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小芹
小敢被一個電話催醒,村里又有一位老人去世了。
小敢套了一件黑色圓領汗衫,穿了件大褲衩,腳上趿拉著拖鞋來到阿輝家。剛走進院子,阿輝老婆就迎了上來。小敢長得五大三粗,昏黃的燈光也難掩滿臉橫肉和戾氣。小敢用手撓了一下寸頭,跟隨女人進了堂屋。有人遞給他一支煙,小敢接過煙夾在耳朵上,看了一眼躺在堂屋的死者,神色淡定地說:“打熱水,給老爺子洗臉刮胡子?!睙崴騺砹恕P「矣脽崦斫o老人擦臉,再用剃須刀把老人的胡子刮干凈。給老人穿壽衣可是個技術活和力氣活。壽衣要“五領三腰”,即上衣五件,下衣三件。上衣穿好后,褲子套在死者腿部拉不上去,一旁幫忙的人歲數(shù)也不小了,使不上勁,好不容易連拉帶拽總算把褲子穿好,小敢已累得滿頭大汗。屋里的蒼蠅在肆無忌憚地亂飛,一會兒飛落到死者的身上,一會兒又往小敢的臉上飛撞過來。
院子里已有人掛起了燈泡,白熾燈在空中晃蕩了兩下,院子里一下子亮堂起來,蚊蟲蜂擁而至圍著燈泡飛舞。小敢讓人找來紅繩系在死者的手上。在死者的腳頭擺放了一張小方桌,小方桌上有點燃的油燈和香,還有一碗飯,稱“倒頭飯”。又命孝子拿來瓦盆放在門口燒紙。
“篤篤篤”,屋內響起清越的木魚聲。小敢站在院子里,取下夾在耳朵上的煙叼在嘴上,從褲兜里掏出打火機,“啪”的一聲點燃,深吸了一口。此時,小敢的兜里多了一個硬東西硌著他的大腿,那是一枚金戒指,是給死者穿壽衣時除下來的。小敢把手伸進兜里摸了摸戒指。突然,身后躥出一只貓,嚇了他一跳,定睛一看,是一只黑貓。黑貓動作敏捷,很快隱入黑暗中,一雙綠眼睛在夏夜里透著冰冷的寒光。這只貓是志強媽養(yǎng)的,自從志強媽去世后,便成了流浪貓。
小敢掏出手機聯(lián)系了送冰棺的,那邊回話連夜送來。他讓人找來麻,先讓孝子孝媳們披在頭上,這叫破孝。等天亮,殯儀店的老板會把裁好的孝布送過來,主家只要講好大致人數(shù),晚輩多少人,孫子輩多少人,重孫輩又有多少人,老板就會按照不同的人數(shù)送來白布、紅布、黃布,多下來的孝布等辦完喪事后可退回。老人八十六歲歸天,是喜喪,得請戲班子過來唱戲。打鼓隊、做家宴的已聯(lián)系好,剃頭師傅以及其他事務明天一早再聯(lián)系。這些事務里頭小敢是拿好處的。
一切安排好后,小敢叮囑阿輝老婆,這三天家人忌洗臉洗澡。阿輝老婆聽了眉毛都豎起來了,咋呼道:“媽呀,這大熱天不洗澡,身子不餿了?”小敢也不解釋,該說的他都說了,洗與不洗是她的事。
天色大亮,小敢在院子里的一棵老榆樹上掛起了喇叭,喇叭聲攪動著燥熱的空氣在村莊上空循環(huán)播放著。院子里彌漫著焚燒紙錢的味道,村里已有人拎著紙和蠟燭上門吊唁。臨近中午,小敢手捧托盤,托盤上擺著齋飯,率領一幫孝子們去廟里送飯,謂之給死者“送行”。小敢在前面走,后面浩浩蕩蕩地跟著頭頂孝布的孝子們。關于送飯,小敢是有門道的,對方若不主動遞上幾包煙,他就讓孝子們跪得起不了身。到了廟里,孝子得三呼死者吃飯,這樣的“送行”在出殯前得一日三次。小敢見主家不懂規(guī)矩,就故意讓他們一路跪一路磕頭。阿輝老婆腿都跪麻了,頭也磕暈了,總算明白過來,連忙給小敢遞上幾包煙。 諸如此類,總之小敢會以不同的理由和借口向主家索要辛苦費。
小敢在阿輝家接連忙了三天,村里也熱鬧了三天。村里上了歲數(shù)的人喜歡從頭看到尾,仿佛在看自己的身后事,希望自己的身后事也這般熱鬧。
這天早上,小敢從阿輝家結完賬騎著摩托車準備去鎮(zhèn)上。小敢剛騎進巷子里,差點兒撞到一只貓。原來是志強家的黑貓,黑貓看上去明顯消瘦很多,身上也沒了光澤,但神色鎮(zhèn)定、冷漠。見小敢的摩托車發(fā)出“突突突”聲,黑貓胡須張開,鬃毛四起,弓著身,喉嚨里發(fā)出“嗚嗚嗚”的低吼聲。黑貓一直盯著他,眼睛后面似有一雙眼睛,盯得小敢心里發(fā)毛。空蕩蕩的巷子闃無一人,只剩小敢與黑貓對視。小敢按了一聲喇叭,黑貓毫無畏懼,弓著身一動不動。他撿起路邊的半截磚頭砸過去。沒砸中,貓溜了。志強媽在世時,小敢每次路過,看到這只貓總是趴在主人的腳邊瞇著眼睛,一副慵懶的樣子。他跟志強媽打招呼時,黑貓就抬起頭脧他一眼,然后懶洋洋地繼續(xù)趴著。小敢腳踩油門,一溜煙駛出了巷子。
小敢到了鎮(zhèn)上,停好車后走進一家茶館。茶館內有一個戲臺,戲臺上方有“戲如人生”四個字。這家茶館經常請人表演節(jié)目,有表演戲曲的,有表演茶藝的,有表演說書的,等等。這也是小敢喜歡這家茶館的原因。村里人到鎮(zhèn)上大都喜歡吃燒餅和油條,但他不一樣,他喜歡學城里人坐在茶館里,蹺著二郎腿喝茶,點一份茶頭和一兩個包子,再吃上一碗肉絲面,那才叫愜意。要是在以前,這樣的生活他是不敢想的,以前跟在師傅后面吹嗩吶,只想填飽肚子?,F(xiàn)在,小敢可以體面地坐在茶館里喝茶聽戲。
茶頭端上來了,茶也泡好了,小敢開始邊吃邊喝。
自早上撞見那只黑貓,小敢不免想起了志強和志強媽。小敢十幾歲就跟著師傅學吹嗩吶,受盡別人的歧視和冷落,這一吹就是十幾年。小敢吹嗩吶一點不高亢明亮,簡直跟他的人一樣悶聲悶氣的,除了個子長高,腮幫吹結實了,話卻變少了,悶葫蘆一個。村里的孩子只有志強肯跟他玩。志強大學畢業(yè)直接去了南京,在南京成了家,開了公司。小敢結婚沒房子,是志強出錢幫他砌的。志強媽不肯去南京,一人獨居鄉(xiāng)下,小敢只要有空就去看看她。小敢想起那天,志強媽病了,就背老人去村衛(wèi)生院,醫(yī)生讓去鎮(zhèn)上。他就用摩托車載著她去鎮(zhèn)醫(yī)院,看完病開了藥回來給她燒水做飯。那天,志強媽把他叫到跟前,從一個盒子里拿出翡翠玉鐲,說是送給他。玉鐲看上去清澈透亮,翠色鮮艷,上面還有好看的飄花。小敢知道這是個老物件,執(zhí)意不收。志強媽很少戴玉鐲,農村女人大都喜歡戴金耳環(huán)、金戒指和銀鐲子。志強結婚時,小敢見志強媽戴過。志強媽說玉鐲不值幾個錢,志強這些年不在家,多虧他過來幫忙照顧,也算是她的半個兒子,理應收下。小敢激動得熱淚盈眶,就收下了玉鐲。那只黑貓一直站在桌腿旁瞪著大大的眼睛看著他們。
舞臺上的二胡聲打破了小敢的思緒,循聲望去,只見戲臺上有拉二胡和三弦的,有吹笛子的,還有敲堂鼓的,好不熱鬧。戲臺中間站著一位穿黑色對襟褶子和素色白裙的女子,滿臉的凄苦悲愴??磥斫裉斐嗲閼颉9?,戲臺上傳來淮劇唱腔:“病臥寒窯身受苦,窯外有人喊寶釧……”聽唱詞,小敢就知道是《探寒窯》。
小敢喝著茶聽著戲,吃飽喝足了才走出茶館。他得去當鋪一趟。
小敢進了當鋪,從兜里掏出金戒指遞給老板,老板看了看說是銅的。小敢愣住了,眼角處的橫肉輕輕動了一下,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只好拿了戒指起身離開。
夏日的鄉(xiāng)村,空曠寂靜,偶爾傳來一兩聲狗吠,更多的是樹上聒噪的蟬鳴。小敢嘴里叼著煙,騎著摩托車一路往家去,路過阿輝家門口時,卻被阿輝老婆一把拽住。女人渾身圓嘟嘟的,穿著一套綠底紅花無袖棉綢衫。她抓著小敢的背心不松手,說他那天給老人穿壽衣時偷了老人的金戒指。小敢“呸”一聲吐掉煙頭,怒目圓瞪,吼道:“你腦袋是不是被門夾了,老子什么時候偷了你家的戒指了?”女人罵道:“萬丈高樓平地起,掙錢還得來路明,你就是偷了!”小敢黑著臉,架好車,便與她爭吵起來。
村里沒人敢說小敢不是,老人們看到他總是客客氣氣的,甚至客氣得有些過分,這種優(yōu)越感讓小敢有點飄,顯得目中無人。年輕人都把家安到城里去了,就剩這些老胳膊老腿了。村莊就像一個巨大的鳥巢,逢年過節(jié),那些在外的人似鳥兒一般撲棱著翅膀往村里飛,節(jié)一過又撲棱著翅膀往外飛。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喜歡拉呱,喜歡拉著小敢拉呱一些涉及自己的身后事,說萬一自己到了那時候,還剩一口氣,希望小敢?guī)退麄兇垡聲r,力氣小一些,別讓他們痛苦著一張臉上路。諸如此類的話讓小敢發(fā)笑,一口氣都上不來了,還擔心這擔心那,但嘴上卻順著他們的意。老人們的態(tài)度決定了小敢在村里的地位?,F(xiàn)在居然跳出一個人來挑釁他,而且還是個女的。阿輝老婆站在高大壯實的小敢面前,明顯矮了一大截,但氣勢一點不弱。女人蠻橫,一雙手死命地抓著小敢。
小敢說:“松手!”
女人說:“不松!”
“松——手!”
“不——松!”
小敢怒不可遏,握起拳頭朝對方的頭打過去,女人頭一歪,沒打著。女人見勢連呼幾聲抓小偷。小敢的拳頭懸在半空,滿臉殺氣,臉上的橫肉也跟著抖動了一下。小敢強忍怒火,放下拳頭,指著女人的臉,怒喝其閉嘴。很快左鄰右舍圍了過來。女人抓著小敢的背心,一口咬定小敢偷了老頭的戒指。圍觀的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有的說小敢真是什么事都敢干,怎能借做喪事偷人家的東西,有的說不能冤枉小敢,得有證據,還有的說小敢干殯葬業(yè)務這么多年,估計偷了不少東西……女人說有人親眼看見他偷了戒指。小敢讓她交出證據,女人說不會出賣別人。小敢聽了氣焰便上來了,跨上摩托車,惡狠狠地罵道:“沒證據還敢找麻煩!”說完,腳猛踩油門一溜煙很快不見影了,氣得女人在后面破口大罵。
深夜,小敢躺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窗外明月皎潔,夏夜的風吹著屋后的樹葉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似魂靈在說話。小敢一閉上眼睛,那些他曾經服務過的老人似站在窗前,他們緊閉干皺的嘴巴,眼睛里卻滿是聲討,唯有志強媽面露微笑。
小敢有個習慣,每天都要到“展覽館”瞧一瞧。西廂房是雜物間,雜物間里面還有個隔間,隔間就是他的“展覽館”。小敢起身走到西廂房掏出鑰匙開了兩道門,按了一下門里的開關,“啪”的一聲,“展覽館”的燈亮了起來。在燈光下,屋內的擺設泛著古舊的光澤。里面有紅木箱子、樟木箱子、小方桌,等等。最大的物件是一個有年頭的條案,上面擺放著四個青花罐和三個梳妝盒。除了這些,還有幾個小木箱,箱子四個角都包著銀片并嵌有銅錢,每個箱子上都掛著一把小巧精致的銀鎖……這些東西散發(fā)著老舊的氣息,小敢喜歡聞這種味道。他每天都要撫摩它們,仿佛這樣近距離觸摸,這些東西才真正屬于自己。
第二天下午,阿輝老婆氣勢洶洶地來找小敢,后面還跟著一幫老人。小敢裝著要出門辦事,女人堵著門口不讓。女人指了指身邊的一個老頭,說是證人。小敢嗤之以鼻,并沒有把老頭放在眼里。面對小敢的藐視,女人暴跳如雷,便罵了起來,唾沫星子濺了他一臉。小敢眼睛瞪得如銅鈴,被罵得眉毛聳立,青筋暴起,彎腰操起板凳就要砸過去,被老頭老太們死命地拽住,說小敢不能這樣,不能這樣。出面證明的老頭說親眼瞧見小敢從死者手指頭上除下戒指,還把他除戒指的細節(jié)以及放到兜里都說得清清楚楚。面對指證,小敢囂張的氣焰一下子熄滅了。
小敢說戒指是銅的不是金的。女人一聽急了:“怎么是銅的呢,老頭明明戴的是金的?!毙「覜]搭理她,轉身進屋拿出戒指遞給她。女人端詳著手中的戒指,發(fā)現(xiàn)不是金的,便扔給小敢,說糊弄她。小敢說:“你問問大爺大媽們,他們手指頭上戴的戒指是不是也有銅做的?!贝謇锏睦咸珎兇蠖枷矚g戴大大的金耳環(huán),戴久了耳洞也墜大了,若一用力耳朵都能給拽下來。她們除了戴金耳環(huán),還喜歡戴戒指,老頭們也喜歡戴,有錢的戴金的,沒錢的戴銅的。女人說你不偷怎么會變成銅的呢?是呀,你不偷怎么會變成銅的呢?老人們反應過來,便又圍著小敢。小敢脫掉汗衫朝地上一扔,露出黝黑的皮膚和兩臂上的肌肉。女人見小敢要動手,順勢往地上一躺,便叫嚷起來,說小敢打人啦!人家把你當半個兒子,你還偷了人家的玉鐲。小敢一聽,心里竟有些慌張。擔心女人亂說出許多事來,就順坡下驢,說是看在大家的面上,最后給了女人兩千塊錢。女人拿了錢似打了勝仗,昂首闊步地走了,人群也散了。小敢長舒一口氣。
小敢偷東西的事像風一樣在村里傳開了。大家議論紛紛。有人說自家老太太去世時梳妝盒丟了,有人說老頭子去世那天,放在柜子上的青花罐不見了,還有的說去年家里的紅木箱子也不見了……眾說紛紜。也有人為小敢打抱不平,說小敢被阿輝老婆坑了。但多數(shù)人認為,小敢不僅賺了別人的錢,還偷了人家的東西,并把小敢偷志強媽的翡翠玉鐲的事說得有鼻子有眼。
這兩天小敢走在村里,總感覺大家看他的眼神有些異樣。以前大家見了他總喜歡拉呱,可現(xiàn)在只要看見他,就會立刻閉上嘴巴。小敢明明聽到他們在說他偷了志強媽的玉鐲。他很憤怒,但又有誰能給自己證明呢。
關于翡翠玉鐲的事,小敢心中坦然,他沒偷。志強給小敢打電話問玉鐲的事,小敢不知如何作答。他想起辦完志強媽喪事后,志強拉著他在屋里幫忙找玉鐲的情景。志強說玉鐲雖不值錢,卻是傳家寶。鬼使神差他嘴唇囁嚅了兩下,終究沒跟志強說實話,便跟著把志強媽睡的屋翻了個遍,連床板都掀了還是沒有。志強不甘心,又把其他屋都找了。小敢手握著斧頭,裝著很認真的樣子用斧柄這里敲敲,那里敲敲,磚縫也撬了,柜子也扒開了,連玉鐲的影都沒見到。
現(xiàn)在跟志強說玉鐲是志強媽送給他的,志強能信嗎?再說玉鐲早被他當了,丈母娘住院動手術急需錢,他一著急就給當了。小敢小學沒畢業(yè)就輟學了,現(xiàn)在干的活,說得難聽點,就是賺死人錢。有人嫌他手臟,嫌他碰過死人,好在丈母娘從未嫌棄過他,常勸閨女把家里料理好,男人才有精力忙外面,還經常過來幫忙帶孩子。小敢很感激她。
志強不缺錢,可志強說了玉鐲是傳家寶,得找到。志強讓小敢去他家再去找找。志強家的鑰匙一直放在小敢這,志強讓他沒事時,去開門窗通風,說自己老了就回老屋住。小敢拿上鑰匙打開志強家的院門,只見屋檐下臥著黑貓,看上去孤獨又可憐。黑貓聽見聲音,抬起半個身子,警覺地瞪著一雙大眼睛看著他。眼神由驚喜瞬間變?yōu)槭?,它一定是誤以為女主人回來了。黑貓見是小敢,眼神便黯淡了下來,起身慢悠悠地往外走去。片刻,屋后傳來黑貓的叫聲,在寂靜的午后顯得突兀又悠長。
院子里很安靜,偶有幾聲鳥鳴似水滴從樹上滴下來。小敢沒去開堂屋的門,而是站在院子里仰頭看向天空。天空湛藍,陽光刺眼,讓他有些恍惚。小敢掏出手機決定跟志強說實話。小敢在電話里告訴志強,玉鐲他沒有拿,并再三強調玉鐲是志強媽在世時贈送給他的。原本想著還給志強的,但沒想到丈母娘住院急需錢,就把玉鐲給當了……小敢一口氣把話全說了,就等著志強對他進行批判。電話那頭的志強并沒有批判他,而是說自己又沒說他拿,只是責怪他之前為什么不說實話。小敢承認做得不對,志強媽送的東西,自己竟私自當了。志強說,有空他會回村一趟,讓他一定要把玉鐲贖回,錢不夠他出。小敢想,他怎么可能要志強出錢,志強一定是誤會了,或是聽到了什么風聲,也認為他偷了玉鐲。
事情都過去很久了,志強現(xiàn)在要玉鐲,他得想辦法把玉鐲給贖回來。他想起了志強媽,那個和藹可親的女人。兒時,他和志強玩累了,志強媽就給他倆做好吃的。天冷了,小敢衣著單薄,志強媽拿著志強的衣服讓他穿上。有一年大年三十,嬸娘嫌小敢礙眼,不讓大伯喊他吃年夜飯。小敢空著肚子躺在床上?!斑诉诉恕钡那瞄T聲讓他心中燃起一絲希望,原來是志強喊他去吃年夜飯。那晚,小敢在志強家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暖。志強媽邊給他夾菜邊說:“小敢,多吃點,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彼裰^,眼里汪著淚,豆大的淚珠掉進碗里。待小敢能獨當一面了,村里人不再叫他“悶葫蘆”了,而是親切地叫他“小敢”。這時候的小敢做起事來透著股狠勁。小敢,小敢,什么都敢干!小敢的眼神變得冷漠,身上透著股戾氣。老人們就跟小敢說,萬一自己到了最后那一程,希望小敢動作輕一些,讓他們體面一些。小敢在心里發(fā)笑,照片都掛墻上了,還曉得痛?還要什么體面?
小敢想起志強媽那天倒在地里,是他把她背回來的,見她快不行了,就幫她穿壽衣。小敢一邊給她穿壽衣,一邊安慰她一定要等志強回來。志強媽氣如游絲,目光漸趨渙散,到快要渙散時又努力地聚集在一起,她在支撐著……志強媽去世后,小敢沒有跟任何人說起過玉鐲的事,包括志強。
小敢好多天沒看到黑貓了。這天,小敢破天荒地盛了一碗米飯,夾了一條紅燒魚,來到志強家,推開堂屋的門,一股潮濕的霉味直沖鼻子。小敢把碗放在桌上,就去打開窗戶通風,屋里屋外轉了一圈未見黑貓的身影,便把裝著米飯的碗放在門口。小敢站在堂屋中間,抬頭看向西墻上掛著的相框。相框里的志強媽面目慈祥,正微笑地看著他。
這張照片還是小敢請人給她拍的。那天,他請一位專給鄉(xiāng)村老人拍照的師傅來村里。小敢站在兩棵白果樹之間,用一塊大紅布做背景,志強媽幫忙把紅布上的兩根長布條兒系在樹干上。上了歲數(shù)的人,就希望自己精氣神好的時候,拍一張滿意的照片,留著那一天用。老人們喜歡小敢指著相機里頭的他們說這張好看,那張好看。大家都爭著定做相框。志強媽特意換了一件棗紅色外套,黑色褲子,腳上換了一雙黑色皮鞋,齊耳的白發(fā)向后梳著,并用細長的黑發(fā)夾夾住,手腕上戴著翡翠玉鐲,整個人看上去清爽利索又顯富態(tài)。玉鐲清澈透亮,溫潤,戴在她的手腕上好看醒目。老太太們圍著志強媽,爭著看她手腕上的玉鐲,說這么好看的玉鐲,肯定值不少錢。志強媽笑著說,不值幾個錢,不值幾個錢。
突然,兩聲微弱的貓叫聲打破了小敢的思緒。他循聲找去,只見黑貓趴在堂屋的家神柜下面。黑貓半睜著眼,看了他一眼后,耷拉著眼皮趴在那兒一動不動,一副精神萎靡的樣子。小敢端來飯碗蹲下身子喚它。黑貓不知是餓壞了還是生病了,慢騰騰地從家神柜下面走了出來,踉蹌了一下,站定后便立在桌腿旁看著他。小敢想起志強媽贈送玉鐲給他時,黑貓也是站在桌腿旁目睹了一切。貓不是人,它不會開口說話,不會向大家證明他的清白。小敢嘆了一口氣,放下碗,轉身鎖上門離開了。
深夜,小敢開著摩托車從鄰村回來。夜幕下的村莊像一只張著大嘴的怪獸,摩托車迎著風好似開進了怪獸的嘴里,野地里傳來貓頭鷹的叫聲,讓人毛骨悚然。小敢打著飽嗝,吐著酒氣。遠處的村莊閃動著幾點燈光,昏黃幽暗,似一只只孤獨渾濁的眼睛??粗@些“眼睛”,小敢的心莫名地被扎了一下。當路過志強家時,恍惚覺得門口站著一個人,嚇得他頭皮發(fā)麻,忙急踩剎車,酒也醒了一大半,定睛一看,啥人影都沒有。小敢腳踩油門,一個瘦小的黑影從車頭一躍而過,嚇得他一激靈,急忙剎車。黑暗中有一雙綠瑩瑩的眼睛正盯著他,盯得他后背發(fā)涼?!斑鳌鳌?,原來是一只貓?;氐郊?,澡也懶得洗了,一頭栽倒在床上,卻無法入睡。耳邊一直回蕩著貓的叫聲,那叫聲似無數(shù)個聲音在喊:“還我戒指!還我茶壺!還我簪子……”小敢捂著耳朵,感覺頭要炸裂開了。屋外傳來貓撕心裂肺的叫聲、床頭電風扇的“忽忽”聲、蚊帳外蚊子的“嗡嗡”聲。這一切令他心煩意亂,一夜未眠。
晨光熹微,小敢點了一支煙,趿拉著拖鞋走出院子,鄉(xiāng)村靜謐,一切還在睡夢中。小敢蹲下身子抽著煙想著心事,煙霧繚繞著小敢疲憊的臉。他的手指被煙燙到了,一激靈便把煙蒂扔在地上,站起身用腳踩扁,心中似下了決心。他決定去當鋪把玉鐲給贖回來。
小敢去了鎮(zhèn)上,見當鋪門緊閉,門上掛著一把U型鎖。小敢待在當鋪門前的巷子里一直等到天黑,也沒見到老板。小敢一連去了幾天,不知何故,當鋪依舊沒開門。小敢等得心里有些發(fā)慌,擔心當鋪異主,又擔心當鋪即使明天開門,當玉鐲的事都過去了那么久,還能贖回玉鐲嗎?
小敢為玉鐲的事愁得坐臥不安。這天下午,他去了鎮(zhèn)上幾家當鋪,準備買一個同樣的玉鐲??戳藥讉€,不是色彩不夠透亮,就是上面的飄花不同。他甚至想好了,明天無論如何也得去一趟市里,到金店里買一個相似的玉鐲還給志強。小敢走在街巷里一籌莫展,下意識地又轉到那家當鋪前,一抬頭瞧見當鋪的門開著,心中一喜,便疾步走了進去。
小敢跟老板說想贖回玉鐲。老板不緊不慢地告訴他,玉鐲早已轉手賣掉了,當初說好了,只當不贖,現(xiàn)在怎么又想起來要贖呢。小敢一聽急了,說當時自己遇上急事就當了,現(xiàn)在想贖回,愿意加價。老板說玉鐲早被杭州一位老板買走了。小敢讓他趕緊聯(lián)系買家。老板支吾地推脫。小敢明白老板是嫌他給的價格低,也許玉鐲賣給別人只是幌子。小敢在社會上風風雨雨這么多年,見識也不少,只要能拿回玉鐲,他得忍著,得裝著心平氣和。小敢爽快地答應老板的要求,老板說要親自去一趟杭州,讓他三天后帶錢來贖。
玉鐲終于有下落了,小敢這兩天心情好了很多,一天要去“展覽館”看他的那些寶貝好幾次。“展覽館”的老物件一如平常的姿態(tài)迎接他,讓他心情愉悅舒暢,他把每一個物件都摸了個遍。小敢從柜子里拿出用舊報紙包著的一把紫砂壺,這把壺是他從一位孤寡老人那兒偷來的。整個壺古樸圓潤,壺蓋內有一枚瘦長的印。他曾拿著壺請行家看過,行家說此壺色澤光亮,氣韻溫雅,經過人的手長久使用撫摸擦拭,才變得光澤圓潤。行家要買,小敢不賣。自從小敢知道壺是好壺后就一直藏在柜子里。看著壺,小敢想明天去鎮(zhèn)上贖玉鐲時,帶上壺先去另一家當鋪試試。正當小敢把壺放進柜子里時,突然,窗外傳來“啪”的聲響。小敢迅速蓋好柜子,側身走到窗戶前,掀起窗簾一角警覺地朝外張望。只見窗下的瓦礫上站著一只貓。貓也看到了他,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瞪著兩只眼睛直盯著他。小敢關上門,走出院子,撿起一顆石子朝貓扔了過去,貓動作敏捷,三下兩下鉆到屋后去了。小敢瞧見不遠處有一個人正向路上走去。
大清早,小敢被窗外的鳥叫聲吵醒了。小敢揉了揉眼睛,起床草草地洗了臉,找了一個包把茶壺裝好。今天,他特意穿了一件白T恤和花形沙灘褲,脖子上還掛了個大金鏈子,腳上穿了沙灘鞋。小敢對著鏡子照了照,鏡子里的他皮膚黝黑,但看上去有派頭。走出院子,小敢跨上摩托車,腳踩油門,按了一聲喇叭,往鎮(zhèn)上駛去。
小敢前腳剛走,就有一行人直奔他家。這些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平時是過一天算一天的樣子,今天卻一個個精神抖擻,個個義憤填膺。他們擼起袖子,仗著已通知了村干部,把小敢家的院門給卸下了,還把西廂房的鎖也撬了,里間的門也被打開。大家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柜子上、地上擺放著小敢這些年偷來的東西。大家議論紛紛。有人說,他前天路過小敢家,見大白天這屋亮著燈,就湊到窗前看到了里面的秘密,還差點兒被小敢發(fā)現(xiàn)。還有人說,經常深更半夜瞧見這屋有燈亮著……此時,有人看見有自家丟失的東西,要拿走,被人制止了,說不管小敢偷了誰的東西,但大家撬了人家的門是違法的。大家聽了,站在那兒都不敢亂動。有人掏出手機報警。
約半個鐘頭,警車一路“嗚哇嗚哇”地來了,此時的村莊被攪得不安起來。人們都圍向小敢的屋子,都想看他的“展覽館”,人群中有剛回到村里的志強,正伸長脖子朝屋內張望。
小敢到了鎮(zhèn)上,先去銀行取了錢,又去了一家當鋪,把茶壺當了。包里揣著錢,去贖玉鐲。當鋪老板還算守信,小敢順利地拿到了玉鐲。老板數(shù)完錢,跟小敢說了一大堆為了玉鐲自己如何不辭辛苦的話。小敢嘴里叼著煙認真地查看玉鐲有沒有被磕碰壞,又生怕對方弄個假玉鐲騙他。老板看出他的心事,拍著胸脯向他保證,若不是那只玉鐲,他會出雙倍的價格賠償。小敢點點頭,嘴里說著感謝的話,心里卻罵當鋪老板不是個東西,要不是志強要玉鐲,他才不會花這冤枉錢。如果老板不坑他,自己定會把茶壺也當給他的。小敢拿著玉鐲仔細地檢查完后,確定玉鐲是當初送過來的玉鐲才放心收好。
玉鐲拿到了,小敢松了一口氣,此時才感覺到肚子餓了。他來到茶館,茶館里今天人多,大都是鎮(zhèn)上退了休的老頭老太們。小敢找了一張空桌坐了下來,點了一份茶頭和兩個點心,倒了一杯茶便喝了起來。
茶館內開著空調,頭頂上大吊扇在“呼啦呼啦 ”地轉著。小敢有好些日子沒來茶館了,喝了兩口茶才發(fā)現(xiàn)茶館戲臺背景墻換了。墻上有一個大大的川劇臉譜,老板不知什么時候請來了一位變臉演員。站在戲臺上的演員身著戲服,外披一件黑底黃色祥云圖案的披風,頭戴戲帽,大花臉,手執(zhí)一把折扇。演員從臺上走到客桌前跟茶客握手,在握手或打開折扇時就變了臉。當他來到小敢面前時,拱手作揖,猛一甩衣袖,一扭頭,一張花臉瞬間變成黑白臉。小敢吃了一驚,好像那人是索命的黑無?!?/p>
本文為畢飛宇工作室第33期小說沙龍討論作品的修改稿。
責任編輯 孫海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