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艷萍

（閩南師范大學閩南文化研究院，福建 漳州 363000）

引言

地方（地域）文化已經(jīng)成為并將繼續(xù)成為人文研究關注的熱點。按《辭?！返亩x，“地方”指特定的地區(qū)或所在地點，“文化” 廣義上指人類在社會歷史實踐中所創(chuàng)造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總和， 狹義上指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以及與之相適應的制度和組織機構。文化地理學認為：地方性即一個地方自身固有的、區(qū)別于其他地方的獨特性，一個地方長期積累的文化， 以及人們對其所產生的文化認同， 就使得這個地方具有了地方性， 是其自身固有的、區(qū)別于其他地方的根本屬性。而地方性一般通過自然環(huán)境、 人文社會和觀者在時空中進行表述[1]（P89-110）。

就地方（地域）文化而言，以往研究關注的焦點主要集中在大區(qū)域或大城市，如齊魯文化、吳越文化、蒙古草原文化、閩南文化等，而對縣、鎮(zhèn)等基層小地方的地方性缺乏關注。事實上，基層區(qū)域更能體現(xiàn)普通大眾的日常生活、 地方風貌和歷史變遷，為當下鄉(xiāng)村振興的文化發(fā)展提供參照，因此，很有必要對其獨特的地方性進行研究。

在閩南文化區(qū)域內， 漳州境內的理學名山云洞巖即為一個頗具典型性的地方, 它位于漳州市區(qū)東面十公里處的云洞巖， 從隋朝時因隱者“潛翁”在其中養(yǎng)鶴而名之曰“鶴鳴山”，到明朝中期因朱熹、 蔡烈等理學名家在此頻繁活動而成為著稱于世的理學名山，其地方性的建構，頗具代表性。

一、自然環(huán)境——云洞巖地方性建構的物質條件

云洞巖有著獨特的地質構造。 漳州位于福建省東南沿海的新生代濱海盆地， 屬于閩東火山巖分布區(qū)，云洞巖即位于漳州盆地的進口處，是一座拔地而起的花崗巖石山。據(jù)地質調查研究，云洞巖的花崗巖約形成于距今一億年左右的中生代晚期，在那個時候，地幔頂部的巖漿多次侵入到地殼中，歷經(jīng)多次地質構造運動，隨著地殼上升，形成石山，又因受到長期的風化、侵蝕，最終形成別致多樣的花崗巖地貌[2]（P357）。 云洞巖山體不高，但“山盡石，石盡美且巨”[3]（P1995），整座山全部由花崗巖組成，方圓不過十里見方，既有以水平節(jié)理發(fā)育的片石、孤石構成的云根洞、風動石，又有以垂直節(jié)理發(fā)育的花崗巖構成的石壁、石柱，更有由石蛋型花崗巖構成的洞室。 據(jù)考古發(fā)現(xiàn)，遠在石器時代，原始人類曾聚居在云洞巖的洞穴里， 在云洞巖所在的三峰山下從事生產、生活活動。

云洞巖不僅有獨特的地質構造， 它獨特的地理位置也是構成其地方性的重要因素?！肮耪呓▏⒍迹赜忻酱蟠ㄒ詾橐环街?zhèn)，而封疆之域亦于是而定?！队碡暋芬院！⑨方缜嘀?，華陽、黑水界梁州是也。漳居閩西南，地盡于海，氣之所窮，盛而不過，磅礴郁積，故其山川峭拔清澄，民之秀者多奇杰瑰瑋，至其尤絕出則為醇儒，為正臣，后先繼起，豈非地氣之為歟！ ”[3]（P18）處于閩地東南隅的漳州，是閩粵的交通樞紐，西南與潮汕相毗連，東北與泉州相接，海岸線全長680 千米，有著福建第二大島東山島和福建第二大河九龍江。 九龍江是閩南地區(qū)重要的物流通道，由北溪、西溪和南溪三條干流匯聚而成流入海洋， 其下游出?？谔幖礊橥馔ê３?，內接山澗的重要港口月港。云洞巖即位于九龍江北溪之上江東橋的附近， 江東橋是溪流和海潮交匯的險要渡口和長江流域通往嶺南的必經(jīng)之地，素有“三省通衢”之稱，其古道必經(jīng)云洞巖山麓北坡。云洞巖位于古漳州郡治附郭龍溪縣的北面，與位于南面的紫芝山遙遙相望， 紫芝山上建有龍江書院和祀奉朱熹的朱文公祠。 云洞巖北面為岐山，二峰聳立于九龍江之上，延綿十余里，岐山右側為鳳凰山， 其中有萬松嶺， 在距萬松嶺十里之處， 是晚明大學者黃道周建書院講學的鄴山，“山從大庾虔汀，東行至熊岡領，又東南至于天寶，屹然為郡之鎮(zhèn)，五峰峭峢。去城三十里，周延百余里。上有寶巖洞、芙蓉城、百丈泉、鬼祭坑，祈雨必應。漳郡之山，多祖于此。南為紫芝山，郡城繞焉。其左為日華峰、萬松峰、禪月峰、保福山、隆壽山。 右為凈安峰、騰龍山、起鳳山。 風氣萃止，則員山挺拔，其側為丹霞山、金峰山。 稍遠者曰石獅巖山。 北望為玳瑁嶺。 西為揭鴻嶺，其上有營頭亭。 為巽維之主曰文山。 南行為龍漈山，山之右為水頭山、白云山。又其右為東山，其迢迢而來也，自太平嶺，九龍領，而外擁以名第山。由文山逾溪以北，曰鶴鳴山，亦名石壁山。 其下為云洞，有風動石。 其北而岐者為岐山。岐山在北，有瑞竹巖諸勝；鶴鳴山在南，有云洞諸勝。 ”[3]（P22-24）

云洞巖獨特的地質構造和地理位置為其地方性的建構提供了物質條件。 其花崗巖質地的特性形成石洞，古代文人學者方可在其中隱居、講學，朱熹在任漳州知府的時候，曾多次游歷云洞巖，詡其為“石室清隱”[3]（P23），有過在其上建書院的念頭，惜在漳僅短短一年時間即離任，未成。后來仰慕朱熹的學者蔡烈隱居在云洞巖講學，學者甚眾，慕云洞巖其名而來的文人學者不僅為其寫下幾百首（篇）詩文，還在它上面刻下了二百余處的摩崖石刻，有著獨特的地域文化特色。

二、從傳說到特定文化象征——云洞巖地方性建構的人文社會

云洞巖地方性的建構， 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上可追溯到隋唐時期，下至明朝中期，這一過程當然少不了自然環(huán)境對地方性形成的影響，但從最初的民間傳說到明中期成為理學文化的象征， 云洞巖地方性建構的過程更明顯地表明人類社會的經(jīng)濟、 政治和文化活動對地方性建構的顯著影響。

云洞巖有兩個傳說：一是玉帝賜山說。據(jù)流傳已久但不知具體始于何時的傳說， 云洞巖和其旁邊的瑞竹巖是玉帝賜給南海觀音的兩座山， 前者為石山，后者為土山，而這兩座山原本是在東海邊上的，石山本為玄玄太子養(yǎng)鶴之地，故而名為“鶴鳴山”；二是潛翁養(yǎng)鶴說。據(jù)《光緒漳州府志》記載：“鶴鳴山在南……曰鶴鳴者， 以隋時潛翁養(yǎng)鶴于此，故名。 ”[3]（P24）隋朝開皇時有名為潛翁者隱居于云洞巖修煉，潛翁所養(yǎng)之鶴，時鳴于云洞巖之巔，故名“鶴鳴山”。潛翁為何許人也，不詳，《光緒漳州府志》將其載于“仙釋”，“隋潛翁，開皇時人，煉形石壁山， 養(yǎng)白蝦蟆自隨， 后不知所終。 ”[3]（P2168）這兩個傳說的真實性明顯存疑。 玉帝本為人類想象出來的神仙，故賜山說亦當屬無稽之談。潛翁養(yǎng)鶴說，已從“神”到“人”，且有具體時間地點，但亦經(jīng)不起推敲：“潛翁”——隱居者之意，具體是誰，不詳；同一書記載，一為養(yǎng)鶴，一為養(yǎng)白蝦蟆，明顯矛盾，但并非該書本身出現(xiàn)錯訛，同樣的記載見于多處，例如在較早的方志書《嘉靖龍溪縣志》里也有同樣的記載[4]（P223）。

從上述分析可以看出， 傳說之言并非真實發(fā)生的存在，但其體現(xiàn)出在科技尚不發(fā)達的古代，人類如何賦予空間以地方性想象。 首先這兩個傳說體現(xiàn)出自然環(huán)境為人類社會文化的產生、 發(fā)展提供了物質基礎： 云洞巖整個山體為花崗巖地貌的地質特征，在傳說中演變?yōu)闁|海遷石，而其山上有石洞，故而才有隱者居其上之說；其次也表明文化和自然環(huán)境之間是交互作用的， 人類活動對自然環(huán)境產生影響， 使之成為具有物質性和非物質性并存的地方：云洞巖平地突起，四周空曠，上有飛禽鳴叫并非異象，但人們將其改造為鶴居其中，且時鳴山巔。 鶴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本就有仙風道骨之意，仙人加之仙物，云洞巖就成為具有“仙氣”的地方，而不僅僅只是一處石山而已。

傳說促使云洞巖初具地方性， 而宋明時期漳州理學勃興的文化背景則進一步建構了云洞巖的地方性，使其成為至今影響深遠的理學名山。

宋明理學大興，明初理學成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朝廷以程朱理學作為統(tǒng)治思想， 明永樂十三年（1415 年） 纂定《四書大全》《五經(jīng)大全》《性理大全》，這標志著朱學統(tǒng)治地位的確立。到明朝中期，心學興起，朱子學雖仍為官方哲學，但呈現(xiàn)衰落景象，“嘉、隆而后，篤信程、朱，不遷異說者，無復幾人矣。 ”[5]（P7222）但這時期的漳州仍處于理學發(fā)展的繁榮期。

漳州歷史文化發(fā)展可追溯到唐初陳元光入閩開漳之時。 唐初漳州始設郡，陳元光隨其父入閩，開發(fā)漳州，功不可沒。 但在文教方面，漳州直至宋朝都還處于較為落后的狀態(tài)。 宋時理學也在漳州萌芽，但在朱熹到漳州做知府前，只有蔡元鼎、顏糙、高登等寥寥可數(shù)，而朱熹知漳后，漳州文教大興。 朱熹于宋紹興元年（1190 年）到漳州當知府，歷時約一年， 時間不長， 但帶來的影響卻是長遠的，據(jù)《漳州府志》記載：“公在漳，守位僅一期。 未至之始，吏民聞風颯然，望若神明。及下車蒞政，一以道德正大行之，人心肅然以定?！彼σ簧先危创罅ν菩薪袒?， 不但擇用講官講學， 加強學校教育，而且還親授理學，門徒眾多，培養(yǎng)出陳淳、王遇、黃樵仲、李唐咨、楊士訓、施允壽、石洪慶、林易簡等一眾弟子，從此理學在漳州逐漸繁榮：“清漳文物，自朱晦翁守郡，延黃道夫（黃樵仲）于學以勸勵生徒，從這風云動蒸，一趨于正，而儒道大興。 ”[6]（P53）并且形成以師承為源流的各派，例如陳淳，作為朱熹的得意弟子，他廣授學徒，成為“使清漳之流接源于濂洛洙泗”[3]（P1253）的重要人物。 元朝漳州理學進一步發(fā)展：“元代明卿諸賢一時彬彬儒林之選，其隱身巖穴或薦舉而膺師儒之任者，比比矣。 ”[7]（P588）

漳州理學真正全面繁榮在明朝。承前所言，明朝以程朱理學為官方意識形態(tài)， 但到明中期已呈衰落之象，然彼時漳州的理學發(fā)展不僅熱潮未退，反而呈奮進之態(tài)勢，明初有劉宗道、林曍、柳文通、李貞等眾人都習程朱理學， 不獨如此， 還流派眾多，如明朝之初胡宗華、胡宗衡父子自成一派，明中期有東里先生唐泰通曉五經(jīng)，專事教習，從者甚眾，弟子謝璉、林震、陳真晟皆為名重一時之人，其中陳真晟又自成一派，魏富、丁世平、周瑛、林雍等皆為其杰出弟子。除此之外，明中期還有常年隱居在云洞巖修學的蔡烈，名重一時。至明末出現(xiàn)漳州理學總結性人物黃道周，融通朱陸，開始理學與心學的整合。

漳州理學勃興，有朱熹的推動之功，同樣，云洞巖成為理學名山，也和朱熹有密切的關系。 朱熹蒞漳后曾多次游覽云洞巖，認為云洞巖為“溪山第一”[3]（P23），還在石室頂蓋巖石上刻下“石室清隱”[3]（P23）四字，欲在云洞巖上建書院，惜知漳時間不久，未及建成即離任，然而他此舉有示范效應，此后眾多理學名流游覽云洞巖，并為其吟詩誦文，如明朝中期理學家周瑛寫道：“珠藏澤自媚， 玉蘊山含輝。憑君細調護，至寶天下稀?！盵8]（P3）同時期的林雍也寫下題為《仙亭巖》的詩闋：“杖履追隨入洞天，清泉怪石自依然。 當時龍虎燒金鼎，此日樓臺橫紫煙。 云外舊巢歸老鶴，霜中古木咽寒蟬。 人生百歲須歸盡，何用憑虛學引年。”[8]（P35）明末漳州理學總結性人物黃道周寫下長文 《云洞游記》，極言云洞巖之鬼斧神工獨特景象， 乃為清漳之一名勝也[9]（P658）。 更有甚者如碩儒蔡烈因仰慕朱熹將云洞巖上的白云洞作為棲身之所， 研學修身，“性癖林泉入鶴山， 入山得趣出山難。 云收古洞千峰寂，泉遶玄巖萬玉寒。 半榻草廬幽處結，一編周易靜中看。廟廊濟濟諸賢聚，也要磯頭有釣竿。”[3]（P1256）而本身學養(yǎng)深厚的蔡烈， 引來當時各方人士前來云洞巖與之論道問學， 進一步使云洞巖成為明朝中期漳州地方文化交流的重要之所。 從現(xiàn)有的史料來看， 前往云洞巖慕訪蔡烈的人士有學者名流如豐熙、林達、王慎中等，有漳州地方致仕的社會士紳如蔡文、林魁、戴時宗等，有當朝官員如巡海道柯喬、漳州知府張鵬、漳州通判周南、龍溪知縣劉天授、御史大理寺李元陽等。

這些人士在云洞巖的活動， 本身就是一種文化現(xiàn)象，增加了云洞巖的文化性。 此外，他們還寫下了不少吟誦云洞巖的詩文， 且大部分都刻在云洞巖上。 據(jù)記載，云洞巖上有二百多處摩崖石刻，其中約有一半是明代的， 其中尤以大學士豐熙留下的題刻為最多，有十處之多[8]。 豐熙（1468-1438年），浙江鄞縣人，弘治十二年（1500 年）進士，授翰林院編修，歷講讀大學士，嘉靖初因議禮忤旨，被謫戍漳州鎮(zhèn)海衛(wèi)。 他在漳州時不履公門，日以講學為事，曾在云洞巖上寓居半年，與蔡烈來往甚密[3]（P1995）。 其所寫《鶴峰云洞游記》，全文1160字，為云洞巖石刻最長的一篇，詳細記載他花了幾天時間游遍云洞巖，極言云洞山石之美，“山盡石，石盡美且巨，他山莫儕焉。夫石在山，猶骨在人，恃以立者，美益貴矣。 ”[3]（P1995）山石之美與“主人”（蔡烈）之賢相得益彰，“予雅愛賢，亦雅愛山，茲山之美與主人之賢既相遇矣，而余參其間，兼得生平所僅見。予其亦遇哉?！盵3]（1995）有賢友相伴，美景在眼，故而不計辛勞走遍云洞巖的每個角落， 把云洞巖的每處景色詳盡描寫，前人石刻悉數(shù)記錄。不獨如此，還給多處地方命名，如“霞窩”“鳳臺”“風勁”“枕流”“得朋”等，將游蹤、山景、感悟、賢友等集于一文[3]（P1995）。除豐熙外，這一時期，還有林魁、林達、劉天授和黃道周等人都寫下以云洞巖為主題的游記。

蔡烈還特意邀請其好友林魁為云洞巖作記，林魁在其《云洞記》 中明確記載了此事：“蔡君文繼，藏修于鶴峰之石室，其地玄敞幽逖，獨殊人境。霖雨將降則云出其中，霽則云復入。 君玩而樂之，署其名曰‘云洞’……間謂予曰：云洞當有記，試為我書之?！绷挚?476-1544 年），字廷元，號白石山人，明漳州龍溪縣角美人。 弘治壬戌十五年（1502年）考中進士，后仕宦廿載，數(shù)次遷調，跨地千里，于嘉靖壬午年（1522 年）致仕歸故里龍溪，有文集《歸田雜錄》《白石野稿》。 林魁與蔡烈因皆醉心于理學而成為摯友，來往密切，林魁甚至長時間在云洞巖蔡烈處修養(yǎng)學問：“陳見吾先生為士時， 蔡鶴峰延于家塾，以教諸子。予嘗宿云洞，先生命學者，歌古詩為商聲，直徹云際。吾睡不能著，拉鶴峰起，坐巖石上，擊節(jié)而聽之。時明月方升，海天一色，百禽歡呼，林木響應。 ”[4]（P274）在林魁看來，云洞巖不僅僅是一座風景秀美的山， 而是人山合一：“予惟太上立德，其次立功，立言，君不事進取，卷身巖穴之下， 三者之立必有擇矣……所謂天地之無盡藏也。君方坐而有之。 以與造化者游。 亦壯矣哉。 雖然名山勝跡，其顯然足稱者，人為之也。是山之始，相傳仙人化鶴事，其說起方外之流，怪誕不經(jīng)，君誦圣賢之道以修其身，他日立德、立功、則以道被天下，其不得已而立言，則藏書石室以俟后世?”林魁認為，山之所以能為人所稱道，是因為一些文化名人帶來的效應，云洞巖之所以名于后世，主要緣于才識學養(yǎng)深厚的蔡烈。

此后，游云洞巖，寫詩作文，摩崖石刻，成為一種慣性行為。明末大學者黃道周，也寫下千字長文《云洞游記》。黃道周（1585-1646 年）字幼玄，號石齋，漳州漳浦人，天啟二年（1622 年）進士，歷官翰林院修撰、詹事府少詹事，順治三年（隆武二年，1646 年）壯烈殉國。 黃道周熱心于講學，并建多所書院，如誠堂、鄴山書院，皆為其所建，他還將其崇拜的理學人士朱熹、陳淳、黃榦、王遇、高登、陳真晟、周瑛、蔡烈、林魁祀于鄴山書院的與善堂，凡講學必先帶領弟子拜謁這“九先生”[9]（P1022）。黃道周所寫《云洞游記》記敘了他與好友許問甫同游云洞之見聞，全篇縱橫捭闔，極言云洞之美。 他還將云洞巖與其他地方作類比， 更突顯云洞巖之特別：“爰作仙人之別洞，惲白鶴以搴衣，遙臨渺矣?隔水之芙蓉，近躡峨然，在山之虎豹，爾其側徑崟崎，陰檐倚仗，巧態(tài)相媚，怒勢爭搏，六虬出而砥石枯，五丁歸而巨掌落，欲墜而懸者，上系一絲之鼎，穿崖而出者，下建百丈之旗，皆拂天根，盡離地足，使鬼為之則勞神矣，胡斧鑿焉則無跡哉?”[8]（P102）其文才如此之高，無怪乎其生死之交旅行家徐霞客贊其“文章為國朝第一，人品為海內第一，其學問直接周、孔，為古今第一。 ”[9]（P1019）

從隋唐時的傳說之地， 到宋明時期成為理學名流思想交流、論道問學的文化之地，云洞巖至此完成了它的地方性建構， 成為一個具有獨特性的地方。 這一建構過程再次證明自然環(huán)境對人類社會及其文化的產生、發(fā)展提供了物質基礎：云洞巖獨特的花崗巖地貌，幾乎全部是石頭的地質，為棲居其上和摩崖石刻創(chuàng)造了先天的條件。 而不同歷史時期人類對自然環(huán)境不同程度的利用和開發(fā)，賦予了自然環(huán)境以不同地方性， 這種地方性一旦確立，就不會輕易改變或消逝：云洞巖在宋明時期成為理學名流來往之地和各方人士游覽之所，這種獨特性的存在， 賦予云洞巖區(qū)別于其他地方的意義，成為理學的象征和文化交流中心，隨著文化性的不斷開發(fā)和累積， 云洞巖成為具有獨特地方性的存在。

三、地方與自我——云洞巖與朱熹、蔡烈

從文化地理學的角度來看， 地方性是通過自然環(huán)境、人類社會和觀者在時空中進行表述，作為個體或群體的觀者對地方性的建構起到非常大的作用，他們對“地方”進行表述和認知，賦予“地方”以功能、情感和意義。云洞巖地方性建構的過程也少不了觀者的作用，如上所述，朱熹、豐熙、林魁、蔡烈等人都起到不同程度的推動作用， 然而起決定性作用的當屬朱熹和蔡烈。

朱熹于宋紹興元年（1190 年）到漳州當知府，歷時約一年，從其所作詩文可看出，期間他曾多次游歷云洞巖，“君家一編書，不自圯上得。石室依云端，時來玩幽跡。 ”[8]（P27）“云洞巖為漳洞名勝之最，宋子朱子蒞漳時嘗游焉， 書‘溪山第一’ 四字于石。 ”[8]（P101）朱熹喜于山林之中修德悟道為眾所周知之事，但其緣由卻少有人探究。

據(jù)統(tǒng)計，朱熹一生在朝僅40 天，曾5 次任地方官員，在任時間僅7 年多，前后辭官達50 余次。其辭官緣由是多方面的，但從其自述可看出，主要有兩個方面原因：一是他無心于功名，醉心于修德悟道，著述講學：“先生自同安發(fā)，彌樂其道，其于仕進泊如也。 ”[10]關于這一點，朱熹自己說得非常明確， 他曾和呂祖謙詳細解釋過自己多次辭官的原因：“自數(shù)年來絕意名宦，凡百世務、人情、禮節(jié)，一切放倒。 今雖作數(shù)行書與人，亦覺不入時樣。 唯在山林，則可以如此恣意打乖，人不怪責。 一日出來作郡，承上接下，豈容如此?又已慣卻心性，雖欲勉強，亦恐旋學不成，徒而發(fā)其狂疾，此是一事。又數(shù)年來，次輯數(shù)書，近方略成頭緒。若得一向無事，數(shù)年不死，則區(qū)區(qū)所懷可以無憾，而于后學或亦不為無補。 今若出補郡吏，日有簿書期會之勞，送往迎來之擾，將何暇以及此?因循歲月，或為終身之恨。 而其為政又未必有以及人，是其一出，乃不過為兒女饑寒之計，而所失殊非事。 ”[11]（P1069）從朱熹所言可看出，若不是為生計所迫，他根本不會去做官。二是他所處時期政治不清明，其從政措施大多無法推行，加之其自身性格剛正，不愿屈就。 朱熹在漳州任上僅一年時間， 就與他從政措施得不到順利實行、行經(jīng)界又得罪留正有很大的關系。 朱熹到漳州甫一上任，就積極推行經(jīng)界，上奏請求在漳州、泉州和汀洲三地實行經(jīng)界，但被當時的宰相留正一再阻撓和拖延。于此情況之下，朱熹憤而辭官。

由此可見，朱熹在漳州的一年過得并不舒心。云洞巖就是在這樣的情境之下成為朱熹排遣心緒的地方，他在《鶴鳴峰》中寫道：“不見山頭夜鶴鳴，空遺山下瀑泉聲。野人惆悵空無寐，一曲瑤琴分外清。”[12]（P357）此“野人”即朱熹自指，字里行間流露出濃郁的苦悶。朱熹在政治措施多次得不到施展時，和以往一樣，仍然注重修德養(yǎng)道，云洞巖成為他解經(jīng)講學的理想場所，他甚至計劃在云洞巖建書院，惜因匆匆離任而未成。 但云洞巖確實成為他情懷寄托的地方，有詩為證：

賦歸云洞

人生信多患，吾道初不窮。云何感慨士，伏死堪巖中。宜陽古道周，竅石何嵌空。窮幽歷肺腑，履坦開房櫳。頗疑有畸人，往昔寄此宮。歲月詎云幾，井灶無遺蹤。我來記清秋，歸途渺窮冬。興懷重幽討，水嘯回長風。風回云氣歸，洞口春濛濛。信美非人境，出門吾欲東。[11]（P1171）

朱熹對于走到今天這個地步，是十分后悔的，“吾道初不窮”，本可以不把自己逼到這個地步。但事已至此， 只有自我調整方向， 以此云洞巖為據(jù)點， 重新開始自己修德養(yǎng)道、 解經(jīng)講學的理想生活。 自此，朱熹在云洞巖上授徒講學，傳授他的理學，他在云洞巖找到了歸屬感和價值感。雖然因為任職時間短，沒能在其上建成書院，但是，因朱熹選擇了云洞巖這個“地方”，云洞巖因此而具有了別于其他地方的特性——理學傳授地。 300 年后蔡烈選擇身居其上， 即緣于他對朱熹的仰慕及其篤定理學的人生目標。 可見，作為觀者的朱熹，首次賦予了云洞巖這個空間以地方性。

相比較朱熹， 蔡烈更進一步賦予了云洞巖明顯的地方性。 蔡烈年輕時即選擇身居云洞巖研學講學，長達近半個世紀，他選擇云洞巖的動機又是什么?他和云洞巖又是怎樣相互成就的?下文將就這兩個問題進行論述， 以探究蔡烈如何賦予空間以地方性。

蔡烈（1479-1558 年），父親蔡昊曾是瓊州知府，出身名門。 蔡烈年少時即師從理學家蔡清、陳茂烈，學成后“遂辭廩隱于鶴鳴山之白云洞”[3]（P1333），時年才三十二，卻絕意仕途，終身堅守云洞巖。 棲居云洞巖之前，蔡烈曾游武夷山，在考亭精舍住了一段時間，回漳州后，即選擇身居云洞巖，“腳跟自此定矣”[3]（P1333）。 他選擇云洞巖作為棲身之地是經(jīng)過理性思考后作出的理性選擇，這在劉天授的《高山仰止敘說》里有明確記載：“城西紫芝峰，當時晦翁先生嘉其地勝，后人因其志祠焉。紫芝峰東去有云洞，可二十里，登斯洞西，便見彼高峰凝然尊嚴，蔡子文繼遂有感于高山仰止意思，以是退休此洞，若將終身。曰：吾所以高山仰止者。動靜語默，身在云洞而心常游紫芝峰， 日惟兢兢焉， 其庶幾乎有見。 ”[8]（P100）頗受朱熹喜愛的紫芝峰位于漳州城西，明嘉靖十四年（1535 年）知府孫裕在其上建仰止亭，以紀念朱熹。 云洞巖位于漳州城東，距紫芝峰約二十里，兩峰遙遙相望。 蔡烈選擇棲身于此，“動靜語默， 身在云洞而心常游紫芝峰”[8]（P100），寄托著他尊崇理學，崇拜朱熹的情懷。 自此，蔡烈身居云洞巖近半個世紀，直至離世。 可見，蔡烈選擇云洞巖的動機是他決定信奉理學， 并以朱熹為榜樣，以畢生精力窮究理學，他在云洞巖這個地方找到了歸屬感和價值感。持文化地理學觀的人認為：人們都想追求一個“家”一樣的地方，這個地方具備安全性和自由性，指向“價值”和“歸屬”，蔡烈通過定居云洞巖， 確立了自身的身份歸屬和價值追求，從內心深處認同了云洞巖的地方感受。[13]（P25-39）

人的生存和發(fā)展必然與周圍環(huán)境（包括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相互作用。蔡烈對朱熹的崇拜以及蔡烈所在時期漳州理學勃興的社會環(huán)境， 為其提供了深厚的學養(yǎng)滋潤， 而云洞巖的地理位置和地質特點契合了蔡烈的內在追求，“性癖林泉入鶴山，入山得趣出山難。 云收古洞千峰寂，泉遶玄巖萬玉寒。 半榻草廬幽處結， 一編周易靜中看。”[3]（P1256）作為一個自然空間，云洞巖為蔡烈提供了棲息身心的場所， 他在這里表露寄情山水自持自適的人生理想，選擇隱居云洞巖，既是對自我的認同，也是對云洞巖的地方感認同。 可以說，云洞巖成就了蔡烈，為其提供了價值追求和歸屬感。但就云洞巖本身來說，蔡烈也成就了它。蔡烈棲身于此，因其自身的學養(yǎng)和人格魅力，吸引社會各方人士前來云洞巖，或論道問學，或游賞風景，寫下吟誦云洞巖的詩文， 從而建構起了云洞巖這個地方的“地方性”。

結語

地方（地域）文化的形成與其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息息相關，而地方（地域）由各個基層區(qū)域構成。作為一個實體空間，云洞巖的物質形態(tài)是天然存在的，但作為一個“地方”，它是在具體人文環(huán)境中由觀者建構起來的，從隋唐到宋明，從傳說之地到理學名山，經(jīng)歷了漫長的時間沉淀，空間被賦予了意義，其中朱熹和蔡烈的影響尤為顯著。云洞巖地方性的建構過程充分體現(xiàn)出了基層區(qū)域如何在自然環(huán)境、 人文社會和觀者的共同影響下成為充滿文化感和歷史感的立體“地方”，這一建構過程也可見出人、地關系是相互定義的，研究基層區(qū)域的地方性構建無疑對地方（地域）文化尤其是鄉(xiāng)村振興文化的建設有著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