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益善
堂弟打電話告訴我,三伯在鄉(xiāng)下去世了,活了八十三歲。
三伯是我族中的伯父,聽到堂弟的電話,我立刻記起他三十年前的樣子。我最近一直在寫與故鄉(xiāng)有關(guān)的小說,這個三伯的經(jīng)歷是可以寫一篇的,于是我就寫了。
那時,我只知道他叫三聾子。聽這名字,不要以為他排行第三。他叫三聾子是因為灣子里有叫大聾子、二聾子的兩個人,那兩人年齡比他大。他無排行可言,是個三代獨傳的獨子。灣里有人說,他這代就絕了。又有人說,不一定,他還不到五十歲,說不定還能討個嫩婆娘生個秋葫蘆。
大聾子、二聾子是真聾,三伯的聾是時聾時不聾,很有些令人懷疑。那些年生產(chǎn)隊做活路,喊他出力做重點臟點的活,他就聽不到。隊長罵他時,聲音很輕,他卻聽到了,并很及時地回罵。隊長罵他“假聾”,他說:“莫笑人殘疾,老子是真聾!”
他短茬發(fā)青皮頭,國字臉濃眉毛絡腮胡,眼皮耷拉著,臉上總是一副愁容,有時眼睛抬起來望人,眼眶里有閃閃的淚花,可憐巴巴的,叫人同情。他的假聾我是領(lǐng)教過的,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
那時我已從鄉(xiāng)下到武漢參加了工作,春節(jié)我回鄉(xiāng)探望父母,年初一到鎮(zhèn)上擠班車回機關(guān)上班。這乘車必須突出一個擠字。離省城武昌只八十里,班車一日兩趟,春節(jié)后進城的人多得堆起來,車一到就朝上擠,拼肩力和臂力。那天三聾子哎喲哎喲地挑一擔什么東西也擠車,東西用麻袋裝著。同灣子還有另外兩人進城。我們幫三聾子把麻袋弄到車頂,然后擠出一身汗上車,當然沒有座位。售票員賣票,先從他開始,喊了他幾次,他只顧擦汗,眼望窗外不理,聾了。我見狀趕忙上前對售票員說我買。我連著另兩位鄉(xiāng)親的票一起共買四張,售票員不依,說三聾子的擔子要加一張貨票。那時票價一元一張,我共花了五元,相當于我的月工資的七分之一。另兩位鄉(xiāng)親過意不去,一人遞我一元錢,拉扯了半天,我只好收了。而這一切近在咫尺,三聾子都沒聽到看到!車到省城,我們又幫他卸下麻袋,他哎喲哎喲地挑著走了,連個謝謝都沒有。
三聾子還有一個名字叫藥伯,這個名字的起因是他的獨生兒子毛頭生了病。三聾子的婆娘死時,他只有三十幾歲,守著兒子毛頭,拒絕了同灣啞巴寡婦的求婚。爺倆日子過得并不太苦,三聾子對毛頭極盡愛憐之能事。那時毛頭上小學三年級。
那天,三聾子動用耳聾的戰(zhàn)術(shù),免去去湖田里使牛的苦活,跟在一群婦女后面薅秧草。這是個頂舒服的活路,拄根棍子,只消用腳把秧棵邊的稗子踩進泥里,把田水攪渾就行。婦女們在一起,免不了開玩笑,說些男女間的事。有人說:“三聾子不許聽!”他臉上沒表情地答:“啊,?。 焙孟袷裁匆猜牪磺宓臉幼?。其實他聽得津津有味的。有人忽然說到三聾子的毛頭十歲了,無娘的兒,應該做生日,就說:“三聾子,毛頭做十歲生日,我們?nèi)ズ染?!”他又啊了兩句。別人重復了一句,他答:“今天到你家去喝酒,好,我晚上來?!比堑么蠡锖靡魂囆αR。
這時,有人在村頭朝田里喊:“三聾子快回來,毛頭病了!”好多人都沒聽清楚喊的什么,他卻翻身上了田埂,提著棍子就朝村里跑。
毛頭不知得的什么病,到如今十多年了,三聾子還弄不清楚,醫(yī)院和灣里人也都說不清楚。灣里人說,這是三聾子這房該絕。
三聾子跑回村,見毛頭躺在地上人事不省,臉面蒼白,他扔了棍子背起毛頭就朝鎮(zhèn)上跑。突然想到上醫(yī)院要錢,又折回來到家中把平時積攢的一百五十多元現(xiàn)款全部揣上。
三聾子背著兒子跑呀跑呀,口里急著:“毛頭毛頭你不要死了呀,老天老天你救救我兒子喲!”三聾子背著兒子跑到金水閘鎮(zhèn)上的衛(wèi)生院,醫(yī)生沒見過這種病,救了半天沒救醒,叫他快送省城武漢的醫(yī)院。
去武昌的班車開過了。三聾子背著毛頭在公路中間跑。第一輛碰到他們的卡車把車笛按破了,三聾子是真聾了??ㄜ囃O聛?,司機正想臭罵一頓,見孩子那樣,忙將他父子倆拉進駕駛室,一直送到省直一醫(yī)院門口。
醫(yī)生要他們住院,開了住院證,辦手續(xù)要交錢。三聾子說只有五十塊錢,且抱著昏迷的毛頭哭得很慘,哭得周圍的許多人同情,哭得收款的護士只好找來住院部的主任。三聾子見來了個大夫,看樣子是個領(lǐng)導,他一下跪在主任面前:“救救我的兒子啊醫(yī)生,我家三代貧農(nóng),三代就這么個兒子,救救他吧,醫(yī)生,我給您磕頭了!”果真磕得嘣嘣響。主任拉他起來,貧下中農(nóng)的后代,救人要緊。指示收款的護士,收他五十塊錢,讓孩子住院。
其實,三聾子家是中農(nóng)。但那時候貧農(nóng)吃香,他說自家是貧農(nóng),醫(yī)院也不會去外調(diào)的。那位住院部的主任,姓江,也是從農(nóng)村讀書讀出來的,江主任的妻子當時還是公社社員呢。農(nóng)村出來的人,只要不是良心壞了的,見了農(nóng)村里的苦人,自然是非常同情。
住進了醫(yī)院,似乎就有救了。三聾子放下了心,慶幸自家的這棵獨苗不會斷根。
毛頭的病是怪病,有時治得看樣子完全好了,可立刻又犯了。好了時像個好人般,犯了病時又昏迷不醒。這個病就這么反反復復的,直到最后毛頭還是死了,共住院一年零五天,按天數(shù)算是三百七十天。
天天吃藥打針的,三聾子知道那是要許多許多錢的。這些錢將來他三聾子肯定還不起。可怎么辦呢?三聾子想,為醫(yī)院做點事吧!他能做的事就是出力氣。過去在生產(chǎn)隊做活他舍不得出力氣,現(xiàn)在他處處找事做,心甘情愿出力氣。這樣看來,三聾子還是個有良心的人。
住院部二樓的走廊、病房以及醫(yī)生辦公室的清潔衛(wèi)生,都讓三聾子搶著做了,衛(wèi)生員根本不用費力。那地板擦得亮晃晃的,窗玻璃一塵不染,廁所里沖得干干凈凈。同病房病人的便盆便壺,他也主動拿去倒,哪個病人要買點什么,他二話不說立即去辦。有次,廁所的便池堵住了,衛(wèi)生員用吸水橡皮吸,半天吸不通。他跑進去,跪在便池沿上,伸手進便池中摳,摳出許多的渣子。三聾子默默地做著這一切,他自己知道這樣是為了什么,他是為了兒子的病能治好,他是為了取得醫(yī)護人員的好感信任,是為了取得病人的同情。他原來就有一副叫人同情的臉相,加之他又將其發(fā)揮到極致,并拼命做許多的事情,他的目的達到了。
毛頭住院,醫(yī)藥費暫時不愁,可要吃飯要加強營養(yǎng)呀!同病房的那些病人,哪個不是三天兩頭有人來探望,提一串串香蕉一兜兜蘋果或罐頭?哪個不是訂個甲菜乙菜的加強營養(yǎng)以利病情?但三聾子卻沒有這一切,他身上打埋伏省下來的百來塊錢,須精打細算,為兒子訂上幾兩米飯,再訂個丙菜丁菜的。那所謂丙菜一般是豆腐粉條,那丁菜只能是大白菜。至于香蕉蘋果罐頭之類的東西,三聾子怎么能去花那個錢?只好讓兒子看著人家吃了。三聾子是獨房,沒什么親戚本家,即使有那么一兩個,也是窮得叮當響,花不起這個錢到醫(yī)院來看他爺倆。三聾子晚上有時擠在兒子的病床上睡會兒,有時干脆就在椅子上坐一夜。吃呢,搭著訂兒子的飯時訂幾兩飯,菜則是一瓶三角幾分錢的豆醬,吃好幾天。有時兒子病好些,三聾子就離了醫(yī)院上街,到餐館里撿人家沒吃完的剩飯剩菜吃,吃得飽飽的,能管一天,第二天就只給兒子一個人訂飯。三聾子餓呀,過去在鄉(xiāng)下,餐餐三大碗米飯連個嗝都不打。如今吃得少,夜里餓得眼淚流,幸虧病人及兒子看不見。三聾子瘦得厲害,國字臉成了長方形。
這一切都逃不過同病房病人的眼睛,這世界上好人總是多。別人見三聾子愛勞動,肯吃苦,還愿幫助人,于是這個病人喊:“三農(nóng)哎,這掛香蕉拿去,我這幾天胃口不好,吃了就作嘔,放著壞了又可惜,給毛頭吃吧!”那個病人叫:“三農(nóng)同志,我今天的飯訂多了,吃不下。來,分一半去?!比@子心里明白,這是人家心腸好同情他,哪里是吃了作嘔或吃不下喲!
三聾子本名叫劉松庭。毛頭住院后,別人問他叫什么,他報了個“劉三農(nóng)”,所以醫(yī)院里的人都喊他三農(nóng)。他這一招挺管用,兩年后,省直一醫(yī)院派人到臨河灣要賬,說是有個叫劉三農(nóng)的貧農(nóng)社員,兒子住院花了兩千四百六十三元七角三分。灣里人說,這里沒有叫劉三農(nóng)的。生產(chǎn)隊隊長拿出了社員分糧的花名冊,來人查了半天,雖說這灣里人大部分姓劉,但就是沒有叫劉三農(nóng)的。來人空手而去,至今醫(yī)院里還存有這筆無頭賬。
有一天,三聾子正在擦走廊的地板,聽到關(guān)起門的醫(yī)生辦公室里傳出話來。一個生疏的聲音說:“十四床那個男孩的醫(yī)療費,已上千了,他們只交了五十元.怎么辦?”江主任的聲音說:“農(nóng)村來的,吃飯都困難,怎么辦呢?叫他交錢,他哪里弄去?據(jù)說就他們父子倆過活。再說吧!”
十四床是毛頭的床位,那個生疏的聲音可能是醫(yī)院里管財務的。聽到兩人的對話,三聾子忙繞過去,但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一天都安不下神來。心想,要是叫我再交錢,我實在交不出了。這醫(yī)院還不知住到哪天,毛頭的病一直時好時壞,還要吃飯哪!必須先穩(wěn)住江主任,只要江主任不松口,這醫(yī)院還是可以住下去的。
三聾子白天在二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終于從江主任接的一個電話中得到了啟發(fā)。大約是江主任的一個朋友從外地來,問江主任的家住哪兒,江主任告訴那個人說某街某號。
當天下午,三聾子回灣里去了。第二天,天麻麻亮,三聾子挑著一擔白花花的糯米送到江主任家。江主任妻子是農(nóng)村戶口,長期住在城里,糧食不足。至于三聾子從哪里弄的這一擔糯米,就是一個謎了。但來回一百六十里路,也夠三聾子走的了。他能吃這個苦,而且來的時候還挑了一擔糯米,一百幾十斤的。
江主任當然沒讓三聾子再交錢,毛頭可以繼續(xù)住下去。三聾子和醫(yī)護人員的關(guān)系搞得很親密,連護士發(fā)藥,都要他幫助推發(fā)藥的小車。久病成良醫(yī),三聾子從醫(yī)護人員那里,從長期住院的病號那里,記住了許多藥名,認識了許多藥的形狀、顏色、大小。
毛頭住院住到三百七十天時,突然發(fā)病,再也沒有醒過來,死了。三聾子沒怎么哭,大約是眼淚流干了。久病無孝子,是晚輩對長輩而言。毛頭病得太久了,久病也可以無慈父的。毛頭再在醫(yī)院住下去,三聾子大約也要被拖死的。
毛頭是上半夜死的,待值班護士去喊醫(yī)生時,三聾子背著毛頭的尸體早融進了夜色。不能等醫(yī)生來。醫(yī)生來了,孩子也救不活,而且要三聾子交醫(yī)藥費。不交醫(yī)藥費,孩子的尸體就留下解剖,三聾子聽人這樣說的。
三聾子背著毛頭回灣,給兒子做了個小小的墳堆。他的聾病似乎好了,在空空的房子里躺了兩天,第三天就不知去向。
好幾年過去了,三聾子一點消息都沒有。灣里人說,這人很可能死在外面了!
這幾年鄉(xiāng)村里變化大著呢,生產(chǎn)隊沒有了,生產(chǎn)隊隊長改叫村民小組長。集體的田地分了,單門獨戶做活路,雖說沒過去那么熱鬧,但自由多了,人們也肯下力,因為是為自家做的。在當初分田地時,隊長說:“三聾子分不分呢?他還是隊上的人咧!”
有人說:“分了他咋辦?又沒個信回來,他的那份田地誰種?荒了不可惜?”
于是三聾子的田地也沒分,這個人在不在無所謂了。每年清明節(jié),灣里人上墳,順便在三聾子的婆娘和毛頭的墳上燒幾張紙錢,算是照顧了,免得娘倆在陰間太困難。
有一天,幾個老的或半老的老頭各自帶著孫子,沒帶孫子的則背個糞筐,聚在村頭德山爹開的小賣部門口聊天曬太陽。有人看到遠處走來個人,戴頂鴨舌帽。傍河灣一帶鄉(xiāng)下戴這種帽子的人少,他們執(zhí)拗地認為這種帽子只有城里人才有資格戴,鄉(xiāng)下人戴這種帽子是騷包。那人戴這種帽子,頸上圍條米色毛圍巾,穿件黑呢大衣,鼻梁上架副大眼鏡,黑呢褲腿罩雙黑皮鞋,手里拎個大提包,咯吱咯吱地往灣里走。
“你們看,這人是誰呀,走路的樣子咋這熟呢!”一個老頭說?!笆钦l?城里人從這里路過唄,肯定不是你屋里親戚!”另一老頭答。
那人越走越近,走到灣子頭竟停下來,摘下鼻梁上的大眼鏡。
“喲嗬,這不是三聾子嘛!”
正是三聾子。三聾子模樣沒變,只是氣派與過去大不一樣,人也顯得年輕了些。他和一堆老頭打招呼,三爹四叔五伯地喊。喊完了掏出長把子的“紅雙喜”牌香煙,給各位敬一支。接煙的老頭口里“嘖嘖”直贊嘆,連連問:“三聾子呀,你這從哪回來的呀,怎么一走這幾年,連個信都不捎?把灣子里人急壞了!不管咋說,一筆難寫兩個劉喲!”
三聾子按著了氣體打火機,給老頭點煙,一邊說:“我曉得大伙惦著我呢,可這業(yè)務太忙哇,顧不上捎信,大伙兒不會怪的,是不是四叔?”
那個被稱為四叔的人點頭:“不會怪的不會怪的,三聾子出息了,我們高興都來不及呢!”
“你搞的什么業(yè)務呀?”有人問。
“藥品業(yè)務員啦!藥品,就是治病的各種藥?!比@子答。
“好差事好差事!”眾老頭齊夸道。
三聾子回來了,在外面做藥品業(yè)務員。這消息不到半個時辰,就傳遍了臨河灣。
晚上,原先的隊長如今的村民小組長到三聾子家,三聾子家已打掃了一下,屋里雖說空落,且有股子霉味,但還是擠了不少人。三聾子興高采烈,給男人發(fā)煙,給女人和孩子發(fā)糖。
待了一會兒,村民小組長為難地說:“藥伯,這田地沒給你分,原先不知道你還要回來,就沒給你分,現(xiàn)在你回了,這田地分完了,咋辦呢?”藥伯這個稱呼,是村民小組長費了好半天腦子才想出的。再叫三聾子似乎不大好,何況他實在是不聾。想了半天,想出個“藥伯”來,這藥嘛,是他做了藥品業(yè)務員,這伯呢,是村民小組長以自己的孩子的口吻稱的。村民小組長的這個發(fā)明,很得灣里人擁護,從此三聾子就是“藥伯”了。只是村民小組長提出的沒給藥伯分田地的事,有點不好解決,都分完了,怎么辦呢?
藥伯卻呵呵一笑,連說:“沒有關(guān)系沒有關(guān)系,這田地,我是不要的,我要了還沒得辦法呢,背又背不走,荒了又可惜。不給我的好,我這業(yè)務呀,一年四季多在外面跑喲!”
藥伯這樣說了,村民小組長松了口氣,灣里人也都放了心。于是大伙兒很愉快地抽著藥伯遞的香煙,聽藥伯說外地的見聞。好不自在,好不快樂!
藥伯在灣里住了兩天,掏了一把票子,請灣里的汪木匠幫做套家具,油漆要漆得亮亮的。汪木匠是很少幾家不姓劉的一個,這么筆好生意送上門,怎能不答應?春節(jié)前交貨。
藥伯稍事休息后,就開展業(yè)務了。離臨河灣兩里地有個村子叫尹家墩,尹家墩有個叫黑伢的俏皮醫(yī)生,遠近聞名。這黑伢的名確實叫得不符,他其實一點不黑,人長得挺帥的。我當小孩時,肚子疼,父親就背上我找黑伢,黑伢在我肚子上敲敲,給片藥,就好了。黑伢的醫(yī)術(shù)高明,抗美援朝時在志愿軍里做過軍醫(yī),轉(zhuǎn)業(yè)后,不服從分配,回村做私人醫(yī)生。他收費合理,用藥準確,對鄉(xiāng)下人有求必應,藥到病除,深受人們的擁戴信任。黑伢的妻子是個漂亮得叫人睜不開眼的鄉(xiāng)下女人。
黑伢家新起了一幢二層樓房,樓下開診所,樓上住人。他的妻子管后勤,他的女兒接了她媽媽年輕時漂亮的班,做了助理醫(yī)師,在她爸爸的親自指教下,準備還要接爸爸的醫(yī)生班。診所的名字很醒目:黑伢診所。診所生意不錯,黑伢平易近人,看病的人交錢交實物都可以,連雞鴨都可抵藥費。
藥伯到了黑伢診所,黑伢醫(yī)生打個招呼:“看病嗎?怎么了?”
藥伯搖搖頭:“我活得壯實呢!生意好?。 闭f完轉(zhuǎn)過身,看黑伢藥柜里的藥品,邊看邊說出各種藥品的名字來,并說出產(chǎn)地何處廠家何方,接著報出幾種緊要藥名,問黑伢有沒有。
黑伢搖搖頭:“沒有!你老兄有辦法嗎?我這黑伢診所進藥不易呀,且這稅那稅的,這算什么生意?為鄉(xiāng)親們做點好事,當然我自己也要賺點,要不然一家人怎么生活?”
藥伯說:“你的情況我還有不曉得的?黑醫(yī)生啦,我正為此來的,到后面談談吧!”
黑伢說:“談談吧!”讓女兒照看診所,帶藥伯上樓。
兩人一拍即合,談得投機,黑伢吩咐妻子備飯,兩人喝了兩盅,成了朋友。
兩人擬的協(xié)議為:藥伯為黑伢診所提供一應藥品,這藥品可零散計數(shù),只收正常藥費的百分之八十。這些藥品不開發(fā)票,不經(jīng)稅收,兩人當面錢貨兩清,互不牽扯。
當晚,藥伯從黑伢診所里挑了一擔農(nóng)副土特產(chǎn)品出來,這些產(chǎn)品是黑伢診所當藥費收進來的。
第二天,藥伯挑了土特產(chǎn)品去了武昌,他歇了好幾天了,要跑業(yè)務去了。
藥伯從鎮(zhèn)上搭的車。鎮(zhèn)上跑武昌的載客車現(xiàn)在不是兩趟而是十趟了,鄉(xiāng)下人到省城武昌個把鐘頭就到。那開車的師傅客氣得很,什么原因?個體戶,多拉個客就多一分收入。
藥伯住進武昌某巷一家私人旅社。老板笑臉相迎:“來了?”
“來了!”藥伯答,順手從擔子里抓只雞扔給老板。老板雙手接著,笑瞇瞇的:“還是老地方,那間房給您留著呢,我怎么能讓別人住呢!”
藥伯謝了一聲,徑直走進了小房間。
武昌那時的小巷曲曲拐拐,如鄉(xiāng)下的田埂小路縱橫交錯;大片的宿舍區(qū),樓房林立,晾臺窗口扯起花花綠綠萬國旗似的衣物。小巷與宿舍區(qū)是藥伯暢游的港汊與湖泊。藥伯穿街走巷,熟悉得就像自己的掌紋。
藥伯的鴨舌帽呢子衣都換去了,戴頂舊草帽,穿上舊時鄉(xiāng)間的破衣,橫背褡褳似的背著兩只大口袋,口袋是鄉(xiāng)間的裝化肥用過了的蛇皮袋,袋里裝得鼓鼓囊囊的,很有些分量。
“要雞蛋不?要雞子鴨子不?要糯米不?”他在小巷子里喊。
“喂,雞子怎么賣?”一個年輕女人從貼有紅喜字的門里出來,朝這邊喊,是個新娘子。
他不慌不忙地走過去,歇下口袋:“大母雞四斤重,補人呢!”說著從口袋里捉出一只來。
女人拿在手上掂掂:“幾塊錢一斤?”
他朝四周看看說:“你有藥嗎?在醫(yī)院開的各種治病的藥吃不完的,扔了不可惜嗎?拿來換吧,不會叫你吃虧的!”
女人朝他看看,這個鄉(xiāng)下人換藥品,少見!她只碰到過用雞蛋換糧票的鄉(xiāng)下人。想想,好像屋里有只紙盒子里裝著好多未吃完的藥。她放下雞,把紙盒子搬出來。
打開紙盒,藥伯的眼睛亮了,他拿起那些紙袋裝的,小瓶子裝的,還有的是還沒開包的藥盒子,一件件看、嗅、搖,挑出了一堆,余下的他說過了期。換一只母雞搭三個雞蛋,女人好不高興,心想,明兒再到廠醫(yī)務室多開點藥回來,反正不要錢的。他也高興,這一筆他賺個幾十元是穩(wěn)當當?shù)摹?/p>
有好幾個人喊他。他做這筆交易時,隔壁人家看清了,“我也換,我家藥不少呢,沒過期的,我前天才開的,沒開過封!”
他過去了,又一件件地放在眼前檢查,他的眼睛這時成了孫悟空的火眼金睛,過了期不能用的藥那是不能要的。
一條巷子沒走到頭,他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換完了,藥品也換到了一大包。還有人換,就付現(xiàn)款吧!或者干脆說:“好咧,放心!我明天再來,您老等著?!?/p>
第二天再來,果然滿載而歸,竟然還弄到兩種貴重藥品,在藥店都買不到的。換藥的是個胖老太太,住在一個獨院里,院里種滿了花呀草的,他走進去時,心里說:“真好地方!”
胖老太太說:“老頭子退了,當了顧問了,除了養(yǎng)花就顧問單位的事,人都瘦多了,弄只母雞熬罐湯,讓老頭補補吧!”
他非??犊貙⒛侵蛔畲蟮哪鸽u給了胖老太太,因為他知道老太太拿出的兩種藥的價值頂老母雞百倍以上。
胖老太太說:“再來再來,有好糯米帶二十斤來,好啵?”
他答應了。他后悔這次帶的糯米都換完了,要不給點老太太多好。他是不會再來胖老太太這里的。這種事只可干一次,那個當顧問的老頭回家后定會追問藥品的事。再來,他不是自動送肉上砧板嘛!
回到私人旅社里,藥伯關(guān)在老板特地留給他的小房間中,將搜羅來的藥品擺滿了一地一床,然后再分門別類地整理,捆扎成一包包一盒盒的,再裝進大黑旅行包中。帶來的農(nóng)副土特產(chǎn)品已經(jīng)全部兌換出去了。今晚還有幾位關(guān)系戶要去,見了這幾個關(guān)系戶,就可以回去了。
藥伯此時又是鴨舌帽呢子衣黑皮鞋了,與白天那個收荒貨的鄉(xiāng)下人判若兩人。
藥伯坐了兩站公共汽車,準確地敲開了三家人家的門。都是單元樓房,開門的見他點點頭,招呼:“來了!”藥伯點點頭答:“來了!”
準時,迅速,一手交過來一包藥品,一手遞過去嘩嘩響的拾元票子。完了,房主人問:“不坐會兒?”藥伯答:“不坐!”又問:“下個月來嗎?”又答:“來的,時間不變!”門砰地關(guān)上了,藥伯拎著提包從樓梯上往下走。
這晚,藥伯走了六家,每家的人說的話做的事都差不多。藥伯回旅社時,已是晚上十點多鐘了。
那一年,我找過藥伯。我說我要寫他致富不忘桑梓的事跡,要好好宣傳一下,因為藥伯后來給灣里捐了五千元錢修學校。藥伯聽說我要寫他,高興地拍了下大腿,跟我談了些他發(fā)財?shù)慕?jīng)過。
“那些市民們哪,誰家里沒有剩余的藥?到醫(yī)院看病,都巴不得開的藥多些,反正又不要自己掏錢。藥拿回家,卻不想吃了,病好了哇!這些藥零零散散的,大都當了垃圾。我把它收回來,少浪費一些,也是做了好事,為鄉(xiāng)鄰做好事!這些藥都有效,失效的藥我認得。問我哪有這本事,哼,在醫(yī)院待了一年零五天。天天見的,久病成良醫(yī)!這些藥給黑伢醫(yī)生,他給鄉(xiāng)親們治病用,收的錢不貴,比衛(wèi)生院便宜,是不是?”他喝了口茶,那茶杯是只藥瓶子做的,上面還有個紅蓋蓋。
我們的談話是在藥伯的新屋里進行的。新屋明三暗五一大幢,汪木匠做的家具漆得亮晃晃的擺滿一屋。藥伯的彩電收錄機冰箱什么都有了,就只缺少個女人,不過聽說也有眉目了。鎮(zhèn)上的一個大齡姑娘愿意跟他,那姑娘三十多歲了。
我問:“藥伯,您交了五千元給灣里辦學校,但您欠省直一醫(yī)院的醫(yī)藥費不還,您心里怎么想的?”我是想問出他的一個慚愧來,也希望他能還了這筆醫(yī)藥費,使國家少點損失。
藥伯朝我翻了翻眼睛,氣憤地說:“我還我還,我還個啥?把我毛頭兒子診死了,害我孤老頭一個,還要我還錢!我就是不還,那錢我還得起,可他們還不了我的兒子啊!”
藥伯說完放聲大哭起來,哭得陰森森的,很怕人。
后來,藥伯收藥賣給私人醫(yī)生黑伢的事,被一個與黑伢同行的私人醫(yī)生舉報了,藥伯被鄉(xiāng)工商所罰了款。藥伯是個農(nóng)民,行為說不上犯罪,鄉(xiāng)工商所讓村里給藥伯記大過一次。藥伯說:“你記十次過我都不怕,就是他們罰得太多,老子白干了幾年?!?/p>
最終,藥伯沒能和鎮(zhèn)上的大姑娘結(jié)成婚,因為他的錢被工商所罰走了,剩下的錢只夠他一個人生活,最重要的是他不能再去收藥了。
如今,三十多年過去,藥伯也壽終正寢,在我們?yōu)匙永?,我們老劉家又走了一個老人。藥伯,走好!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