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櫪齋
并非只有直線可以在水面上活下去
當我明白這個道理時
我已經(jīng)接近七歲
正是上小學的年齡
撿起一塊碎瓦片
盡量平坦,兩端沒有翹起
然后朝著水面丟出去
期待它的跳躍和滑行
像在水面行走
我只能走三步,有時候是一步
父親則不同。
他如此輕巧地擲出瓦片
猶如武俠電影中身懷輕功的人
他的優(yōu)雅和驕傲
與他平日從地里耕種歸來時不同
我看到了他閃閃發(fā)亮的發(fā)梢
而訣竅在于
如果讓瓦片在水上跳舞
你需要彎下腰,盡可能地彎下去
將自己折起來好像半個“門”字
你的視線已經(jīng)完全不同
你望見的,那平行于水面的真理
所謂的“氣”充盈其間
這時只需要放平你抓著瓦片的手
利用腰腹的力量讓自己旋轉(zhuǎn)
接著順勢放開手中之物
等著,靜靜地等著
那一截瓦片不會讓你失望
它飛快地接觸水面
彈起,再次歡快地接觸水面
至少是七步,更多的時候
你甚至無法數(shù)清那綿長的尾音
河流會在瓦片沉入水后關(guān)閉
然后重啟。如同那入水的一刻
是按下了讓這個世界停止躁動的按鈕
它又將平靜如初
我們慶祝一次成功的表演
我和我的父親
他剛從田地里歸來
汗水從他的每一根頭發(fā)上滴下
年少時我們面對蜘蛛
并不仔細觀察
或者拿一根竹竿挑了它的網(wǎng)
收集起來去粘蟬
對于節(jié)肢動物,人類與生俱來的
懼怕和好奇
像一個在空中翻轉(zhuǎn)的硬幣
而現(xiàn)在,我們見面
一群逐漸肥胖的中年男人
在蜘蛛面前顯得謹慎
我們堅信生活的走向是網(wǎng)的一部分
是一只無形的蜘蛛在過去的幾十年
牽動著我們身上的線
我們像誤入陷阱的蟲子或者
一個繩結(jié)。我們在飯桌上放大胸腔的聲音
抽煙、喝酒、互相擊掌
試圖松一松被束縛的身體
“逃離并不會賦予我們更多的自由,
甚至只是命運的一種假寐。就像蜘蛛”
當我們冷靜下來,不再被鼓舞
蜘蛛在房間的一角俯視著我們
到處是看不見的蛛絲,到處是
我們的只言片語
這個下午的大多數(shù)時間
它都在那里,云遮霧繞
行使著自己莫測的能力
將泰山變得堅硬、鋒利,不可靠近
如同一堵巨大的飽含雜質(zhì)的空氣墻
我們在攀登中遭遇穿模
一次,一次。直到真正的雨開始落下
我們是一群被二進制包圍的人
一些細小的、黑色的壞點
世界簡單了。是或者不是
前進或者后退。在原地等待中
陷入代碼的陷阱
一個龐大的系統(tǒng)反復執(zhí)行著
我不知道雨中泰山是否是一種偶然
的后門,一個開關(guān)
生活到了這種關(guān)頭,似乎怎么做都是錯誤
沒有一場雨是隨機的,將我?guī)?/p>
當我經(jīng)過無數(shù)次跳躍登上海加爾山之時
偉大的廢墟就在眼前
永恒之井早已干涸,諾達希爾的灰燼
籠罩著我綠色的皮膚和獠牙
一種無止境的虛無穿過我
讓我回來,讓我在雨中的泰山聽到
工作人員大聲地提醒著
今天很大概率不會看到夕陽和晚霞
我們可以提前下山
父親手提著一大把蠶網(wǎng)
走在我們的前面
十多年沒有養(yǎng)蠶的日子后
這是我們唯一留下的東西
他把網(wǎng)鋪開
用手托著舉過頭頂
把一整張蠶網(wǎng)兜在櫻桃樹上
指揮著我們?nèi)ダ毕翟诰W(wǎng)上的布條
他熟練地將其中一個綁在籬笆上
打一個好看的活結(jié),示意我們照著做
等到整張網(wǎng)都被固定住
他開始調(diào)整蠶網(wǎng)的位置
將一些枝條從里面抽出來
讓網(wǎng)被撐起,像一張鼓著的帆
這里面有足夠的空間
平衡著網(wǎng)眼和櫻桃果實的距離
一張網(wǎng)的終極使命便是
決定了可以讓什么事物穿過它
一顆即將成熟的櫻桃樹所需要的
正在網(wǎng)的下面慢慢累積
父親很滿意這次布網(wǎng)行動
他想象了每一只鳥落下的角度
確保淡黃色的果實不會被提早吃掉
這張緊繃的蠶網(wǎng)即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