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澤平
在宋朝時期,儒家面臨來自佛教和道教的挑戰(zhàn)。為應對這一挑戰(zhàn),朱熹重新詮釋了《論語》中的“禮”,將其推至到一個全新的境界。他深入研究了從先秦到漢、唐、宋等各個歷史時期的禮學思想,對傳統(tǒng)的“禮”進行了深度梳理和創(chuàng)新性改革。在繼承和發(fā)展張載、程顥、程頤等人的思想基礎之上,朱熹將理學與禮學更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強調了“禮”與“天理”的緊密聯(lián)系。特別是在其晚年,朱熹創(chuàng)造性地提出了一種將“禮”與“理”相融合的解釋,將“禮”釋為“天理之節(jié)文”(參見申淑華:《四書章句集注引文考證》,中華書局2019年,第186頁)。朱熹對“禮”的這種詮釋為后世的中外儒家學者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例如,在日本的儒學研究中,日本學者們明確地提出了“理即是禮”。他們認為,朱熹理學思想的本質就是將傳統(tǒng)的禮學推向了宇宙論的高度([日]小島 毅:《東アジアの儒教の禮》,東京:山川出版社2021年,第66頁)。
雖然學界對朱熹的“禮”與“天理”的理解已有大量研究,但這些研究主要集中在“禮”與“天理”的辯證關系、“禮”的內涵和功能以及其在道德修養(yǎng)和政治治理中的作用等方面。很大程度上忽視了朱熹如何將“禮”與“天理”有機地結合,以及這個問題上的困境和不足。有的研究過于強調“禮”與“理”的二元對立,忽視了朱熹通過“禮”闡釋“天理”的深刻內涵。有些研究過于關注“禮”的形式化和外在表現(xiàn),而忽視了朱熹在“天理”與“禮”之間的互動關系。本研究將以朱熹晚年釋“禮”為“天理之節(jié)文”為中心,通過梳理朱熹“禮”與“天理”關系的發(fā)展過程,揭示朱熹在禮學與理學構建過程中的相互促進與影響。望能為深入、全面理解朱熹的思想以及宋明理學的研究發(fā)展提供有力的支持。
一、朱熹“禮為天理之節(jié)文”思想的來源
朱熹在提出的“禮者天理之節(jié)文”這一思想的過程中,深受早前的理學家張載與二程思想之影響。關于“理”與“禮”關系最早的交融可追述到《禮記》,其中寫到:“禮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其意思為“禮”所表達的是不可變易的的道理。(胡平生張萌譯著:《禮記》,中華書局2017年,第655頁)此處的“理”所表達的是事物發(fā)展的規(guī)律邏輯,并未上升到道德法則與宇宙秩序的高度。
張載開創(chuàng)了以重“理”為特色的儒家思想派別——關學,提出了“本體論”即“理氣”的觀念,認為宇宙間的一切事物都由“理”和“氣”所共同構成?!袄怼笔鞘挛锎嬖诘淖畋举|原則,“氣”則是物質實體的具體表現(xiàn)。將“理”從事物發(fā)展的規(guī)律邏輯上升至宇宙秩序的高度。同時,在張載的《張子語錄》中寫道:“禮者理也,須是學窮理,禮則所以行其義,知理則能制禮,然則禮出于理之后。”(張載著,章錫琛點校:《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第326-327頁)。張載在這了闡述了“禮”與“理”之關系,認為“理”為“禮”之源、標準,“禮”則是“理”在現(xiàn)實世界的具體表現(xiàn)。人們只有在明“理”之后才可明“禮”。雖然張載對“理”與“禮”之關系的探討尚未達到很深入的程度,但其為后來朱熹關于“理”與“禮”的關系論述奠定了理學發(fā)展之方向與基礎框架。
二程在張載所建立的“理學”框架上提出了“理”為“天理”的概念并與人的道德品性做出了結合。強調人類在追求道德價值時,應遵循自然和宇宙的普遍規(guī)律。二程指出:“天下善惡皆天理,謂之惡者非本惡,但或過或不及便如此,如楊墨之類?!保ǔ填棥⒊填U著,王孝魚點校:《二程集》,中華書局1981年,第12頁)此處的“天理”以不僅是事物存在的本質原則,而是上升到了覆蓋道德倫理的高度,指導人類行為的基本準則。這一概念強調了人類在追求道德價值時,應遵循自然和宇宙的普遍規(guī)律,成為了一種形而上的存在。在“理”與“禮”的關系方面二程指出:“視聽言動,非禮不為,即是禮,禮即是理也?!?(《二程集》,第143頁)二程將“理”與“禮”進行了融合統(tǒng)一,“天理”為源,作為最高的價值理性來影響人的日常生活,“禮”為表,在此過程中則作為人們的道德規(guī)范來做具體指導,這對朱熹后來理論的形成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朱熹基于張載與二程的思想,進一步發(fā)展了“理”與“禮”的關系,使之達到一個全新的高度。他繼承了張載對于“理”與“禮”關系的論述。并在此基礎上對“理”與“禮”進行了進一步的解釋。首先,朱熹接受并發(fā)展了二程“理”為“天理”的觀念并提出了“天理論”,更進一步地強調了“理”的普遍性,朱熹認為:“理”是一種普遍存在的道德和宇宙原則,它存在于所有事物之中,貫穿在整個宇宙之間,而且是統(tǒng)一不變的。所有事物的變化和發(fā)展都是圍繞這這個“理”來進行的?!昂咸斓厝f物而言,只是一個理”“未有天地之先,畢竟也只是理。有此理,便有此天地。若無此理,便亦無天地。無人無物,都無該栽了”。(侯外廬、邱漢生、張豈之主編:《宋明理學史》,西北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355頁)然后,在“禮”這一方面朱熹則認為以“天理”來釋“禮”很難體現(xiàn)“禮”的精湛細膩,因此提出了“禮”即“節(jié)文”,“無禮則無節(jié)文”,(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2021年,第141頁)朱熹對“節(jié)文”的解釋為“節(jié)文,謂品節(jié)文章,節(jié)謂等差,文謂文采。等差不同,必有文以行之?!保ɡ杈傅戮?,王星賢點校:《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5年,第963頁)即“節(jié)文”為文章之品節(jié),讓文章的各個部分組織有序,各司其職。朱熹認為:若心中無這“天理”,周旋百拜、鏗鏘鼓舞、許多勞攘等“節(jié)文”動作皆為空有,不能算作真正的禮樂?!疤炖怼睘楦荆苄侔莸榷Y之儀節(jié)是“天理”的表現(xiàn)形式。(郭春蘭:《朱熹對〈論語〉“禮”的三維解釋》載《中國文化研究》2021年第三期)“若天理不亡,則見得禮樂本意,皆是天理中發(fā)出來,自然有序而和。若是胸中不有正理,雖周旋于禮樂之間,但見得私意擾擾,所謂升降揖遜,鏗鏘節(jié)奏,為何等物!不是禮樂無序與不和,是他自見得無序與不和,而禮樂之理自在也?!保ā吨熳诱Z類》,第607頁)
二、朱熹“禮為天理之節(jié)文”的表現(xiàn)
朱熹釋“理”為形而上之“天理”,釋“禮”為形而下之“節(jié)文”,就體用而言則“天理”為體,“節(jié)文”為用。朱熹曾深入討論過關于“何為體?何為用?”這一問題,當被問到:“上天之載,無聲無臭,其體則謂之易,如何看‘體字?”朱熹回答:“體,是體質之‘體,猶言骨子也。易者,陰陽錯綜,交換代易之謂,如寒暑晝夜,闔辟往來。天地之間,陰陽交錯,而實理流行,蓋與道為體也。寒暑晝夜,闔辟往來,而實理于是流行其間,非此則實理無所頓放。猶君臣父子夫婦長幼朋友,有此五者,而實理寓焉。故曰‘其體則謂之易,言易為此理之體質也?!保ā吨熳诱Z類》,第2422頁)朱熹在此處認為“體”為事物的內在本質,猶如骨架,是支撐事物存在的內在基礎,且不隨著事物外在改變而改變。而“用”則為陰陽交錯,寒暑晝夜等自然現(xiàn)象的變化表現(xiàn),為萬事萬物在具體環(huán)境中受自然規(guī)律影響后的具像化表現(xiàn)。
在這段話中,朱熹同時也闡述了“實理流行,蓋與道為體”。他認為“實理”穿流于自然循環(huán)中的陰陽交錯、寒暑晝夜、闔辟往來之中,以及在人際關系中的君臣、父子、夫婦、長幼、朋友這五種關系中穿行,這與“道”一樣,構成了世界的“體”。在這里,“實理”與朱熹理論中的“天理”有著相似的含義,都是指普遍存在的道德和宇宙原則,它貫穿在整個宇宙之間,是一種至高的真理,構成了支撐宇宙和人際關系背后的本質原則。朱熹在此處明確指出,如果沒有這些自然現(xiàn)象和人際關系作為載體,“天理”則將無處安放,也無法得以真正的實現(xiàn)。
關于體用之別,朱熹在《朱子語類》中的解釋如下:“問:‘先生昔曰:禮是體。今乃曰:禮者,天理之節(jié)文,人事之儀則。似非體而是用。曰:‘公江西有般鄉(xiāng)談,才見分段子,便說道是用,不是體。如說尺時,無寸底是體,有寸底不是體,便是用;如秤,無星底是體,有星底不是體,便是用。且如扇子有柄,有骨子,用紙糊,此便是體;人搖之,便是用。楊至之問體。曰:‘合當?shù)资求w?!保ā吨熳诱Z類》,第101頁)在朱熹的理念中,“體”代表了事物的本質、是最根本原則,不受外在因素影響的存在,“禮”是“體”在特定環(huán)境中的表現(xiàn)和功能,是“體”在受到外在影響因素的引導下的應用狀態(tài)。朱熹在此明確的強調“禮”并非“體”。朱熹通過對“體”與“用”的劃分,深化了對它們之間互動和區(qū)別的理解。
在朱熹的理念中可以看到,“天理”貫穿于宇宙的一切事物,如果沒有特定的載體,更像是一種形而上的思想。而“禮”則是“天理”的載體,作為其在這個宇宙中的具體投射?!疤炖碇?jié)文,人事之儀則”是朱熹對“禮”的闡釋,這之中針對的對象有兩個,兩者對“禮”的闡釋,共同揭示了“禮”的本質和功能,即“天理”的具體表現(xiàn)和應用?!疤炖碇?jié)文”主要描述了“禮”在“天理”中的表現(xiàn),強調了“禮”的抽象性和普遍性。這一觀念側重于“禮”的宇宙性,即“禮”是宇宙中的普遍法則,是“天理”在人類社會中的具體體現(xiàn)。相對地,"人事之儀則"則著重強調了"天理"在人的社會生活中的具體實現(xiàn),它提供了對"禮"的具體化和具象化的解釋。這一觀念突出了"禮"的實用性,即"禮"是人們在社會交往中的行為規(guī)范和道德指南。
這兩個解釋的層面,一方面揭示了朱熹對“禮”的深入和全面的理解,另一方面也彰顯了他的“體用”理念——“禮”不僅具有其固定的形式和規(guī)則,同時也在特定情境中有其獨特的表現(xiàn)和功能。在朱熹的體用論中,“節(jié)文”被視為“天理”在特定情境中的表現(xiàn)與功能,即當“天理”被置于特定載體后的應用狀態(tài)。
朱熹對于“天理”為體,“節(jié)文”為用的思考,不僅賦予了“禮”宇宙性和實用性,同時也深化了其對“體用”理論的闡述。在朱熹的理念中,理解和實踐“天理”為體,“節(jié)文”為用是理學修養(yǎng)的重要途徑之一,也是實現(xiàn)個人和社會和諧的關鍵。它能引導人們在實際生活中正確地應用道德原則,從而達到內心的平和與社會的和諧。進一步地,這種理念也強調了對于個體的道德自律與對于社會的責任認知,為個人的道德提升與社會的進步提供了重要的理論基礎。
三、評價
朱熹對“禮”的闡釋其本意為應對佛道對儒家思想的沖擊,魏晉南北朝時期佛教和道教的廣泛傳播,使得儒家在思想文化領域的地位受到了嚴重挑戰(zhàn)。佛教和道教的人生觀、宇宙觀極其完善,吸引了大量的人民。而朱熹釋“禮”為“天理之節(jié)文”,強調了“天理”在人類社會活動中的實現(xiàn)。在朱熹的理念中,“禮”不僅是規(guī)范和約束的外在行為,更是“天理”的具體表現(xiàn)。朱熹的這一觀點把“禮”與宇宙的本質緊密地結合在一起,使得“禮”不再只是一種表面的、形式的規(guī)范,更是一種深層次且普遍存在的道德和宇宙原則在人類生活空間的投射。這大大的升華了“禮”的思想高度,使之具有了更深刻的道德和哲學含義。
朱熹的“天理論”是其思想體系的核心,這個理論將儒學思想直接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但是“天理”終究是一個形而上的理論體系,雖然完善了儒家思想中貫穿于整個宇宙統(tǒng)一不變的終極本質真理,讓儒家思想更具有深遠的哲學內涵和積極的道德價值,但由于其形而上的特性,“天理”并不能直接解答所有具體的社會與自然世界的問題,也不能直接提供解決現(xiàn)實問題的具體方案。所以朱熹晚年的釋“禮”為“天理之節(jié)文”可以視其為朱熹對其“天理”思想的一個補充。賦予了“天理”更具體的表現(xiàn)形式和應用方式,即通過遵循和實踐“禮”,人們可以更好地理解和實現(xiàn)天理,使形而上的“天理”具有了形而下的“禮”這個具體的實踐路徑。這樣就使得朱熹的“天理論”不僅僅只停留在理論的層面,而是具有了現(xiàn)實的指導意義,也使得他的儒學思想更具有了生活性和實踐性。
然而,正因為朱熹晚年在闡釋“禮”的思想過程中大量借鑒了其他學派的觀點,并且將“天理”推至至高無上的地位,而將“禮”從原本孔子時代的崇高地位降低到“天理之節(jié)文”,這引發(fā)了清代儒家學者們的激烈爭論。清儒凌廷堪尖銳地指出:“后儒置子思之言不問,乃別求所謂仁義道德者,于禮則視為末務,而臨時以一理衡量之,則所言所行不失其中者鮮矣。”凌氏認為,憑空來談天地之先的天理是無意義的,禮是直接針對心性的節(jié)文,而與這個先天之理無關。(吳飛:《禮者天理之節(jié)文”平議——從文質論的角度看》載《孔學堂》2022年第4期)凌廷堪認為朱熹的天理之學乃是出自佛學,認為“理”根本就是一個不必要的概念,推崇將“禮”恢復到孔子時期的高度。這種批評引發(fā)了一系列的問題和爭議,包括“禮”與“理”的關系,如何理解“禮”在儒家思想中的地位等。
盡管朱熹晚年關于“禮”的論述使儒學提升到了新的高度,使得朱熹的理學體系更加完善,但他的這些論述也留下了許多待解決的細節(jié)問題,從而引發(fā)了后世儒家學者對其理學的爭論。朱熹將“禮”解釋為“天理之節(jié)文”,賦予了“禮”更深遠的哲學內涵,使得“禮”不僅是人們生活中的行為準則,而且是通往理解宇宙終極本質的重要途徑。這種思想引發(fā)了一系列的問題和爭議,包括“禮”和“理”的關系,如何理解“禮”在儒家思想中的地位等問題。這類問題在后世所引發(fā)的激烈討論雖然主要集中在對朱熹理學的理解及其應用的層面,但卻深刻地揭示了朱熹思想的復雜性與深度。這種爭論在推動儒家思想的進一步發(fā)展上起到了關鍵作用,它激發(fā)了對朱熹理學的深入研究,同時擴大了理學的影響力和廣度。朱熹將“禮”視為“天理之節(jié)文”,巧妙地把理論與實踐,形而上與形而下聯(lián)系在一起,這不僅在學術上具有重大價值,對后世儒家思想的研究與發(fā)展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作者:日本國士館大學碩士研究生,郵編:154-85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