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猛,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副教授,碩士生導師
各位老師、各位同學,大家晚上好!看到今天的分享主題,我想大家可能會好奇,什么是生活體驗?為什么要重返生活體驗?生活體驗是我們每個人的生活都會擁有的東西,我們有的時候記錄它,有的時候不記錄它;有的時候它轉瞬即逝,有的時候它深刻地印在我們的腦海之中。從這個角度來看教育社會學,也許能夠讓我們看到不一樣的風景。那我們怎么去理解生活體驗呢?為什么我們要把生活體驗看作是教育社會學問題的一個基本的來源,或者是一個用來去審視教育社會學的基本眼光呢?我想先基于三位社會學和教育學領域知名學者的觀點來談。
一、賴特·米爾斯:想象力
米爾斯有一本很有名的書,叫作《社會學的想象力》。他有一個非常有想象力的觀點,他說,我們在運用社會的想象力時,最有收益的區(qū)分或許就是“源于周遭情境的個人困擾”與“社會結構中的公共議題”。
他說“困擾是一種私人事務”,但這種讓我們覺得“自己所珍視的價值受到了威脅”的時刻,是具有社會性的。當我們把個人困擾放開去看,它是“必然會超出個體所置身的這些局部環(huán)境”,也就是那些讓我們產生困擾的東西,其本身就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是和這個社會結構中某些更宏大的東西聯系在一起的。所以米爾斯講,我們要想理解許多個人情境中的變遷,理解我們自己人生的浮沉,就必須要有超出個人情境的眼光。由此便可將個體的那些不安轉化為明確的困擾;而公眾也不再漠然,轉而關注公共論題。也就是說我們很多的個人困擾、個人體驗,還沒有被“公共化”,只是在我們個人性的層面,或者在我們私人討論的層面發(fā)生著,沒有成為公共的議題,沒有成為大家討論的焦點,由此這些困擾、經驗也沒有可能去進行新的表達,從而引發(fā)新的改變。
教育社會學研究很重要的一點是要把我們內心的那些細小的、微妙的、不可言說的、難以言明的不安、困擾表達出來。表達出來以后,我們可能會發(fā)現,它會產生奇妙的化學反應。在這本書的附錄部分“論治學之道”,米爾斯談到了生活體驗與治學之人的密切關聯:
“現代人終其一生獲得的個人體驗是如此之少,而體驗作為原創(chuàng)性學術工作的源泉又如此重要……我要提醒你們這些初學者,在你們選擇加入的學術界里面,那些最值得敬仰的思想家們并沒有把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割裂開來……從這個意義上說,治學之道就是你的核心,你與自己可能做出的每一樣學術成果之間都有個人的關聯?!?/p>
米爾斯說,“你必須要在學術工作中學會運用你的生命體驗,并且堅持不懈地加以審視和解釋”。這就很像艾倫·盧克的觀點,“學術研究就是個人自傳”。他還認為,對社會科學家來說最糟糕的事情之一,就是我們只寫各種各樣以獲得經費為目的的項目計劃,可能就遺忘了自己活生生的日常經驗,遺忘了那些困擾我們自己的東西,轉向一種空洞無物的研究,讓我們自己感受不到學術和生活是聯系在一起的。
和米爾斯這種觀點所呼應的觀點、現象、內容非常多。比如我看的一本小說《二手時間》,主要講的是蘇聯時期的普通人的生活。里面有一句話,我覺得很動人,“在一個人的身上會發(fā)生所有的一切”。我覺得在任何的情況下,我們還是每時每刻都在通過各種各樣的方式來表達我們自己的生活體驗,這某種意義上也是表達自我,不管外部的環(huán)境是怎么樣,自我的表達永遠是有意義的,它能夠溝通起來我們共同的一些情感。當我們尊重起自己的真實感受,溝通起我們真實的感受的時候,其實我們也在溝通著一個公共的目標,一個共同促進我們自我發(fā)展、自我成長的目標。這個目標不是自上而下的某種東西,是我們能夠自下而上的一些東西。
二、保羅·威利斯:創(chuàng)造性
威利斯關于生活體驗的論述和米爾斯論述的方向、思考的方向不太一樣。威利斯對于生活體驗的思考是源于文化研究一派的觀點。
有一次,在伯明翰文化研究中心的討論會上,他講創(chuàng)造性,講自己對創(chuàng)造性的理解。就有人不太知道他講的是什么,然后斯圖亞特·霍爾做了一個回應, “保羅說的創(chuàng)造性,就是我說的生存”。威利斯對于人的創(chuàng)造性的基本觀點就是,每個人都有創(chuàng)造性,每個人都可以進行意義生產,每個人都可以進行文化生產。在這個意義上,他提出來的文化生產理論是面向所有群體、面向所有人的。
在2013年出版的《學做工:工人階級子弟為何繼承父業(yè)》里面,威利斯強調,“不要錯過下層群體創(chuàng)造意義的瞬間”。他特別強調非正式群體,和馬克思主義者的觀點不一樣,馬克思主義者認為“意義來自外界,是外界‘添加’到他們的主觀性之中的”。他認為,“如果你愿意,意識形態(tài)能夠反方向流動”。威利斯認為,“被壓制的主體和受壓制的地位也能通過文化形式享用認知上的資源,從而在意識形態(tài)上尋求異議,或者根據受壓迫者的利益或視角,用某種不同的方式進行重新闡述”。
現今,《學做工:工人階級為何繼承父業(yè)》出版了一個新的中文版本——45周年紀念版。在這個版本里面,威利斯寫了一個新的序言。因為“文化生產通常是不可見的,而且缺乏自我認識”,威利斯提醒大家,特別是我們中國的研究者、中國的讀者要去關注個人生活體驗,他認為對這些個人生活體驗的記錄是特別有意義的。在威利斯看來,這種生活體驗的記錄,也許并不能帶來什么直接的改變,但是“一種文化形成過程所蘊含的希望和潛能不應被簡化為最終的實踐結果”。
我覺得這段話對我特別有激勵作用,我們要去記錄自己的生活體驗,不管通過研究的方式記錄,還是詩歌、散文、戲劇、電影、音樂等方式去記錄,都是在促成一種可能的希望。我們不知道它是什么樣的希望,但是當我們有情緒,有感受的時候,想要去記錄的時候,我們就不應該放棄我們作為人之為人的一個基本的能力。這就可能會促成一種新的文化,或者參與到一種文化的建構之中。
三、馬克斯·范梅南:
發(fā)現內在體驗
范梅南在《生活體驗研究:人文科學視野中的教育學》這本書的序言里面,對語言的發(fā)問特別有趣。范梅南問:“語言到底在描述什么?”我們都會經歷那種心里有很多話想說但卻表達不出來的時刻。如果語言不能夠完全表達出我們的內心感受、內心世界,它到底在描述什么呢?
其中一個可能的答案,范梅南講得非常精彩,“語言使我們知道我們在經歷什么”。就是語言盡管有局限,但他認為,通過語言我們可以“發(fā)現自己的內在體驗” ,“通過語言我們發(fā)現了自己的內在體驗,正像我們通過經驗發(fā)現了語言的歸屬一樣”。語言是一種開放性的、創(chuàng)造性的存在。正是這種開放性、創(chuàng)造性,給我們描摹生活體驗提供了一種可能的空間。
范梅南在這本書里面,特別強調了怎么去搜集生活體驗。首先,他認為我們要想真正地探索、記錄生活世界,就要擱置那些給定的、既定的意義。他說,“我們需要在生活世界的方方面面去尋找生活體驗的原材料,并對之進行反省和檢查”。這種反省和檢查,其中一個很重要的方面就是需要我們意識到所有對經歷的回憶、思考、描述、訪談錄音或談話記錄,都是對經歷的轉化。這些被轉化了的生活是飽含意義的。我們做教育社會研究,就是要探索這些意義。
其次,范梅南強調,我們要“以個人體驗為研究起點”。他引用梅羅·龐蒂的一句話,我們要 “盡力以直截了當的語言來描述當時的體驗,而不做任何的原因闡釋或概括總結”。范梅南還提供了其他的一些在收集材料時需要注意的建議。比如我們可以去追溯詞源,就是那些日常經常被掛在嘴邊但細究含義卻未能被道明的東西。例如,我在《從農家走進精英大學的年輕人:“懂事”及其命運》中就追溯了“懂事”的意義。
再次,范梅南強調,我們可以搜集其他人對自己親身體驗的生活描述。如果我們有意識地就一個研究主題去搜集的話,范梅南給出的建議是,要“描述你正在經歷的,盡可能地避免因果解釋,概括總結或抽象說明”。然后要“按其本來面目對內部體驗進行描述”,不要過多地加工,最好是在一種信任的和敞開的關系之下,當時怎么想的就怎么說,盡可能坦誠地直面自我當時的體驗。他強調“把焦點放在經驗對象的特定案例或事件上”,比如說一次冒險、一次意外、一次特別的經歷等。要著重描述那些“生動鮮明的經驗”,特別是那些“第一次經歷”的印象深刻的事件,要注重當時身體的感受,如聞到的味道、聽到的聲音等等。
最后,要“盡力避免用華麗的辭藻來美化你的敘述”,盡量避免故意美化。但其實人很多時候都是在逃避痛苦的。我們會對過去痛苦的記憶,有一種心理機制,不自覺地美化它,讓它變得可以接受,可以承受。這是一種可能性,要提醒我們自己盡量避免刻意地用華麗的辭藻美化我們自己的過去或者自己的某些經歷。
四、個人性與公共性
最后想分享我自己做教育社會學研究的一些感悟。
第一,注重自我的感受。我讀本科時研究了基督教的家庭教會,碩士研究生期間研究的主要是家鄉(xiāng)三代農村教師的口述史,博士階段是反省和回顧我自己作為一個農家子弟的成長經歷,博士后階段做了一個關于博士生心理健康方面的研究,都是和我自己的某些情緒上的體驗相關的。我自身的一個感受是,如果去做一個和自己的體驗毫無關聯的研究,會感覺到困難。真正能夠把我們的創(chuàng)造性凸顯出來的一些東西,我想還是和我們自己的體驗特別能夠關聯在一起的東西。我們需要尊重自己的感覺,像菲利普·杰克遜所強調的,在教室里發(fā)現“奇異的生物”,讓自己有一種化熟為生的能力,反思性地去觀察自己的生活,審視自己和他人的關系,以新的眼光看待體驗和理論的關系。
第二,做生活體驗的研究,其實特別需要我們和研究伙伴抑或說被訪者、研究對象構建起一種互相敞開的關系,要特別注重細節(jié)的意義。這點非常重要。很多時候,我們做研究都會用深度訪談。但我們不能建立一種深度信任關系,就不可能有一種深度訪談。深度訪談經常要數次訪談。為什么要數次呢?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要有時間淬煉的信任!信任是非常關鍵的。
第三,生活體驗研究是本質直觀的。在方法上,我個人的看法是,我們不一定要拘泥于具體的方法和記憶,關鍵還是要講出一個能夠讓讀者納入思考的好故事!讓我們自己都覺得能打動我們自己的故事。我們要寧愿給別人啟發(fā),也不要給別人一個看起來非?!罢_”的東西。我們希望讀者在我們的引導之下,能夠看到一個新的世界,能夠對自己已有的經驗有一種新的理解。
最后我想說的是,就像范梅南對教育學的一個基本界定—— “教育學是一門迷戀他人成長的學問”,教育研究說到底是關于人的研究,但我們經常對個人生活體驗的生動的、細膩的記錄不夠重視。不管我們對教育社會學下一個什么樣的定義,生活體驗一定是一個重要的棱鏡。在李弘祺老師的《學以為己》這本書里,我看到一句很讓我感動的話:“真正的知識來自個人面對知識的親密體驗?!边@句話對我來說特別有共鳴。我覺得,只有我們和知識之間產生連接的時候,這個知識對我們才是有意義的。
教育社會學正是因為和我們自身體驗相連,必然也是具有公共性的。我們會看到,教育社會學研究和當下的教育問題、社會問題是直接相關的,所以它是能夠也應該承擔起學術研究公共性的那一面。大家在真正做有關個人困擾的研究,并把它上升到公共論題以后,這個研究也一定是具有公共傳播價值和某種應用價值的。所以我們在恰當的時候,可以盡可能地傳播自己的成果,參與社會的建構。這樣我們就會覺得,教育社會學是一個真實的、有意義的、有魅力的學科方向,它是值得我們去投入我們的生命的。
責任編輯 郭鑫超
本文系作者根據2022年10月14日在上海師范大學教育學院“師·承講壇”活動上所做的講座整理而成,原題為《重返生活體驗:教育社會學的問題與想象》。感謝關惠譽、肖妙雨兩位同學的整理。
教育社會學研究很重要的一點是要把我們內心的那些細小的、微妙的、不可言說的、難以言明的不安、困擾表達出來。表達出來以后,我們可能會發(fā)現,它會產生奇妙的化學反應。
我們要去記錄自己的生活體驗,不管通過研究的方式記錄,還是詩歌、散文、戲劇、電影、音樂等方式去記錄,都是在促成一種可能的希望。
真正能夠把我們的創(chuàng)造性凸顯出來的一些東西,我想還是和我們自己的體驗特別能夠關聯在一起的東西。
生活體驗研究是本質直觀的。在方法上,我個人的看法是,我們不一定要拘泥于具體的方法和記憶,關鍵還是要講出一個能夠讓讀者納入思考的好故事!讓我們自己都覺得能打動我們自己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