一只放飛的小鳥,急急背上行囊,一人行走于珊田黃金茶山。一口山塘,水清如鏡。一對安靜的小鳥,相對無言。它們也許早已說過了許多許多話,終于再不開口。兩只深沉地愛著的夜鷺,它們的愛,無聲無息,給人的感覺卻是那么強烈。
五個忽然出現(xiàn)的人影,倒映水塘,衣裳,草帽,布袋,紅,黃,藍,白,黑,雜然斑駁,宛然一幅山林水彩畫。每一次山行,都有不期而遇的風景,天地如此遼闊,此地,此時,竟然那么巧,撞進了我的眼眸。
水塘右側,山谷里,一片青綠的速生白楊林。一對大鳥,高飛,嘶鳴,叫聲,飛影,填滿空谷。一個追逐,一個逃離,整日咆哮著,逃遁,追趕。它們是一對江鷗?咋誤打誤撞,闖進山林里來了?它們愛得熱烈,絕望,辛苦,不放手,不分開。仔細辨認它們的身形、羽毛、飛翔的姿態(tài)。不對,它們原是兩只灰頭麥雞,本屬于這山林的原住民。
正午。茶林間游走,汗水涌流。林下一晌安眠。茶香熏蒸,如沐浴桑拿。從茶林枝葉間,抬頭仰望晴空,吹著山風,熱汗飛迸,激情洶涌,生命本能的熱情被激發(fā)、點燃。
我要活著。我得好好活著。
出了茶林,午后,山雨來了。蒙蒙細雨,遠山一片朦朧雨霧。燕子,禾雀,穿過雨簾,飛舞,覓食。我在山巔六角茶亭間吹風,雨點飄灑,涼意襲人。睡意又濃。雨,一直在遠山游移,往西北邊走了。
傍晚,五點半,下山。四圍青山暮靄漸濃,天黑得很快,如巨大的鐵罩子蓋下來。
山上,再無一個人影。
我孤零零一個人。徘徊山林,沿山道寂寂獨行,卸下心靈的重負,腳步越來越輕快。
“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蹦昴甏禾?,明凈的陽光里,我總喜歡拐進一道山谷,靜聽鳥鳴。左邊,一條柏油路,很多人走的大路。右邊,一條新辟的黃泥山路,極少有人走的小徑。我沿這條幾乎無人同行的山徑,緩緩上坡,斜插進一條深長山谷。
我選擇了一條少有人走的路,不期然,遇見了少有人見的風景。
比如,這春日,鳥鳴喧喧。
細(去)哩,就歸!奀細(不去)哩,就奀妹(不)去?
奀細,俺奀細(不去,我不去)!你細,俺奀細(你去,我不去)!
杜鵑鳥,一對老夫老妻,急躁的語氣。它倆商量著:該回趟老岳丈家,看一看久別的爹娘了。它們的唱和聲,細膩綿長,講的分明是當?shù)乜图以挘爬系姆窖浴?/p>
細——哩——,就——歸!
奀——細——,就——奀妹——細!
也是杜鵑,很明顯的,是一對兒新婚晏爾的小夫妻,一唱一和,拖長尾音,黏糯的,柔情似水的,吟唱聲里,透出蜜一般的甜。
斑鳩也叫起來了: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氣得不行,怨婦的口吻。聽得人好心煩哪。
好歸啰,還奀(不)歸?好歸啰,還奀(不)歸?
一只杜鵑鳥高立枝頭,在呼喚它的伴侶,大概是回娘家的那一個,走了有好些日子了,留在家里的這一位,氣鼓鼓地,借春風傳信,聲聲催歸急。
小時候去田里、山上干活,看見野雞炫彩的外衣,在刺蓬窩里、早稻田里,露出長長的尾毛。它什么時候誤入了我家庭院?夜間,入睡前啼叫,咕咕,咕咕,三兩聲,藏身小院東頭一棵金桂的濃蔭里。每天早晨五點多,太陽還沒出來,又叫一陣子,起身探看,總沒見它的身影,桂樹的枝葉太密了。它是不是童年時,我常見過的那一只?它或許來自百里外鄉(xiāng)下老家的田壟間?它是特意趕來,隱身附近山林,或者田間禾壟,夜夜來到窗前,殷勤探望我的吧?
它的情誼,每每使疲憊的我,噩夢中哭醒的我,擦干眼淚,鼓足勇氣,打開窗戶,讓晨光、清風,還有它的聲聲問候,裝滿空蕩蕩的屋子——天地自然美好的事物,將我寬解、撫慰。
一只貓頭鷹,深夜不睡覺。它蹲在窗外一棵孤松頂,干瘦、高挺的松枝間,有它亂蓬蓬的小窩。在珠田鄉(xiāng)工作時,臥房后墻就砌在一條村道邊,靠水田溝渠一側挺立一棵青松,孤零零地立在村中央,挺不合時宜。不知啥時間來了一只貓頭鷹,還就在這棵電線桿似的樹上住下了,屈身俯就這棵又高又瘦的小松樹的不合時宜。
小松樹的家族也在山里,它是否和這只聽起來尚未成年的貓頭鷹一樣,當了逆子被逐出家門,流離失所,在這人來人往的鬧市當中安了家,同病相憐,守著這一片水田,伴著一路行色匆匆的過客(開農用車的,騎三輪車、二輪摩托的,沖過一道減速帶,“轟”的一聲,車喇叭按得山響,無一例外,不論早晚),還有一個小窗內安眠的我?
它和它棲身的一樹青松,都選擇做鬧市中的隱者,特立獨行,彼此引為知音。
4
其時,在鄉(xiāng)下工作的我,醒了吃,困了眠,和鄉(xiāng)鎮(zhèn)同事走村串戶嬉笑怒罵皆快活,身體累極,心中無困擾,夜夜睡得香甜。不比進了機關,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過久了,不知何時起,失眠、焦慮,悄無聲息地纏上了我。
多年前,那時子夜過后,至兩三點許,它就沖二樓窗戶內睡夢中的人喊:呼——喲嗬——嗬嗬——嗚呼!夢中醒來,心驚肉跳,一身寒毛根根豎起。像是一個人在打招呼,像是有人偷窺,有人盯梢。
它說:“我睡不著。你也別想睡得那么安生?!?/p>
“好家伙,你等著,天明我來收拾你?!蔽倚睦飷汉莺莸匕l(fā)著誓,將狂跳的心平復下來,柔聲哄著自己再入夢鄉(xiāng)。白天,搖撼樹身,拿長竹竿敲打松枝,它的窩在五六米高的樹梢,安然不動;扔小石頭打它,一顆顆落入泥田,水花四射,它躲小窩里酣睡,從不冒頭,憑你怎么趕它,也趕不走。
它多像一個死皮賴臉、不離不棄的老朋友。它的固執(zhí)與堅守,暖心暖肺,不再使我心驚。
不知它是否還高居那間臥房外一樹青松枝頭?
一晃,已經過去十多年。二樓小窗內,那個每每被它驚醒睡夢,極不合時宜的人已經離開。
它的叫聲,時常還在夢中回響,半夜三更,凌晨兩三點。
鳥兒的語言,是歌唱,是哀泣。聽鳥,讓人笑,讓人憂。
那些時光深處的細碎聲響,怎么讓人感覺某種隱隱的寒意?
嗬——嗬——嗬嗬——嗬喲!
貓頭鷹為什么是這般叫法?多年無解。
它是天生的失眠癥患者,所以,當年聽到窗內的我呼吸勻稱,猜想我擁有深度的美好睡眠,它睡不著呀,它太孤獨。
它的心里,怕是有一種惡作劇般的快感。
回城十年,我漸漸懂了。
在珊田黃金茶林健行,大山深處,清水池塘邊,我撞見了一雙水鳥。它們身體修長,頸短,嘴尖,腳趾黃色,頭頂至背部藍灰色,閃著金屬光澤;腹部白色,后腦勺披著兩枚雪白的箭狀飾羽,下垂交叉至后背,似頂戴花翎的王公,氣質高貴,極為醒目。
它倆默默相對,相看無語,相伴相隨。這人世間,只需有那么一個人,這般深情脈脈,凝眸看我,哪怕只看一眼,勝卻萬年。
水塘邊,山林上空,一對灰頭麥雞相逐。它們體型較大,一身亮麗黑色、白色外羽,灰頭灰腦的。翼尖及尾部硬羽排列整齊,像三把黑色羽扇,黃嘴巴,短尖鉤一抹黑灰色,腳淡黃色。
傾聽它們歇斯底里的鳴叫聲:4月間,求偶飛行時,響而哀的尖厲叫喊。
灰頭麥雞特別怕人,十分不容易接近,只要發(fā)現(xiàn)有人靠近,馬上快速奔跑,或起飛,并在空中發(fā)出大叫,驅趕對它有危險的人類或動物。
4月,初夏,正是它們的求偶時節(jié),獨行山野的我,駐足聽取這一對兒的大叫大嚷???,它們急飛,盤旋,發(fā)出吶喊:喈——喈——,啊——啊——,又激昂,又絕望;累了,倦了,呃呃叫幾聲,停于高枝上。
它們的絕望呼喊,蘊藏著對新生的渴望。
我想起在青藏高原時,徜徉冬天的拉薩河畔,結識了黑尾鷗(江鷗),黃腳,嘴短、鈍,明黃色,帶彎鉤,腹羽白色,帶點淺黃,頭、雙翅外羽、尾羽黑色。它們?yōu)楹瓮A粼诖嗽蕉??它們的鳴叫聲,讓我憑直覺以為,它們是海鷗的同宗兄弟姐妹。而之前在贛中山林里見過的,靜默的那一雙,是夜鷺。高飛的、嘶喊的一對兒,卻是灰頭麥雞,長相酷似江鷗。
我看見、聽見,并記錄它們的愛的行動和語言。簡單,純粹,干凈,直白。安靜的,熱烈的,溫柔的,絕望的,無聲的,尖叫的,沒有摻雜其他成分,沒有摻假的愛。
一只雄性的鳥兒,僅憑它一身漂亮的羽毛(當然,它會借一陣春風,一枝青綠樹葉,一方如鏡水面),飛翔、跳躍、起舞,假裝自我欣賞,以此招引心上人的注意,令她矚目。
自然,它還會抓住一只昆蟲,叼起一尾小魚,銜來一粒山果,殷勤獻給她,要她明白它的心意:它也喜歡的東西,憑著本能,它會一口吞下去,不過,它可以空咽一口唾沫,忍住腹內饞蟲噬咬,只為討得她的歡心:我不吃,你吃。
它的言語,或許含混不清,可是,它的行動,毫不含糊。它懂得:愛,不需要太多言語,最好用一點一滴的行動來表白。
它們,一個追逐,一個躲避,一個高冷,一個熱烈,終將點燃彼此生命的烈焰,小小身軀,為愛燃燒著。它們相親相伴,竟日徜徉山野,筑巢,交頸而眠,生兒育女,雙宿雙飛。
它們之間的愛,不做作,不世故,不算計,不染銅臭,沒有利益糾葛,沒有你攻我防。它們等著,征服,或者被真正的愛征服;臣服,亦出于純粹的愛和吸引——與別個,毫不相干。
它們的愛很多,漫溢山林,不過,它們只給心儀的對象——它們,不賣。
5
多病的一年過去。
鄉(xiāng)村早春,透明陽光里,前院一棵桂花樹下,一只胡鴨嘶啞的叫聲吸引了孩子的注意。一扇老杉木窗罩在頭頂,它肥嘟嘟的脖頸從窗槅空隙伸出一半,頭上鮮紅的肉坨倒垂一邊兒,肥碩腹部挨擦地面,半蹲,身子卡在木槅當中,既沒法躺下,也擠不出身子,就那么不停地伸頸,縮脖,呷——呷——,啞巴說話似的,格外辛苦。
它側臉看向挨近身旁的孩子。
“看,它說:我要自由。為什么要壓迫我?坐也不行,站也不行。它太累,好可憐?!贝蟛业膶O女蹲在地上,伸手拔它的脖子,想從窗槅間把它拎出來。
大人們進進出出,面無表情,似乎都沒聽見孩子的質問,還有胡鴨不懈的嘶喊、抗議。
大人們已司空見慣,無動于衷,包括坐在一旁曬著太陽,昏昏欲睡的我。我背靠竹椅,將羽絨服帽子蓋住頭臉,冷眼旁觀,心里竊笑:傻孩子,反正不過是要殺的,放它出去,又能得幾日自由?它可習慣在門前屋后、污泥水塘邊待著呢!老爺似的踱來踱去,一副吃喝等死的模樣兒。
可八歲的孩子心疼。她使出了渾身力氣,雙手攥住窗槅一角,抬起半尺高,跪著,兩個膝蓋頂住空檔,小臉兒憋得通紅,吸足一口氣,猛地起身,掀起了壓在它頭頂?shù)乃姆叫渭湘i。
“這么好運?我自由了?”它仿佛有點不相信,使勁兒伸了伸脖子,原地轉了兩圈,偏頭望著伸出援手的孩子,非常賣力地沖她叫嚷幾聲:“謝——謝!謝——謝!”喊一聲,伸屈一下脖頸,以頭觸地,如行大禮。
接著,它試著撲展了兩下翅膀,忽地飛上桂花樹外、菜園邊一道竹籬笆,穩(wěn)住身子,回頭看看關押它好些時日的方寸之地,眼里似乎仍有恐懼和哀怨,又大聲叫嚷一陣,表示決意遠離。
然后,它掉轉身子,昂首挺胸,目視前方,沉下身子,忽地起身張翅,再次后蹲,下沉,再一次猛地做起飛狀,反復試驗(最后一次,下沉,后蹲,用力過猛,它差點從籬笆上跌下),終于振翅飛起,一次漂亮的翱翔,從籬笆墻沖向晴空,徐徐越過十幾丘田(清薄泥田掠過它有點兒笨拙的身影),直到溪流輕響的河岸邊,緩緩落下,隱入泥田。
我從帽子底下瞥見這一幕,不由得起了震動:目測它飛過的田野,直線距離最少有兩三百米。它懶洋洋的,被馴養(yǎng)得老老實實,走路邁著外八字腳,平日里,要它飛上一垛矮墻也十分費力,怕是早已失去了一飛沖天的渴望。是久困牢籠中的它一朝得自由,激起了內心潛藏的奔向遠方的熱望?它為何直朝小河邊的方向一飛沖天,毅然決然?
我拉下帽子,目光轉向拍手跳躍的孩子。
“欣蓉,你說,這只胡鴨為啥要飛向河邊去?我可從沒見過它能飛那么遠?!币话褤н^嬌柔的孩子,我問。
“它是去找它的伙伴們了。河邊,那丘田里,有它的幾個小伙伴,我聽見它們在喊它呢。它想飛多遠,就能飛多遠,為了找回它的伙伴?!焙⒆舆呎f,邊拍著小手,為它高興。
凝神,聆聽,果然,河邊泥田里,隱隱傳來它們喑啞的鳴叫聲。
“我來了!”
“歡迎!歡迎!”
新加入的,一臉驕傲。老友們,熱烈歡呼。
它們躍起的身影,在湛藍天幕下畫著半圓形弧線,仿佛為一只重獲自由、勇敢高飛的昔日友伴慶生。
為了追趕它的友伴,強大的動力激起了它靈魂深處天然的野性——胡鴨,學名番鴨,它的拉丁文名字又叫紅嘴雁,提醒我們:它和天空高飛大雁屬于同一個古老的家族,它的基因里攜帶著高飛的熱望與可能。
我像一只被圈養(yǎng)多年的家鵝,春日暖陽里,睜開昏昏欲睡的雙眼,此刻瞥見天空北歸的一行大雁,起身,靜立,抬頭,仰望,它們高亢的鳴叫,在我心底激起熱烈回響,猶如驚雷陣陣——我欲張開沉重的翅膀,像它們一樣飛向碧空和遠方。
責任編輯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