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華
牛湖水,又名企山陂水。簡介中說,它“屬觀瀾河流域,起點位于觀瀾街道石馬徑水庫,在塘貝附近流入東莞境內”。深圳頗多類似溝壑,它們既不叫“河”,也不稱“江”,不叫“渠”或者“溪”。也許命名者認為它們不配,直接將其摁到塵埃里,丟一個表示身份的“水”字給它。除牛湖水外,另有鵝頸水、蕉坑水、羅田水、長坑水、五層樓水……不少。
它們無所謂地流淌著,遠遠地看到干流(它的宗主河),喊一聲“大兄弟,我來啦”,一頭扎進人家的懷里,一點不低微,一點不見外。
我所見的這一段牛湖水,避開了深圳作為“國際化大都市”的一面,夾在一座座廠房和民房中間,作為深圳的另一面袒露于地表。該“水”寬不過三四米,層次頗分明,岸上有欄桿,岸以水泥筑就。日久,外表已斑駁,恰如一個長長的、廢棄的大澡堂子。水面距地面至少兩米,不用說雞鴨鵝狗,人掉下去,若無幫手,也逃不出來。一個鐵制梯子常年搭在那里,貌似清潔工具,工人可以借此下去撿垃圾。
水清澈見底,也有嘩啦啦的波浪聲。河底一點點顛簸,就夠它們作出夸張的跌宕起伏狀。未見魚,稍微大一點的羅非魚或者塘鲺在里面都折騰不開,這些笨哈哈的家伙不懂回旋,淺水露脊背?;蛴腥庋鄄灰滓姷男◆~藏在草叢里。那種近乎透明的小魚永遠長不大,它們選擇在這些“水”中安度一生,一輩子跟大風大浪無緣。但也不要以為這里歲月安好,側耳傾聽,仍有低低的哭泣和叫罵。
牛湖水兜住了綠茵茵的草和謹小慎微的魚蝦,對于人類來說,它的意義在哪里?很多事物因為無意義“被”消失了。此“水”陷入地面也深,存的水卻不多。而今地下密布下水道,它們的泄洪功能估計也不是人類之必須了。深圳的繁華地帶,這樣的“水”死了不是一條兩條,人類并不惋惜。待野蠻的原始積累完成以后,忽然想到自己應該文明一些,應該“尊重自然”,于是將僥幸大難不死的大河小水修整一新,排查、消滅污染源,兩岸密植花草,供市民休憩、健身。雖然道路都是剛鋪的,水已不是那個水,樹也再不是那些樹,畢竟還展現了一些善意。而另一些,比如這個牛湖水,遠離鬧市,盡管也被部分改造了,但還顧不上大拆大建,胎里帶來的野性竟得以保留。
這點野性隱沒在水里、泥地里、蘆葦中,若隱若現,成為其鮮明的特征。它徹夜奔跑,終究成不了蛟龍,做不到搖頭擺尾上躥下跳。它的水量就靠岸邊探出來的那個大管子,嘩嘩流淌進來的有中水,有雨水。但這么多年它一直挺著,不能僅靠小野性和天賜的水,一定還有看不見的生命力支撐著它。
抬頭,見藍藍的天上白云成堆,一動不動,這條“水”仿佛一根釘子,將一團團的白云死死地釘在天上。哦,這才是它的使命。大河做大河的事兒,湖泊做湖泊的事兒,海洋之類的更不閑著。它這么小,這一個事兒夠它忙活整整一輩子的了。我說它怎么那么自信,那么沉得住氣,它干的這事兒太有詩意。
這些年眼看著深圳的公園數量從五六百個、八九百個,直至一千二、一千四,仍無停止之勢。土地面積并沒增加,公園數量增加,那只能是就地取材,把原來不是公園的地方變成公園。眾多因地制宜的社區(qū)小公園由此而來。深圳市龍華區(qū)廣培社區(qū)就有兩個公園,一個是廣培新藝公園,一個是煙橋公園。
“煙橋”二字,得自“以刀代筆”的版畫家陳煙橋。此君生于寶安縣牛湖村俄地嚇,即上面提到的廣培社區(qū)。陳煙橋年輕時曾得魯迅先生栽培,是圍繞在先生周圍的眾多青年之一,1949年后在廣西一藝術院校任教。與蕭紅蕭軍柔石瞿秋白等人相比,并不算多么突出。星火握別浩瀚天空,卻可點亮一片荒野,并在此獲得永生。公園正門處即陳氏祠堂,彼此映照。
在煙橋公園門口看示意圖,極簡單,兩個小亭子,其他的都是樹、樹、樹。妻子笑道,這里就是個樹林而已。一邁步,耳邊忽然有人說話,嚇一跳,細聽,是個電子感應提醒器:“你已進入重點防火區(qū)域,請不要攜帶易燃易爆物品進入,嚴防森林火災。”
上行一分鐘,有一小亭,以為至頂。在深圳進出過無數公園,對社區(qū)公園之小已有預期,所謂見怪不怪。見前面路未盡,再走走吧。
忽聞狗叫,旁邊是一個竹圍欄,欄內一只大狗正虎視眈眈地看著我,嘴巴不停地一張一合,身子也跟著一伸一縮。四五只小狗圍攏其側。直覺大狗并無敵意,見我看它,馬上轉過頭去,吼叫于它也許只是一種習慣。叫叫更充實。旁邊一小屋,兩只大鵝在晃晃悠悠地跳舞,尾巴撅起又落下。它們令這個除我和妻子之外再無別人的空間生動起來。
抬頭,見一大串臺階,原來還有更高。普通人的心理:見到極小,震撼之后,會忍不住把下次見到的另一些小事物預設為更小,恰如見過名山大川,下次見到更大的大山也不奇怪,心說,怎么這么小。忘記了第一次見到大山時的心潮起伏。每一個極致都是一個臺階,抬高了“下一次”的門檻。
五分鐘的登頂時間,已經大汗淋漓。沿途濃蔭遮天,那么綠,輕輕一碰就淌汁。掉到身上,成了全黑中見一點白的太陽影。不用擔心遇雨,中雨以下,身不敢濕。停下腳步,透過茂密樹林,能看到斜下方的隱隱車流,亦可見白色的工業(yè)園樓房,都似有還無,似無還有。山林雖小,卻把所有的綠凝結在一起,驅散一切不必屬于這個地方的事物。清脆的鳥鳴聲被嚴密的綠網兜在這里,不得外流。耳邊此起彼伏,長短相宜。由耳入腦,頓覺豁然開朗,天之大,地之闊,全都是綠、綠、綠。
在頂端小亭子里坐下,幾十只蚊子喜出望外地趕來,迅速送我紅包若干,十分癢。以手驅之,沒用。蚊子們分進合擊,如草原鬣狗圍攻一個獵物。其實也無必要,我這龐然大物,喂它們一點食物,并無損失。萬物都該和諧相處。
深圳給人感覺處處都擁擠,事實也是擁擠,但仍有恒久幽靜之處。此時正是周末,煙橋公園只我們夫妻二人。我摘下一片綠,在要寄出的信上蓋了一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