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一民
夜色浸透的木家渡村
夜色浸透的木家渡村
所有昆蟲已禁止發(fā)聲
夜色沉寂成一床臃腫的棉被
我被沉寂從睡眠中擠兌出來
窗外的黑夾雜著路燈的白
池塘底部有黑背鯉魚
屏住呼吸尾巴微微擺動
一只青蛙剛從舞臺謝幕
披著泥土色外套
一粒種子從泥土里鉆出
白胖的頭上戴頂黑帽
窗外的桃樹上
一只鳥醒著,在
等待早上五點鐘第一聲啼鳴
沙港河像比原來胖了好多
夜醒著比睡著漫長
很多事情很多的人
在腦海擁擠漂浮
村舍被雨水的霧氣洇染
像一塊畫板里的水墨丹青
還有一扇窗子半閉未閉
里面的人,定是也被寂寞從睡眠里
撈醒,在聆聽夜的心跳
母親的記憶
母親越來越?jīng)]有記性
剛過完正月初五我去單位
值班,她又來電話
幾時有空回家吃飯?
哥哥在那頭說
你一走她就在路邊望
硬逼我給你打電話
父親去世后天天這樣
聽到母親跟二伯母聊天
老六今年多大?
好像三十五歲了吧?
天哪!我五十多歲了
我的母親記不得我的年齡了
電話里,我跟母親說
年紀(jì)大了不要到外面望
跑丟了怕你找不到我
母親說:我找得到
我記得你衣服上
洗衣液的味道
我眼睛一熱,鼻子一酸
白雪
白雪是
古村的一道名菜
逢年過節(jié)紅白喜事
八大碗十大佳肴
不可或缺
黃豆浸泡的夢里水鄉(xiāng),夢醒時分
金色的顆粒填充美人的肚臍眼
沉默很久的石磨
像一只丑小鴨在學(xué)白天鵝跳舞
一座老式舊鐘轉(zhuǎn)動時光
一位體態(tài)微臃的古典美人
深陷傷心事。兩塊磨石天地合一
美人的兩塊眼皮,瞇成一條弧線
白雪,紛紛墜落。咫尺天空
哥哥的生日
嫂嫂在廚房擦灶臺
我在火膛燒火
嫂嫂一邊擦灶臺
一邊念叨
“酒瘋子越來越懶了
而且脾氣還不好?!?/p>
我聽不進(jìn)嫂嫂念叨哥哥
我自顧燒我的火
冥思我寶貝的幾句詩
干柴正從內(nèi)心釋放出烈焰
與銅吊壺激烈發(fā)生物理變化
肚子里的滾水化作一團霧氣
一會兒,嫂嫂把灶臺
擦得潔白潔凈
把整個廚房整理得
窗明幾凈。還擦了椅子
打了揚塵。停止了念叨聲
哥哥提了吊壺
殺了雞殺了鴨洗好了臘肉咸魚
和青菜
一家人正在等待
告別飯
我們邊吃邊聊農(nóng)耕的事
聊孩子們的前程
一輪殘陽沿筆架山陡坡傾瀉
我們傾斜的影子和渭溪流動的光斑
都在夕照的余暉里。殘陽如血
山區(qū)的傍晚來得快去得也快
光影瞬間暗去,月亮被一棵樹托起
我們的話題由白晝移到了夜經(jīng)濟
月光、燈籠和我們的期待
都浸泡在水里,冰涼如龍涎井水
在這里工作和生活七年
從未見過渭溪像今天這么干凈清澈
鵝卵石被磨得光滑晶亮
靜默水底。像極了祖輩在這里生活的鄉(xiāng)親
被陽光曬黑被時光磨亮
把日子里的鋒芒收于內(nèi)心
用一種沉浸式的喜悅覆壓苦難
起身離別時,月光如晝
望見筆架趕著一群駱駝
慢慢向在主峰聚攏
一把柔軟利刃遁入渭溪
被兩條睫毛卡住
想念父親
住了寬敞的大房子
突然住進(jìn)又小又黑的木屋
眼皮也不想眨一眨
嘴唇也不想動一動
我知道,他累了
他要沉沉地睡一覺
中秋節(jié)回家
菜園子里沒有他
大年三十回家
團圓桌的椅子上沒有他
第二年端午節(jié)
我在他睡過的床上入夢
夢里也找不到他
我的人生秋色漸濃
生活的酸楚涌上心田
我能躲到哪里,偷偷哭泣
凝視父親的照片
用盡最后一口力氣
父親躲到墻上,比我高
一點點的照片里。這是最好的
位置,需仰視才見
這樣的見面不能多次、太久
久了,我會流淚
你也會流淚
我會對著墻壁說你
你也會,喊出我的乳名
我們相互注視
隔著厚厚的透明的人間
白天,你守望在我墻上
夢里,你才是我苛嚴(yán)的父親
我渴望你醒來,像小時我做錯事那樣
喝斥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