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佳莉
[摘要]漕運是漢代西北邊塞地區(qū)重要的物資轉輸方式之一,一些自然河流及人工修建的渠道為此地的漕運提供了基礎條件。參與邊塞地區(qū)漕運的人員有“將漕”的吏及漕卒,其中負責漕運的官吏多為民政系統(tǒng)與軍事系統(tǒng)中的官員如縣尉、官佐及候長等;漕卒則多來自從各屯戍機構抽調的省卒。漢代邊塞地區(qū)的漕運受其軍事特性的影響,更多地體現(xiàn)為軍事需要下的靈活調配,具體由相應的候官機構和縣廷機構負責。這種由中央統(tǒng)一調配、相關機構負責執(zhí)行的轉輸模式可以最大程度地節(jié)約人力物力資源,為這一地區(qū)的物資轉輸提供了基礎保障。
[關鍵詞]西北漢簡;漢代;邊塞;漕運
[中圖分類號] K877.5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1005-3115(2023)01-0012-08
漕運自先秦即有,是官民轉運物資的重要方式之一?!妒酚洝て綔蕰份d:“轉漕甚遼遠?!彼抉R貞《索隱》:“車運曰轉,水運曰漕也?!盵1]1422秦漢時期的漕運是古人對自然資源進行充分利用的成果,不僅在運河體系四通八達的內郡及南地如此,在西北邊塞地區(qū),漕運亦為轉運物資的重要方式。
作為交通運輸?shù)闹匾M成部分,諸學者在研究秦漢時期的漕運問題時頗著墨于內河航運,同時強調邊境地區(qū)漕轉糧食的需求[2],突出說明“漕糧供給線”的軍事作用[3]。近年來刊布的西北漢簡中有較多“治渠卒”“船卒”“破船簿”等與水運情況相關的資料,使得大家對這一問題的討論更為細化。王子今先生認為這些記載“可反映北邊有政府組織的大規(guī)模的水利工程”[4],張俊民先生通過考證宣帝時期于敦煌修浚的海廉渠,揭示了西北邊塞有較大規(guī)模漕運渠道存在的事實[5]。馬智全先生對張掖郡內肩水地區(qū)的漕運現(xiàn)象予以研究,認為該地區(qū)充分利用羌谷水的水源,修治水渠,開展農業(yè)灌溉,亦可從事水利運輸[6]。前輩學者在討論這一問題時多聚焦于水利的修建與管理、職官設置及其灌溉作用等方面,但對漢代西北邊塞利用水利進行漕運的問題未作更詳細地探討[7]。筆者擬在此基礎之上,利用西北地區(qū)出土的簡牘材料,對該地區(qū)的漕運問題進行討論,以了解漕運活動的具體參與人員及其運行與管理等情況。
一、漕運條件
水路的通達是發(fā)展漕運的先決條件。早在漢宣帝時,西漢政府就開始利用黃河及其支流在西北邊地進行漕運。神爵元年(前61)趙充國平先零羌得勝后,罷兵田于河湟(今青海東部與甘肅西部交界地帶),在上書條陳“不出兵留田便宜十二事”時,就有“至春省甲士卒,循河湟漕谷至臨羌,以視羌虜”的論述[8]2986,“河湟”即為湟水流域,“漕谷”則是通過水運轉送糧食。除黃河外,發(fā)源于祁連山脈的內陸河也是西北邊塞地區(qū)可以利用的重要資源,“由祁連山流入?yún)^(qū)境的有石羊河、黑河、疏勒河三大內陸河系,計有大小河流57條,年出山徑流總量63.7億 m3,水質優(yōu)良,便于開采,從而為歷史上水利事業(yè)的興起提供了雄厚的物質基礎”[9]。這些河流及其支流為該地區(qū)的漕運活動提供了可能性,通過漢簡中留下的關于“船”的記錄可見其一斑:
(1)肩水候官永始四年七月破船簿 73EJT23∶94[10]126
此簡是西漢成帝時期肩水候官的“破船”登記簿。肩水候官隸屬張掖郡肩水都尉府統(tǒng)轄,位于 A33地灣遺址,此簡中“破船”的記載表明在進行轉輸?shù)倪^程中,船只的損耗在所難免。對船只信息進行記錄的還有居延都尉府下轄的甲渠候官:
(2)■甲溝候官新始建國地上戊三年桼月盡九月出入簿EPF25:1[11]343
此簡為新莽時期簡,王莽改制時改“甲渠”為“甲溝”。整理者注曰:“‘即‘船?!盵11]609此即為甲渠候官的船出入簿,簿冊以季度為單位進行登記,應屬“四時簿”的一種??梢娂浊蚬倥c肩水候官的情況一致,都有船只留用。肩水候官與甲渠候官遺址(A8)皆位于額濟納河旁側,其中肩水候官距額濟納河東岸不過幾十米遠[12]1。這兩所候官機構中船只的出入及管理記錄或可說明在西漢時此河流可以通船轉輸物資。
除了“船”的相關記錄,邊塞地區(qū)糧倉所處的位置也可以從側面體現(xiàn)出漕運的一些情況。邊塞地區(qū)部分糧倉的選址一依關中京師倉等,往往考慮到是否靠近河流:
婢幾武功
(3)道居延遮虜倉其下有河綺緹縫EPT40:75A[13]152
“居延遮虜倉其下有河”說明遮虜倉近河而設,可表明這一糧倉選址時關于地理位置的考量。又如始建于西漢的大型倉儲遺址大方盤城,也是臨疏勒河而建[14]。學者們認為這些糧倉之所以設置于河畔是出于汲水與防火等的需要[15],此為原因之一。漢代西北邊塞為新括之地,大量的移民與屯戍士卒都需要糧食的供應,糧倉依河而建或也有利用河流之便漕轉糧食的考慮,以便節(jié)省人力。
在依靠自然河流進行水路運輸?shù)耐瑫r,利用人工修建的渠道亦十分重要。由于西北邊塞地區(qū)的水源比較有限,為盡可能的將屯戍機構囊括在水源便利區(qū)之內,人工渠道的修建便尤顯必要。邊塞屯戍機構中一些部隧的命名與水道密切關聯(lián),如甲渠以“渠”為名,以“甲”為序,“卅井”以“井”為名、以“卅”為序,此外又有“臨渠”“當井”等隧名,說明了當時該地區(qū)渠、井等設施的普遍。
該地區(qū)的水利修建始于武帝時期,《漢書·溝洫志》載元封二年(前109)堵塞瓠子決口后:
自是之后,用事者爭言水利。朔方、西河、河西酒泉皆引河及川谷以溉田。[8]1684
“通渠”以“溉田”是出于西北地區(qū)對屯田灌溉及民眾用水的考慮。除“溉田”外,“通渠”還可“轉谷”,這是漢政府耗費人力物力資源于邊塞興修渠道的重要目的之一?!稘h書·西域傳》載:
漢遣破羌將軍辛武賢將兵萬五千人至敦煌,遣使者案行表,穿卑鞮侯井以西,欲通渠轉谷,積居廬倉以討之。[8]3907
王先謙《漢書補注》引徐松《漢書西域傳補注》稱:“通渠轉谷,欲水運也?!盵16]馬智全先生認為,“穿卑鞮侯井”是引黨河水而進行的水利工程,是從敦煌引水直至西域的活動[17]。張俊民先生更進一步考證此渠即為懸泉漢簡中出現(xiàn)的“海廉渠”,由中央政府主持的這一水利工程,前后用時五年之久[5]。如此規(guī)模浩大同時又耗費人力的通渠活動,連塞跨郡,用于軍事目的的“轉谷”則更能凸顯出其實用價值。西北漢簡中存有與此工程有關的活動記錄:
(4)甘露四年六月辛丑郎中馬倉使護敦煌郡塞外漕作倉穿渠為駕一乘傳載從者一人有請詔外卅一
御史大夫萬年下謂以次為駕當舍傳舍從者如律令七月癸亥食時西
II90DXT0115④:34[18]
(5)甘露四年六月丁丑朔壬午所移軍司馬仁
□龍起里王信以詔書穿渠敦煌軍73EJT9∶322A
軍司馬仁印73EJT9∶322B[19]230
張俊民先生認為,簡(4)所載“敦煌郡塞外漕作倉穿渠”這件事即為前文中提到的由漢政府組織于敦煌郡修建水利工程的具體活動記錄。簡(5)中王信“以詔書穿渠”的對象亦是敦煌郡,且兩枚簡的紀年十分相近,二簡所記應為同一件事。這種跨郡調民的穿渠活動是應“詔書”的要求,由中央政府組織,《懸泉漢簡》中亦可見以“詔書”送“穿渠校尉”的記載①。
兩漢時西北邊塞地區(qū)人工修建的渠道有多處,雖然規(guī)模有異,并不一定都能行船,但在政府充分調動人力物力資源進行“穿渠”活動后,解決了漕運必須依靠自然河流才可進行的局限性,為該地區(qū)的漕運活動提供了一定條件。
二、漕運人員
如上所論,西漢政府在對邊塞地區(qū)的水利設施進行一定時間的修建后,通過自然河流與人工修建的渠道,此地具備了一定的漕運條件是毋庸置疑的。在中央與地方政府統(tǒng)轄下,具體參與漕運的人員有吏與卒:
(一)漕吏
秦漢時期的漕運活動帶有非常明顯的軍事性質,一般是在政府組織下進行的,“吏”便成為漕運活動的直接領導者。負責漕運的“吏”一般來講有兩種,分別是以漕為專職的官員及臨時性“將漕”的吏。據(jù)史籍記載,兩漢有“護漕都尉”,如西漢時朱博就曾擔任過此官職[8]3399,西北漢簡中亦有“護漕都尉”的記載:
(6)元始五年十二月辛酉朔戊寅大司徒晏大司空少傅豐下小府大師大保票騎將軍少傅輕車將軍步兵□□宗伯監(jiān)御史使主兵主艸主客護漕都尉中二千石九卿真二千石州牧關□郡大守諸侯相關都尉1108A[20]
東漢光武帝建武七年(31)罷護漕都尉官?!白o漕都尉”當為漢政府專職負責漕運的官員。又在出土漢代印章中可見“隴西右漕丞”的記錄[21],這里的“右漕丞”應為地方郡府機構中以“漕”為專職的吏?!白o漕都尉”與“漕丞”作為級別較高的專司漕運的吏,一般負責的是統(tǒng)領性工作。西北漢簡所見邊郡具體參與漕運的官吏多為臨時性“將漕”:
(7)元康二年八月丁卯朔甲申昭武左尉廣為郡將漕敢言謹寫73EJT30∶21A
佐安昌亭長齊73EJT30∶21B[22]169
(8)關佐觻得定國里李信成元平元年正月壬子除
將漕73EJT21∶101[10]40
(9) 檄一張掖候印詣將漕候長□ 73EJT26∶109[22]86
簡(7)為漢宣帝元康二年(前64)張掖郡昭武縣左尉廣負責張掖郡漕運事務的文書記錄,由于簡冊不存,漕運的具體情況不能確知。此簡既出土于肩水金關,則有兩種可能,一為昭武左尉廣過關的文書記錄,一為肩水金關接收由廣所率領的漕卒勞作的記錄。以縣級官吏負責將漕事務的,史籍中亦有記載,漢武帝時期卜式即以成皋縣令獲得“將漕最”的成績,可知“將漕”評最殿可作為考課官吏的一方面[8]2626。簡 (8)為漢昭帝元平元年(前74)肩水金關關佐李信成的任命記錄,“將漕”二字與簡中前文筆跡一致,但墨跡明顯要淡,或為后書,“將漕”應為李信成被任命為關佐之后的職事之一。簡(9)殘斷,據(jù)簡上殘存信息可知其為張掖候發(fā)給“將漕候長”的郵書,此處的“將漕候長”應指候長主領將漕之事。
據(jù)以上三簡來看,一般負責將漕事務的官員均非水利系統(tǒng)的專職官員,而是縣級民政系統(tǒng)和軍事系統(tǒng)中的官員如簡文中提到的縣尉、關佐及候長等。縣尉和關佐作為長官副貳,一般協(xié)助長官主理本縣及關卡機構的相關政務,縣尉主軍事,而關佐亦兼領文書事。候長作為部候長官,綜領多項基層事務,“其最基本的功能是在都尉府和前線的候隧之間,統(tǒng)轄候隧,向候隧傳達都尉府的命令,向都尉府匯報前線的狀況,起著橋梁渠道的作用”[23]。以上三類官員皆不屬水利系統(tǒng),而是以在職官吏的身份負責將漕事務,這種情況與西北漢簡中所載“將轉”(負責陸路糧食物資轉運)的官吏相類(一般為士吏、守尉、令史、都尉丞及塞尉等)。將兩者結合來看,“將漕”與“將轉”應屬公派官吏出差的性質,是前述諸吏的臨時性職務之一,以此類官吏負責“將漕”事務更便于轉輸鏈的連接,最大可能地節(jié)約人力資源,亦方便對出入物資進行相應的文書記錄。
(二)漕卒
直接參與漕運的第二類人員為“卒”。參與漕運的“卒”與“治渠卒”皆為戍卒身份,但在漕運過程中承擔著不同的勞役任務,一為治渠,一為運輸。西北漢簡中沒有明確關于“漕卒”的記錄,但在相近時期的其他材料中可見相關記載,如岳麓秦簡所載“諸軍人、漕卒及黔首、司寇、隸臣妾有縣官事,不幸死,死【所令縣將】,吏刻其郡名槥及署送書,可”[24];又《漢書·食貨志》“可以省關東漕卒過半”[8]1141。此二則材料中的“漕卒”即指以漕轉糧食物資為事的卒,可見秦漢時期的“漕卒”作為一種身份,確實是存在的。漢代西北邊塞亦有負責漕運的卒,如下簡所示:
(10)吏賀將漕卒73EJT1∶56[19]11
簡(10)出土自肩水金關,上殘且后半段內容不存,僅據(jù)殘存簡文難以判定斷句信息,若“卒”字向后連讀,則此簡文意可以理解為在“賀”的帶領下進行的漕運活動,“卒”應當亦有參與。同時亦不能排除此簡中“漕卒”連讀的可能性。據(jù)前文所論,秦漢時期確有“漕卒”之稱,而在西北地區(qū),亦有“卒漕”的相關記錄:
(11)人凡卒百廿七·候長廣主卒卅人七十七人見乘亭隧當勞其十二人作強落□四人為卒漕二人為卒漕
作強落……定見乘亭□□73EJT7∶80A ……十二人
人候史一人候長一人·凡九人
人候史一人候長一人·凡十一人卒廿□73EJT7∶80B[19]163
簡(11)所載“四人為卒漕二人為卒漕”應當是分指候官機構中兩段不同漕運的記錄。結合前簡基本可以說明漢代西北地區(qū)有著從事漕運的“卒”,他們受相應機構官吏的領導,是漕運活動的具體承擔者。這些“卒”多來源于對各機構中戍卒的調用,以使他們在一定時期內承擔漕運的勞役任務,簡文中有“省漕”的記錄,表明了他們集中性的勞動方式:
(12)省漕凡□86EJC:7[12]190
簡(12)是對從事漕運活動的省卒的統(tǒng)計性記載,可惜簡牘殘斷,無法確知人員數(shù)目?!笆 睘椤笆∽鳌敝?,李振宏認為“戍卒的主要職責是戍守烽燧、巡視天田,窺伺塞外敵情。然而,他們的辛苦勞作決不止此,還不斷被調往他處去從事各種雜役勞動。為了將臨時抽掉去進行勞作的戍卒與烽燧上戍守的戍卒相區(qū)別,這種臨時抽調出來的戍卒被叫作‘省卒,他們去從事其他雜務勞動叫‘省作”[25]。以上兩簡可以說明漕運并不是戍卒的固定工作,而是其在一定時期需從事的雜役勞動。正如王子今先生所言:“秦漢時期交通建設首先服務于政治和軍事,一般平民只能在有限的條件下利用交通設施。社會一般成員對交通事業(yè)的參與,往往只能以‘卒的身份,通過‘役這種完全被動的形式實現(xiàn)?!盵26]西北邊塞的漕運亦體現(xiàn)出這一點。
三、漕運的運行與管理
漕運的轉輸方式是為利用河流渠道之便,與陸路牛車運輸相結合,以便最大程度的滿足一地區(qū)的物資轉運需要。在漢代西北邊塞地區(qū),漕運可轉輸錢與糧等物資,在軍事系統(tǒng)與民政系統(tǒng)中皆有相應機構負責管理。
(一)漕運物品
如前文論及的簡(10)所見,與“通渠轉谷”的目的相應,漕運的主要對象之一為糧食谷物,除此之外,漕運還可見其他對象:
(13)守大司農光祿大夫臣調昧死言守受簿丞慶前以請詔使護軍屯食守部丞武
以東至西河郡十一農都尉官二調物錢谷漕轉耀民困乏儲調有余給
214.33A
[建始二年]盡皿上盡14.33B[27]15
214包號的簡出土于破城子(A8),此枚簡簡首留空,結合簡文內容可知其為上呈給皇帝的文書。漢元帝永光二年(前42),“光祿大夫非調為大司農”[2]818,簡文中的“守大司農光祿大夫臣調”即為非調,此時尚試守大司農一職。大司農掌谷貨,各地農都尉之事一總于大司農。簡文所載“漕轉”包括“調物錢谷”,可見其中的“物”與“錢”亦可通過漕運轉輸。肩水金關漢簡中有如下一例記載:
(14)周長孫五斗盧長卿五斗孟卿五斗爰長卿五斗唐子文五斗胡長卿五斗
樂長子五斗朱長子五斗孔宏叔五斗73EJT21∶130A
□鄉(xiāng)錢十萬三千三百五十四孫子孟
□鄉(xiāng)錢十九萬八千八百九錢游幸調□出慶次公第八車漕轉出□
·凡錢九十七萬一千八百七錢73EJT21∶130B[10]47
簡(14)為下端殘斷的木牘,正背面筆跡書寫一致,當為同一名書手寫就,兩面墨跡皆有磨損。木牘正面為三行書寫,分別記錄了九名人員的廩糧數(shù)目(五斗),背面為四行書寫,最右側字跡難以辨識,殘余三行文字是與鄉(xiāng)錢有關的記錄。簡背有“漕轉出”的文字記錄,且記載的以漕運轉輸?shù)泥l(xiāng)錢數(shù)目較大(“凡錢九十七萬一千八百七”)。此簡即為漕運的另一對象——錢的轉輸記錄。由此推而想之,部分“物”的轉輸方式亦可為漕運??上壳翱嫉暮啝┎牧衔摧d。
(二)漕運管理機構
通過前論可以看出,漢代邊塞地區(qū)水利的修建與漕運的管理實為兩套不同的系統(tǒng),具體參與的人員亦有區(qū)別,那么具體負責邊郡漕運的機構有哪些?其管理模式又是如何?以出土簡牘材料來看,漕運的負責機構可分為兩類:其一為軍事屯戍系統(tǒng)中的候官及下設候部機構,其二為民政系統(tǒng)中的縣級政府單位。考慮到漢政府設置西北邊郡的軍事出發(fā)點,此地區(qū)屯戍機構的重要性不言自明。對比而言,民政機構的設立更側重于為該地區(qū)的軍事職能提供支持與保障,故而糧食的轉輸亦以軍事屯戍系統(tǒng)為主,候官及下設候部機構中常備有船負責物資轉輸,此間多有船舶出入及修繕糞賣破舊船只的記錄:
(15)肩水候官元康二年七月糞賣船錢出255.3[27]126
簡(15)出土自地灣,下部殘斷,應屬漢宣帝元康二年(前64)肩水候官賣船的錢出入簿?!凹S賣”公有破舊器物自秦即有之,《睡虎地秦墓竹簡·金布律》載:“縣、都官以七月糞公器不可繕者……凡糞其不可買而可以為薪及蓋者,用之。”整理者注:“‘糞,《說文》,棄除也,意同現(xiàn)在所說的處理?!盵28]簡(15)中在七月“糞賣船”的記載正與此相合,即指對已經(jīng)廢棄不能修繕的船進行木料等的售賣,所獲得的錢目需登記造冊,并向上呈報。肩水候官對“糞賣船”的統(tǒng)計于七月進行,應該是出于年底上計的需要,可見候官機構擁有對船只的處理權。
同樣可資證明的還有一簡:
(16)●肩水候官地節(jié)四年計余兵谷財物簿毋余船毋余茭14.1A[29]45
簡(16)為封簡,簡文信息是以年為單位對本候官的“兵谷財物”進行余量的統(tǒng)計記錄。毋庸置疑,船是作為候官的財物之一種進行登記。以上三簡都是張掖郡肩水都尉府所轄肩水候官里有關船的記錄,可以充分說明肩水候官中留有船只,且其擁有對本機構中船只的處理權。無獨有偶,在居延都尉府下轄的甲渠候官中,亦存有船只的出入記錄:
此外還有一簡,似顯示出候官下轄的候部機構亦有使用船只的情況:
(17)□處益儲茭谷萬歲豫繕治毋令 EPT59:658[30]199
簡(17)出土自甲渠候官的駐地破城子,此簡應是甲渠候官給下屬候部萬歲部下達的命令。簡牘下殘,無法確知其對船只的具體處理信息,據(jù)殘存簡文“繕治”的記載,大可得知萬歲部需負責對船只的修繕。但需要注意,與候部機構有關的船只記錄僅見此一例,且殘存信息十分有限,目前而言并未有充足的證據(jù)可以證明候部機構掌握船只的使用權及可以管理漕運,這一問題的解決尚待更多簡牘材料的出土。
除軍事屯戍系統(tǒng)外,在中央政府的政策制定及主導下,郡縣民政系統(tǒng)亦可負責漕運:
(18)縣置三老二行水兼興船十二置孝弟力田廿二征吏二千石以符卅二郡國調列侯兵卌二年八十及乳朱需頌系五十二126.12+13.8+5.3+10.1[29]16
此簡為詔書目錄,由四枚殘簡綴合而成??h鄉(xiāng)設三老及“孝弟力田”在西漢初年即有相關記載,直至西漢末年的《東??ぜ尽分腥钥梢姟翱h三老卅八人,鄉(xiāng)三老百七十人,孝、弟、力田各百廿人”的記錄[31]。但傳世史籍中卻鮮見于各縣設置“行水兼興船”的記載。郭俊然考論認為簡文中提及的“行水兼興船”為西漢郡縣水利機構中的主水利兼主船運之官[32]。除專門的“行水”人員外,西北漢簡中還可見都田守嗇夫及城倉守丞等奉詔書或府命巡行檢查邊郡水利的情況?!芭d船”不見單獨記載,興,發(fā)也?!芭d船”當指負責船運的官員無疑,但在兩漢時期可能并未得到普遍設置,當視具體情況而設。以上所論“行水”“興船”等官員,表明民政系統(tǒng)中的縣級政府機構同軍事屯戍系統(tǒng)里的候官機構一樣可以負責漕運。
統(tǒng)言之,漢代張掖屯戍地區(qū)的漕運受其軍事特性的影響,更多地體現(xiàn)為軍事需要下的靈活調配,具體由相應的候官機構和縣廷機構負責,此二者作為地方軍政系統(tǒng)中承上啟下的機構,是包括錢與糧在內的各類物資的重要集散中心,這種由中央統(tǒng)一調配、相關機構具體執(zhí)行的轉輸模式可以最大程度地節(jié)約人力物力資源,為漢代西北邊塞屯戍區(qū)的物資轉輸提供了基礎保障。
四、結語
漕運是古人智慧在生活經(jīng)驗中的重要凝結。在張掖郡界內,依河流之利以人工修建的漕渠既可單開支渠用以灌溉,也可因地制宜用于物資運輸。西漢政府開辟西北邊郡后,物資的轉運仍延續(xù)陸路與水路相結合的運輸方式,其中牛車運輸輕巧便利,可直接輸送到各部候下轄的亭隧機構,因此具備精細化作業(yè)的優(yōu)勢;漕運以船轉輸會有單次運輸數(shù)目上的長處,但物資運達后還需具體分配,所以漢簡中的記載一般為較高等級機構(如候官與縣)的轉輸記錄。陸路與水路運輸各有優(yōu)劣,因此在物資的轉輸過程中需要加以配合調整,以便更好地為邊塞地區(qū)的轉輸需要提供服務。漕運過程所體現(xiàn)的軍事上的特殊性是漢代西北邊郡與內郡的顯著區(qū)別之一,因此也構成了二者轄區(qū)內各具特色的生活圖景。
[注釋]
①可參看《懸泉漢簡》V92DXT1311④: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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