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立新 鮑莉
一、基本案情
2014年7月5日17時40分許,櫥柜設計師李某受單位負責人臨時指派,從事本職以外的送貨工作,將櫥柜材料送至與單位在同一轄區(qū)內的顧客家中。該負責人表示鑒于已下班,李某駕駛單位車輛送完貨后可直接回家,順路給車輛加油。當晚19時許,李某送完貨返家途中,因事發(fā)路段無路燈,其又不熟悉路況,駕車撞上道路中間隔離花壇(該花壇在路口斷開,占據近半個快車道)。事故導致李某本人受傷,造成四肢癱瘓、構成一級傷殘。事發(fā)后,公安機關僅出具《交通事故證明》,未對事故責任進行認定。2014年10月20日,李某向人社局申請工傷認定,因未能按人社局要求提供交通事故責任認定書,其撤回了申請。后,李某提起民事訴訟,要求單位櫥柜經營部承擔賠償責任,法院以其與櫥柜經營部存在勞動關系,應當通過工傷認定程序獲得救濟為由,判決駁回其訴訟請求。
2017年2月27日,根據法院裁決精神,李某再次提出工傷認定申請,認為其送貨屬于受用人單位指派到工作場所之外從事相關工作職責的情形,其受傷屬于因工外出期間受傷,應認定為工傷。但,人社局以李某受傷情形不能認定為“在下班途中”受到非本人主要責任的交通事故傷害為由,不予認定工傷。李某不服,提起行政復議,復議機關維持了人社局不予認定工傷的決定。李某不服,提起行政訴訟,但法院審理認為人社局不予認定工傷決定正確,判決駁回了李某的訴訟請求。李某不服,向檢察機關申請監(jiān)督。
二、分歧意見
本案的爭議焦點為:李某因事故受到傷害能否認定為工傷。
第一種意見認為,李某不構成工傷。李某系在“下班途中”發(fā)生單方交通事故受傷,因無法認定李某的事故責任,不能排除系其本人主要責任或全部責任造成,故不予認定工傷。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工傷保險行政案件若干問題的規(guī)定》(以下簡稱《工傷保險規(guī)定》)第1條的規(guī)定,對于交通事故中非本人主要責任的認定,應當以有權機構出具的事故責任認定書、結論性意見和人民法院生效裁判等法律文書為依據,但有相反證據足以推翻事故責任認定書和結論性意見的除外。本案,公安機關僅出具《交通事故證明》,未對李某的責任進行認定,在無法認定非系其本人主要責任情況下,不能認定李某構成工傷。
第二種意見認為,李某構成工傷。李某在下班途中發(fā)生單方交通事故,雖然責任不明,但應推定構成工傷。法律僅排除“本人主要責任、全部責任”的情形,并未排除責任不明的情形。李某因交通事故受傷,只要交通事故非本人主要責任,李某所受損害就應當得到相應的填補。根據《工傷保險條例》第19條第2款的規(guī)定,職工或者其近親屬認為是工傷,用人單位不認為是工傷的,由用人單位承擔舉證責任。本案,李某主張工傷,并提供公安機關出具的《交通事故證明》,證實事發(fā)路段無路燈、道路中心設有隔離花壇等介入原因力導致了交通事故發(fā)生。用人單位不認為是工傷,但未能提供證據證實李某對事故發(fā)生負全部責任或主要責任,亦未提供其他有效證據否定李某的主張。另外,社會保險行政部門在“本人主要責任”的認定無有權機構出具的事故責任認定書或結論性意見等情形下,應對相關事實進行調查并作出認定。本案,人社局僅以李某未能提供事故責任認定書而不予認定工傷,明顯缺乏主要證據支持。故,應作有利于李某的推定,認定其構成工傷。
第三種意見認為,李某構成工傷。李某完成送貨任務后駕車回家途中應認定為“因工外出期間”而非“上下班途中”,因工外出期間由于工作原因受到傷害的,應認定為工傷。第一,“因工外出期間”理應包括往返路程,返程目的地包括根據實際情況選擇單位或住所?!豆kU規(guī)定》第5條第1款規(guī)定“社會保險行政部門認定下列情形為‘因工外出期間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一)職工受用人單位指派或者因工作需要在工作場所以外從事與工作職責有關的活動期間;(二)職工受用人單位指派外出學習或者開會期間;(三)職工因工作需要的其他外出活動期間”。該解釋以“活動期間”表述,表明職工因工外出開始到外出行為終結的這一段時間均應屬于“因工外出期間”。第二,本案李某送完貨后返程發(fā)生交通事故,與外出工作具有高度關聯性。且,對于因工外出期間是否因工作原因受到傷害,應當遵循“因工作原因”推定原則。本案,各方對李某因工外出返程中發(fā)生交通事故無異議,用人單位雖不認為是工傷,但未能提供證據證明李某受傷系從事與工作無關的個人活動受到傷害,即未能提供證據證實非工作原因造成事故傷害。綜上,應認定李某構成工傷。
三、評析意見
筆者贊同第三種意見,理據如下:
(一)“因工外出期間”理應包括往返路程,返程目的地不應限制為單位
其一,“因工外出期間”包含往返路程在內的期間。因工外出是指,職工受單位指派或工作需要前往工作場所以外區(qū)域完成工作任務。由于工作場所的不確定性,“因工外出期間”與正常工作時間顯然有所區(qū)別。雖然正常工作時間不包含往返路程,但法律已將往返正常工作場所路程納入上下班途中予以單獨規(guī)制,并將工作前后在工作場所內從事與工作有關的預備性或者收尾性工作受到事故傷害的,納入到工傷認定范圍,體現了對職工全方位的保護。那么,職工為完成外出工作必然包含外出、休息就餐、返回等內容,則“因工外出期間”理所當然應延伸至準備工作和收尾工作以及外出期間的休息就餐等時間,往返路程系因工外出工作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應單獨割裂予以評價。誠如司法解釋將“因工外出期間”明確為,職工受用人單位指派或者因工作需要在工作場所以外從事與工作職責有關的活動期間。該“活動期間”的表述,系對工作時間和空間的指向加以擴展,意味著職工因工外出開始到外出行為終結的這一段時間均應屬于“因工外出期間”。本案,李某系受單位指派下班期間外出送貨,那么為完成送貨這一工作任務往返路程應屬“因工外出期間”。
其二,職工外出完成工作后返程,可根據實際情況選擇單位或住所為目的地。職工因工外出完成工作任務后,單位未明確要求必須返回單位的,可合理選擇返回單位或住所。不考慮往返時間,一概要求職工因工外出完成工作任務后返回單位既無必要,也有違社會生產生活中的通常做法。實踐中,因工跨省市外出,往返途中發(fā)生事故傷害的,在不存在自殘自殺等排除工傷的法定情形時,認定為工傷未有爭議。本案中,李某完成送貨任務已19時許,其直接駕駛單位車輛回家既是單位安排,也是根據工作完成時間所作的合理選擇。若僅因客戶住所與李某所在單位位于同一轄區(qū),李某返程不存在長距離跨區(qū)域流動,就將返程單獨割裂為“下班途中”,明顯違背常理,也有違法理。法律并未對工作場所以外區(qū)域作行政區(qū)劃上的區(qū)分;且, 法律已對“上下班途中”予以規(guī)制,明確限定為職工本人及父母、子女、配偶居所往返工作地的合理路線,本案認定為“下班途中”明顯不當。
(二)因工外出返程中發(fā)生交通事故受傷,與外出工作具有高度關聯性
工作時間、工作場所、工作原因三個要素是認定是否構成工傷的法定條件。“由于工作原因受到傷害”是指由于工作原因直接或間接造成的事故傷害、暴力傷害和其他形式的傷害,既包括與工作直接有關而形成的傷害,也包括開展工作過程中所發(fā)生的傷害。在因工外出型工傷案件中,往返路程本身即因外出工作而產生,由此造成工作時間和路線的改變,相比于一般正常工作時間給勞動者帶來更多不確定的風險,此種風險與外出工作具有相當程度的因果關系,在無其他因素介入下,應認定往返路程中發(fā)生事故傷害構成工傷。具體到本案,李某本職工作為設計而非送貨,其臨時受指派送貨至顧客家中,雖在同一轄區(qū)但返回的路程顯屬新路線。由于其對該路線熟悉度低,平時的注意力不足以規(guī)避風險;且,路況本身較復雜,隔離花壇設在路中間占據近半個快車道,在夜晚無路燈情形下,大大增加了事故發(fā)生率。通俗來講,如果沒有這次送貨任務,李某不會從這一路段回家,就不會發(fā)生交通事故傷害。因此,李某發(fā)生交通事故受傷與外出工作具有高度關聯性,讓其承擔后果有違公平合理原則。
另外,對于因工外出型工傷的因果關系認定,遵循“因工作原因”推定原則,即沒有證據證明非工作以外原因所致,即應當認定由工作原因所致。這一點在《最高人民法院行政審判庭關于職工因公外出期間死因不明應否認定工傷的答復》中亦得到印證,該答復明確“職工因公外出期間死因不明,用人單位或者社會保障部門提供的證據不能排除非工作原因導致死亡的……認定為工傷”。本案中,李某返程的時間、路徑均在合理范圍之內,并無證據顯示李某送完貨返家行程存在從事與工作完全無關的個人活動,如繞道、娛樂、購物等。因此,對于其在合理返程時間、返程線路中發(fā)生的交通事故,應認定由工作原因所致。
(三)社會保險行政部門不予認定工傷,應確保事實清楚、證據確鑿
根據行政訴訟法第34條的規(guī)定,行政機關對作出的行政行為負有舉證責任,應當提供作出該行政行為的證據和所依據的規(guī)范性文件。法律作此規(guī)定,旨在約束行政機關作出相應決定應確保事實清楚、證據確鑿。據此,社會保障部門在沒有其他證據證明受害職工不屬于工傷的情形下,或否定工傷的證據不足以推翻受傷害職工提供的證據材料時,應當認定受害職工構成工傷,維護無惡意職工的合法權益。本案,各方對李某因工外出不存在爭議,在返程中發(fā)生事故受到傷害亦不存在異議。用人單位不認為是工傷,但未能提供證據證明李某非系工作原因遭受傷害,亦未能提供證據證實李某返程中因從事其他與工作無關的個人活動而受到傷害,更沒有提供李某存在故意犯罪、醉酒、吸毒或自殘自殺等不予認定工傷的證據。人社局在缺乏上述否定性證據的情形下,徑行作出不予認定工傷決定錯誤。
(四)遵循最大限度保護勞動者權益原則,作出有利于勞動者的認定
保障工傷職工的合法權益是《工傷保險條例》第1條開宗明義闡明的立法宗旨,同時,傾斜于受害人原則是工傷保險法律規(guī)范的基本原則。[1]在此原則指引下,當某一事實存在兩種以上理解時,應當采取有利于職工的理解?;趯β毠ぷ畲笙薅鹊谋Wo以及社會生活的復雜性,我國工傷認定的范圍不斷擴大,諸如前期準備性或后期收尾性工作中受傷,解決正常生活、生理需要受傷,因用人單位管理不善、勞動條件存在安全隱患受傷等情形,均被納入工傷保險范疇。因此,為更好地保護勞動者的合法權益,當對事實的認定出現“因工外出期間”往返途中與“上下班途中”兩種理解時,應傾向于適用更有利于保護勞動者的條文。本案,李某受單位指派外出送貨,并按單位要求在完成送貨任務后直接回家,返回途中發(fā)生了本人所負責任不明的單方交通事故傷害,造成一級傷殘。由于“因工外出期間”對職工發(fā)生交通事故受傷本人是否負有責任、負有何種責任不作規(guī)制,故從有利于職工權益保護角度,亦宜認定李某屬于“因工外出期間”由于工作原因受到傷害,構成工傷。
湖北省人民檢察院經審查認為,李某系因工外出期間由于工作原因受到傷害構成工傷,依法向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提出抗訴。湖北省高級人民法院再審未采納監(jiān)督意見,維持了原判決。湖北省人民檢察院提請最高檢跟進監(jiān)督。最高檢依法向最高法提出抗訴。最高法采納抗訴意見,認為人社局作出的不予認定工傷決定主要證據不足,判決撤銷不予認定工傷決定、責令重新予以認定。后,人社局以李某系因工外出期間由于工作原因受到傷害,認定李某構成工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