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昊卿
1
像這樣的少兒虞劇大賽,單立言已經參加了很多次。他走進比賽現(xiàn)場,周圍的人都起立鼓掌,主持人介紹說這是著名虞劇表演藝術家單立言。他和別的評委一一握手。這些評委有的是他的同輩人,更多的是他的學生輩。學生們一口一個“單老師”叫個沒完,他徑直走向評委席最中間的位置,和他隔著一個位置的是章特——他和他父親共同的學生。
做評委有固定的流程,打分、點評,最后上臺去給優(yōu)勝者頒獎。單立言從五十幾歲開始當評委,現(xiàn)在快七十歲了,好苗子倒是發(fā)現(xiàn)了幾個,自愿堅持下去的大多倒倉失敗。有時,他挺憋屈,上天對咱這行咋這么不公平,憑啥就把倒倉的事安在嗓子上,就不能安在胳膊或者腿上,咱唱戲的不就完了嗎?他看著家里的唐明皇像,時常慨嘆梨園的保護神,怎么就把倒倉這茬忘記了呢。
聽了半場,困意襲來。人老了愈發(fā)不得安眠。昨天晚上吞了顆安眠藥,熬到十二點。好不容易睡意襲來,“吱呀”一聲門開了,陳桂素走了進來。單立言的睡意又潮水般退去,他清晰地聽到保姆迎出去,陳桂素窸窸窣窣地洗澡,然后換睡衣回自己的房間——陳桂素跟他分房睡已有十多年了。
陳桂素是唱花旦的,四十年前就奪了梅花獎,現(xiàn)在也六十多歲了,卻喜歡四處參加活動,常常半夜三更才進門。
臺上咚咚喤喤,單立言晃晃腦袋,坐直身子。一個八九歲的小男生,扎著靠,掛著髯口在那里唱:
頭通鼓,戰(zhàn)飯造,
二通鼓,緊戰(zhàn)袍,
三通鼓,刀出鞘,
四通鼓,把兵交。
上前個個俱有賞,
退后項上吃一刀。
這段是他們單派老戲《定軍山》的詞,從單立言曾祖那代就開始演,演到現(xiàn)在一百來年了。單立言聽小男孩唱,端的是一板一眼,非常規(guī)矩,嗓子也好,扮相也俊。單立言感覺喉嚨口濕潤起來,很多年沒有這樣的好苗子了。
正驚嘆著,小家伙唱完了。主持人說評委請亮燈,單立言第一個按下亮燈鍵。他等不及主持人發(fā)問,就對著話筒噴起口水。他大大表揚了小孩,又說小朋友還想學下去,可以加入他的團隊?!拔覀兛梢院煤媒棠恪H绻氵€想學別的戲,我也可以找別的好老師來幫助你?!?/p>
主持人滿臉堆笑望著單立言:“那我們問一下單老師,您能給我們找怎樣的老師呢?”
單立言放下二郎腿,直言道:“小朋友需要什么老師,我們就請什么老師。我也可以親自教你呀!”
“可是……我想要章特老師。”那小孩已經摘下了髯口,撲閃著大眼睛,一臉稚氣。
全場突然一片寂靜。單立言雙頰發(fā)燙,半張著嘴,剛想說什么,章特站起來,親切地像憋著笑道:“小朋友,我也是單老師的學生喲!”
單立言瞟了章特一眼,掏出紙巾輕擦額頭上的汗,喝了口水。礦泉水進入胃道,一股冰冷。
臺上的小孩沉默了,舞臺背景中的藍色光柱不停旋轉著。主持人蹲下身,牽著小孩,一手指向單立言道:“單老師可是咱們虞劇單派老生創(chuàng)始人單菊榮的曾孫,他們單家五代都唱老生,他是第四代傳人,你想這該有多厲害呀?!?/p>
小孩終于慢慢抬頭,垂下眉,對主持人說:“那我就選單立言老師吧?!?/p>
臺下觀眾熱烈鼓掌,只有單立言舉起雙手又放下,似乎鼓了個空心掌。
大庭廣眾之下遭遇尷尬,對單立言來說,已經不止一次兩次了。
他們單家祖上是農民出身。他的高祖在干農活時,喜歡哼鄉(xiāng)間的民歌小調,漸漸成了十里八鄉(xiāng)的“名演員”,鄉(xiāng)里人凡有個紅白喜事都會叫他高祖去。高祖生了個兒子,叫單菊榮。這單菊榮從小就愛唱戲,大凡有戲班子到村里來演出,無論昆腔還是當?shù)氐臑┗?,單菊榮都會去看。有一日,單菊榮竟瞞著家人跟著昆腔班跑了,他爹找了半個虞城,發(fā)現(xiàn)兒子已在昆腔班里跟著學了一個多月。他爹雖然不想兒子吃唱戲的苦飯,但見單菊榮確實有些天賦,也只得由著他去了。單菊榮在昆腔班打下扎實的基本功,又在一群民間藝人的幫助下,從鄉(xiāng)間小調汲取養(yǎng)分,逐漸有了虞劇的雛形。隨后一路唱一路闖,從草臺班子唱到虞城,又從虞城唱到海都,最后形成了單派老生的演唱風格,去世后被尊為虞劇鼻祖。
單菊榮兒子叫單盛云,更是厲害,嗓音好得不得了,硬生生地從父親的盛名中殺出一條血路,創(chuàng)立了“新單派”。據(jù)說當年在海都演《定軍山》,一口氣演了兩百多場,場場爆滿。單盛云的兒子叫單元亭,原來是唱武生的,同時也跟著父親唱二路老生,后來因為排了虞劇的《蘆蕩火種》而聞名天下。
單元亭二十二歲那年生下了單立言。單立言兩三歲時,祖父單盛云便帶他去各個劇場逛,順路還去烤鴨店吃烤鴨——那時候單盛云還沒退休,保留著每月一百塊的工資待遇。
等單立言學戲時,舊時代的科班制度已不復存在。單盛云有時來戲校逛逛,離開時嘴里念念叨叨,陪他的老師問單老板您有什么要求。單盛云指著練功房說:“就這強度,老師也不‘打通堂,這哪是來敩戲的,這簡直是回外婆家嘛!”單盛云年輕時在北方唱過五六年的昆腔,經常把“學”念成“敩”。
陪同的老師攙著老爺子諾諾連聲。老爺子年紀大了,右腿有些不方便,聽人說是當年在科班學戲時,被教習打通堂打下的后遺癥。
有一日,單盛云又來了,拎著一籃子雞蛋找到戲校校長。見了校長,他又打躬又作揖。校長弓著身問他老人家來戲校有何貴干。老頭子沉默良久,嘴蹭到校長耳朵邊說:“別的孩子,咱可以不打,我孫子必須一天打兩頓?!彼麧M臉嚴肅地又給校長鞠了個躬,放下雞蛋一拐一拐地離去。
單立言是在十五歲春末倒倉的。那日早上,他在練功房吊嗓子,突然發(fā)現(xiàn)有些高音怎么努力都發(fā)不出來。一開始,他還以為自己氣息沒理順,跑到窗戶邊去喊嗓子。海都一到雨季,云朵就像沾了水的破棉絮,沉甸甸地坨在空中。一只白色的小蟲子在濕漉漉的墻壁上爬,單立言越喊嗓子越悶,好像那只蟲黏住了他的聲帶,讓他一個高音都發(fā)不出來。當日下午剛好是他們戲校虞劇班第一次匯報演出,貼了《定軍山》。單立言當然是要唱黃忠的——校長為了這次演出還專門請來了單盛云和單元亭。為此,單立言已向戲校的老師一對一地學了好幾天。他知道,觀眾買票看戲校的匯報演出,其實就是看他一個人。
晚年的單立言回想起戲校生活,其他練功學戲的細節(jié)已變得模糊不堪,像一層蒼白的翳敷在單立言的大腦里,遮蔽了他撿拾往事的權利。唯有那次匯報演出,回憶起來如碎瓷片,把翳剜出一個大洞般清晰。
舞臺上,咚咚喤喤的聲音吵得單立言大腦一片混亂。他在后臺默默背詞。他盯著油印劇本上一行行的詞,每個字都如小石塊飛進大腦,又無一例外地彈了回去。演諸葛亮的老生已經上場了——這個老生其實是他們班里嗓子最好的,按理應該由他來唱黃忠,當時分配角色的時候,這個同學還去老師那里哭了一趟。
單立言不停地清嗓子,嗓子越清越啞,自己聽起來都像是烏鴉在叫——只能硬著頭皮上場了。他第一眼就看到坐在最前排的祖父和父親。祖父那時已坐進了輪椅,但兩只眼睛卻依然像探照燈。單立言一上場就被祖父的眼神籠罩了。最可惡的是,黏在他嗓子里的蟲子似乎長出了四肢,把他即將震動的聲帶牢牢按住。
末將年邁勇,
血氣貫長虹。
殺人如削土,
跨馬走西東。
四句定場詩念完,臺下的觀眾已騷動起來。單立言偷偷瞟了一眼祖父,祖父也剛好看過來,單立言觸電似的跳開了。他甚至怪罪起祖父來,要是祖父不來,自己不那么緊張,嗓子估計還能好一些。
果然,頭一句就“唱劈”了,頓時臺下的觀眾們叫起了倒好?!班獭薄昂猛邸薄疤美病钡慕新曄裾◤椚舆M單立言的耳朵,瞬息間一個個爆炸。舞臺的大燈照在單立言的雙頰上,臉燙得像一塊烙鐵,幾乎要把髯口融化了。
好不容易唱到最后幾場,臺下的觀眾早走了三分之一。單立言從臺上看下去,他祖父依然如磐石穩(wěn)穩(wěn)地定在輪椅里。
頭通鼓,戰(zhàn)飯造,
二通鼓,緊戰(zhàn)袍,
三通鼓,刀出鞘,
四通鼓,把兵交。
上前個個俱有賞,
退后項上吃一刀。
最后一段終于唱完,單立言知道自己差不多也完了。他曾祖單菊榮當年就是靠這段唱紅海都,還灌成了唱片,傳唱于街頭巷尾,連拉黃包車的都能哼幾句。但自己今天這一段,荒腔走板得連黃包車夫都不如了。
突然,臺下一個膀大腰粗的男人大叫起來:“好一個單家少爺,扎著老佛爺送的靠,唱得比公貓發(fā)情還難聽!”
觀眾席鴉雀無聲,每一個懸浮的空氣分子似乎都停滯了,單立言甚至連氣都不敢喘。他覺得男人的話就像一張隔膜,把他任何跟聲音有關的權利都剝奪了。他懷疑自己是否應該逃離這個世界,才能阻止“烏鴉哇叫聲”的出現(xiàn)。確實,自己身上的靠還是當年慈禧太后賜給曾祖單菊榮的。那年慈禧太后辦壽宴,要全國各地無論文武昆亂任何劇種都獻伶進宮唱戲,單菊榮便是代表虞劇進宮的老伶人之一。在頤和園唱了一出《定軍山》后,老佛爺看他身上穿的黃靠破舊,就賞了他一副金光閃閃的新靠。單菊榮得了此靠,如獲至寶,平時的普通演出依然扎舊靠,只有極其重要的演出才將此靠拿出來。后來一路傳下來。20世紀40年代初,單立言的祖父單盛云去香港演出,扎此靠演全本《定軍山》,香港的報紙稱他是“漢升復生”。那日,聽說孫子要登臺演戲,單盛云當機立斷,讓孫子扎上此靠,說是能夠“沾沾老祖的仙氣”。
“單四小爺唱成這樣,我看單家完結啦……”臺下那個男人又來了一句。
單立言沒了招,眼睛熱辣辣的,站在臺上變成了木頭。他無助地望向祖父。單盛云被單元亭攙了起來,提起拐杖指向那個胖男人道:“我孫子倒了倉,唱得不合您心意,擾了貴耳,您大可離開,不離開就好好看著,請別再亂喊了?!?/p>
那胖男人“噌”一下跳起來,手指戳著單盛云說:“單老板,您唱了這么多年戲,怎么,還不準咱買票的喊個倒好了?可別以為我不知道,您的票可是贈票,沒花您一分銀子,我花血汗錢買票來捧您家大公子的場,怎么您還不樂意了?”
單元亭火了,一個箭步沖上去要打胖男人,被兩邊的觀眾死死拉住。
劇院一片混亂,大幕匆匆拉上。
2
月光如水,單立言又睡不著了。
整夜整夜的失眠已搞得他幾近崩潰。無論是艾草泡腳、喝紅酒、吃安眠藥,對單立言都已沒啥效果。不管七八點上床,還是一口氣熬到凌晨一兩點,單立言都必須在床上輾轉反側近三個小時才能睡去。睡了個三小時又猛然驚醒,他感覺自己做了很多夢,又什么都記不起來。
陳桂素依然每星期參加兩三次活動,半夜回家后的各種聲響,千篇一律,單立言甚至覺得這種流程是亙古不變的。當年曾祖父在海都唱戲,曾祖母從麻將場里半夜回家的聲響估計也是如此。
等到陳桂素睡下,單立言的思緒又開始躍動。他總感覺自己的思緒像虞劇中勾花臉的油彩,一層一層疊加,相同顏色疊加,不同顏色疊加,時濃時淡,斑斑駁駁,花里胡哨。他努力想去稀釋這些破碎且濃重的回憶,每次努力卻都像往油彩中摻水,糊了他一腦子。
實在睡不著,單立言索性起床,走出房門。落地飄窗外,月光灑進房子,投射在墻壁單菊榮的照片上。單立言家墻上掛了五代人,從單菊榮到單立言的兒子,都是《定軍山》的劇照。照片下面,是一個玻璃柜,里面放著當年慈禧賜給單菊榮的黃靠。單立言覺得奇怪,多少年沒見過海都晴朗的夜空了,怎么今夜如此明朗?月亮像一塊被錫箔包裹的巨石,滾動在單立言的眼睛里,也滾動在黃靠上,似乎要將它碾碎。
單立言還是回到了虞劇院。彼時父親單元亭已當上了虞劇院的副院長,單立言本想終于可以好好唱戲了,可恨自己的嗓子還是不行。自從倒倉后,嗓子時好時壞,好的時候能唱戲,但每唱到高音區(qū),聽起來像青蛙叫。單立言也覺得奇怪,無論是曾祖父、祖父,還是父親,他們都倒過倉。他們倒倉后聲音那么蒼勁,自己倒倉后一張嘴就是“呱呱呱”的動靜。
當年陳桂素認識單立言時,單立言已經跑了三年龍?zhí)?。單立言跑龍?zhí)资歉赣H安排的,大概想著兒子年紀大一些,嗓音就能恢復,更重要的是避嫌——畢竟自己當上了副院長,如果一天到晚給兒子排戲,估計得受人詬病。后來有一年,單立言終于得到一個能唱主角的機會,劇院外面貼出來的簡介卻是“單菊榮曾孫,單元亭兒子,陳桂素丈夫單立言”。單立言看到后忍不住苦笑,要是沒了這群祖宗婦人,自己真的連口稀粥都喝不上了。
單立言又回到床上。臥房門正好對著客廳掛滿《定軍山》劇照的墻壁,也對著玻璃柜中的黃靠。睡眼蒙眬中,他一轉頭,恍然感覺單菊榮扎著黃靠站在那里。黑白照片與黃靠似乎融在一起,形成了一種腐葉般的枯黃。單菊榮的那雙眼睛,卻又在枯黃中硬生生地摳出兩個小灰點。單菊榮去世那年,單立言已經初通人事。他依稀記得自己被父親拽著,去虞城的單家祖墳安葬曾祖的情景,那座山上到處都是散發(fā)著淡絲絲的甜味的腐葉,曾祖和高祖的兩座墳塋也像兩個小灰點般鑲嵌在山形的枯黃上。
月光中,時間在流動。他打了個哈欠,從枕頭底下拿出手機。好嘛,凌晨三點半。
參加“有請大角”,是章特告訴他的。章特給單立言打來電話,說今年是單菊榮老先生誕辰一百四十周年,“有請大角”欄目組要舉辦一個單派老生的專訪。
去電視臺,是章特開的車。單立言還帶上了兒子——他兒子也是唱單派老生的,只不過唱得比自己“有不及而無過之”。兒子自從十五歲倒倉后,聲音也沒好起來,甚至比單立言的“呱呱呱”聲還要不堪,他是“咩咩咩”的羊叫聲。網(wǎng)上有人戲稱他兒子是“羚界大王”,他兒子倒是一笑了之,因為他志不在此,他是喜歡跳街舞的。
節(jié)目做得很順利,只是中間要讓三人各唱一段的安排,讓單立言很難堪。昨晚他又是將近四點才睡去,早上七點多一點又醒來,醒來后再也睡不著了。起床時,整個人都在晃,嗓子像一口堆滿了動物腐敗尸體的枯井,又腥又干。
章特倒是一句話不說直接上臺唱去了,雖然沒有滿堂彩,也算是正常發(fā)揮。單立言每次看著章特唱,總會生出一種“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觸痛感。
單立言一開腔,臺下的觀眾都拿著手機開錄。他知道不是自己唱得有多好,而是這些觀眾錄了后發(fā)到抖音或者b站上去,成為戲迷們的笑料。自從兒子給他搞了個智能手機,他經常在網(wǎng)上看到觀眾嘲諷自己的視頻,順帶著把單家都罵進去。一開始,他很不能接受,后來也釋然了——確實有些視頻里自己的嗓子像極了蛙叫聲。
單立言唱的還是《定軍山》,還是“這一封書信來得巧”。他覺得自己挺像老黃忠的,當年戲校老師給他們說戲,說黃忠的功業(yè)是從“戰(zhàn)長沙”開始的,因為黃忠在戰(zhàn)長沙以前的六十多年人生里,幾乎無功業(yè)可創(chuàng)。所以《定軍山》里黃忠說“某昔年大戰(zhàn)長沙郡,偶遇著圣賢二將軍”。而他單立言活到七十歲,也是一事無成。
這一次,單立言唱得特別賣力,極力掩蓋自己“呱呱呱”的聲音。他極力想讓音色寬厚的那一段聲帶顫動起來,所唱聲腔能像個老生,然而唱出來的音色還是那么悶,就像海都的雨天一般。這么多年了,他仍在懊悔,倒倉那日不該對著窗戶喊嗓子。他甚至懷疑,是不是那天怠惰的空氣分子陷進了本可以活躍的聲帶細胞里。
總算唱完了,底下沒有叫倒好。但他知道,今日這段估計又要被人發(fā)到b站上去了。
接下來的節(jié)目,錄得有點心不在焉。兒子唱的是單元亭的《蘆蕩火種》,還是羊叫聲,兒子絲毫不在意,回到座位上依然玩手機。此時,大屏幕上出現(xiàn)單菊榮的各種戲照。單立言對單菊榮幾乎沒有了記憶,他依稀記得祖父單盛云抱著他去看過一次單菊榮的現(xiàn)場演出。那時單菊榮已經高齡了,偶爾出來唱一些堂會戲。那天估計演的也是《定軍山》吧,單立言只記得鑼鼓聲咚咚喤喤地響,有一個黃黃的人在舞臺上晃來晃去。
后面的“蒙面唱將”環(huán)節(jié),單立言已經參加過很多次,就是舞臺上有三扇門,三扇門后面各自站著一個票友。三個票友分別唱一段,讓單立言他們給打分,決出一二三名來。
第一個唱完,單立言并不覺得有多好,打了一個不高不低的分數(shù)。果然,章特他們和自己打的分數(shù)相差無幾。單立言蹺起了二郎腿——自己雖然唱得不太行,鑒賞能力還是在的。
第二個票友把虞劇唱成了歌,單立言毫不猶豫將他刷了下去。
第三個伴奏起來時,單立言已不抱太大希望。誰知這位票友一開嗓,瞬間將單立言驚到了。無論咬字、嗓音還是小腔,都與單菊榮留下來的唱片極其相似。臺下觀眾的掌聲一陣高過一陣,幾乎到了句句叫好的地步。單立言的耳朵有點發(fā)燙——這比自己專業(yè)唱了快六十年的“單四爺”不知道要好多少。
主持人把話筒遞給他,說單老師您給點評點評。單立言接過話筒,嘴唇微顫著:“這位唱得是真好,熟透,我聽著起碼唱了三十多年了吧。”
“好,那就讓我們有請這位老戲迷、老票友!”
第三扇黑門緩緩打開,走出來一個高個子年輕人,接過話筒:“謝謝各位評委老師對我的肯定,我現(xiàn)在是一名剛剛讀碩士的學生……”
單立言感覺一陣眩暈。
單立言趕到父親家,已是下午三點。單元亭九十一歲了,前幾年摔了一跤,行動頗有不便,好在腦子還算清醒。
單立言平時也不怎么去父親那里,總覺得自己和兒子把單派繼承成這樣,沒臉見他。當然也嫌他煩,每次過去,老爺子就要絮絮叨叨問個不停,最近在排什么戲,要不要我去給你們當指導,我大孫子好幾個星期沒來了,在忙啥呢,是不是演出太多了。單立言一開始還隨便應付幾句,后來都不想應付了。他不敢告訴單元亭,兒子一天到晚在跳街舞,自己也有三個月沒正兒八經演過一場戲了。
這次來看父親還是因為紀念單菊榮的事。海都電視臺要做一個單元亭專訪,怕老人家年紀大了記憶出錯,把單立言也請了過來。
采訪一開始挺順利的,主持人提問,單元亭回答,答不上時單立言接應一下。他們從單菊榮講到單盛元,又從單元亭講到單立言和他兒子。單元亭微舉著左手,慢吞吞地歷數(shù)著單家過去的榮光,單立言看著老父親,一股心酸。老父親很不容易,從小坐科,唱了一輩子戲,到了晚年還時常有戲迷、記者打擾他。
不到十分鐘,單元亭的疲態(tài)就露出來了,回答速度越來越慢,臉上的紅光開始消退,嘴角甚至流出了涎水。單立言趕緊坐了過去,想要擋住那個高清攝像機。不坐則罷,一坐過來,單立言的思緒如洪水傾瀉,恍然間似有扎著黃靠的單菊榮手持大刀向他撲來。單家的起家、單菊榮三闖海都城、去北京向慈禧太后獻藝、御賜的黃靠、祖父的榮光、在高官家里唱戲、《定軍山》、父親的《蘆蕩火種》……記憶里的單家史像一頭饑餓的猛虎在腦海里咆哮,他恨不得把父祖講給他的一切都宣告世人。有時候,記者的話筒遞到單元亭的嘴邊,單立言都想著把它搶過來。他第一次嫌棄父親大腦如此呆滯,語速如此遲緩,照這樣說下去,說到明天晚上都說不盡單家的光輝歷史。單立言一不做二不休,真把記者的話筒搶了過來,開始高談闊論。
茶幾上放著幾塊蛋黃酥,焦黃焦黃的,放在天青色的瓷盤上,好像西天的落日。
采訪的時間持續(xù)了將近四個小時,當記者說還有最后一個問題時,單立言甚至有些失落感——他覺得自己還能再講四個小時。
“那么,請問單立言先生,您還記得自己第一場演出時的場景嗎?”記者擰開自帶的礦泉水瓶。一滴水從瓶子的內壁上慢慢流下去,最終消失在瓶底的余水里。
單立言一愣,原本盤旋在大腦里的餓虎像突然被流矢射中,沖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地退了回去。
就在那一刻,坐在一邊的單元亭劇烈咳嗽起來,甚至大有一口氣喘不上來就要進八寶山的跡象。單立言趕緊起身給父親拿藥,保姆也沖了出來。單立言將父親扶回床上,轉頭對記者說:“老人年邁,多有不便,今天的采訪就到這里吧。”記者無奈,連聲道著打擾打擾、辛苦辛苦,便倉皇撤離。
單元亭總算沒有大礙。單立言開車駛在回家的路上,四個小時的采訪,又手忙腳亂地照顧父親,他已非常疲憊。隨手打開車載廣播FM106.4,里面正在放單菊榮的《定軍山》錄音:
這一封書信來得巧,
天助黃忠成功勞。
站立在營門三軍叫,
大小兒郎聽根苗。
……
單立言猛地按掉廣播開關。天底下怎么到處是單菊榮,哪來的這么多黃漢升?
許是按得太重,還是開關失靈,單立言怎么都按不掉。他氣急敗壞,一拳砸向開關,聲音沒按掉,開關的套倒掉了下來,單菊榮的《定軍山》直逼天靈蓋:
上前個個俱有賞,
退后項上吃一刀,
三軍與爺歸營號,
到明天午時三刻要成功勞。
3
章特打來了宴請電話。
章特說自己年紀也不小了,還是想去沖一沖“二度梅”,請老師給自己把把關,再摳摳戲,順便也請單老先生賜教。
單立言說我一定來,你太老師九十一歲了,身體不太好,形象也不行??烧绿貓猿终f單家三代人都來,自己還請了幾個戲迷——章特多年前就有了自己的戲迷群,經常一起聚餐——戲迷們也想見見老先生,畢竟老先生出來的機會不多了。單立言也就答應了。
飯局上,單立言看著坐在自己身邊的父親,正努力捏筷子去夾盤子里的一只蝦,夾了好久都沒有夾起來。那蝦渾身涂滿油,總是從他的筷子間逃走。單立言夾起蝦,剝好了殼,放到父親碗里。父親看他了一眼,將蝦放進嘴里努力嚼,單立言看著他干癟的嘴巴,總覺得像極了一副陳舊的磨盤,努力且艱難地運作著。
單立言說:“老爹啊,你努努力,多活幾年,我們單家全靠你撐著呢?!?/p>
單元亭艱難地扭過頭來看著單立言:“我死后呀……”他沒有再說下去,伸出手指點了點兒子與孫子。
“我……”單立言噎住了。鄰座的兒子正在手機里玩游戲,刀劍廝殺的特效聲如細蛇鉆進單立言的大腦,刺痛耳膜。
他兒子拖到三十八歲才結的婚。幾年前,單立言曾為這事罵過兒子幾次。兒子在外面買了房子,漸漸就不回家了。偶爾打電話,總說自己在練功排戲。那年,章特沖梅花獎前夕,單立言總在虞劇院待到很晚。說是給章特摳戲,其實心里明白,兒子不在家里,陳桂素參加活動,家里就只剩保姆。早點回家也就一個人吃飯。
那個早春夜,單立言出了虞劇院大門,已過九點。單立言獨自走在海都街頭,五光十色的街景,行路的紅男綠女,讓單立言覺得似乎游走在世界之外。他忽然看到前面有一群年輕人在街邊跳街舞,為首的那個穿一件戴帽衛(wèi)衣,正跳得起勁。單立言覺得不對勁,這人太像兒子了。他悄悄上前,果然,那家伙腳上的鞋還是章特送的。單立言頓然冒火,上前抓住兒子的袖子拉了出來:“你不是說你在排戲嗎,你的好戲呢?一天到晚,不結婚,不生孩子,只知道跳這種舞,你像是單家人嗎?”
他兒子嚇了一跳,回過神來乜斜道:“說完了嗎?說完了,我要回去跳舞了?!眴瘟⒀詺獾靡×?。兒子又扭過頭來道:“你沒看到網(wǎng)上對你我的評論嗎?你嗓子不行,我嗓子也不行。所以,老爹,咱沒必要在一棵樹上吊死!”他招了招手,那群年輕人里一個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屁顛屁顛跑過來:“去,把我老爹送回家,老頭子別著涼了。”
單立言呆立在原地。馬路對面的廣場上,一群女人還在跳廣場舞,音響震天動地,單立言的耳膜都要爆炸了。
之后不久,兒子和一個跳街舞的女孩結了婚。婚后兩年,生了個女兒。在產房門口,看到孫女的那一刻,單立言似乎被人從背后刺了一刀,他努力挺住,不讓自己癱軟下去……
“來來來,謝謝我們單老師和我們的太先生,我代表單派弟子,敬大家一杯。”章特端起酒杯,朝單立言敬酒。
單立言喝了一口,確實是好酒,入口清香甘醇。單立言平時幾乎煙酒不沾,也不吃肥肉。他發(fā)現(xiàn)同齡人開始老態(tài)畢露時,還慶幸過一陣——雖然我唱得不咋的,可我的身材和扮相比他們好得多呢。
酒桌上,觥籌交錯,暖氣正好對著單立言的背后猛吹,天花板上的吊燈明晃晃的。單立言覺得臉上起了“面火”。他喝了一杯又一杯,陳桂素勸他少喝幾口,單立言推開她的手,章特也上來勸。單立言大著舌頭指向章特,讓他繼續(xù)陪自己喝,說你如果今天不讓我喝酒,我明天就把你逐出師門。他盯著酒杯,剛剛喝酒的時候不小心把塞在牙縫里的一粒飯掉了進去,隨著酒杯的晃動,這粒孤獨的米飯不停地上下蠕動,一縷模糊的記憶穿過大腦,瞬間又消失了。單立言兩眼直直地盯著這粒蠕動的飯,胃里一陣翻江倒?!斈昴侵毁橘朐趹蛐3睗駢ι系陌咨∠x似乎又出現(xiàn)了。他感覺自己確實喝醉了,眼前的一切模糊且虛幻。他拉著一個戲迷的衣角,說今天你們一定要再聽我唱一段。章特拉住他說老師喝醉了,我來代老師唱吧?!敖裉煳揖推约撼?,咱們唱《一戰(zhàn)成功》(虞劇的《定軍山》還有個別名就叫《一戰(zhàn)成功》),祝我們單派也能夠一戰(zhàn)成功!”幾個戲迷連聲叫好,鼓起掌來。
單立言把酒杯貼在唇邊,開始高唱:
說什么軍家無有常勝,
仔細看一看黃漢升。
黃忠今年七十整,
正好抖一抖我的老精神。
殺將他馬前來歸順,
看一看老兒能不能。
單立言面紅耳赤,表情猙獰,雙手做出要砍人的動作,仿佛自己就是那個年過七旬卻依然橫刀立馬的黃忠老將。他把酒杯遞到單元亭唇邊,高聲叫道:“老爹,您說我唱得好不好,您就說我擔不擔得起咱們單家的門面!”
單立言又轉身對一群戲迷哈哈大笑,酒杯的手一揮,酒傾灑在了桌面上。單立言也不看,大叫道:“我就問你們,我唱得好不好?”他瞪著眼,眼珠子幾乎要從眼眶里暴出來。
“嗵,好哇,太好啦!”章特五歲的兒子拍手叫道。
章特臉色煞白,猛地捂住孩子的嘴,死命地捂住。孩子哭叫起來。
單立言往后趔趔趄趄地退了幾步,一屁股倒在包廂的沙發(fā)上。
那次宴會后,章特很長一陣沒來單家。海都的冬天就像一場夢,毫無防備就過去了,春寒悄然而至。單立言穿著呢子大衣走在去往虞劇院的路上,他把雙手插進兜里,頭上也戴上了老頭帽。他走過一家服裝店,玻璃柜上倒映出自己衰老得幾乎令人驚恐的臉龐,還有和他隔了一層玻璃的那個假人模特。模特身上套著一件匡威的運動服,章特以前也給自己買過一件,套在身上實在有老黃瓜刷綠漆之嫌。單立言知道章特忙著排戲,自己也時常去劇院轉轉,幫他摳戲。只要站在排練場,他就精神抖擻。確實,“戲比天大”,這是他們的祖訓。
初夏的某個夜晚,手機狂叫起來。章特興奮地告訴他,剛剛得知消息,自己得了二度梅?!爸x謝老師這些年的辛苦教導!”單立言捏著手機,聽著章特的喜訊,激動得不知所云。章特竟然成了虞劇唯一得二度梅的演員——他們單派弟子,雖然他不姓單!單立言站在陽臺上激動地給自己認識的業(yè)內人士打電話,恨不得把學生得二度梅的事情昭告天下。海都的夜風吹過單立言滾燙的臉頰,一陣寒意襲來,他打了個哆嗦。
很快,虞劇院為章特籌劃了全國十個城市的巡演。單立言在b站上看到了章特的巡演視頻,的確演得好,達到了一個“二度梅”獲得者的水準。貼的是《陽平關》,其中那段“開打”,章特的大刀舞得非常順,單立言看了一遍又一遍。在他印象里,只有自己十來歲時看祖父演出,才見到過這么順的大刀花?!蛾柶疥P》常常和《定軍山》連演,可以看成是《定軍山》的續(xù)集。單立言知道,章特一般不輕易動《定軍山》,這戲是他們單家的私房戲。章特有這個“覺悟”,只有在單立言要求他演時他才會偶爾唱唱片段。
那一晚,單立言反反復復看章特北京那場奪梅視頻,看得脖子酸痛。他坐到茶幾邊,泡了工夫茶。茶氣氤氳,溫熱的水蒸氣熏得單立言眉眼舒服。這幾日來,自己想把《定軍山》傳授給章特的消息在微信對話框中出現(xiàn)了一遍又一遍,又一次次地被刪光——他唱了六十年的戲,也帶了幾個學生,很少教《定軍山》。他知道曾祖父當年在灌唱片時,每每灌《定軍山》,總會故意唱顛倒幾句,以免別人偷師。他在教章特時也只是粗粗教了幾段唱,并沒有給他排過全本。整個虞劇界,除了他們單家,沒人會這戲??墒侨绻@個戲不讓出去,等自己過世后,虞劇的《定軍山》也就算沒了。單立言下意識地抬頭,墻壁上一個個“黃忠”似乎都對自己虎視眈眈?!耙沁@戲都讓了,咱老單家能拿得出去的,估計只剩老佛爺賜的那副黃靠啰?!?/p>
單立言窩進沙發(fā)里,看著工夫茶的熱氣一點點變淡,最后消失。窗外隱隱傳來一段虞劇,不知誰家在放音碟,聲音斷斷續(xù)續(xù)飄了進來:
想起了先帝爺令人悲嘆,
嘆先皇數(shù)十年東蕩西掃、南征北戰(zhàn),
才換來這三分帝鼎一隅江山,
就斷送在眼前。
單立言起身走向陽臺,那聲音越發(fā)清晰起來。唱詞如蹦豆,一個個彈進單立言的耳朵:
莫不是我漢家氣數(shù)已斷,
才知曉創(chuàng)業(yè)難守成更難!
單立言呆立著,仰望夜空。夜空如黑鐵罩,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在祖廟哭得我肝腸寸斷,肝腸寸斷!
陽臺外的戲腔越發(fā)悲愴。單立言仄回身走入屋內,拉上陽臺移門,一屁股癱坐進沙發(fā)里。他努力直起身想去拿杯子,一不留神,茶杯撂倒在地磚上,摔碎了。
突然,他拿起手機,撥通章特的電話。電話里面的章特聽起來很疲憊:“老師,這么晚了,您找我有什么事嗎?”
“啊,章特,我打算把《定軍山》……”
“老師,您說什么?”章特的聲音響亮起來。
“我……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我打算給自己弄一場告別演出。唉……我老了……你有空時,能幫我去安排一下嗎?”
4
章特把單元亭從海都第一醫(yī)院接到劇院,單立言正在化妝。單元亭本來身體就差,自從跟著單立言去章特那里吃了頓亂哄哄的飯,身體愈發(fā)垮了。老爺子腦子依然很清晰,那日單立言去醫(yī)院,跟他說自己要告別演出的事。單元亭沉默了很久,一句話都沒說,只是輕嘆了口氣。
那晚,來了很多觀眾,劇場里的加座票都售罄了,門口貼著巨幅海報,上面大書“單派老生第四代嫡系傳人、著名虞劇表演藝術家單立言老師告別演出,特獻演全本《定軍山·陽平關》”。今年海都的雨季來得晚去得也晚,都將近7月了,天空還像蓋了一層鐵粉。海報外的玻璃罩上依然有著一層極薄的水膜。單立言對著玻璃罩,伸出手指無意識地玩弄著一滴水珠,這滴渺小的水珠也不知道是露水還是雨水匯集而成的,在單立言的擺弄下,徑直流到了整個玻璃罩的最中間。一眼望去,水珠正對著封存在玻璃罩里的海報,居然還不偏不倚地與自己的眼睛在同一條直線上。單立言鼻子發(fā)酸。自己以前時常被稱為“單菊榮曾孫,單元亭兒子,陳桂素丈夫”,也不知道啥時候突然成了“著名虞劇表演藝術家”了。
單立言在后臺勒頭,章特推著單元亭進來了,陳桂素也來了,手里拎著一個皮箱。皮箱外層的皮都已腐朽了,里面的金屬和鎖都還堅固。單立言覺得眼熟,突然想起,這是父親的皮箱。
章特把皮箱打開,里面果然是那套祖?zhèn)鞯狞S靠,平時就供在自己家里??科旌涂慷亲由系幕y在日光燈的照耀下,顯得格外震撼,化妝間里的其他人都紛紛過來看。有一個五大三粗的燈光師蹲下來想摸一摸,被章特一手擋開。
章特說這是太老師要求的,這是老師您的最后一場演出了,這副靠再給您穿一次,太老師說借借單菊榮老祖的仙氣。單立言看著一地的金光,頭有些眩暈。雖然這副靠一天到晚擺在自己家里,可真要穿上它,單立言總覺得這靠周圍有一層難以言說的力量,就像《西游記》中孫悟空拿金箍棒畫的保護圈,自己只要一靠近,五十多年前的那聲倒好就如沖擊波一般,可以將自己一下子彈飛。
鼓點已經響起來了,單立言扎上了靠,兩手抓著靠的下擺走向舞臺。下面的叫好聲絡繹不絕,甚至還有觀眾喊出“單四爺加油”。單立言暗自苦笑一聲,自己唱了快六十年的戲,最后一場倒來了個“碰頭好”。
頭八句定場詩,是最難念的,如果能在頭八句就把“好”要下來,整場戲的基調就定穩(wěn)了。
末將年邁勇,血氣貫長虹。
殺人如削土,跨馬走西東。
兩膀千斤力,能開鐵胎弓。
若論交鋒事,還算老黃忠。
單立言念完八句,吃了一驚,唱戲六十年,嗓子從來沒有這么好過。他甚至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可是看著臺下觀眾們的叫好聲,那聲音分明是真的。
劇中的黃忠一次又一次向諸葛亮請求出戰(zhàn),說自己雖然老了,但依然能夠上陣交鋒。單立言每次唱這一段,總無比心酸,黃忠雖有七十,畢竟還能夠在定軍山一仗打出蜀漢的威風,自己七十多歲卻還讓風燭殘年的老父親支撐單派老生的門面。
師爺說話禮太差,
不由黃忠怒氣發(fā),
一十三歲習弓馬,
威名鎮(zhèn)守在長沙,
自從歸順皇叔爺?shù)鸟{,
匹馬單刀取過了巫峽。
……
幾句唱完,臺下的掌聲轟動如雷,叫好聲一個接一個。單立言這才開始相信,自己的嗓子真的突然變好了!戲里的黃忠正在諸葛亮面前拉硬弓來展示自己還不老,單立言有意識地提著調門,年輕時沒唱上去的音,這次居然都非常順利:
鐵胎寶弓手中拿,
滿滿搭上朱紅扣。
一句高腔唱得滿宮滿調,臺下的觀眾的掌聲劈天蓋地向單立言涌來,單立言一捋髯口,繼續(xù)唱道:
帳下的兒郎個個夸。
單立言把髯口甩到肩膀上時,順勢瞄了一眼臺下。單元亭四平八穩(wěn)地坐在輪椅里,瞇著眼睛,單立言的腦中一下子閃過自己第一次唱《定軍山》時的情景。那時節(jié),單元亭也是這樣坐在第一排,只不過彼時四平八穩(wěn)地坐在輪椅里的,還是自己的祖父,那個“新單派”老生的創(chuàng)始人。
第一場演完,單立言回到后臺,摘下髯口喝水。他喝得很慢,生怕一口水下去把自己的好嗓子沖走,再開腔時又是“呱呱呱”。章特急匆匆跑過來,大喊大叫,說老師我跟了您幾十年,從來沒聽過您這么好的嗓子,果然是單門單傳,深藏不露。單立言看著章特,驚出一身冷汗——自己第一次演出,戲校的老師也是在自己喝水時匆匆跑過來問自己嗓子怎么倒成這個樣子。單立言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讓章特把自己包里的胖大海再往保溫杯里放上幾顆。
戲演到下半出,舞臺上的黃忠老將攻得了葭萌關,再次被諸葛亮叫回,命他乘勢奪取定軍山。單立言出上場門時,讓章特給自己整了整靠旗。突然,一只白色的小蟲從背后的牛皮靠旗兜掉了出來,單立言的眼神一下子模糊起來。懸在頭上的LED燈對著僵死在地上的小白蟲注下光波,也照透了單立言的全身。五十多年前,那幾朵濕棉絮狀的云,那滑膩的戲校練功房的墻,那場如同夢魘的《定軍山》,終于在自己溝壑縱橫的大腦中找到了離開的路途,它們帶著那只黏在自己嗓子里五十多年的白蟲,游絲一般從自己的身體內抽走,消失在隱秘的世界中。自己倒倉終于成功了!
他回到舞臺,繼續(xù)唱道:
在黃羅寶帳領將令,
氣壞了老將黃漢升。
某昔年大戰(zhàn)長沙郡,
偶遇云長二將軍。
某中了他人的拖刀計,
俺的百步穿楊箭射他盔纓。
單立言恍惚了一下?!伴L沙郡”?自己以前一直抱怨,說老黃忠都有長沙郡,自己唱到七十歲了還是這副樣子。他慢慢抬起頭來,這次大抵可以算自己的長沙郡了吧。
坐在面前演諸葛亮的演員其實是章特的學生,原來是給章特唱二路老生的。單立言看著他,總覺得怎么看怎么不像諸葛亮呢,倒很像一個人。單立言低頭看向自己身上的黃靠,哦……這演員長得太像自己的曾祖單菊榮了!單立言背過身去揉了揉眼睛,對,這家伙簡直就是單菊榮,就是自己半夜睡不著時,那個穿著黃靠立在自己面前的單菊榮。單立言朝“單菊榮”拱了拱手,再次開腔唱道:
食王的爵祿當報王的恩。
效當竭力忠心盡,
再與師爺把話云。
單立言抖擻精神,且歌且舞,使出渾身解數(shù),調門越唱越高,嗓子也越來越好。臺下叫好聲一個接著一個,幾乎到了句句叫好的地步。頓時,幼時的朦朧記憶在單立言的腦海中閃現(xiàn)。三歲時,祖父帶他去看單菊榮演《定軍山》的場景如鳳凰在腦海中涅槃——當年單菊榮在臺上估計也是這樣的吧。他想起老父親“沾沾仙氣”的話,這仙氣果然沾到了。
返場的時候,臺前的觀眾第一次涌向臺前。單立言捧著鮮花,不停地對觀眾鞠躬。觀眾們“再來一個”的呼聲越來越高。舞臺的大燈照在單立言的臉上,他覺得有一個太陽藏匿在自己的身體里,滾燙滾燙,簡直就要爆炸。單立言放下花,對觀眾說今天是自己的告別演出,自己不再唱別的了,還是給大家加唱一段《定軍山》:
頭通鼓,戰(zhàn)飯造,
二通鼓,緊戰(zhàn)袍,
三通鼓,刀出鞘,
四通鼓,把兵交。
上前個個俱有賞,
退后項上吃一刀。
臺下一個觀眾高叫道:“單老師,您的這身行頭真好看,我也想要!”
一種奇異的感覺如同電流貫通單立言全身,五十多年前初次登場那個倒好再次蘇醒。單立言指著身上的靠,得意地朗聲道:“這靠啊,可是當年慈禧老佛爺賞給咱們單家的呢!”
掌聲排山倒海,單立言眼眶一熱,好像有什么東西要流出來。
5
單立言醒來時,天已大亮。昨夜睡得非常好,他已經幾十年沒睡過那么好的覺了。從枕頭底下拿出手機一看,微信里長長短短的消息有幾十條,大多是祝賀信息。單立言隨便掃了一眼,便打開b站,早就有人把昨晚的視頻上傳了,他也不看,直奔評論區(qū)?!皢卫蠋煶煤谩薄皢嗡睦蟻砬巍鳖愃频脑u論他至少刷到了二三十條,還有人說“單四倒了六十年的倉,終于倒回來了”。單立言坐起來,從床頭柜里摸出老花鏡,食指輕輕劃著手機屏幕。他覺得此時他的大腦就像一塊吸鐵石,那些評論都不需要多讀,自動就吸到腦子里了。他拉開窗簾,太陽光很猛,他微微感到眼睛刺痛,又閉上眼。六十年前倒倉那日,在后臺看劇本背詞的情景猶如小雞破殼,闖破了那層壓制記憶的翳,清楚得像一幅超寫實的素描。他睜開眼睛,在床上呆坐了一會兒。
走出房門,陳桂素已在吃早飯,見單立言走出來,便起身給他盛了一碗小米粥。單立言想,戲唱好了果然不一樣,家庭地位都高了不少。
喝粥時,陳桂素一直在絮叨昨天的演出,說自己昨晚在觀眾席里非常激動,是唱得真好?!袄蠣斪釉趺凑f?”陳桂素放下筷子問道。
“我不知道。”單立言只顧低頭喝粥,“昨晚戲演完,我叫兒子送他回醫(yī)院了。”單立言的兒子昨夜也在《定軍山》里出現(xiàn),演的是另一個老將嚴顏。單立言也在b站的視頻下看到對他兒子的評價,有說依然是“羚界大王”的,也有說“大少這場不錯”的,反正莫衷一是。他兒子也不關注,上個月剛當上了海都市街舞協(xié)會的副主席,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
陳桂素見狀,不再言語,她自然知道單立言演完戲從來不敢和單元亭一起回家。單立言以前跟她說過,聽老爺子評價自己的戲,跟受審判一樣。
手機突然響起,是醫(yī)院打來的。電話里說,老爺子不行了!
單立言趕到醫(yī)院,單元亭已蓋上了白布。醫(yī)生問單立言,昨晚帶老爺子去哪里了,一回來就興奮得不得了,一直拉著護士說什么黃忠呀定軍山呀,今晨就不行了。單立言像一只呆鵝,盯著床上的白布,默然無語。陳桂素抹著淚說,帶老爺子去看戲了。醫(yī)生嘆息道:“老先生前幾天身體已不大好了,心臟很衰弱,看戲回來,太激動了!”
單立言一陣頭暈,身子晃了晃,扶住了半面墻。
按照他們單家的慣例,單元亭的骨灰也與單菊榮、單盛云一樣都葬入單家祖墳。單立言全家都去了虞城老家一趟。陳桂素與兒子葬禮后就返回海都。單立言獨自在虞城待了一個星期,他很想一個人靜一靜。
那夜,單立言從虞城回到家,已是晚上十點。家里沒有一人,陳桂素受邀演出去了。保姆家里有事,向單立言請了三天假。單立言躺在床上好一會兒,那種熟悉的爬坡感又出現(xiàn)了。單立言知道自己可能又睡不著了,干脆起來。落地窗外的海都城燈火通明,馬路上的燈光匯聚成了一條條橙色的飄帶,縈繞在眼中。月亮滑過海都的天空,映照著單立言家客廳的墻壁。墻上的五張照片里,只剩下了兩張彩照。亡故的父祖都掛了黑白照。單立言盯著墻上單菊榮的眼睛,那眼睛平靜且銳利,就像單派老生的唱腔一樣,綿里藏針,不露鋒芒。
單立言又低頭看玻璃柜里的黃靠,這套經過老佛爺手的靠,此時在玻璃柜中竟然無比暗淡。單立言覺得奇怪,在舞臺上如此金光閃閃,怎么下了臺就一點光澤也沒有了?突地,單立言掄起拳頭重重敲打一下玻璃柜。一下、兩下、三下……砸得拳骨生疼,玻璃柜依然巋然不動。他氣喘吁吁,轉身抄起擱在茶幾下面的一個扳手,瘋狂地開砸。玻璃應聲而裂,碎片如萬箭齊發(fā)。他不顧手被割傷的風險,從玻璃柜中搶出那套黃靠,似乎如果拿得慢一點,這套祖?zhèn)鞯狞S靠就要被別人搶走了。
單立言扎上靠,拿上黃忠專屬的象鼻刀,一個人在黑暗中且歌且舞。腳下的高靴踢倒了板凳,象鼻刀在墻壁上劃開了一道大口子,可是單立言一下都沒有停下來。他只覺得自己的體內有使不完的力氣,有唱不啞的嗓子:
頭通鼓,戰(zhàn)飯造,
二通鼓,緊戰(zhàn)袍,
三通鼓,刀出鞘,
四通鼓,把兵交。
……
陳桂素剛演出完,就接到物業(yè)的電話,說鄰居投訴你家半夜有人在大喊大叫,還聽到了砸玻璃的聲音。她給單立言打電話,沒接,不得不自己馬不停蹄連夜趕回來。一打開門,她便看到一地的碎玻璃和扎著黃靠躺在地上的單立言。他睡得很安詳,滿面紅光,像個新生的老嬰兒。
窗外,太陽貼著東墻玻璃窗正緩緩升起。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