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美籍華裔小說家、詩人裘小龍雖然主要從事關(guān)于中國的英文小說創(chuàng)作，并在西方引起較好反響，但其漢語古詩英譯，也詩意盎然，獨樹一幟。在漢詩英譯方面，裘小龍?zhí)岢鐾癸@融合原詩和譯詩的語言感性的翻譯原則，采取自由體譯詩，注重漢詩感性在英詩中的再現(xiàn)，是漢語詩歌在英語世界的詩化與現(xiàn)代化，具有鮮明的譯詩風(fēng)格。他認(rèn)為，翻譯的詩在目標(biāo)語言中讀起來也應(yīng)該是詩，而且是當(dāng)代英語讀者讀起來“不隔”的詩。這種現(xiàn)代化的譯詩風(fēng)格，在中國不是譯詩的主流，但卻是譯詩的正途。本文研究裘小龍古詩英譯的風(fēng)格、理念、原則、淵源，以期為當(dāng)下中國的古詩英譯帶來啟發(fā)和借鑒。

關(guān)鍵詞：裘小龍；古詩英譯；自由體譯詩；語言感性

Free Style Coupled with Language Sensibility： The Chinese-English Poetry Translation Principle of Qiu Xiaolong

ZHANG Zhizhong

Nankai University

ZHANG Zihan

Civil Aviation University of China

Abstract： Qiu Xiaolong， a Chinese American writer and poet， has established himself in the English translation of classical Chinese poems. He tends to adopt a free verse style and advocates the reproduction in the translation of sensibility in the original Chinese poetry. In a way， he has modernized classical Chinese poems in the English world. He holds that a translated poem should be in the form of poem， and sound natural to native English readers. This paper discusses Qiu’s Chinese-English poetry translation style， ideas， principles， and their sources， so as to provide some references to

Chinese-English poetry translation in contemporary China.

Keywords： Qiu Xiaolong; poetry translation; free verse translation; language sensibility

1 裘小龍的英文小說創(chuàng)作與古詩英譯

裘小龍（1953—），美籍華人、詩人、詩歌翻譯家、小說家，現(xiàn)主要從事英文小說創(chuàng)作，其作品被翻譯成20多種文字，另出版短篇小說集和中國古典詩詞英譯集多部。在中國古典詩詞英譯方面，裘小龍出版過幾部專集，包括《中國古典愛情詩詞選（漢英對照）》和《“輕松英語”唐宋詩詞100首》等，其中許多譯詩之前曾在美國出版過英文版。雖然裘小龍主要從事英文小說創(chuàng)作，但“作為詩人和詩歌翻譯者，他寫小說的過程中，每當(dāng)情感非常強烈，散文不足以表現(xiàn)時，他就用詩歌來表達(dá)書中人物的情感”（衛(wèi)景宜，2004：48）。

因為當(dāng)下詩歌不太景氣，沒有較大的市場，裘小龍就轉(zhuǎn)向英文偵探小說的創(chuàng)作。但是，因其骨子里熱愛詩歌和詩歌翻譯，他就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融入中國古詩英譯和自己的詩歌創(chuàng)作，并取得良好的社會反響。在偵探小說中，裘小龍以獨特的方式繼續(xù)著詩歌與詩歌翻譯的探索。現(xiàn)代詩歌翻譯家與詩人的背景和身份，使其偵探小說別具一格?！棒眯↓堅鷮嵉闹杏⑽墓Φ?、深厚的文學(xué)素養(yǎng)以及新移民經(jīng)歷，使其作品承載著濃厚的跨文化屬性”（王娟、孫妮，2019：106）。因此，裘小龍的偵探小說在西方獲得巨大成功，而其相應(yīng)的古詩英譯的方法與策略，當(dāng)然也就具有很好的借鑒價值。本文擬對裘小龍古詩英譯的理念、淵源、風(fēng)格、原則等進(jìn)行研究，以期為當(dāng)下中國的古詩英譯帶來啟發(fā)和借鑒。

2 裘小龍的古詩英譯：從格律體走向自由體

作為一名優(yōu)秀的作家和詩人，裘小龍既寫漢語詩，也寫英語詩，既做英詩漢譯，也做漢詩英譯。而且，這些方面他都成就斐然。就漢詩英譯，特別是古詩英譯而言，講究形式上的對應(yīng)，包括詩行的多寡長短，節(jié)奏尾韻等，這幾乎是當(dāng)下中國學(xué)者或譯者的共識。按理說，這樣要求也不無道理，在以忠實為第一要務(wù)的翻譯思想指導(dǎo)下，“眾譯者在翻譯時一般會以詩譯詩，即保持原文的詩歌文體”（馮全功，2016：145）。這里所謂的“譯者”或“眾譯者”，當(dāng)然指的是中國譯者。就古詩英譯而言，海外譯者所采取的翻譯策略，與國內(nèi)譯者的翻譯策略，往往截然不同。

關(guān)于詩歌翻譯的問題，論者可謂見仁見智（王建開，2016；李騰龍，2016）。那么，古詩英譯，究竟該如何譯？裘小龍的觀點是比較開放和包容的。他說：“我依然不認(rèn)為有什么可以適用于所有文類的翻譯原則；僅就詩歌而言，也應(yīng)該有不同風(fēng)格、流派的嘗試”（裘小龍、張智中：2019）。就漢詩英譯幾百年來的現(xiàn)狀而言，確實存在著多種流派的翻譯，例如，為了教學(xué)或研究目的而采取的逐字逐句的譯詩，為了全面忠于原詩而采取的格律體譯詩，為了更好地再現(xiàn)原詩意境而采取的無韻自由體譯詩，以及為了吻合當(dāng)代西方讀者口味而采取的具有現(xiàn)代派詩歌性質(zhì)的自由譯詩等。裘小龍曾經(jīng)用格律體英譯過一本魯迅詩選，但他對自己的譯文不太滿意，覺得受到原詩格律的束縛而沒有放開手腳。他說：“翻譯的詩在目標(biāo)語言中讀起來也應(yīng)該是詩，而且是當(dāng)代英語讀者讀起來‘不隔’的詩”（同上：2019）。仔細(xì)考察，可見裘小龍在漢詩英譯方面由格律體走向自由體，主要由于以下三個原因。

第一，為了更加忠實于原詩。

首先，詩不可譯的問題。正因為詩不可譯，才引得無數(shù)譯者為此而兢兢業(yè)業(yè)，上下求索。其實，詩不可譯，主要在于詩歌形式的不可譯。比如，音韻形式，漢語一字一音，英文根本無法做到；漢語四聲，講究平仄，這些都是英文所缺乏的東西。但是，這些只是詩歌的“外在條件”或“外部因素”，至于詩歌最為重要的內(nèi)部因素，如意象和意境，大體上是可以通過譯文成功傳達(dá)的。如果譯者不太拘泥于漢語詩歌的形式，古詩英譯就好辦了。其實，成功的譯詩，都是以情動人的譯詩，譯者往往不拘泥于原詩的形式，重點傳達(dá)原詩的內(nèi)在情感。

漢語古詩之美與英語詩歌之美，常有不同。在古詩英譯時，如果內(nèi)容與形式不能兼顧的話，應(yīng)該采取內(nèi)容為先、形式其次的翻譯原則?？梢哉f，詩歌之所以不可譯，或者漢詩之所以不可英譯，主要是因為漢語詩歌的形式不可譯或不好譯，或者在照顧了漢語詩歌的形式，尤其是押韻的音韻形式之后，譯詩的味道寡薄了，詩感流失殆盡了。裘小龍認(rèn)為，用傳統(tǒng)的方法譯詩是不夠的，而注重感性的翻譯能起到一種積極的效果。原詩是詩，譯詩必須也是詩，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譯詩忠實。而構(gòu)成詩歌特質(zhì)或詩歌之美的，不僅僅在于詩歌的音韻，更在于詩歌的感性。因此，裘小龍放棄格律體譯詩而采取自由體譯詩，只是為了更好地再現(xiàn)原詩的詩感，也就是為了在更大程度上忠實于漢語詩歌，而不僅僅是表面形式上的忠實。

第二，詩人譯詩和詩意再現(xiàn)的必然要求。

談起詩歌翻譯，有人主張詩人譯詩，認(rèn)為只有詩人才能把詩譯好，才能譯出好詩。詩人邵洵美說：“大凡一個人，假使他自己不是個詩人，他便一定不能譯詩”（轉(zhuǎn)引自袁帥亞，2018：44）。邵洵美之所以強調(diào)詩人譯詩，主要因為只有詩人才會有詩人的眼光，才會注意詩感的再現(xiàn)，而不僅僅是玩弄詩歌技巧。當(dāng)詩人譯者翻譯詩歌之時，他往往會進(jìn)入寫詩的狀態(tài)，往往會寫譯并行。原詩中感性的東西，也就是一般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往往會丟掉的東西，詩人譯者會靠著他的詩人之筆，傳譯出來，這也就是所謂的創(chuàng)譯。文學(xué)翻譯欲取得成功，一般都離不開創(chuàng)譯之功。作為雙語詩人和作家的裘小龍，當(dāng)然贊成詩人譯詩。他說：“詩最好還是由詩人來翻譯。說到底，在忠于原詩意義和意象的前提下，譯詩在目標(biāo)語言中讀起來也必須是首詩，而要做到這一點，就不僅僅是在譯文中機械地押幾個韻就可以充數(shù)了”（裘小龍、張進(jìn)：2019）。

在放棄格律體譯詩之后，裘小龍更加注重原詩中的感性在譯文中的再現(xiàn)。他說：“關(guān)于譯詩，我為自己定了兩條簡單的準(zhǔn)則：一是譯詩在英文中讀起來必須也是詩，二是中國古典詩的譯文必須讓英語讀者讀時沒有‘隔’的感覺，不需要去一一加注釋”（裘小龍、宋晗：2019）。因為裘小龍是英語詩人，他的英文詩作在美國出版并曾獲獎，欲使其譯詩讀起來像英文詩，也就不是太困難的事情了。從英語詩歌的角度來閱讀裘小龍的古詩英譯，我們經(jīng)常會有這樣的感動，就因為在詩人的筆下，譯詩具有了寫詩的特質(zhì)，而譯出來的古典漢詩，也就成為了當(dāng)代英語語境里的優(yōu)秀詩作。

由此，我們可以這么說：就古詩英譯而言，譯者不能只是譯者或介紹者，而必須是詩人，才能完成真正意義上以詩譯詩的翻譯任務(wù)。古今中外的翻譯家，往往會把翻譯視作自己創(chuàng)作活動的一部分，這樣，他們的譯作才能保持經(jīng)久不衰的魅力。朱湘說：“唯有詩人才能了解詩人，唯有詩人才能解釋詩人”（朱湘，2016：101）。而裘小龍正是這樣的詩人和詩歌翻譯家。

第三，譯者考慮西方英語讀者之后的選擇。

裘小龍以英詩漢譯成名，后來轉(zhuǎn)向英文小說創(chuàng)作與古詩英譯。當(dāng)被問及英詩漢譯與漢詩英譯的異同時，裘小龍說：“以前把英美詩歌翻成中文，這畢竟是我的母語，自己的感覺要相對有把握一些。不過，要把中國古典詩詞翻成英文，而對象讀者是習(xí)慣讀現(xiàn)代英語詩歌的讀者；要讓他們把譯文作為可讀的英文詩來接受，難度顯然要高得多”（裘小龍、張進(jìn)：2019）。一個不爭的事實是，英詩漢譯取得了不小的成就，出現(xiàn)了一些我們耳熟能詳?shù)姆g家，除裘小龍之外，比如，卞之琳、穆旦、王佐良、屠岸、江楓等，對于英語詩歌在中國的傳播，也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xiàn)。但就古詩英譯而言，真正產(chǎn)生影響的翻譯家——在西方英語世界產(chǎn)生影響的翻譯家，還多是外國的漢學(xué)家或詩人，中國翻譯家的影響，似乎主要在中國，走出國門的數(shù)量極少，影響有限。這似乎是個值得我們認(rèn)真思考的問題。

早在30年前，裘小龍就開始研究與思考古詩英譯，他如此評價早期譯者翟理思（即蓋爾斯）（Giles）：“由于當(dāng)時流行的英詩大多是用格律體寫的，蓋爾斯就用英詩的格律來對應(yīng)唐詩的平仄和韻律——五音步抑揚格，還押上了尾韻。從表面上看，這是一種同時照顧到內(nèi)容和形式的追求。但在事實上，這種對表層忠實的追求，恰恰使譯詩幾乎完全喪失了原詩的感性”（裘小龍，1989：182）。雖然翟理思的唐詩英譯取得了一定程度上的成功，裘小龍認(rèn)為他的譯詩仍然不太到位，原因就是其譯詩對漢詩中的感性因素傳達(dá)不足。另外，翟理思的譯詩策略，吻合了當(dāng)時流行的英詩格律體，而當(dāng)下的英語詩歌，早已發(fā)生變化。裘小龍說：“就英美詩歌創(chuàng)作的現(xiàn)狀而言，格律體肯定不是主流”（裘小龍、張智中：2019）。這才是裘小龍放棄格律體譯詩的重要原因。陳仲義說：“許多人抱怨，英詩漢譯大多并沒有反映出原作的節(jié)律樣貌，通常是在‘走了樣’的格律中完成的，在兩種格式的轉(zhuǎn)換中，究竟這算是一種成功的‘歪曲’，還是不太負(fù)責(zé)任的偷懶？反過來，百分之百忠實于原作格律，就一定是上乘嗎？貌似最嚴(yán)格的格律，依然受限于不同語系之間在語質(zhì)、語性、習(xí)慣、口味方面的摩擦”（陳仲義，2016：88）。這里雖然說的是英詩漢譯，但如果以此反觀古詩英譯，難道不是同樣可以給我們以啟發(fā)嗎？恰恰是中國的譯者和讀者，在抱怨自由體或散體譯者沒有反映出原作的節(jié)律樣貌，抱怨這些譯者不負(fù)責(zé)任，歪曲了充滿魅力的漢語詩歌。豈不知，正是這樣不入很多中國人之眼的古詩英譯，在西方英語世界卻廣受歡迎。

英詩漢譯的讀者，當(dāng)然是中國人；漢詩英譯的讀者，應(yīng)該是西方英語世界的詩歌或文學(xué)愛好者。然而，由于西方的中國詩歌讀者群還不太成熟，古詩英譯的策略就必須在某種程度上遷就他們的閱讀習(xí)慣。簡言之，裘小龍采取自由體譯詩，是充分考慮當(dāng)代英語詩歌的審美特征和西方英語讀者的閱讀習(xí)慣之后所作出的選擇。

3 裘小龍的古詩英譯原則：凸顯融合原詩和譯詩的語言感性

早在1989年，裘小龍就提出詩的感性問題。他說：“我認(rèn)為在詩歌翻譯中，可以也應(yīng)該提出一種不同于傳統(tǒng)標(biāo)準(zhǔn)的譯法，即注重詩的感性的翻譯方法”（裘小龍，1989：182）。30年后，他對詩的“感性”做了進(jìn)一步的闡釋，并深化了原有的概念。他說：“如果說這些年我在這方面的想法有了什么變化的話，或許可以說是在‘凸顯原詩感性’的基礎(chǔ)上，又發(fā)展到怎樣‘把原詩和譯詩中不同的語言感性凸顯融合在一起’”（裘小龍、張智中：2019）。注重原詩的感性，即意味著直譯，要求譯者克隆原詩中的優(yōu)質(zhì)基因；而注重譯詩的感性，即意味著意譯，意味著創(chuàng)譯，要求譯者發(fā)揮譯入語詩歌和語言的優(yōu)勢。這樣一來，譯者就把原詩和譯詩中不同的語言感性凸顯融合在一起，這種混合了不同語言感性的文本，當(dāng)然就是優(yōu)秀的詩歌譯作。簡言之，凸顯融合原詩和譯詩的語言感性，是裘小龍古詩英譯的理念和原則。我們以為，只有在這種原則指導(dǎo)下的古詩英譯，才能產(chǎn)出優(yōu)秀的譯作。

談起韋利（Waley）和賓納（Bynner）的譯詩，裘小龍說：他們“用自由體譯唐詩，取得了一些成功。但是從一個以中文為母語的翻譯者的眼光來看，這些翻譯依然遠(yuǎn)遠(yuǎn)不夠。原因仍是在于感性”（裘小龍，1989：183）。他比較欣賞英美意象派詩人：“出于他們在自己創(chuàng)作中借鑒和模仿感性的需要，他們對詩歌翻譯中感性問題的重視是不同尋常的?！窃谒麄兊淖g作中，我們看到了至少是通向理想的詩歌翻譯的希望”（裘小龍，1989：184）。例如龐德英譯的漢武帝劉徹的《落葉哀蟬曲》：

羅袂兮無聲， The rustling of the silk is discontinued，

玉墀兮塵生。 Dust drifts over the court-yard.

虛房冷而寂寞， There is no sound of foot-fall， and the leaves，

落葉依于重扃。 Scurry into heaps and lie still，

望彼美之女兮， And she the rejoicer of the heart is beneath them.

安得感余心之未寧？ A wet leaf that clings to the threshold.

裘小龍分析道：“最初這首譯詩自然不為人理解，后來卻獲得了成功，甚至成了美國詩選常收入的名篇”（裘小龍，1989：184-185）。即便在當(dāng)下，龐德的這首譯詩也不會被很多中國的學(xué)者和譯者所接受。尤其是最后一句“A wet leaf that clings to the threshold.”，在原詩當(dāng)中不見痕跡，似乎是譯者的隨意添加或發(fā)揮。其實，這正是譯者對原詩的感性移植。

從翟理思的格律體翻譯，到韋利和賓納的自由體翻譯，再到龐德的意象派翻譯，漢詩英譯的三個階段，在裘小龍看來，是逐漸進(jìn)步和提高的三個階段。龐德之后，美國的當(dāng)代詩人和譯者，繼承了龐德的翻譯傳統(tǒng)，取得了顯著的成就。究其原因，就在于原詩的感性在譯詩中得到了比較充分的再現(xiàn)。

談起詩歌翻譯，詩評家陳仲義說：“譯詩過程的損耗特別巨大：語言、形式、節(jié)奏、韻律，尤其難以言傳的神韻、意味，經(jīng)過‘二傳手’有意或無意被‘糟?！?，慘不忍睹。但反過來，也可以說，還有一些優(yōu)秀的‘二傳’能巧妙擺脫困局，經(jīng)常以高起高跳的主攻面目出現(xiàn)，打出意想不到的好球——譯本超越原著的案例難道少見嗎？”（陳仲義，2016：86）譯本超越原著，或曰譯詩超越原詩，雖不多見，卻也是客觀存在的現(xiàn)象。具體到古詩英譯，則更是罕見了。若要達(dá)此目標(biāo)，我們以為，譯者必須在凸顯原詩語言感性的同時，竭力挖掘譯詩的語言感性，將兩者融合一起。只有這樣，才可能產(chǎn)生譯詩的精品，才可能“打出意想不到的好球”，譯出超越原詩的譯作。例如，崔護(hù)《題都城南莊》的兩種英譯。

題都城南莊

去年今日此門中，

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

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

英譯一：

Written in a Village South of the Capital

In this house on this day last year， a pink face vied

In beauty with the pink peach blossoms side by side.

I do not know today where the pink face has gone;

In vernal breeze still smile pink peach blossoms full-blown.

（許淵沖，2013：154-155）

英譯二：

Lines on South Village

This door， this day， last year，

you blushed，

the blushing faces

of the peach blossoms reflecting

yours.

This door， this day，

this year， where are you，

the peach blossoms still giggling

at the spring breeze？

（裘小龍，2003：31）

顯然，英譯一是格律體翻譯，每行音節(jié)等同，尾韻整齊；英譯二采取當(dāng)代英文詩體，不僅凸顯原詩的語言感性，而且挖掘并發(fā)揮了譯詩或英詩的語言感性，包括措詞運語和詩行排列的錯綜形式。在我們看來，英譯二較好地融合了原詩和譯詩的語言感性，譯詩是原詩的現(xiàn)代化，是唐詩現(xiàn)代化的經(jīng)典之作。從當(dāng)代詩歌審美的角度而言，我們不妨說，裘小龍的這首譯詩，似乎超越了崔護(hù)的原詩。再如，劉方平的《春怨》及其兩種英譯。

春怨

紗窗日落漸黃昏，

金屋無人見淚痕。

寂寞空庭春欲晚，

梨花滿地不開門。

英譯一：

Spring Complaint

The sunlight on gauze window

fades and dusk descends;

in the de luxe house， nobody

sees my streaming tears.

The lonely courtyard sees spring

fading and dying; pear blossoms

blanket the ground， no mood

to open the door.

（張智中，2019：158）

英譯二：

Spring Grief

The sun setting against the gauze curtain，

the dusk is drawing nearer

when she sheds tears， alone，

in her magnificent room.

The courtyard appears so deserted，

the spring on the decline，

pear petals fallen all over the ground —

too much for her

to push open the door.

（裘小龍，2003：25）

本來，英譯一已經(jīng)具有一些詩意，但英譯二的最后兩行：too much for her / to push open the door（大概回譯：這次第，未免過分/她簡直，無力開門）這種凸顯融合原詩和譯詩語言感性的意象派譯法，還真不是一般的譯者所能翻譯出來的——非詩人不能為，非實力派詩人不能為。其翻譯手筆，簡直就是龐德英譯劉徹《落葉哀蟬曲》中最后一句“A wet leaf that clings to the threshold”的傳神翻版。如此譯法，正是裘小龍古詩英譯原則所起到的作用。

就詩歌翻譯而言，原文和譯文之間，不可能在信息和審美等方面做到完全對等，會出現(xiàn)正增長或負(fù)增長。就古詩英譯而言，譯文一般都會出現(xiàn)負(fù)增長，甚至是幅度較大的負(fù)增長。若要避免這種情況的發(fā)生，譯者就必須在凸顯原詩語言感性的同時，竭力挖掘譯詩的語言感性，將兩者融合一起。在機緣巧合的情況下，“翻譯主體作為詩人的那一面被調(diào)動了起來，他身上的詩人氣質(zhì)超過或壓倒了翻譯者的身份。于是，他就采取了應(yīng)和的方式而不是純粹轉(zhuǎn)化的方式對原文予以加工處理，其結(jié)果就是把‘他’和‘我’一起融入到了譯文中，實現(xiàn)了‘他”和‘我’的應(yīng)和式審美感應(yīng)融合”（劉華文，2005：63）。這時，就會出現(xiàn)譯文的正增長，也就是譯文超過原文的情形。古詩英譯者只有采取這樣的譯者審美感應(yīng)模式，只有把握融合原詩和譯詩的語言感性，才有可能促成英譯的中國古詩在英語文學(xué)界的經(jīng)典化，進(jìn)而真正把中國古詩介紹到西方英語世界。

4 裘小龍古詩英譯取得成功的啟發(fā)

當(dāng)今的裘小龍，總令人想起當(dāng)年的林語堂：他們都是中國文學(xué)與中國文化的海外書寫者與傳播者?！爱?dāng)年林語堂用一種知性的語言書寫的‘吾國與吾民’，今天裘小龍試圖直接以大量穿插于小說中的詩句加以呈現(xiàn)。就像中國傳統(tǒng)戲曲每到人物激動處便開始吟誦或歌唱一樣，詩歌幫助裘小龍的主人公抒發(fā)內(nèi)心深處最動人的情感、最微妙的情緒以及最難以言表的生命感悟”（李時學(xué)，2017：112）。裘小龍英文小說中的古詩英譯，及其在中國和美國出版的古詩英譯集，都產(chǎn)生了良好的讀者反響。事實證明，裘小龍的古詩英譯，就像其英文小說創(chuàng)作一樣，是成功的，其翻譯理念和翻譯原則，值得我們思考與借鑒。認(rèn)真研究和思考裘小龍的翻譯理念，我們可得到三個方面的啟發(fā)。

第一，重新反思古詩英譯的忠實觀。

忠實，乃是翻譯的第一要務(wù)。人們在翻譯觀念上無論如何爭論不休，這一點卻是不可更易的共識?！皩τ谕鈬说姆g，我們的微詞較多，比較容易認(rèn)可國人自己的譯本，認(rèn)為忠實可靠，尤其是古典小說和詩歌的翻譯評價，其實未必公平”（王宏印，2009：167）。一般人所謂的古詩英譯的忠實，往往指音韻上的忠實，尤其是押尾韻，而裘小龍所謂的忠實，是指對原詩意象的忠實。因此，裘小龍放棄格律體采取自由體譯詩，其目的是為了更加忠實于漢語原詩的詩意和意象，而不是原詩的音韻形式。在古詩英譯方面，國內(nèi)譯者多追求詩歌形式上的對等，但是，語言形式的對等，并非意味著譯詩的成功。正是中英語言之間的不對等，導(dǎo)致譯詩形式的變化。而這種變化，是為了更加忠實于原詩，而不是背離原詩。譯詩必須也是詩，這也是中外譯者的共識。

那么，什么是以詩譯詩？很多中國學(xué)者和譯者以為，以詩譯詩就是原詩押韻譯詩也押韻，而且只限于尾韻。殊不知，真正的以詩譯詩，乃是譯出的詩歌，是真正意義上的詩歌，是與原詩一樣好或者比原詩更好的詩歌，這才是真正意義上的以詩譯詩?？傊眯↓埖淖杂审w古詩英譯，貌似背離原詩，其實質(zhì)、其精神、其語言感性，卻恰好貼近了原詩，因而是在美學(xué)或詩意層次上的譯詩忠實。

第二，靈活的翻譯策略。

古詩英譯當(dāng)是文學(xué)翻譯中最難的翻譯?！胺g的挑戰(zhàn)，首先在于在中國文學(xué)對外譯介中究竟如何選擇恰當(dāng)?shù)姆g方法”（劉云虹，2015：291）。裘小龍的翻譯方法、原則和策略，對當(dāng)下的中國文化“走出去”，具有很好的啟示意義。

首先，針對不同的文體，采取不同的翻譯策略。裘小龍說：“當(dāng)代的文學(xué)交流是多層次的。我并不主張所有的作品都應(yīng)該用上述的原則去翻譯”（裘小龍，1989：188）。顯然，裘小龍所提出的凸顯融合原詩和譯詩的語言感性的翻譯原則，主要適用于漢語古詩的英譯，這是裘小龍翻譯策略靈活性的一個方面。其次，裘小龍說：“比如說像李商隱的詩歌，他用意象、用象征用得比較多，這種詩你翻譯的時候比較取巧，翻成英文以后，它還是一首詩，所以我選的時候，我就選翻譯過來還能是詩的”（陳璇，2016：12-13）。換言之，有所譯，有所不譯，也是裘小龍翻譯策略靈活性的體現(xiàn)。這就提醒古詩英譯者，在從事翻譯的時候，應(yīng)該有所選擇，而不是通吃通譯，從而避免翻譯的失敗。總之，針對不同的文體采取不同的翻譯策略，以及有所譯有所不譯，這些都體現(xiàn)了裘小龍靈活的翻譯策略。

第三，充分考慮西方讀者的閱讀習(xí)慣和接受能力。

在中國文化“走出去”的當(dāng)下，中國作品的英譯，尤其是古詩英譯，人數(shù)正在增加，表面呈現(xiàn)繁榮的景象。但是，實際的情況卻不容樂觀。原因何在？有人如此評價中國譯者：“他們一直在不惜任何代價試圖向我們證明：翻譯成有韻詩，保存原文的形式是很重要的”（黃喬生，2016：155）。簡言之，即便西方讀者不喜歡使用韻腳的古詩英譯，但中國譯者仍然在癡心不改地翻譯成有韻詩，努力保留漢語古詩的形式。

作為雙語作家的裘小龍，自然深諳其理。他知道，如果想要贏得更多的西方讀者，就必須調(diào)整翻譯策略，必須充分考慮西方讀者的閱讀習(xí)慣和接受能力。“正是林語堂等這樣一批有識之士的努力，使得中國文化的跨語際傳播取得了很大的成果，并得到了西方廣大讀者及有識之士的認(rèn)同”（馮智強，2011：97）。在林語堂之后，我們以為，就是以裘小龍為代表的一批華裔作家了。因此，裘小龍的古詩英譯原則、理念和思想，值得我們認(rèn)真學(xué)習(xí)。

國內(nèi)譯者的古詩英譯，目標(biāo)讀者似乎是國內(nèi)讀者，為了教學(xué)研究或自娛自樂，而裘小龍的古詩英譯，其目標(biāo)讀者是西方世界的英語詩歌愛好者，他充分考慮西方讀者的閱讀習(xí)慣和心理期待，采用現(xiàn)代英語自由體詩歌形式來翻譯中國古典詩詞，以便傳神地再現(xiàn)原詩的意境之美。這當(dāng)然是向西方世界介紹中國古典詩歌的正確途徑，是中國詩歌“走出去”的有效途徑。

就中國古詩英譯的理想譯者之爭——中國譯者還是西方譯者，裘小龍認(rèn)為還是中國譯者最為理想，最有可能譯出一流的經(jīng)典詩歌。但是，我們必須改變一直以來的押韻就是忠實的翻譯理念。裘小龍說：“在‘散文筆法，詩意內(nèi)容’后，將來在這基礎(chǔ)上或許還可以再走一步，讓讀者們讀到的不僅僅是翻譯詩，也是融合了這兩種詩歌語言感性的詩。在中國文化走出去的當(dāng)下，期望母語是中文的譯者在漢詩英譯方面，也能走出自己的路來”（張智中，2021：4）。是的，譯詩不能僅僅滿足于是一首翻譯詩，而應(yīng)該是融合了漢語和英語兩種詩歌語言感性的詩，這樣才能讓經(jīng)典的漢語古詩變成經(jīng)典的英文當(dāng)代詩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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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 吳禮敬）

作者簡介：張智中，南開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教授、博士研究生導(dǎo)師，研究興趣為漢詩英譯、典籍英譯等。張紫涵，中國民航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助教，研究興趣為文學(xué)翻譯、華裔文學(xué)等。

作者電子郵箱：張智中zzzpoetry@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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