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里?雪
1
金秋十月,我從若爾蓋草原過來時,看到向東拐的一條岔路,路牌上寫著“迭部”,于是拐上了迭部的方向,去看看傳說中的香巴拉——扎尕那。
十幾年前,表姐出嫁時我曾來過迭部,那時沒有好點的公路,只記得車子在峽谷的石頭上顛簸來顛簸去,一路被擔心、驚恐和眩暈折磨,心里還有余悸。
車子沿公路飛快行駛,使我有了一種全新的感觸,甘南草原的風景還歷歷在目,恍如隔世,只是,如今眼前是工程建設(shè)帶給甘南迭部的新氣象。柏油路已經(jīng)連通東西南北,公路邊上草色青黃,峽谷中森林茂密,河水湯湯。灌木、樺樹已經(jīng)披上了經(jīng)霜的顏色,紅、黃、綠交相輝映,到益哇鎮(zhèn)時公路隨一條河的流向伸向扎尕那,眼睛都醉在了自然美景里,想起十幾年前顛簸的嘔吐和艱辛,我不由感慨,迭部變了。首先,路就變得使人舒適、安心、坦 蕩了。
行至半路,看見路邊停著一輛大貨車,車身緊靠石山,一面山坡全是天然的片石,有大有小,有厚有薄,車廂體與山坡間放著三四條木板,幾十名婦女排隊站在木板上,往車廂里搬運石頭。一邊勞動一邊唱著藏歌,我被這種原始的勞作場面吸引,停車攀談,她們是從山林深處搬遷到峽口公路沿線的,政府建了房子,修了橋。
“家要自己動手建住著才安心!”搬石頭的一位婦人說,“院墻和河壩我們喜歡修老祖宗的那種片石墻,就來河口搬石頭,拉回去自己砌墻?!?/p>
“也不能啥都靠政府,你們到我們村里去看看,公家把我們的房子建好了,自來水拉到鍋頭上了,橋修好了,院子用水泥打過了,自己再不動手修院墻就羞死先人哩?!焙庸壤飩鱽硪魂囮囆β?,接著勞動的歌又唱了起來。
民風如此淳樸,橋修好后,原來少不得一些堤壩是需要自己來修建的,那是用感恩、寬容和理解砌成的,是用勤勞、樂觀和豁達砌 成的。
其實,我是真不忍心看到女人們這樣勞累的??吹剿齻儎谧鞯膱雒?,讓我想起一首民歌:“太陽歇歇么歇得哩,月亮歇歇么歇得哩,女人歇歇么歇不得,女人歇下么——火塘熄滅哩??嗍w不苦么吃得哩,檳榔不苦么嚼得哩,女人不苦么咋個?女人不吃苦——日子過不甜。”
搬石頭的女人真的太能吃苦了,我想,她們的日子應(yīng)該要甜蜜。
跟隨她們?nèi)ゴ迩f,遠遠就看見布局很有現(xiàn)代感的村子,房子排列整齊,又一幢一棟獨立著,屋頂全部用瓦排列出來,行道都用水泥鋪過。進村莊要經(jīng)過一座嶄新的石橋,石砌的橋墩,水泥的橋面,鋼筋護欄用白油漆粉刷一新。我看見修了一截一截的河堤,與石砌的橋墩、與河岸人家石砌的院墻互相映襯,相互統(tǒng)一,顯得堅固又好看,我?guī)缀醵家潎@他們是建筑美學專家了。
石頭砌起院墻,墻面留幾處凹空,有的豎幾根木枝,像“牛肋條”窗戶,有的石頭刻上“六字真言”,并染了七彩色,還有的直接留下一個方孔,就那樣空著,像石墻上的眼睛,一眼看清外界,看清山野景致。有幾處石墻上還攀爬著綠植,讓樸素的日子充滿山野情趣。
進得院落,屋外一層的墻面都貼了白瓷磚,二層的打了木頭框架裝了玻璃,屋內(nèi)不見石,不見木,只見原木板子打床打墻打柜子,整體統(tǒng)一,既整潔又有民族風格,房間里還散發(fā)著原木的清香味兒。
有一戶人家,石砌的院墻上還種了燈盞花兒,這朵謝了,那朵開著,黃艷艷的;正走著,眼眸被石墻上開著的一排排令箭花驚艷到,花開三朵、五朵的,火紅火紅,錯落有致地掛在令箭瓣上,像藏家小姑娘發(fā)辮梢上扎的綢子花,一座村莊一下就被三五十朵花襯托得光華明艷起來。
我想,那些背石頭砌石墻的女人們,不正是這樣樸素而又執(zhí)著盛開的花嗎?她們不依賴、不等、不靠、不伸手要,用自己的汗水努力創(chuàng)建著新生活,她們的生命就在村莊里開出紅艷的花,她們的光彩照亮整個扎尕那。
一排排石頭墻,每一片都滲透過女人們的汗水,她們的體溫、氣息、心思、熱愛沾在石板上,她們把夢和美好向往砌進石頭墻,把生活的堅韌和善念埋進花籽里。
然后,她們與石頭一樣,被風吹、被雨打、被霜凍、被雪浸,一切等陽光曬過后,自然界的聲響和沉靜,女人們都一一經(jīng)歷。勞作的苦又算得了什么呢,無非是花一樣地活著。
山野間的石頭,它賞夠了云卷云舒,閱盡了花開花落,聽聞過風嘯樹搖,某一天,石頭被女人們抱進了村莊,安頓在院落,相互拼接,相互依靠,變成了與人同呼吸共命運的事物。我想,石頭是圣物,它肯定能聽懂女人們的語言,石頭只是沉默,從此,它將忠實地記錄院落里的出生、老去、苦痛、疾病、堅韌以及所有幸福與繁榮,歲月深處,誰又能看見石頭的微笑和淚滴呢?
也許,石頭沾了女人們的汗水,有了靈氣,它們知道女人苦,石墻上的花才為她們開得更艷,日子因而燦爛鮮亮起來,樸素的農(nóng)家院子顯得蓬蓽生輝。
2
我去的那家女主人說,她們過去住在山林時,就靠巴掌大的地塊種莊稼,在林子里拾的木耳和蘑菇卻出不了山,變賣不成銀錢,過去沒有橋,河水又大,得繞好遠的山林,才能將木耳、蘑菇背到山外邊,出售給收購的人。
現(xiàn)在好了,路修到村子里,收購的車輛就開到村口,屋里干不動重活的老人和放了假的娃娃們都去摘蘑菇、賣木耳了。
出了村莊車行不遠,真的看見了一個收購點。一筐一背篼的蘑菇等待過秤,那些鮮活的靈物讓人心生歡喜,我下車也想買些山珍帶回家。
收購蘑菇的人隨意過一下秤,數(shù)些人民幣給老人或者孩子們,我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人認真查驗收菇人的秤準不準,對不對。因為村莊里的老人不會說普通話,語言交流有障礙,她們默默地撿出一朵一朵最好的蘑菇,然后過秤、拿錢、走人,臨走還一臉燦爛地笑,表示對收菇人的感謝。人群中有來買蘑菇的僧人,老人們撿出最漂亮的幾朵給他,卻不收錢,僧人就把零錢放在她們的背篼里。多和少,夠與不夠都不重要,交易不爭不吵,平和安好。
僧人說:“這些四川的老板們?nèi)绻粊硎召從⒐?,村民們的蘑菇也變不成錢,撿蘑菇的老人和孩子還要感謝老板們呢,只要能將一天的勞動變成現(xiàn)錢,就非常開心?!?/p>
這就是生活,每個人心里都有一桿秤,她們不在乎稱多稱少,只是心中涕懷感恩。
村莊后面就是茂密的森林,十月的樹梢泛著金色的光芒,在午后的陽光里閑閑地搖曳著。一河碧水抱著村莊,微風吹拂,水聲與林聲相應(yīng),天籟自然。河水碰撞著石頭嘩然而又安詳?shù)亟?jīng)過村莊。
曾經(jīng)原始落后的村莊,如今是這樣嶄新、鮮亮,一路走進扎尕那,隨處都見這樣既現(xiàn)代又保持著藏民族文化元素的村莊,不禁讓人感慨,鄉(xiāng)村振興不再是迭部人難以實現(xiàn)的夢想。
3
沿河而行,水花翻著白蓮花似的浪朵,撞石而響。越接近扎尕那的村莊,石頭砌的房子越多,高高低低,錯落有致,隨意而隨性地散落在田野、山坡。
也難怪,整個扎尕那就是石頭圍起的宮殿。住在石頭匣子里的藏族人,自然與石親近。
這是生活的智慧,利用石材便利的條件,保留傳統(tǒng)村落的建筑風格,不僅美觀大方,而且節(jié)約建筑材料,既環(huán)保又藝術(shù),還讓生存環(huán)境別具一格。
炊煙在東哇村莊的上空繚繞、彌散。
河邊有兩位穿著藏族服裝的姑娘在淘洗著衣服,一唱一和,有山野民歌的風味,河邊玩耍的小孩子們跟隨她們唱著,很有韻律,還有的孩子拿石頭在河邊的大石頭上敲擊迎合節(jié)奏,歌畢,一陣哈哈大笑。
歌聲觸動我心,這種場景不正是《詩經(jīng)》里勞作而歌的感覺嗎?恍若一下穿越到了古人的村莊,自是想起《詩經(jīng)》里的《褰裳》:“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我在心里為這種場景安頓了《詩經(jīng)》里的歌名。
恍然間也感覺這里不是甘南,而是江南水鄉(xiāng)了。
我一直站在遠處,聽著歌,看著這迷人的場景不愿走開。這種悠然的原生態(tài)生活,讓我仿佛走進了桃花源武陵人的村莊。
一群黃牛悠閑地從河邊走向村莊,它們也被歌聲迷住,走得極慢,蹄聲叩擊水泥路,“啪嗒——啪嗒——啪嗒——”牛后跟著一位背著背篼的婦人,青黃的野草上躺著三四個帶綠櫻的甜菜根,很是逼人眼。她好像沒有受歌聲的感染,在認真趕牛。
受歌聲感染的是趴在石砌墻頭上的幾個女孩,她們你推我擠地笑著,眼神清澈,白牙齒耀眼,像極了越過石頭墻盛開的那些白薔薇,在時光里燦爛著。
一時間,河水聲、歌聲、笑聲、擊石音、牛蹄聲……這些嘈雜的沾滿了煙火氣的聲音,在扎尕那的村莊里顯得平和安詳。
走進村莊,我向趴在石墻上的一位姑娘打聽,她們唱的是什么歌?
她翻譯大致意思:“愛把太陽捧出來,心兒獻阿妹!伊啦啦啦;愛把月光匯成海,相思成災(zāi)!伊啦啦啦;愛牽著彩霞過山來,你又藏起來!伊啦啦啦——”
然后,我們都笑,開心地笑,花枝亂顫地笑。忽然就想到一句詩:
“美究竟是什么?答曰:佛在微笑。
最美的微笑是什么?葵花開在城堡上?!?/p>
而我卻想說,最美的微笑是花朵開在片石墻上。這是我初進扎尕那村莊遇見的最美的景致。因為她們的笑容和怡然,是扎尕那綠水青山養(yǎng)育的,更是惠民暖風吹拂的。
責任編輯:索朗卓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