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柄燁
內(nèi)容摘要:“興觀群怨”是孔子對于詩歌社會作用的高度總結,王夫之在前人偏重其社會功能的基礎上進行了全新的詮釋。即“興、觀、群、怨”各自發(fā)揮其規(guī)范作用,同時四者因“情”聯(lián)結作為一個文藝系統(tǒng)相互關聯(lián)影響,并通過詩作將詩人與讀者相互聯(lián)系,推動詩歌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
關鍵詞:“興觀群怨” 王夫之 情
“興觀群怨”出自《論語·陽貨》:“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1]自此“興觀群怨”綿延于中國古代文藝理論的發(fā)展脈絡經(jīng)久不衰。王夫之用博古通今的眼光對孔子的“興觀群怨”說進行了全新的解讀。蕭馳曾評價王夫之詩學理論:“自孔子出此語以來,響應者代不乏人,但以詮義之開拓、運用之廣泛而言,當首推船山。此一概念于船山詩學意義之重大,亦非比尋常?!盵2]
王夫之將“情”貫穿于“興、觀、群、怨”,在孔子注重“興觀群怨”于人性教化與社會交際的基礎上探討詩教的效果。同時,他還著眼于詩的審美活動,從“藝術接受”、“二次創(chuàng)作”的角度,系統(tǒng)的將詩人、作品和讀者聯(lián)系起來。三者在文藝活動中互相交染滲透,依存作用,是對“興觀群怨”學說的鼎新之探。
一.“興”新探
三國時期曹魏大臣何晏在《論語集解》中用“引譬連類”詮釋孔子所云:“詩可以興”,意指人們通過學詩可以展開聯(lián)想,從而培養(yǎng)因詩通悟的能力。宋代理學家朱熹針對這一觀點在其著作《論語集注》中提出:“感發(fā)志意”來詮解“興”。詩具有感物道情的特征,在朱熹看來,“興”是有感所發(fā)的善意,詩所感興的是愿人向善的寬宥之情,這與孔子所倡的仁愛善舉不謀而合。
王夫之在前人詮解的基礎上提出:“古人有興起之心而《詩》作,……后人于《詩》而遇其興起之心。”[3]可見此處對“興”應有兩方面解讀,對于詩人來說,進行創(chuàng)作前通過“觸感興發(fā)”、“因物生情”、“借景抒情”來獲得創(chuàng)作源泉;對于讀者,則從藝術欣賞的角度說明,詩作在讀者鑒賞過程中以“審美愉悅”來彰顯其文學價值。
他將“興”作為詩歌創(chuàng)作的關鍵,“以言起意,則言在而意無窮。以意求言,斯意長而言乃短。言已短矣,不如無言。故曰:‘詩言志,歌詠言。非志即為詩,言即為歌也?;蚩梢耘d,或不可以興,其樞機在此?!盵4]意指真正的詩不僅要抒發(fā)志向,還要蘊藉情感,以興感人才能觸動讀者。
詩人的創(chuàng)作靈感是因“情”而生,王夫之指明了“情”與“興”的緊密關系,然“情”因社會生活中的客體靈動而生?!皬膭?chuàng)作主體來講,社會生活是創(chuàng)作的源泉和基礎,藝術創(chuàng)作離不開客觀現(xiàn)實生活”[5],詩人在客觀的現(xiàn)實生活中動情因素的無疑是“感物道情”與“借景抒情”。王夫之于“感物道情”如五律詠物詩《雁字詩》[6]彰顯其個人氣節(jié)與情感;對于“借景抒情”王夫之認為:“夫景以情合,情以景生,初不相離,唯意所適。截分兩橛,則情不足與,而景非其景?!盵7]作詩時情與景是相生相依的,寄情于景,感發(fā)興懷;見景吁情,繪聲繪色。
二.“觀”新探
東漢鄭玄有“觀風俗之盛衰”,朱熹于“觀”為“考見得失”,旨在通過詩可以明國風,了習俗,探政治,體民情。
王夫之于“詩可以觀”有其言論“即其詞,審其風,核其政,知其世”[8],通過觀察詩詞來體察社會風氣,以此來審核當下政治是否清明,從而了解人世。這是對前人進行系統(tǒng)的概括總結,有傳承之意。另外,在此基礎上他說:“褒刺以立義,可以觀矣”[9]?!鞍塘⒘x”往往并不會讓觀者炳如觀火,在特定的歷史時期有時文人因統(tǒng)治階級政治因素難以直抒胸臆,不得已將情思隱匿于文辭匯藻中,待后人涵泳觀之。因此,“觀”要由表及里,追根溯源,這也體現(xiàn)了“詩可以觀”主要在于欣賞者推敲詩意的審美情趣。再者,從創(chuàng)作角度來看,詩人面對客觀的社會生活并不僅僅是單純的反應社會,在世俗經(jīng)歷有限的情況下,對古今實事要設身處地的觀照悟情,通人情,曉物理,貫古今,觀事態(tài)是“詩可以觀”的要義。
王夫之對于“詩可以觀”的疏譯于古人新探之處在于,他的“觀”雙標于創(chuàng)作者與欣賞者,詩人作為創(chuàng)作者對社會的洞察力要敏銳,讀者作為鑒賞者欣賞詩作時要見微知著,以明詩意??梢?,他對作者和欣賞者的審美創(chuàng)作能力與審美鑒賞能力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即詩人應設身處地,觀照悟情,通天下理,達古今情;欣賞者要精通詩意要理,明其緣由,杜絕膚淺認知。
三“群”新探
孔安國注“群”為“群居相切磋”,意指通過詩詞人們可以將自己的見解互通有無,以此互相砥礪進步獲得情感的共鳴。朱熹看“群”釋為“和而不流”?!抖Y記·中庸》中講“君子和而不流”即有道德的君子應是善于協(xié)調(diào)和順與他人之間的關系,但同時不忘初心秉承原則,不隨波逐流。張載在《張載集》中說:“群而思無邪”[10],即人們以詩會友交流思想時,應表真性情,有節(jié)操,有風度。
王夫之在《四書訓義》中說“出其情以相示,可以群矣”[11],即用真情實感以誠相待是人與人之間相互交流的前提;在《四書箋解》中有“得其溫柔正直之致則可以群”[12]。詩在社會歷史的各個時期都是以情感為紐帶,詩人在現(xiàn)實生活中積累審美經(jīng)驗,情到意濃深處時,群也??梢钥闯銮既f緒的情是詩可以群的基礎,而“得其溫柔正直之致”是群的應有之義。真正的群是情之所系,是方正不阿的貞善,是摒棄物欲橫流的審美無功利。
四.“怨”新探
孔安國注“怨刺上政”。通過詩可以批判社會現(xiàn)實。面對社會不公現(xiàn)象,詩人有責任和義務來指正昏君的暴政,以曲言隱喻的方式自下而上表達政治意見并通過詩來抒發(fā)內(nèi)心當中的憤懣怨埋之情。朱熹把怨解為“怨而不怒”,有節(jié)制的把握尺度,倡導溫柔敦厚的解怨。“孔子的‘詩可以怨一句應更接近于‘學《詩》以幫助了解不同社會角色的怨恨之情,從而相互理解之義,或‘學《詩》以紓解怨恨之情,‘怨應理解為‘解怨”[13]?!盾髯印ご舐云分校骸盀槿顺枷抡?,有諫而無訕,有亡而無疾,有怨而無怒”。意在當詩人逢不其時時,面對社會政治的不公要抒發(fā)怨意時,要恪守“發(fā)乎情止于禮”若失去了節(jié)制會喪失文學作品的藝術性。
王夫之對“詩可以怨”的探討頗具韻味,他說:“含其情而不盡于言,可以怨矣”[14]。往往銘深的怨意難以用寥寥數(shù)語明晰,所以詩人一般采用“借景抒情”與“托物言志”來間接抒發(fā)怨情,而不是直接將哀怨平鋪直敘。作者的怨情通過景物遞發(fā),囊括了詩作的藝術場,所以讀者便可以“得其悱惻纏綿之情則可以怨[15]”。嚴迪昌也曾評論王夫之的詩“唯其忠愛情深,纏綿悱惻,故別具一種楚騷嗣音風調(diào),讀之感人易悲”[16]。
“含其情而不盡于言”是從作者藝術創(chuàng)作論的角度談情,“得其悱惻纏綿之情”是從讀者藝術接受論的角度談情,二者相輔相成,互通有無。詩可以怨,重在其藝術表現(xiàn)方式,王夫之很欣賞內(nèi)斂含蓄、溫婉曲意的譏諷詩,直抒胸臆的怨往往次與委婉含蓄的怨。他從審美接受的角度來考量詩歌創(chuàng)作。雖是怨詩但卻有舍小我存大我的情懷,以隱晦譏怨的方式宣發(fā)善意,如《七歌》[17]抒發(fā)了內(nèi)心的憤懣同時含沙射影于社會政治;《初度日占》[18]借對前朝的留戀哀婉嘆怨人生的無限迷茫。
五.王夫之“攝興觀群怨于一爐”
宋明時期學界對于興觀群怨的理解尚未取得實質(zhì)性的突破,王夫之對于該學說的創(chuàng)新詮釋在于不拘泥孔子的古籍原典側重從審美的藝術角度對興觀群怨進行推敲。
首先,王夫之將“情”貫穿于“興、觀、群、怨”,在《四書訓義》中于“興觀群怨”的詮解為:“詩之泳游以體情,可以興矣;褒刺以立義,可以觀矣;出其情以相示,可以群矣;含其情而不盡于言,可以怨矣”[19]?!扒椤笔窃娫~創(chuàng)作的內(nèi)在動力,也作用于詩詞外部的社會效用。詩詞的認識功能、美育功能、實用功能、交流傳播功能等都依靠“情”得以發(fā)揮作用,而“情”是詩人和讀者對客觀的社會生活進行感性活動共同孕育而生。
興:兼容各種“情”的欲念傾向,是藝術創(chuàng)作中靈感思維的濫觴;怨:是一種情感態(tài)勢,通過批判褒貶來明晰義理以發(fā)“怨情”;觀和群:不是情感,但確是在詩學活動中因情而生的表征行為,即通過相互傳情達意以尋求審美共鳴,是從理性認識層面上升到感性的審美體驗。陳昭英對“興觀群怨”的詮解為:“‘興是主體的覺醒,‘觀是主體在覺醒后對‘對象世界(包括自然、社會、人生等等)的‘觀察(此時是采取‘旁觀者的態(tài)度);‘群和‘怨在同一層,是主體‘參與‘對象世界的兩種方式(此時采取的是‘參與者的角色),其中‘群是主體與對象世界之正面的、積極的、親和的關系,‘怨則是主體與對象世界之負面的、消極的、疏離的關系;‘群表現(xiàn)‘和諧,‘怨傳達‘批判?!盵20]這與王夫之于“興觀群怨”的見解不謀而合,體現(xiàn)了詩人在詩詞創(chuàng)作中主觀能動性作用。
其次,在詩學活動中,“興觀群怨”互為因果相得益彰。王夫之在《姜齋詩話》中說:“于所興可以觀,其興也深;于所觀而可興,其觀也審。以其群者而怨,怨愈不忘;以其怨者而群,群乃益摯。出于四情之外,以生起四情;游于四情之中,情無所窒。作者用一致之思,讀者各以其情而自得?!盵21]“四情”相互聯(lián)結成為一個系統(tǒng),并伴隨者讀者的欣賞活動相互作用。
詩人:藝術創(chuàng)作主體;讀者:藝術鑒賞主體,二者與詩作構成審美活動中的詩意系統(tǒng)。通過“四情”關系,不難看出,王夫之對于“興觀群怨”的見解上升到了審美的意識形態(tài),他說:“得其揚扢鼓舞之意則‘可以興,得其推見至隱之深則‘可以觀,得其溫柔正直之致則‘可以群,得其悱惻纏綿之情則‘可以怨?!盵22]心中感懷昂揚向上振奮鼓舞之意時,可以“興”;能夠探析體悟詩作含蓄蘊藉的情感時,可以“觀”;獲得溫柔正直的向善之意時,可以“群”;心中憤懣難以排解時,可以“怨”?!芭d、觀、群、怨”因“情”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使文學創(chuàng)作與文學鑒賞開源共進、相輔相成,因此詩人和讀者作為審美活動的創(chuàng)作者和鑒賞者便具有了同樣重要的美學地位。在審美活動中完整的詩意系統(tǒng)是由欣賞者通過作品這個物化的客體產(chǎn)物與詩人進行審美經(jīng)驗的相互溝通,從而達到一種審美自洽的藝術境界。
最后,王夫之探析“興觀群怨”的目的是“可以興觀群怨者即可以事君父,忠孝善惡之本,而歆于善惡以定其情,子臣之極致也?!盵23]從詩中悟“興觀群怨”無疑悟的是傳統(tǒng)道德中的倫理綱常,即忠孝君父,明辨善惡。“歆于善惡以定其情”,“情”應是有所規(guī)范的?!坝刹恍ふ咧?,而知情之不可無貞。無貞者,不恒也。由賢者之異,而知貞于情者怨而不傷,慕而不暱,誹而不以其矜氣,思而不以其私恩也?!盵24]情需含貞,沒有貞的情是無法長久的,賢人君子所感乃是向陽向善的情。
王夫之對孔子“興觀群怨”的鼎新之探為詩歌理論的革新做出了極大貢獻,從更綜合的視角對該學說進行詮解,“情”入乎其內(nèi),出乎其外于“興、觀、群、怨”,得以兼顧詩人和讀者的主體地位,為我們探尋詩歌奧秘理解詩歌意境提供了終南捷徑。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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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宋·朱熹:《論語集注》,北京:商務印書館,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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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王婧瑩:〈試論王夫之詩歌理論的革新〉,《青年與社會》第10期(2019年),頁233-234。
[7]鞏?。骸础芭d觀群怨”:實踐理性精神的文論維度呈現(xiàn)〉,《佳木斯職業(yè)學院學報》第08期(2019年),頁197-198。
注 釋
[1]楊伯峻:《論語譯注》(北京:中華書局,1980),頁185。
[2]蕭馳:《抒情傳統(tǒng)與中國思想——王夫之詩學發(fā)微》(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頁135-136。
[3]王夫之:《四書訓義》,《船山全書》第七冊(長沙:岳麓書社,1996),頁540。
[4]王夫之:《唐詩評選》,《船山全書》第十四冊(長沙:岳麓書社,1996),頁897。
[5]彭吉象:《藝術學概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頁299。
[6]《雁字詩》是王船山隱居中期寫下的一組五律詠物詩。在此詩中,王船山借鴻雁之節(jié)操,寫逸士之胸襟;托鴻雁之哀吟,吐亡國之憂憤;藉鴻雁之行序,冀民族之復興;取鴻程之艱難,嘆前途之多歧;擬鴻雁之遠征,申己志之堅貞。王船山的《雁字詩》寓意深刻,寄托遙遠。詩人筆下的鴻雁已非自然界的鴻雁,而是他的遺民情節(jié)的物質(zhì)載體和生動寫照。見鄧樂群:〈王船山雁字詩的遺民情節(jié)〉,《青海師范大學學報》第04期(2004 年),頁76。
[7]王夫之著,戴鴻森箋注:《姜齋詩話箋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頁76。
[8]王夫之:《詩廣傳》,《船山全書》第三冊(長沙:岳麓書社,1996),頁474。
[9]王夫之:《四書訓義》,《船山全書》第七冊,頁915。
[10]張載:《張載集》(北京:中華書局,1978),頁55。
[11]王夫之:《四書訓義》,《船山全書》第七冊,頁915。
[12]王夫之:《四書箋解》,《船山全書》第六冊(長沙:岳麓書社,1996),頁259。
[13]黃泳茵:〈“興觀群怨”之“怨”的初內(nèi)涵〉,《漢字文化》第24期(2019年),頁28-29。
[14]王夫之:《四書訓義》,《船山全書》第七冊,頁915。
[15]王夫之:《四書箋解》,《船山全書》第六冊,頁259。
[16]嚴迪昌:《清史詩》(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2),頁324。
[17]《七歌》:“洞庭翻波黿鼉吼,倒駕天風獨西走?;厥兹碎g鏡影非,下自黃童上白叟。鐵網(wǎng)罩空飛不得,修羅一絲蟠泥藕。嗚呼七歌兮孤身 孤,父母生我此發(fā)膚?!币娡醴蛑骸稇浀谩し哦派倭晡奈纳阶髌吒琛?,《船山全書》第十五冊(長沙:岳麓書社,1996),頁706。
[18]《初度日占》:“橫風斜雨掠荒邱,十五年來老楚囚。垂死病中魂一縷,迷離唯記漢家秋。一萬五千三百三,愁絲日日纏春蠶。天涯地窟知音絕,新翦牛衣對雨談?!币娡醴蛑骸冻醵热照肌罚洞饺珪返谑鍍裕ㄩL沙:岳麓書社,1996),頁315。
[19]王夫之:《四書訓義》,《船山全書》第七冊,頁915。
[20]陳昭英:〈孔子詩樂美學中的整體性概念〉,《江海學刊》第02期(2002年),頁131-137。
[21]王夫之:《姜齋詩話》,《船山全書》第十五冊(長沙:岳麓書社,1996),頁808。
[22]王夫之:《四書箋解》,《船山全書》第六冊,頁259。
[23]王夫之:《四書訓義》,《船山全書》第七冊,頁915。
[24]王夫之:《詩廣傳》,《船山全書》第三冊,頁320-3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