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冬林
陪孩子看電視劇《西游記》,看到孫悟空重回三星洞,尋找?guī)煾钙刑嶙鎺煹那楣?jié):一別經(jīng)年,眼前已是人去洞空,蛛網(wǎng)破敗,飄蕩在風(fēng)中,孫悟空一聲又一聲地呼喊著“師父”,卻不復(fù)得見。那一刻,我淚濕雙眼:聚之后,是長久的離散。
孫悟空尋師父不見的悲傷沒有急管繁弦地用力表現(xiàn),只有悠揚(yáng)的簫管之音襯著孫悟空含淚的雙眼。這樣的表現(xiàn)手法,有余音繞梁之效。這也是中年人的手法,避免鑼鼓喧天的場面,直面人生的真相。
從前,我喜歡急管繁弦般有濃度的生活。一瓢舀下去,撈上來的是密密匝匝的歡歌笑語。那時(shí),我多想做孫悟空,降妖除魔,七十二變,一個(gè)跟頭十萬八千里,生命不息,戰(zhàn)斗不止,這大約也是一種急管繁弦的人生。
有一年,我在朋友家聽她女兒彈古箏曲《林沖夜奔》,那些稠密的音符,像有一萬匹馬在夜色里奔突,恍惚間,耳邊、眼前,仿佛簌簌飛著雪。這樣的曲子,聽了令人膽寒。我實(shí)在害怕人間的腳步走成大弦小弦嘈嘈切切錯(cuò)雜彈的局面。
年輕時(shí),我也許有這樣的豪邁和膽氣:“店家,上一盤好肉,來一壺烈酒,再來一曲《林沖夜奔》!”如今,我害怕熱鬧歡聚的場面,害怕濃釅不化的情意,害怕姹紫嫣紅、花開到盛,害怕急管繁弦的奢華與隆重,也害怕自己哭,寧愿把淚水細(xì)細(xì)地磨,磨成迷離的水汽,彌散成咸濕的空氣,彌散成一個(gè)人的雨季。
其實(shí),大街上那么多沉默的中年人,寧愿站成一塊孤獨(dú)的石頭,也不會釋放自己去痛哭一場。因?yàn)橐笞约翰荒軟Q堤,所以我們?nèi)找菇o自己加固堤防。
多少年后,你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孫悟空。你穿越那么多江湖,一日日明白十八般武藝的沉重。
那菩提祖師到底身在哪里呢?想必在萬人叢中,含淚隱忍,徘徊顧眺。他隱身在斷壁殘?jiān)?,借一段荒蕪,躲掉了人間這一場場熾熱短暫的睹面重逢。
是不忍見啊,我的悟空!
(臥龍城主摘自微信公眾號“博愛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