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華睿
一到春天,老屋邊很多花就開了。紅的、白的、黃的、粉的,像斑斕的畫。屋邊單有種茶花,一枝開出三兩朵,極巧花萼托著紫粉黑相間的花瓣,在叢花中頗為出眾,奶奶愛得不行。
奶奶喜歡種各色花?;ㄆ浴⒉藞@或小泥道,有空隙的地方,她就下點花種子,精心照料。待到花開,各色花浪流水似的浪到天邊,蜂蝶前來嬉戲,鳥雀結隊起舞,熱鬧非凡。
這些花開著,像是在等人經過。有時她會這樣說。
相較另外幾個叔叔,六叔結婚的禮儀更顯隆重。奶奶親手操持,幾個嬸娘也不遺余力幫補。奶奶穿著紅襖,端坐在素木椅上,接過六嬸遞過的茶,眼里泛起幸福的淚光。
六叔婚后大半年,二叔、三叔、五叔同村里人一起,遠赴江浙務工。臨行前,奶奶叮囑,地里的事不用操心,出去好好干,但要照顧好身體,春節(jié)早點回家。
在山坳目送叔叔嬸嬸遠走,直至他們的背影都消失,奶奶才抹著眼淚回家。路上草稞,一只青蟲調皮,正在葉梗上攀援,從背面咬出個洞,張望著高遠的天空。
大了就要出去多走走,見見世面。奶奶憂戚地說。我能從她傷感的語氣聽出兒行千里的擔憂。
那些日子,家里的小孩都住在奶奶家。她更忙了。煮飯、洗衣,沒個停歇。待孩子都去上學,她就去打理菜園、花圃。偶爾,她會將長勢好的菜集成捆,背到集市上去賣,再換點孩子們愛吃的麥乳或牛皮糖。
幾個月后,五叔從浙江托人帶信,讓六叔也出去務工。六叔在家沒謀到好的營生,向奶奶告別,去了浙江。每個月尾,奶奶常到村里的小賣部,借買油鹽或針頭線腦,守住這個村唯一的電話。
在那邊過得好不好,身體怎么樣,什么時候回家。電話接通,奶奶會連續(xù)發(fā)問,千叮萬囑,結尾一定是照顧好身體。
電話那頭傳來城市的車聲、人聲、喧鬧聲,奶奶很多都不懂,但她使勁去想、去記,誰讓她的兒子都去了那里呢。
只要是她兒子在的地方,什么都是好的吧。我常常這樣替奶奶想。
上大學那年秋天,陽光很好,風在樹林里散步,鳥雀自遠方飛來。奶奶送我出門,她總是不放心,一會理理我的衣襟,一會又拍拍我肩上的灰塵。
出去要吃好點,沒錢跟奶奶說。我走出去幾步,奶奶在身后喊。
知道了,奶奶。我揮手回答,頭也沒回。
到學校安頓好了,就來電話報平安。奶奶繼續(xù)說。
嗯。
出門在外,多學多看,多分享、多吃虧。奶奶高聲喊著。
啊。我回答著,漸行漸遠。
轉過山坳,已聽不到奶奶的聲音。腳下溪水,越過砂石,嘩嘩東流。到學校辦完手續(xù),我給家里掛了電話。奶奶的語氣有些焦急,坐車辛不辛苦?有沒有餓到?什么時候到的?
我一一作答后,掛斷了電話。母親告訴我,那天奶奶在電話前守了一個晚上。我能想象那畫面。村頭小賣部的夜晚,飛蛾在窗外撲光,奶奶斜靠土墻,抻抻因為咳嗽快要滑落的大衣,她有些混濁的眼,已看不清某些事物的具體面貌,心里卻明鏡似的,她要等自己孫子報來的平安。
之后幾年,奶奶把三妹送到四川求學,兩個弟弟則分別送到了海南和廣州。出去的人越來越多,回家的人卻越來越少了。
幾個叔叔起先是一年回家一次,后來變成兩年、三年,各種原因的一再拖延,家里春節(jié)的味道淡了許多。
這幾年,奶奶老得很快,眼窩深陷,附在顴骨上的皺紋,似刀刻一般,一縷縷白發(fā),從兩鬢一直斜插到頭頂。時間讓她齒落舌鈍,閃閃發(fā)光的記憶也開始模糊了。
她杵著拐,邊走邊念叨,經常踏出門口,就忘了要干什么。偶爾打電話,她會把我說成另外兩個弟弟,她只記得那些好,身體要好,成績要好,什么都要好。
或許在生命的尾端,奶奶的詞典只剩好字。爺爺嫌棄飯菜不行,她說好。父親說莊稼收成不行,她也說好。我打電話說沒考上本科,她就說身體好就好。她可能已經分辨不出自己的幾個兒子了,但仍執(zhí)拗地坐在村口的大石上等人。
那年春節(jié),能回家的二叔、三叔都回來了,奶奶仍舊每天到村口等人。三十那天,天氣出奇的好。家邊的雪已融化,經兩天北風猛吹,泥地都干了。云隙間透出點薄光,照得院子發(fā)白。
姐姐提議一起合照。大家按次序就座,沒回來的空出位置。臨照前,奶奶忽然開口,老五和老六人呢。大家都很慌亂,所幸她說過就忘了。
春節(jié)剛過,二叔和三叔就出門了。這次大家都沒告訴奶奶,但她好像有所察覺,早上從村口回來,一個勁在院子走,像是在找什么東西,問她又說不出來。
節(jié)后開始下雨,綿綿的、軟軟的,山林田野淅淅瀝瀝,發(fā)出某種從曠古奔來的聲音。雨燕南飛,柳條抽枝,奶奶依舊撐把傘,在村口等人。
有時我也陪著她。薄霧落于四野,藤花樹影,在霧中搖動。她有時揉揉眼睛,有時捶捶膝蓋。我不確定,她望向遠方的眼睛,到底看見了什么,花草、雨霧,還是人來人去的虛影。
陪奶奶等待的日子,我時常想起她年輕的樣子,在田壟健步如飛的樣子,拿著掃帚追攆孩子的樣子。她像翻飛在我心中的云雀,在無垠的天空中起落。
奶奶臨走時,我淚眼蒙朧,恍惚望見窗臺,一只蝴蝶飛走了,飛過了田野,飛過了山川,飛到了遠方的天空。
奶奶走后,村頭那塊大石也空了。每次從村口路過,我就會想起奶奶等待親人的情景。再也不會有人像奶奶那樣,會用一生的時間,守望從遠方歸來的我們!
——選自西部散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