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 羽
(西北大學 文學院,陜西 西安 710127)
蘇軾有詞壇李白之譽,他在詞中多次表達和李白同游的意愿,亦多次化用李白的詩文事跡入詞。有學者研究了蘇詞在風格氣韻上與李白詩的承接:劉熙載指出“太白憶秦娥,聲情悲壯,晚唐、五代,惟趨于婉麗,-至東坡始能復古?!盵1]106陳延焯指出“東坡之詞”可比“太白之詩”[2]6,薛礪若論述了李蘇二人詞氣的承接[3]93;也有學者注意到了蘇詞對李白有意識的學習:葛景春指出東坡詞中的狂放之情、超逸之思,是與太白詩詞精神一脈相傳的。”[4]87-93王水照認為”蘇詞取源于李詩。”[5]253王紅霞亦認為蘇軾以大量的創(chuàng)作來接受和傳播李白。[6]114
蘇軾明確追和李白的詞作共36首,借用李白語匯的詞作數量更多。分析蘇軾詞對李白的接受,對理解蘇軾的思想心境有很大幫助,同時也能更好地認識李白對宋代詞人的影響以及被后世文人追認的歷程。蘇詞對李白的接受,亦隨著他人生經歷的豐富和思想的變化,呈現出階段性特征。
元豐三年(1080)以前,蘇軾詞對李白的接受主要是化用李白的詩文,表現出對李白作品層面的借鑒(例句詳見表1)。這一時期蘇詞對李白作品的借鑒吸收,首先體現為意象的重疊和用意的相似。前者是蘇軾接受李白的顯性表征和文本起源,如《占春芳·紅杏了》中的“長笛”“落花”,《少年游·去年相送》中的“酒”“明月”等意象,皆是蘇李二人志趣相投的自然連接點。至于后者,以蘇軾《減字木蘭花·曉來風細》一詞論之,“卻羨寒梅,先覺春風一夜來”[7]48演化自李白《早春寄王漢陽》中的“聞道春還未相識,走傍寒梅訪消息”[8]698,二者都是將寒梅視作春天的使者,李白“春”的消息從“寒梅”獲得,蘇軾則羨煞“寒梅”對“春光”的先知先覺。同樣的意象和內涵,以不同的角度和方式呈現,蘇詞可謂巧用李白之意而又自具面貌。
表1 蘇詞與李白作品的意象重疊
蘇詞借鑒李白的詩文,并非簡單挪用,而是融匯貫通,將李白的作品作為自己創(chuàng)作時隨意攫取的材料,任意剪裁,熔鑄于詞。如《瑞鷓鴣》一詞,蘇軾雖化用李白《襄陽歌》“襄陽小兒齊拍手,攔街爭唱白銅鞮。旁人借問笑何事,笑殺山公醉似泥”[8]369,但并沒有將全部的語料悉數攝入,而是重點選擇了“小兒拍手”和“笑殺山公” 這兩個頗為突出的動態(tài)行為遷入自己詞中,分別置于上句的后半部分和下句的前半部分, 即“儂是江南踏浪兒”“拍手欲嘲山簡醉”,語斷而意不斷;同樣的語匯,《浣溪沙·慚愧今年二麥豐》中則演變?yōu)椤皻w去山公應倒載,闌街拍手笑兒童”[8]228,表意相侔而面目一新,可見蘇軾對李白作品的諳習和不斷成熟的化用技巧。出神入化者如《水調歌頭》: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7]173
其中“明月幾時有”,化用李白《把酒問月》“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8]941;“起舞弄清影”,出自李白《月下獨酌·其一》“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亂”[8]1062之語。“把酒問月”和“月下起舞”,是典型的李白式的行為美學,而這一富于浪漫色彩的文學話語在蘇詞中得到了較好的繼承。李白極愛明月,松浦友久統(tǒng)計李白詠月的作品可達全部作品的四分之一。[10]37“明月”意象廣泛地進入古代文學作品,可謂是受李白的影響;將“與月對飲”“與月對話”的行為融入文學創(chuàng)作,亦是直接導源于李白。蘇軾此詞不僅明顯地借鑒了李白,也對其做出了突破。
可以看出,這一時期蘇詞所化用的李白詩文中的意象較為輕松明快,展現了蘇軾作為士大夫的悠逸情調和豐富細膩的內心世界?!懊髟隆币庀笤趹讶藭r出現,但不是痛苦的思念,而是情意綿長的遙相問候;“酒”意象在送別時凸顯,雖有離情,更有相約對方歸來后“醉笑陪公三萬場”的豪情;甚至不止一次出現“小兒拍手笑山翁”的自我戲謔;“楚江東流”雖言離別,卻并不凝重,而是真摯醇厚的情感展現;“寒梅”旨在“尋春”;“簫聲”來自“仙子”等,都反映出詞人歡快愜意的心緒。
蘇詞之所以呈現出這樣的精神面貌是與蘇軾此時的經歷及內心感受緊密關聯的。熙寧四年(1071),蘇軾遭到新黨攻擊,自請外任,被授杭州通判。此行雖屬外放,實則是其為避免朝堂紛爭而主動選擇的激流勇退。此時蘇軾在仕途上固然有失意,但并未經歷較大的波折,又有仁宗曾直言的“相才”(1)蘇軾24歲考制科入三等。仁宗皇帝曾對皇后言:"吾為子孫得兩宰相矣"。(見陳文述《秣陵集》中《鐘山用東坡<同王勝之游蔣山>韻》),相對順利。加之蘇軾本身的超曠情懷,他始終過著悠游閑適甚至激昂快意的生活。蘇軾在杭州游覽西湖美景、觀潮賞燈,在密州為超然臺作記、集隊出城狩獵,在徐州應酬唱和,又組織抗洪、興筑黃樓,呈現出悠愜多姿的精神風貌和積極有為的仕宦圖景。此時他的詞作中充滿了和李白一樣的人生快意之感,對李白作品的吸收借鑒也偏重這一方面。
從體裁來看,這一時期蘇詞對李白作品的化用是豐富而全面的。既有樂府、五七言古體,也有律詩絕句,同時還有詞,反映出蘇軾對李白的全方位的學習思考。蘇軾追慕李白,早年涉獵百家時就曾認真閱讀李白的作品,并進行深入的考索辨析,如他十九歲時所作的《書太白廣武戰(zhàn)場詩》,言及“讀李白《廣武古戰(zhàn)場詩》云‘沉湎呼豎子,狂言非志工?!酥畎滓嗾`認嗣宗語”[11]2121,他不僅僅是簡單地閱讀李白的作品,而是加以甄別,這為其化用李白詩文打下了堅實的基礎。而蘇軾之所以如此傾心于李白的詩作,也在于他們精神氣質的相近。元豐元年(1078),蘇軾在《王定國詩集序》中寫道:“定國與顏復長道游泗水,登桓山,吹笛飲酒,乘月而歸。余亦置酒黃樓上以待之,曰:‘李太白死,世無此樂三百年矣。’”[11]318他認為李白的風雅無人能真正繼承,只有自己才能充分感受和體味??梢娞K軾不僅在作品層面化用和接受李白,更有試圖體驗、追溯李白意趣的意識,這為其后期與李白達到身心相隨的共鳴開導了先聲。
元豐三年(1080)至元豐八年(1085)是蘇詞對李白接受的轉型時期,也是蘇詞自身出現明顯變化的階段。元豐二年(1079),蘇軾橫遭烏臺詩禍,在獄中羈押將近半年,此后被貶黃州四載有余。蘇軾在謫黃期間不僅生活困頓,“謫居窮陋,如在井底”[11]1442,還始終受到政敵的覬覦,回顧這一段時期,蘇軾“只影自憐,命寄江湖之上;驚魂未定,夢游縲紲之中。”[11]646表示出命運變故帶來的恍惚之感。王水照認為:“‘寄’乃寓居之意,只是一段時間寄居人世?!盵12]45由于自身經歷的豐富和思維認知的變動,蘇詞對李白的接受發(fā)生了顯著變化,呈現出兩個傾向。
遭遇變故后,蘇軾不再止步于簡單化用李白的詩文作品,而是涉及到李白的生平事跡,并且將之與自己的人生遭際聯系在一起,從而實現了和李白跨越時空的共鳴。其《滿江紅·寄鄂州朱使君壽昌》曰:
江漢西來,高樓下、蒲萄深碧。猶自帶、岷峨雪浪,錦江春色。君是南山遺愛守,我為劍外思歸客。對此間、風物豈無情,殷勤說。
江表傳,君休讀。狂處士,真堪惜??罩迣W鵡,葦花蕭瑟。不獨笑書生爭底事,曹公黃祖俱飄忽。愿使君、還賦謫仙詩,追黃鶴。[7]335
時值元豐四年(1081)深秋,距烏臺詩案發(fā)生已有兩年。詞人臨江而立,想起了闊別多年的家鄉(xiāng),想起了李白。蘇軾是蜀人,李白亦自認蜀中為故鄉(xiāng),“李白一生都在懷念青少年時代在蜀中度過的美好歲月?!盵13]14《渡荊門送別》正是李白初出蜀地時所作[14]10,“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8]739此時岷江正從他們共同的家鄉(xiāng)流淌而來,仿佛也帶著故鄉(xiāng)的溫情,慰藉著遠隔千里的“劍外思歸客”?!蔼q自帶、岷峨雪浪”極似李白《經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江帶峨眉雪,川橫三峽流”之語[8]567。李白因依附永王下獄,判罪長流夜郎,此詩是流放途中被赦免后滯留江夏時所作。而江夏與黃州同在長江岸側,二人的境況是何等相似。“狂處士,真堪惜??罩迣W鵡”,蘇軾不僅化用上述李白詩中“顧慚禰處士,虛對鸚鵡洲”[8]567之句,更包含著和李白同樣的身世之嘆、不遇之悲。蘇軾此時引李白自況,以李白自慰,不免有“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相知之意。
蘇軾最終又以李白消解悵恨——“愿使君,還賦謫仙詩,追黃鶴”,這既是給同樣受到政治排擠的友人以寬釋,也是對自己的砥礪,既然境況無法改變,那就暫且像李白一樣去追求文章事業(yè)。關于“謫仙”,李白自敘:“太子賓客賀公……呼余為‘謫仙人’?!盵8]1085至于“追黃鶴”,世傳李白登黃鶴樓,見崔顥《黃鶴樓》詩,自言“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15]549,罷筆而去,后登金陵鳳凰臺,復作詩,欲與崔顥較勝負。蘇軾固然有與李白同樣處于困境之中的落拓,但他將李白的風雅事跡作為自己戰(zhàn)勝苦難的精神養(yǎng)料和詩文創(chuàng)作所效仿的典型模范,這無疑對蘇軾謫黃期間自我人格的超越、文學作品的轉關有所助益。
縱觀蘇軾黃州期間的詞作,涉及李白的多達8首。初到黃州時他想起李白的《北風行》,有“寸恨誰云短,綿綿豈易裁”(《南歌子》)[7]286的惆悵凄怨;循李白步履夜游赤壁時,據其“二龍爭戰(zhàn)決雌雄,赤壁樓船掃地空”[8]445演化出“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念奴嬌·赤壁懷古》)[7]398的壯美辭章;遇赦北還時又借李白筆下“江南游女”抒發(fā)“遷客今朝始是歸”(《減字木蘭》)[7]495的悲喜交雜情緒。蘇軾在黃州以躬耕自濟、以養(yǎng)生自適、以韜晦自存,同時引李白的事跡相勵相慰,完成了對困境的超越。遇赦離開黃州后,他幾經輾轉來到金陵,寫下《漁家傲·金陵賞心亭送王勝之龍圖》一詞:
千古龍蟠并虎踞。從公一吊興亡處。渺渺斜風吹細雨。芳草渡。江南父老留公住。
公駕飛車凌彩霧。紅鸞驂乘青鸞馭。卻訝此洲名白鷺。非吾侶。翩然欲下還飛去。[7]515
金陵自古是英雄薈萃之地,李白曾到金陵不下七次,陳文述指出:“金陵江山之勝,甲于東南,古來詩人游者,太白最著。”[16]183蘇軾來到此地,和李白自有跨越時空的風云際會之嘆。開篇“千古龍蟠并虎踞”即取自李白“龍盤虎踞帝王州”(《永王東巡歌·其四》)[8]4266。而作者在追昔撫今、話別友人之際,突然望見白鷺洲,亦感到無比驚喜?!毒岸ń抵尽酚涊d:“‘白鷺洲,在縣西三里。洲在大江中’。國朝開寶七年,王師問罪江南,曹彬等破南唐兵五千于白鷺洲?!盵17]1615但白鷺洲得以名聲大噪,則歸功于李白的“二水中分白鷺洲”[8]986。蘇軾之所以說“卻訝此洲名白鷺”,是因為賞心亭距鳳凰臺尚有一段距離,蘇軾未曾想到自己在此處能望見白鷺洲,遂感到驚訝,而這驚訝的參照對象就是李白的詩文描述。可見蘇軾對李白諳熟于心,故而創(chuàng)作時已將之鍛造為自己的作詞底蘊。
蘇詞接受李白的另一傾向,是明顯表現出與李白精神層面的溝通。如元豐五年(1082)作于黃州的《念奴橋·中秋》:
我醉拍手狂歌,舉杯邀月,對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風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風,翻然歸去,何用騎鵬翼。水晶宮里,一聲吹斷橫笛。[7]426
此詞相較于蘇軾早年作于密州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有相似之處,二者都化用李白的《月下獨酌·其一》,但前者是從作品層面對李白的借鑒,此作則是對李白生平遭遇的感同身受。郁賢皓指出《月下獨酌·其一》是李白天寶三載(744)春被讒見疏,即將離開長安時所作,充溢著孤獨愁苦之感。[9]1424蘇軾《念奴橋·中秋》一詞已然與李白心境相同,其中“我醉拍手狂歌”與“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8]1062所傳達出的情感狀態(tài)及內在意蘊更為貼近。就兩詞所呈露的主體色彩而言,《水調歌頭》一詞頻繁使用“欲”“恐”“恨”“愿”等自主抒情性較為強烈的詞匯;而《念奴嬌》則是以極具表現力的動詞(如“拍”“歌”“舉”“對”)使意象化的情景畫面具有力量地自然涌現,力度更深。蘇軾又以自身的“乘風”對應李白的“騎鵬翼”,貼合后者“騎鯨公子”的雅稱和《大鵬賦》的創(chuàng)作。蘇軾在痛苦的時候總會想起李白其人其詩,他能理解李白的痛苦和孤獨并與之追和。
再如《水龍吟》:
古來云海茫茫,道山絳闕知何處。人間自有,赤城居士,龍蟠鳳舉。清凈無為,坐忘遺照,八篇奇語。向玉霄東望,蓬萊晻靄,有云駕、驂鳳馭。
行盡九州四海,笑粉粉、落花飛絮。臨江一見,謫仙風采,無言心許。八表神游,浩然相對,酒酣箕踞。待垂天賦就,騎鯨路穩(wěn),約相將去。[7]556
此詞作于元豐七年(1084),上闕詞人敷衍赤城居士司馬子微的傳說軼事,下闕追憶李白“八表神游”的英姿逸態(tài)。如果說前者多有虛幻不實的成分,那么李白的事跡則是有形的、真實的,蘇軾與李白的情感接洽無疑更為充盈和有跡可循,與李白的精神交流也更為深入。詞以“騎鯨路穩(wěn),約相將去”作結,明確表達出與李白相攜同行的意愿。關于李白的死因,后人多以杜甫“南尋禹口見李白,道甫問信今何如”[18]112為肇端,梅堯臣“賀監(jiān)休思鏡湖去,應知李白跨鯨回”[19]773為承接,美化李白是捉月落水騎鯨而去。李白病重曾將詩稿交付于族叔李陽冰,捉月落水的可能性較小,但蘇軾卻常用“騎鯨公子”相稱,他認為李白理當以此作為結局。全詞多引老莊之典,有明顯的道教哲思。李白一生求道,“既然人間的君主不需要他,那他就只有奔向天上的君主了”[13]72,蘇軾對李白的感懷亦充滿了仙道色彩,抑或說當蘇軾語涉仙道時,便自然而然地聯想到李白。這種超越理性知覺的自發(fā)行為表明蘇軾在某種程度上與李白達到了心神相會的自然契合。
蘇詞對李白借鑒的轉變,除了作者與李白遭際相類、人格相通之外,也與蘇軾對李白的認可有關。蘇軾于詩中直言與李白“予亦四十九,感之,次其韻”[20]1232,以同樣的年齡進行生平的追和。蘇軾對李白的維護,還體現在他對李白所牽扯的永王謀逆案的辯白(2)蘇軾《李太白碑陰記》:“太白之從永王璘,當由脅迫。”理由是“方高力士用事,公卿大夫爭事之,而太白使其脫靴殿上”,這樣一個人“必不肯附權幸以取容”;而且“璘之狂肆寢陋,雖庸人知其必敗也”。蘇軾認為李白有識人之能,不可能不知道李璘的必然走向。這是對李白典型的極力維護。且不說李白有沒有識人之能,蘇軾熟讀李白作品,李白作有《別內赴征》《永王東巡歌》等。郭沫若《李白與杜甫》:“(李白)下廬山時興致勃勃,在永王水軍中的初期也興高采烈,并不是‘脅行’?!敝軇壮酢对娤衫畎字i》:“看來宗氏對此還有疑慮,但李白卻是義無反顧地去了。這三首詩中,情緒激昂熱烈,‘王命三征去未還,明朝離別出吳關’,這里哪有什么‘迫脅’的跡象?”他是興高采烈,以為自己即將有一番大作為的。。蘇軾對李白作品風格氣韻的掌握更是達到辨?zhèn)蔚某潭?如元豐七年(1084)《書李白十詠》:“白集中無此?!盵11]2096《書李白集》:“余舊在富陽,見國清院太白詩,絕凡。近過彭澤唐與院,又見太白詩,亦非是。”[11]2096并且蘇軾對李白的模仿者有微妙的憎惡,認為是“芒庸輩敢爾”[11]2096。如《書學太白詩》:“有狂人李赤,乃敢自比謫仙……而世俗云李白,蓋當與徐凝一場訣殺也。醉中聊為一笑?!盵11]2098至于徐凝的真實水準,雖然蘇軾稱李白與徐凝并提是以“謫仙詞”“洗惡詩”[11]2164,而洪邁卻指出徐凝詩“亦有佳處”,其否定是“東坡之誚”[21]132??梢娞K軾對李白主觀上近乎偏袒性的認同,他對李白不為世人理解的痛苦如此,對自己不被理解的痛苦亦如此。
元祐元年(1086)高太皇太后主政,蘇軾被重新起用。在京期間他的詞作并沒有過多地涉及李白。元祐四年(1089)蘇軾自請外任,次年繼續(xù)以詞追和李白,可見蘇詞與李白的離合關系,李白出現在他較為痛苦失落的時期。自元祐五年(1090)始,蘇軾對李白的接受漸臻老境,體現出與李白精神層面的接洽。如《南歌子·再和前韻》:
苒苒中秋過,蕭蕭兩鬢華。寓身化世一塵沙。笑看潮來潮去、了生涯。
方士三山路,漁人一葉家。早知身世兩聱牙。好伴騎鯨公子、賦雄夸。[7]624
蘇軾在這首詞中抒發(fā)了漂泊無際的身世之感,呈現出寓化人生的超脫。幾經顛簸,回首人生如世間一粒塵沙。早知道仕途如此艱難險惡,應該追隨李白寄寓文章事業(yè)。
元祐七年(1092)蘇軾“知揚州”[22]973,此時其心態(tài)和格局有很大變化,開始追慕與李白的“知己情意”?!杜R江仙·夜到揚州席上作》:“尊酒何人懷李白,草堂遙指江東?!盵7]689天寶四載(745)春李白和杜甫在東魯會面,次年李白即將離開東魯南下會稽時,《夢游天姥吟留別》言“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8]705,奔至江東。杜甫作《春日憶李白》,在長安思念故友。此時揚州正值春夏季節(jié),揚人爭望蘇軾風采,而蘇軾說道“離恨幾千重”“依舊夢魂中”。王寶珍解釋道:“杜甫夢李白,可能在真實的睡夢中。蘇軾夢李白,是在清醒的思念中,懷想里?!盵23]
元祐八年(1093)哲宗親政,蘇軾屢遭彈劾,自請外任,臨行前以邊帥身份要求上殿面辭,被哲宗拒絕。次年蘇軾被貶英州,赴貶途中又被貶惠州。惠州時期,蘇軾作《浣溪沙·羅襪空飛洛浦塵》:“錦袍不見謫仙人?!盵7]747《舊唐書·李白傳》記載李白“引足令高力士脫靴,由是斥去”后“白衣宮錦袍,于舟中顧瞻笑傲,旁若無人”[24]5053,極為倨傲?!缎绿茣だ畎讉鳌酚涊d李白賜金放還后“著宮錦袍坐舟中,旁若無人”[25]5762,彰顯李白對世俗的輕視。李白因為耿介遭遇的苦難,蘇軾比之有過而無不及,其“錦袍”二字,更顯人生變故的大起大落——蘇軾元祐年間任翰林學士,正似李白供奉朝中,兩人又都從高峰摔到底谷。而蘇軾正是繼李白之后被人們意識到的又一個“謫仙”。[26]291蘇軾此時完全化于李白之境。詞的下闋,蘇軾看似十分釋然,卻喝酒醉歸,顯示出遭受政治打擊下心情沉悶的事實。出于社會和家族責任的層面,蘇軾的家書寫道:“昨與長子邁訣,已處置后事矣。”[11]1695是以不復生還故地之望;而出于個人的層面,他想的是與李白同游的場景以及時空被阻隔的悵恨。
蘇軾對李白有如此深刻的認同,或也在于從蘇軾的時代開始,他就一直在與李白并稱?!渡焦阮}跋》:“此公(蘇軾)蓋天資解書,比之詩人,是李太白之流”[27]79;甚至神宗亦將蘇軾與李白相比,《行營雜錄》:“上曰:‘不然,白有軾之才,無軾之學?!盵28]143
蘇軾對李白有極高的贊譽,《書黃子思詩集后》:“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瑋絕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詩人盡廢?!盵11]2124宋人崇杜抑李,而蘇軾一直將李白稱于杜甫之前。在蘇軾最后的人生階段,也一直引李白相慰?!逗铛涗洝?“東坡先生在嶺南,言元祐中,有見李白酒肆中誦其近詩云,‘朝披夢澤云,笠釣青茫茫?!盵29]77他經常閱讀和辨認李白的作品,《書韓李詩》:“戲謂柳生,李白尚氣,乃自招不識字,可一大笑”。[11]2111《書蘇養(yǎng)直詩》:“此篇若置在太白集中,誰復疑其非也。”[11]2160直到去世那年,蘇軾依然拜謁李白祠堂,作《題銅陵陳公園雙池詩》:“要似謫仙回舞袖,千年醉拂五松山?!盵20]2637蘇軾有意識地將自己與李白鏈接,他對李白有無法言說的深厚感情和精神上的相惜認同。
蘇軾詞對李白的接受,從簡單的化用李白的詩文、事跡到體驗李白的心境,再到引李白為知己相勵相慰,呈現精神層面的溝通,是一個流動變化的過程。蘇軾特別優(yōu)秀的詞作,或多或少有著李白的影響。蘇軾和李白作為唐宋兩朝文學巔峰的代表,心性相仿、命運相似、作品相和,才氣相通,蘇軾不僅對李白有很高的贊譽,也有跨越時空的相惜之情。蘇詞對李白有一定的承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