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巷口坐落在高郵湖西岸一個叫“銅城”的古鎮(zhèn)上,這條巷子很長,巷子里的房屋高低錯落,住的多是些手藝人家和做小生意的人家。這里的房屋有些雜亂,舊房多,其間夾雜著一兩家如同鶴立雞群的大宅院。房屋的墻壁多是碎磚塊砌的,屋頂也不都蓋瓦,也有苫草的,也有半邊蓋瓦半邊苫草的。巷子里鋪了磚,大概是信奉“修橋鋪路積功德”的緣故,路鋪得講究,大板磚豎著一路鋪去,鋪成龜背型,中間稍高兩側(cè)稍低,路的邊沿凹下去,呈溝狀。路中間鋪了青石板。青石板是順著鋪的,一塊連著一塊。我幼時見過鄉(xiāng)下人推著獨輪車行走在青石板上,車上一邊坐著婦孺,一邊載物。天長日久,石板中央竟然凹了條長長的淺槽,讓人不由得觸景生情,聯(lián)想到“水滴石穿”這個成語。
這條巷道的稱謂叫“草巷口”,自然與草有關(guān)系。
本地一位作家在一篇小說里曾描述道:“每天清早,天上的星星還在閃爍,東鄉(xiāng)的漢子們就挑著柴草擔子行走在蜿蜒的田埂上,過了小河上的石拱橋,把柴草擔子頓在紀大奶奶家門前的空地上等待售賣……”紀大奶奶確有其人,她就是開草行的“草牙子”(中介人)。
草巷口是個喇叭形的巷道,從十字街口向東去,既直且窄,窄得只能通行毛驢車,通不過汽車,要是兩輛驢車迎面相遇,擦墻才能錯過。巷道到了中端才漸漸地寬闊起來,越向東越寬闊,過了中端后房屋也不相連了,東一家西一家的,房前屋后不是菜園就是空地。紀大奶奶家就住在一塊空地上,這塊空地很大,面積相當于一個足球場??盏叵虮边B著一條小道,向南還連著一條巷道。紀大奶奶家對面住了四五戶人家,正對面是一家豆腐店,店里有盤石磨,拉磨的是一頭毛驢。豆腐店緊挨著另一條巷道,巷道那一邊有一個大院子,里面有兩排相連成“T”字形的房屋,這是一家澡堂。澡堂大院內(nèi)有一棵石榴樹,花是紅色的,結(jié)的果子顏色更紅,更深,變成紫紅色了,果子熟透了都裂開口子,像是調(diào)皮的娃娃們在笑。
這位本地作家還敘述道,“我們那里的民間常用燃料不是煤……平常煮飯、炒菜,都是燒草,燒柴枝?!笔堑模菚r不僅沒有煤,也不通電,能買到煤炭和通電已經(jīng)是幾年以后的事了。通電時我才上初中,那晚,我們?nèi)熒娊淌依餆艄芰亮似饋?,如同白晝,都興奮地跳躍起來,“噢——噢——噢——”,歡呼聲響徹云霄。
草市專賣柴草,售賣各種農(nóng)作物的秸稈,也售賣荒草,售賣劈柴和雜樹枝。草市是早市,到天色大亮街上行人紛紛走過時,草市上就熱鬧起來了,一擔擔的柴草都頓在空地上,買草人看中了某一擔草,紀大奶奶就會過來稱重,她手里從不離一桿大秤,價錢不由買賣雙方說,而是由紀大奶奶定價并結(jié)算,我從沒見過買賣雙方討價還價,都是紀大奶奶一口價。買草人付了錢,紀大奶奶抽走微薄的一點傭金,賣草人便挑起草擔跟著買草人走,送草上門。要是草市這一天疲沓下來,到散市時還有幾擔柴草沒有賣掉,紀大奶奶就會帶著賣草人上門兜售,她知道哪一家需要柴草,需要什么柴草。
紀大奶奶一個人住在兩小間低矮的棚屋里,我至今還記得紀大奶奶的形象:個頭瘦長,臉色灰暗,滿臉的皺紋,總是穿著灰黑色的對襟大褂,腦后盤個枯灰色的發(fā)髻,嘴里常噙著一管旱煙,一根與人齊高的秤桿或是持在手上,或是背在肩上。
幾年以后鎮(zhèn)上供應煤炭了,草市還存在。草市仍然存在是人們覺得炒菜煮飯用草燒出來的口味更好。那時候鎮(zhèn)上不僅有草市,還有牛市。牛市里不僅賣牛,還賣驢,賣騾,賣生豬和豬崽,到了每年春季,還售賣苗木。
去草市上買草要花錢,為了省錢,我們這些半大小子們便常常下鄉(xiāng)劃草、割草,也有鏟草皮的,還有挖樹樁的,甚至搗鳥巢的。我和弟弟下鄉(xiāng)劃過草,割過草,但沒有挖過樹樁,不是我們不想挖,是挖不動。挖樹樁要一把力氣,劈樹樁更要有力氣。牛市那邊有戶人家是山東人,他家兩個半大小子長得人高馬大,常常拖著板車下鄉(xiāng)挖樹樁,挖到幾個大樹樁回家時胸脯挺得老高,趾高氣揚的好像撿到了寶貝。當我和小伙伴們挑著草擔回家時心中竟然充滿了喜悅,因為有了收獲,回家還能得到父母親和鄰里長輩們的夸贊。
草巷口連接十字街頭的巷口,北側(cè)頭一家是“茶爐”,南側(cè)頭一家是燒餅店。
茶爐是二姑家開的,二姑嫁過去就一直燒茶爐。二姑家四間瓦屋沿街建成“L”形,頂頭的這間屋里靠山墻砌了個茶水爐,爐上坐著四五個湯罐,正中間開了爐口,是填放燃料的進道,早先燒木屑木刨花,后來燒煤炭。湯罐里總是燒著開水,從早到晚都向外冒水氣,骨碌碌地翻泡泡,附近人家都提著水瓶來沖水。沖水時一次性付錢買幾根“籌子”,以后再來沖水時付出相等的“籌子”即可。“籌子”是紙片做的,成人的大拇指大小,上面注了“一瓶”“貳瓶”“伍瓶”“拾瓶”的字樣,并加蓋了私章。
二姑中等身材,微胖,常常面帶笑容,我去沖水時掏出母親給的錢要買“籌子”,二姑不收,還塞給我?guī)讉€硬幣,讓我買糖果吃。二姑父之前從事什么行業(yè)我不記得了。那一年,位于草巷口的糧站搬走時糧庫被改造成影劇院,二姑父任經(jīng)理,帶著一個啞巴經(jīng)營管理著這家影劇院。這已經(jīng)是一九七八年以后的事了,文藝活動逐漸紅火起來,各種演出層出不窮,這家影劇院的經(jīng)營業(yè)績十分突出,引起了上級的關(guān)注,直至省文化廳來人調(diào)研。那時我已從部隊退伍,每次回到草巷口總要去影劇院看看二姑父,每次見到我他都很開心,拉著我介紹他的工作業(yè)績,似乎把我當成了領(lǐng)導。
巷道里住了二三十戶人家,印象特別深的有幾戶。
金四老爹是位裁縫,每天在家迎著門踩縫紉機,生意很好。他生了兩兒兩女,兩個女兒都在縣城工作。大女婿是北方人,長得粗黑,說話甕聲甕氣,外形極像電影《三國》里的張飛。二女婿則言談舉止斯文,長相秀氣。金四老爹中年喪妻,后又再婚。我沒見過他的第一任妻子,只見過他的第二任妻子,長得很漂亮,身材高挑,利利索索的。
李老師家是兩進房屋,前三后三,兩排房子及廂房之間有個天井,房子青磚黛瓦,木門木窗木板壁,頗有淮揚古民居的風格。李老師是我家的宗親,他輩分高,那時已兒孫滿堂。他是我上小學時的美術(shù)老師。記得他教我們畫靜物時畫過一面紅旗,他把紅旗畫成迎風飄揚的樣子,很有動感。他還畫過一盞紅燈,就是現(xiàn)代京劇《紅燈記》里李玉和提著的那盞紅燈,雖然他畫的是孤零零的一盞紅燈,但是我卻看到了紅燈射出的光芒。
相鄰著李老師家的一戶也姓李,夫妻倆與我父母的年齡相仿,男的與我父親同在一個飯店里,也是白案師傅,他搟餛飩皮的手藝極好,搟的餛飩皮極薄極韌,人也特老實,特和善。他身材魁梧,但走路卻慢騰騰的,話語很少,性格平和,沒見過他喜,也沒見過他悲,不抽煙,不喝酒,不殺生,長年吃素,夫妻倆無兒無女。妻子在家鹵豆干賣,她鹵的豆干味道極其鮮美。這些年來,我常常想起這對夫妻,想起許多和他們一樣的人,感嘆他們平凡的人生,他們活得像一滴露珠,像一片落葉,像一片雪花,沒有喧囂,也不華麗,他們悄悄地來到這個世界上,又不留痕跡地悄悄走了。
有一戶人家每天在門口支一塊門板擺攤子,賣些針頭線腦的小物件。他家的人和事我?guī)缀醵加洸坏昧?,唯一能記住的一件事是他家的老母親,一位枯瘦的小腳老太太看木料的事。每天晚上睡覺前,老太太都在手腕上系一根繩索,繩索的另一頭系在窗外的兩根房梁上,這兩根房梁準備建房用。老太太怕這兩根房梁被盜,每天夜里醒來都抬抬手臂拉拉繩索,一直到她逝去,那根繩索還系在手腕上。
草巷口的中端有一座坐北朝南的大宅院,因為這座宅院曾經(jīng)的主人姓陶,人們稱之為“陶家大院”。我不知道陶家大院的來歷,也無法描繪出陶家大院昌盛時的全景。到我記事時,陶家大院已經(jīng)破敗了。其實說破敗并不準確,準確地說應該是一座破敗然而又正在興起的大院,當然,正在興起的大院全然沒有了舊時富貴人家的氣勢和神韻。陶家大院占地面積大,大得不能用籃球場或足球場來比擬,到我記事時,這座大院被政府征收了,區(qū)公所在院內(nèi)辦公,糧站和米廠也開設在大院內(nèi),院內(nèi)還有區(qū)公所的干部宿舍和糧站的職工家屬區(qū)。后來,區(qū)法庭也設在大院內(nèi),可見,陶家大院的規(guī)模之大。
草巷口里還有一座 “周家醬園”,這座宅院位于草市那塊空地的南邊,這是座沒有圍墻的極大的宅院,小時候我們?nèi)ネ嫠r常在里面迷路,里面的房屋成排,或縱或橫,院落套院落,房屋都是青磚小瓦建的。大人們說這里是醬園,但是我們沒在這里看到醬缸,也聞不到一絲半丁的醬醋味。那時候鎮(zhèn)上還有一家醬園,位于南大街,記得那家“王記醬園”里有醬缸,一排排的大醬缸多得數(shù)不過來,缸里總是醬乎乎的,師傅們圍著藍圍裙成天忙曬醬。天晴的時候早上把蓋缸的竹蓋子取下來,午后再蓋上去。我一直沒弄清周家醬園這里曾經(jīng)是醬園作坊,還是開醬園的周氏家族住在這里。
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期,石油工人在我們鎮(zhèn)勘探出了石油。一天,石油隊來報喜,他們開著幾輛“解放”卡車過來,每輛車的車廂里都站著一排排頭戴柳條帽的工人,他們敲鑼打鼓,揮舞彩旗,鳴放鞭炮。車隊一直開到區(qū)公所的大院里。草巷口這時候已經(jīng)變寬了。頭一年,區(qū)公所決定拆遷,拆了巷子北側(cè)的第一排房子。許多老鄰居搬走了,二姑家搬到北大街去建了新房,李老師家在巷子東端建了新房。
草巷口從此寬闊了,被人稱為東大街,路面更平整了,從頭到尾都鋪上了水泥路面。十字街口也被拆寬了,鋪上了水泥路面,被人稱為“圓盤路”。從東大街到西大街,包括南大街和北大街的路邊都豎起了電線桿,天色一黑路燈就亮了,光華燦若白晝。草市后來不知不覺地退隱了,再也沒有賣草和買草的人們,然而在我的心里這條街永遠不變,還是那條叫“草巷口”的巷道,一條買草和賣草人進進出出的喧囂而熱鬧的巷道。
作者簡介:李宜祥,安徽省天長市人,系天長市作協(xié)名譽主席。在《安徽文學》《邊疆文學》《作家天地》《短篇小說》等刊發(fā)表小說、散文等作品數(shù)十篇。
(責任編輯 葛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