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旦珺
文學院的張箭飛教授要退休了,今年是她最后一次講《植物人類學》,等她退休之后,這門課程也會從武漢大學的課表消失。
有學生為此在學校官方微信公眾號上寫了一篇文章,這篇文章傳到了社會上,也反響熱烈。
這讓張箭飛小小地“網紅”了一把—出乎她的意料,她說,文學院、植物這些安靜的事物,很少受到外面世界的關注。
張箭飛的家,對面就是武漢大學附屬醫(yī)院。2020年,疫情期間上網課的時候,她把教授的其中一門課改成了《瘟疫與文學》,學生們卻顯得不太有興致。與之相對的是植物課班群的熱鬧,學生們把家中植物的照片發(fā)在群里,興奮地討論著花草的生長狀態(tài),甚至還有人把聽課筆記畫成了精致的手賬。
人類與植物的緊密聯(lián)系,在特殊的環(huán)境下重新顯現。
物資匱乏的時候,每一根蘿卜、每一顆大白菜都顯得格外珍貴,沒錯,人們需要依靠植物獲取生命的能量;疫情期間,許多人在家中研究自種蔬菜,土栽生菜,水培大蒜,智慧生物可以增加棲息環(huán)境的承載能力,這是人對植物的馴化。更別說植物大都長得美麗,茂葉叢花,環(huán)繞身側,人的心情也會好起來。這些年,人們對于植物的興趣似乎正在變得濃厚。
今年有另一件令張箭飛感到驚訝的事,作為一門文學院的選修課,《植物人類學》以前的學生頂多三四十個人,這學期選課人數卻超過了一百。上課地點不得不從文學院改到了距離珞珈門更遠的信息學部,只有那里有大教室。為此,不開車的張箭飛要特意走上20分鐘。
不過也好,武大校園內樹木遮天蔽日,經常有學生陪著張老師一起在這條路上來回,這是一段與植物相伴的路程。
教室的投影幕布中,沾著水珠的白色梔子花緩緩開放。
“太性感了,”張箭飛發(fā)出感嘆,“要是新娘穿上一套梔子花開的婚紗,簡直美爆。”
5月下旬,楊梅、荔枝還沒熟透,夏天剛剛開始,但大學的一個學期已經走向尾聲。這學期《植物人類學》的倒數第二堂課上,張箭飛邀請了學生林翠云博士講“香氣”。
林翠云曾在巴黎拜師全球唯三的嗅覺文化學者,對香水頗有研究—這種從植物中提取出來的香氣制品,在人類世界成為了權力與情欲的象征。
課上,林博士說了一個秘密:文學院一位中年男教授最鐘愛的香水是阿瑪尼寄情,用光了好幾瓶,她揶揄道:他喜歡的都是“街香”。
聽聞“秘密”,張箭飛笑:“我還以為本院男老師不會用香水呢??磥?,我也有性別傲慢和嗅覺偏見。”
介紹到時下流行的BYREDO香水“無人區(qū)玫瑰”(ROSE OF NO MANS LAND)時,張箭飛說,這款香水應該翻譯成“沒有男人之地”,叫“女子學院”最好。
臺下學生又笑。
今年是她最后一次講《植物人類學》,等她退休之后,這門課程也會從武漢大學的課表消失。
早在2016年,張箭飛為英語系研究生開過一門《植物與文學》討論課,后來改成《植物人類學》,“下沉”到對外漢語專業(yè)本科生培養(yǎng)方案。
張箭飛最初的想法很簡單,沒有人排斥植物,學生們如果以后在海外教授中國文化,講植物是不會出錯的選擇。
香氣是這門課的一部分,張箭飛自己講課時,喜歡講鄉(xiāng)土植物,特別是鄉(xiāng)土植物與民族記憶、文化認同的關系。開這門課之前,文學院里有一位老師研究方言的消失,張箭飛就想,鄉(xiāng)土植物其實和方言一樣,也在消失。
張箭飛研究的是景觀與文學,當一個文學教授喜歡起植物,就會把植物也當作研究對象,比如她研究過原生于澳大利亞的桉樹如何因為經濟效益侵蝕了廣西大片的原生林。
許多鄉(xiāng)土植物因長滿田野,淪為微賤的“雜草”“雜樹”。一些本土花木,比如生于滇、藏、川、陜、鄂諸省山地的報春花在國內沒有得到重視,卻在英國園林中大放異彩,這讓張箭飛十分痛惜。
張箭飛鼓勵學生寫家鄉(xiāng)的植物小傳。其實人類還在依賴野生植物作為食物、建材的時候,對于當地植物的知識是相當豐富的,但隨著傳統(tǒng)文化的流失,這些知識在逐漸被人遺忘。
在鄉(xiāng)村社會,植物的利用算得上實用主義的典范。在張箭飛的課上,一位叫馮冬順的學生是貴州仁懷人,他在作業(yè)里寫到,向日葵與玉米套種在本地是常見的種植方法,向日葵產量雖少,但葵花籽可以待客,花盤可以入藥,莖干可以照明。
“盛夏過后,將收割的花桿泡在樓頂的水中,日數隨意,它也不腐爛。家里隨時預備著幾根撈起晾干的,若遇著夜里出行,點上一根,不易被風吹滅,且明亮耐燃。”這樣的生活場景落在紙上,文學與植物的魅力相輝映,也令張箭飛欣喜。
植物的實用性建構起我們的生活,田野間也有叫“野花”“野草”的,沒有人特意栽種它們,“有的甚至與人并無交集,只是組成鄉(xiāng)間的風景”。
用學術的話說,這些花草構成了童年的“景觀”。若學生來日遠走他鄉(xiāng),再在別處遇見,人會想起自己的來路。
有人在武大微信公眾號下面留言:因為《植物人類學》這門課,人生有了唯一的種花體驗。
種花不算太特別的,文學院的大一學生張潤上了《植物人類學》之后,在學校的家屬區(qū)里找了一塊地,他們求得了土地的使用權,在上面種起了生菜、西紅柿、黃瓜和辣椒。
每天路上迎面相逢的一草一木,里面都有一個自在的宇宙,尋常人不會特意鉆進去打探,但一鉆進去就會發(fā)現別有洞天。
“少時曾經在一塊有主的地上挖坑,一直挖一直挖,便喜歡上了挖坑的那種沉浸的感覺?!睕]有真正種過地,一直是張潤心中的一大遺憾,這回她終于得償所愿,故而干起活兒來格外賣力。
“地就在學校里面,旁邊還有一個幼兒園……每次去種地的時候,總是能趕上幼兒園下午放學,我們伴隨著幼兒園里放的各種兒歌一起種地,心里頓覺快活無比,有一種‘復得返自然的感覺。”
親手耕種,才知道每種植物的特別之處,比如生菜要定植,辣椒根系弱、病害多,黃瓜對水分需求量大。明明都是綠葉,但張潤就是覺得辣椒葉比番茄葉好看,看起來亮亮的,摸起來嫩嫩的。
拋開學術性的知識,如果《植物人類學》這門課給學生帶去什么實際的變化,那估計就是覺得植物更美妙了,與植物的關系更密切了。每天路上迎面相逢的一草一木,里面都有一個自在的宇宙,尋常人不會特意鉆進去打探,但一鉆進去就會發(fā)現別有洞天。
一位學生最近經常跑到一棵開花的樹前久久駐足。她以前沒見過這種植物,白色花苞覆滿枝頭,如同落了千百只蝴蝶般璀璨奪目,她第一次產生了這樣的好奇:這個花,到底叫什么名字?
在植物分類學家杜巍眼中,每一種植物都有自己的姓名,都在“生命樹”上有一個屬于自己的位置,因此它們是平等的。即便草坪上的草也不是“無名小草”,而是“中華結縷草”,一種陽性喜溫的木蘭綱禾本目禾本科結縷植物。
喜歡植物的人理解不了,武大校園里很多植物都很美,怎么只有櫻花成了人人爭相一睹的網紅。
杜巍也是張箭飛請來給《植物人類學》講課的青年學者之一。她稱呼杜巍是武漢大學“末代”植物分類學家,知道記者來訪,請記者不要花太多筆墨在將要退休的自己身上,務必多講杜巍老師的故事,和杜巍老師所教課程的必要性。
植物學在很多人看來已經是一門冷門學科,旗下的分類學更甚。杜巍的導師退休之后,整座武大,研究植物分類學的學者就只有杜巍一人。
初夏的武漢,與一位活生生的識花君走在中國最美的校園里,體驗可以很新奇。
一棟建筑樓的墻角種著火棘和石楠,二者都是薔薇科植物,外觀相似,一般人難以分辨。杜巍摘下兩片葉子放在手心,葉片的模樣顯得清楚:邊緣光滑的是石楠,有小鋸齒的是火棘。
他還把葉子從中間掰斷,放到鼻子前聞了聞,兩種葉子的氣味也截然不同。
杜巍說,“跟著植物學家餓不死”。路過一處無人照料的草叢,他眼尖地發(fā)現一株“寶貝”,隨手拔起,“這個可以吃”。果然,咀嚼植物的根部,一股清新的酸味涌入口腔。
喜歡植物,眼神得好。2021年年底,張箭飛去“詩經故里”房縣開會,回程專門選了省道慢行,岔起走。在鄉(xiāng)間小路邊的雜木林,她看見一株開著紫花的野草:花朵很像諸葛菜屬的二月蘭,但葉子又長得不像。
她立馬拍下照片,在微信上問杜巍。
杜巍查閱了好幾種文獻,最后判斷:這是最近剛剛錄入湖北當地植物名冊的新物種。為此,兩人特意到武漢植物園標本館調閱標本。
張箭飛很興奮,要是早點看到這種植物,他們兩人也許會撿個大寶:為一個新種命名。
最近這些年,張箭飛一直在研究植物交換史的一個分支:湖北植物在海外。每每提到那些以湖北地名命名的植物,她都會手舞足蹈。
張箭飛喜歡在山間慢走緩行,沿路觀察花草。學生“刷分”“刷題”,她把這個叫“刷山”。“其實我是近視老花眼,走路常常茫然失措,”她說,“但是只要一刷山,眼力格外細膩?!?h3>花 癡
人為什么會喜歡植物呢?杜巍說,小時候在山里,天天看草看樹,自然就喜歡?,F在他出去野外調查,和小時候的“玩”沒什么區(qū)別。
人喜歡植物是天性,就像站在曠野之中就想要吶喊,這是自然的召喚。
張箭飛敬佩杜巍老師的專業(yè)和敬業(yè)。杜巍任教數十年,曾參與12個自然保護區(qū)的植物多樣性調查,經常帶學生去食宿條件很差的地方摸家底。然而,在考核壓力巨大的高校,植物分類學和科普很難做出高引用的“學術業(yè)績”。眼看又到了評職稱的時候,她很想問杜巍,這回評上沒有,又不敢問。
除了張箭飛,文學院里愛植物的老師不少。一位研究宋代文學的教授極愛花,是個“花癡”。2021年4月中旬,武漢植物園種了30年的珙桐首次開花。得到這個“密報”,張箭飛心想,自己無論如何要當第一個看到珙桐的人,但她念及“花癡”教授,還是把消息告訴了他,并說:你可要讓我一個子兒呀。
沈卓民的專業(yè)興趣是“植物獵人”,個性簽名寫著:我的丑臉已被密林遮住。
當時兩人都在學校,張箭飛立刻動身前往植物園,誰知對方還是比她更早一步。
喜歡植物的人,身上確實都有點“癡”。但這份喜歡與別的東西無關,只是純粹用來討好自己的。
張箭飛便認識一個學生,放棄了名師博士生的身份,跑到武漢一個公園給市民講解植物知識。其實,這也算是一份好工作—如果工資更高點的話。
還有一個叫沈卓民的人,去年在武大拍了681張植物照片后得出一個小心的結論:“武漢大學植物多樣性一般,應該沒有華中農業(yè)大學植物種類多?!?/p>
他把這些照片上傳到一個叫“自然標本館”的網站,在那里,他共上傳了165757張植物的照片,涵蓋4642個物種。
個人頁面里,沈卓民的專業(yè)興趣是“植物獵人”,個性簽名寫著:我的丑臉已被密林遮住。
城市的角落里,還有很多像沈卓民這樣的人。
和人一樣,不會動、不會說話的植物有時難逃厄運。
武漢大學振華樓西側有一座建筑渣土堆積而成的小山,常有五條野狗在林中撒野,一位研究敦煌學的老師隨口稱它們?yōu)椤罢袢A五杰”,因此這座小山就被叫做了五杰山。
如今,野山“五杰”要被改造為園林景觀,引來一片扼腕嘆息。
城市制造了買賣的規(guī)則,也催生出富有與匱乏的假象,讓人忘記人之所需本在自然之中,造化早已饋贈了一切。
夏天到了,張箭飛退休前剩下的工作,用手指頭就能掰清楚。她說,雖然這節(jié)課是目前武大最后一節(jié)《植物人類學》課,但她不擔心沒有人把她的植物課講下去?!拔艺J識的幾位年輕老師就可以?!?/p>
這一門課,是有人喜歡的。因為人與植物的關系太密切了,人類認識植物的過程,就是在認識我們自己,人類貼近植物,就是在貼近自身。就像動物永遠喜愛土壤的質感,我們也會在注視一株小小植物時想起:我和眼前的“生物”是一樣的,不過是遺傳信息的載體,共生在這顆偉大又孤單的藍色星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