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非線性敘事與凌厲克制的鏡頭語言一直是程耳導演作品的標志性特點,相較于主流的線性敘事中情景再現(xiàn)式的表達習慣,非線性敘事電影的信息更加龐雜瑣碎,這是對導演功力的考驗,也是對觀眾注意力的挑戰(zhàn)。非線性敘事雖提高了觀影難度,但也使趣味性大增,因此佳作頻出。從國外的《神秘列車》《低俗小說》《遇人不熟》,到我國的《瘋狂的石頭》《心迷宮》等,無一不是例子。在導演程耳的新作《無名》的影像表達中,他先在內容上合理設置懸念,通過非線性敘事,將人物命運按下不表,故意隱匿主角身份,通過這種前期缺失、后期補充的方法形成懸念,使情節(jié)疑點叢生。同時他又在表現(xiàn)手法上頻繁利用留白,用視、聽、感三覺分別對應的鏡頭留白、聲音留白、敘事留白去延伸意蘊,最終達到了商業(yè)與藝術、復雜敘事與簡化表達、作者電影與大眾娛樂之間的平衡,與觀眾同頻共振。無論是懸置還是留白,程耳看似凌亂的剪輯之下,掩藏的是其對電影縝密的巧思、精準的操控力以及對觀眾的誠意。在獨特的影像處理之下,影片宛如導演邀請觀眾共同完成的一個填字游戲,設置的懸念是游戲的提示,留下的空白是游戲的謎面。觀眾或通過聯(lián)想,或通過推測,一起完成了一幅回顧民族傷痛、緬懷無名英雄的歷史圖卷?;诖?,文章主要從懸置與留白兩方面探討《無名》的影像表達藝術,以供參考。
關鍵詞:《無名》 ;非線性敘事;懸置;留白
中圖分類號:J9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3)13-0-03
《無名》是由程耳執(zhí)導,于2023年1月22日全國公映,由梁朝偉、王一博、周迅等人主演的劇情長片。影片劇情橫跨1937年日軍發(fā)動全面侵華戰(zhàn)爭至1945年抗戰(zhàn)結束的8年時間,講述了以何主任、葉先生為代表的中共地下黨成員,斡旋于日本間諜、汪偽政權、國民黨政府之間,挽民族之危,最終取得勝利的故事。
作為一部包含諜戰(zhàn)、懸疑、動作等類型要素的“黑色電影”,《無名》凌厲克制的鏡頭語言與循環(huán)交錯的非線性敘事,既具有該類型電影的普遍特征,又融合了導演的私人化表達?!霸谝粋€具有可看性的故事基礎之上,盡可能地融入個人表達”[1],程耳的采訪回答準確闡釋了他的創(chuàng)作初心及影像表達內核。因此,《無名》在內容上合理設置懸念,在表現(xiàn)手法上頻繁使用留白,最終在懸置與留白的雙重加持下,為觀眾構建了一個虛實相生的光影世界。
1 懸置的兩方搭建
懸置指合理設置懸念,即創(chuàng)作者在事件敘述中將觀眾急欲知曉的事實和細節(jié)擱置,留待后面適當的時機再加以展現(xiàn)[2]?!稛o名》對懸置的搭建主要體現(xiàn)在懸念的形成與潤色上,一方面通過非線性敘事,將人物命運按下不表,故意隱匿主角身份,通過這種前期缺失、后期補充的方法形成懸念;另一方面通過重復遞進、前后對比和意象隱喻等修辭手法潤色懸念,以此創(chuàng)造神秘感和懸疑感。
1.1 非線性敘事形成懸念
《無名》是一部典型的非線性敘事電影。相較于主流敘事中情景再現(xiàn)式的敘事習慣,非線性敘事電影的信息更加龐雜瑣碎,雖提高了觀影難度,但趣味性大增,因此佳作頻出。
非線性敘事習慣提前呈現(xiàn)情節(jié)的階段性結果,將后續(xù)按下不表,最終隨故事推進逐漸補足信息。不同于《邊境風云》直白地以小說章回的形式對觀眾給出明確提示,《無名》的提示比較隱晦,因此更像一篇“散文”。依據時間順序重新梳理《無名》,影片大致可分為兩部分:何先生身份暴露前與何先生身份暴
露后。
何先生身份曝光的情節(jié)是關鍵轉折點。偏好非線性敘事的程耳導演自然不會按照時間順序表達,而是選擇提前呈現(xiàn)與關鍵節(jié)點相關的信息。比如影片的正開頭分別出現(xiàn)的三個畫面:何主任被捕獄中、陳小姐遷居香港、葉先生挑選領帶。這三個場景就像是戲曲小說中的楔子,是與關鍵轉折點相關的三個階段性結果,起到了引子、序言的作用。最終將“楔子”與“正文”串聯(lián)到一起,靠的還是觀眾的聯(lián)想與解讀。觀眾并非完全被動接受,也可以主動參與懸念的形成,影片拋出的懸念經由觀眾自我意識的理解與構建,完成了符合導演期待的對情節(jié)的再生產[3]。因此,非線性敘事不只是導演進行創(chuàng)作的一種敘事策略,更是觀眾的再創(chuàng)造。
1.2 修辭技法潤色懸念
作為一名作者,也作為一名導演,程耳的電影有其獨特的肌理——文學性。這種文學性體現(xiàn)在對修辭的使用上。在非線性敘事中加入文學意味濃厚的修辭技法,能使電影形成一種特殊的、讓人難以忘懷的藝術效果[4]。
首先,使用重復。這里的重復通常指意象、臺詞、場景的反復出現(xiàn)。意象包括狗、日本和歌、醉蝦、電話鈴聲、日軍的太陽旗背心、演奏昭和曲目的管弦樂等;臺詞包括張先生兩次提起的“我是一個軟弱的人”以及“我何某人在廣州沒有被炸死只是運氣好”等;場景包括葉先生兩次清洗血跡、何主任的兩次審問以及唐、何、渡部的三人聚餐等。這些不同程度上的重復無一處廢筆,是步步遞進、前后相承的關系。以何、葉二人入職76局的兩段長鏡頭為例,兩段近乎一樣的鏡頭調度,在內容上是人物身份的交接與繼承,在結構上對應了前后兩幕戲的開端。重復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是打在觀眾記憶里的關鍵幀,能幫助觀眾將非線性的敘事拼圖更好地拼合在一起。不可否認,影片通過這種相互重疊、累加、虛實相間的手法,產生了相當優(yōu)秀的藝術效果。
其次,使用對比。對比主要體現(xiàn)在畫面上。動蕩時局下的中國平民與呈現(xiàn)日軍的畫面色彩是截然不同的。有中國平民的鏡頭都是灰暗陰森的,代表著敵人威壓下的無奈與麻木;而有日軍的鏡頭,尤其是公爵小隊故事線,畫面是明媚光亮的,氣氛是詼諧幽默的。暗與明之間,壓抑與輕松之間,表現(xiàn)了雙方命運的反差與戰(zhàn)爭的不公。
最后,使用隱喻?!稛o名》中隱喻的關聯(lián)性與指涉性深深扎根于其影像表達,吸引觀眾聯(lián)想、意會,使電影從個人的表達轉化為大眾的融會貫通。除了狗、羊等較為明顯的隱喻意象以外,片中還有大量其他隱喻,例如審訊室里閃爍的燈隱喻時局將變、蒸排骨隱喻女人、醉蝦隱喻時代洪流中掙扎的人、西裝革履隱喻偽裝等?!耙磺€觀眾有一千種解讀”,觀眾的意識被隱喻填滿,影片所要傳達的意義也逐漸豐富。
2 留白的三重運用
留白作為相對獨特的藝術表現(xiàn)方式,最早源于國畫?!半娪靶紊窭碚摗睂⒘舭姿囆g帶到影視創(chuàng)作中,成為一種美學追求。由此,留白藝術的應用領域日漸廣泛。影像作為電影借以思考的工具,承載著創(chuàng)作者明確的表意。在影像表達上,《無名》分別在三個層面運用了留白藝術,分別為視覺層面的鏡頭留白、聽覺層面的聲音留白以及內容層面的敘事留白。
2.1 鏡頭留白
鏡頭留白是指通過對鏡頭畫面的拍攝角度及運動路線的設計,使電影畫面的主體或陪體出現(xiàn)不同程度的故意缺失,以表達導演期望觀眾感知到的豐富意蘊[5]。具體到《無名》當中則成了對鏡頭的多種用度。秉持樸素電影觀的程耳導演十分熱衷于在電影中使用固定鏡頭或者慢速移動鏡頭。因此,其在表層的影像表達上,用空鏡頭描繪意蘊,在深層的鏡頭語言上,用主客體的虛實變換傳達深意,使電影往往只通過鏡頭留白,就能不動聲色地流露出隱藏信息,誘使觀眾深入。
空鏡頭作為鏡頭留白最普遍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一,在《無名》中被多處使用,尤其是俯視視角的空鏡頭。俯視代表一種全知全能的視角,全片第一個俯視鏡頭展現(xiàn)的便是1938年處于淪陷前夕的廣州,滿屏的灰白色調與斷壁殘垣,裝載尸體的人力板車麻木前行,烘托出戰(zhàn)爭強壓下民眾的無力與麻木。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日本空軍轟炸廣州途經海域卻色彩鮮亮。滿屏的灰白與湛藍形成鮮明的對比,美景與瘡痍在鏡頭的切換下,不僅帶來了視覺沖擊,還將戰(zhàn)時中日兩方的隔閡與對立凸顯了出來。如果說俯視空鏡頭是一種上帝視角,那么平視的廣角鏡頭則是主人公視角。以江小姐行刑戲為例,青天白日下一片草甸的空鏡頭,正對應江小姐的視角,前方廣闊一望無際又不知“何處是故鄉(xiāng)”,是對江小姐命運的觀照。
對情節(jié)主體和客體的邊緣化處理也是鏡頭留白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在中共地下黨員張先生叛投唐部長、何主任親自接待的一場戲中,原本為了更好地展現(xiàn)兩者的對話關系,何主任和張先生均勻地分攤了鏡頭,整個畫面平衡而規(guī)整。但在提到關鍵矛盾陳小姐之后,鏡頭明顯開始向何主任傾斜,張先生或作為陪體虛化為背景,或直接以畫外音的形式不入鏡。這種在鏡頭上對張先生的邊緣化處理,不僅產生了畫面上的留白,還暗示張先生命不久矣。
2.2 聲音留白
書畫藝術中常用“密不透風,疏可跑馬”來形容一幅畫的章法格局,而聲音創(chuàng)作中的留白同理,聲音有急有徐、有疏有密,何處漸進、何處停頓,都體現(xiàn)了聲音的章法格局。聲音留白常表現(xiàn)為在影片情節(jié)達到高潮之際,帶有煽情性的音樂、語聲或音響在一個較短時間內戛然而止,這種聲音靜默處理既有襯托鋪墊之妙,又能舒緩聽覺上的壓力和情緒上的厭煩[6]。
一方面,聲音留白在交代環(huán)境背景時,能及時收回觀眾情緒,承接下一個鏡頭。例如,在表現(xiàn)1941年珍珠港事件發(fā)生后日軍占領上海租界的畫面時,背景音樂雄厚而節(jié)奏感十足,用以展現(xiàn)侵略者掠奪步伐的貪婪。為了更好地承接下一幕,即方小姐的初登場,《無名》選擇了聲音和鏡頭的同時留白,背景音樂戛然而止加上黑幕轉場,將觀眾迅速從情緒中拉了回來。另一方面,聲音留白也像打在觀眾心頭的關鍵幀,配合人物情感的宣泄,將故事帶上高潮。例如最后一幕戲,即葉先生欲殺王隊長的片段,背景的雨聲配合雙方對峙的緊張畫面,將肅殺氣氛層層積累,最終在一聲槍響后“引爆”,影片戛然而止。最終,片終字幕顯現(xiàn),影片的意蘊被無限延展。
2.3 敘事留白
敘事留白是指電影創(chuàng)作者對影片部分情節(jié)內容不作交代,讓觀眾自己“填空”。這種敘事結構的松散與故意空白使電影呈現(xiàn)出文學意義上的“言有盡而意無窮”。程導曾表示,“電影是夢,是幻想,是幫助觀眾從線性的實踐中逃離到非線性時空的途徑”[7]。從《第三個人》《邊境風云》《羅曼蒂克消亡史》再到《無名》,導演對敘事留白這一技法的運用屢試不爽。他習慣于將階段性結果在開頭處呈現(xiàn),再通過閃回和閃前補充信息,最終在觀眾的猜想與想象中描摹出故事的輪廓,使影片跌宕起伏、不失趣味。影片中的敘事留白隨處可見,張先生被何主任射殺、何主任私自放走江小姐、陳小姐被繳槍、水泥廠工人被送往代表“死亡”的水泥坑等畫面都被故意隱去,用最終的結果“邀請”觀眾去想象、補足畫面。這種選擇性的省略不僅沒有揉碎故事,反而呈現(xiàn)出一種極簡之美。
不只是情節(jié)上的留白,影片中人物身份的留白也有其深意?!爸挥腥宋铮瑳]有姓名”向來是程耳電影的一大特點,但是《無名》中卻出現(xiàn)了若干真實歷史人物的姓名。反抗者可以無名,加害者不可隱匿。主人公的無名化處理,使杉山元、石原、東條、汪精衛(wèi)等加害者的名字更加醒目。對人物身份的留白不僅點題,還拓展了影片的深度,告誡人們:無名者的偉績可以隱藏,但有名者的罪行不可遺忘。
3 結語
有人將《無名》的制作稱為“超級商業(yè)片的嚴肅創(chuàng)作”。橫向比較程耳導演從影以來的作品,《無名》算是其中較為商業(yè)化的一部,但商業(yè)化并未損害創(chuàng)作者的個人表達。在商業(yè)與藝術之間、陌生與熟悉之間、復雜敘事與簡化表達之間、作者電影與大眾娛樂之間,程耳一直在探索一種平衡。電影的最終目的是完成與觀眾的溝通。他曾談道:“希望讓每一個細節(jié)融匯到一部電影中去,愉悅到大家,讓每一個不同的觀眾,無論從哪一個角度出發(fā),都能獲得專屬于自己的愉悅。”因此,影像表達只是形式,與觀眾達到同頻共振才是最終目的。
《無名》像是程耳導演邀請觀眾完成的一個填字游戲,設置的懸念是游戲的提示,留下的空白是游戲的謎面。觀眾或通過聯(lián)想,或通過推測,一起完成一幅回顧民族傷痛、緬懷無名英雄的歷史圖卷?!安灰J為自己比觀眾更懂審美,不要覺得自己比觀眾更懂人性,不要低估觀眾?!睙o論是懸置還是留白,程耳看似凌亂的剪輯之下,掩藏的是其對電影縝密的巧思、精準的操控力以及對觀眾飽含的誠意。因為觀眾是懂審美的,所以留白的意蘊可以被感悟;因為觀眾是懂人性的,所以充滿懸念的情節(jié)可以被領會??梢哉f,《無名》是一次歷史與大銀幕的補白觀照,一次內容與形式的精彩交織,更是一次導演與觀眾的同頻共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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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王璇(1999—),女,江蘇揚州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文藝與傳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