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三祥

我的故鄉(xiāng)，是一小山村。村莊不大，居民有三十多戶人家。村落地處陽坡，各家各戶的院落，依著山形地勢抬升的自然格局，在靠近山梁南面的開闊地帶，順著簸箕狀地表的高向度，以臺階為上下分界，在東西延伸略顯弧形的條帶狀地面上，村里的人們聚族而居，形成一片整齊分明的村容村貌。

村子里的老人，把靠近西邊的山脊地帶，順口安了一個形象的名字叫“鼻梁”，翻過鼻梁的那一邊地帶，自然就叫鼻梁背后了。

站在村里的鼻梁上，向西而望，對面的大山之下，是一條隱約可見的深溝大豁。上溝腦地處西北方位，那里是一片形如漏斗的山坡地帶，當?shù)厝私猩虾?。附近的幾個村莊，北山有何家山，溝底一帶，是羅家臺子和李家溝村，當?shù)厝肆晳T，脫口而出的稱呼，就把這一帶叫羅李山家溝。

故鄉(xiāng)的小河，就是那條流淌在西山腳下的河流，村里人直呼其名，隨口叫它下河。

村里通往山下的溝底，有一條沿著鼻梁下去，穿行在山頭與河壩之間的“之”字形山路。這是一條沿著山體陽坡地面，經由人工開辟修鋪的下山路徑。從鼻梁咀向西蜿蜒而下抵達溝底，出了谷口，便是河灘地帶。

在自己的印象中，故鄉(xiāng)的小河，是一條很普通的河流。從源頭地帶的上河一帶發(fā)端，一路流淌，沿著西北向東南方向出了谷口，沿途接納來自關同村南邊溝底的溪流之后，支脈合流，水量變大，繼而在不遠處的西山腳下，繞過一處地頭，轉折南下，一路奔涌，穿行在兩山夾谷的河灘地面上，大約經過六、七華里的流程，出了門紐溝，便在姜維堡前，與流經平南鎮(zhèn)趙家窯村而來的西漢水鐵堂峽水交匯，流出峽谷，直抵天水關川道。

記憶中，在上河附近的西山腳下，有一處當?shù)厝诵藿ǖ乃シ?。那是過去的農業(yè)社時期，當?shù)剡€沒有通電，也沒有后來的電磨，水磨的存在，成了農村人生活里磨面的傳統(tǒng)備用之物。磨房的經營管理，是由生產隊指定的保管員或專人負責，他被人們稱其名叫看磨的或磨老師。需要磨面的時候，人們就把自己家里存儲的口糧，提前在自家的院子里曬干了，再用七斤升斗量過了，提前給磨老師打個招呼，約定時間，再把裝著糧食的袋子，用繩子扎綁好，把糧食背在背上，人力背到磨房去磨面。

磨面的程序，開磨前先要稱斤過秤。早先時候，都是用大桿秤，由兩個人抬起來稱量，以數(shù)量多少，作為記工分算賬和支付磨錁的依據(jù)。

把水磨作為傳統(tǒng)機械動力，方便了人們的生活，但作為一種憑借水流的沖擊力帶動磨輪的原始操作，要保證水流的正常水量，就顯得尤其重要了。記憶中，一旦遇到大雨和河流上漲的災害性天氣，專用的水磨水源渠道，就會出現(xiàn)因為河道沖毀而帶來的斷流現(xiàn)象。印象中，當時人們把修補和接通水磨水渠通道的活計叫鍤老眼。

數(shù)十年之后，當自己的目光，再一次回望和返鄉(xiāng)，快速變化的時代節(jié)奏，已然使曾經熟悉的故鄉(xiāng)，變化得遙遠而陌生了。拂去遮住了記憶之途的現(xiàn)實面紗，童年時代的足跡，已深深沉積在故鄉(xiāng)的山坡草場，還有眼前依然流淌但顯得有些孱弱的小河。

曾幾何時，作為農家子弟，小時候的我，與那個時代的同齡人一樣，都有過放牛放羊的生活經歷。每當自己趕著羊群，揮舞起手中的放羊鞭子，沿著河道邊那條由過往行人踩踏而成的道路，過河走一段路，再過河繼續(xù)往前走，直到把羊群趕到理想的放牧地去吃草。

在放羊的那段時光里，山坡草場和河灘流水，就成了自己爛熟于心的眼底風景。耳畔嘩嘩流淌的河水，眼前亂石散布的河灘草坪，還有山坡上吃草的牛羊，挽起褲腿和袖子，光著腳，貓下腰，在清粼粼的河道里抓魚的少年，這一切，讓童年的成長時光，爛漫天真，富有情趣。這樣的場景，在過去相當長的一段時期，亦隨著時間的推移和自己離開家鄉(xiāng)，漸漸歸隱于記憶之鄉(xiāng)。

時代的足音，沉雄而勁健。歷歷往事，一去終不復。

歷史的滄桑，為這條生生不息的故鄉(xiāng)小河，涂抹上了一層斑斕渾厚的文化底色。社會發(fā)展的腳步，以2011年這一歷史節(jié)點為標志，為家鄉(xiāng)這條不起眼的小河，撩開了它隱跡于歷史長河深處的神秘面紗。

這一年的“五一”長假，回老家去探望父母。在與父母親說話閑聊的言談中，從父親的口里，知道了人們在下河一帶施工修路的消息。母親接著說，那些修路的外地人，每天歇工吃過飯后，就三五成群地從河壩地帶的工地出發(fā)，沿著通往村里的山路來到村子里，散步觀光。

遇到村里的人，說你們這個村地方和風景真不錯。返回的時候，順便還問父母親，能不能把菜園子里種的菠菜和蔥苗賣給他們一點。母親把自己種的菜給他們挑了一些，想著出門打工的人和自己的孩子一樣，其中有帶著家屬自己做飯的，不容易，也沒收他們的錢。時隔不久，一條大約三公里長的簡易公路，就在河道間修通了。

2015年10月1日，連接天水和湖北十堰的十天高速公路全線通車。高速公路的貫通，彈響起跨越時空的古道新風。從此，蜀道不再難。這是一條朝發(fā)秦隴而夕至江漢的復興之路。一閃而過的滾滾車流，到了現(xiàn)代人這里，恐怕驚動的不只是唐代那位舉杯邀明月的隴西布衣，甚至就連唐代759年冬天曾經路過鐵堂峽的落魄游子，也要改寫“鐵堂峽風游子心”了。

“山風吹游子，縹緲乘險絕。峽形藏堂隍，壁色立積鐵。徑摩穹蒼蟠，石與厚地裂。修纖無垠竹，嵌空太始雪。威遲哀豁底，徒旅慘不悅。水寒長冰橫，我馬正骨折。生涯抵弧矢，盜賊殊未滅。飄蓬逾三年，回首干肺熱?！弊x到杜甫的這首《鐵堂峽》詩，突然間就讓人有了一語驚醒夢中人的頓悟之感。

巍巍嶓冢山，悠悠西漢水。官屯嶺，分水嶺。十里長坂坡梁，門紐溝，姜維堡，鐵堂峽，天水關，鹽井與鹵城，法鏡寺與仇池詩，一連串的山水地理和人文底蘊之思，在一剎那觸發(fā)的神妙感覺里，清晰地呈現(xiàn)出一種覺然通透的歷史脈絡，讓一眼千年的人文化跡，揭秘和呈現(xiàn)出隱藏在古道通途間的遙深與歷史面目。

回想起來，由為對這條小河太熟悉了的緣故，以自己的無知和愚鈍，曾幾何時，竟然就錯誤地把它當成一條平凡且不入眼的小河了。

這條故鄉(xiāng)的小河，這條流淌了不知其幾千年的小河，經翻閱清代以來的地方史志，知道它在古人關于山水篇的文字記載里，稱西溪水。

當時只道是平常。這條被村里人叫下河或門紐溝水的小河，它以其歷史的遙遠而彰顯出厚重與滄桑。從過去一路走來，在見證與沉淀的底蘊里，孕育和生發(fā)著關于古道通途的人文浪花而生生不息。

——選自中國作家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