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耀琨
內(nèi)容摘要:中國文學對日本文學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有著重要影響,中國歷史上一些著名的文學作品很早就隨著中日兩國間的人員往來傳播到日本,在日本也變得廣為人知,影響到諸多日本作家的創(chuàng)作。日本近代文豪芥川龍之介的部分作品,就深深受到我國東晉田園詩人陶淵明的影響,小說《河童》便是其中的代表。本文將通過分析《河童》與《桃花源記》兩部作品內(nèi)容的相似之處,結合作者的身平經(jīng)歷,探究《桃花源記》對《河童》的影響。
關鍵詞:芥川龍之介 陶淵明 《河童》 烏托邦文學
芥川龍之介是日本近代與夏目漱石、森鷗外齊名的著名作家,他的一生創(chuàng)作了相當多的作品,包括小說、評論、散文、游記等。他之所以能夠取得如此高的文學成就,與他自身豐厚的文學素養(yǎng)是分不開的,而芥川的文學素養(yǎng)很大一部分就是來自中國古典文學。芥川對中國古典文學有著很深的造詣,他自幼就飽讀《西游記》、《水滸傳》等中國古典名著,對陶淵明、白居易、王維等人的詩歌也極其喜愛。這些中國文人的詩文對芥川日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其中又以陶淵明的影響最甚。
陶淵明對芥川龍之介的影響,在芥川創(chuàng)作的漢詩作品中多有體現(xiàn)。芥川曾經(jīng)多次模仿作為田園詩人鼻祖的陶淵明的詩歌,如他散步時看見“桑葉郁郁蔥蔥,月華皎皎在地,很想口吟‘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1]。芥川現(xiàn)有三十四首漢詩存世,其中詠唱山水田園的詩就占有十八首,而其中大多數(shù)都可以看見陶淵明詩的身影。如芥川在1912年12月30日在給友人小野八重三郎的信中就寫道“幽興一夜書帷下,靜讀陶詩落燭花”;在1913年12月9日給淺野三千三的信中作詩云“月到紙窗梅影上,陶詩讀罷道心情”;在1915年10月11日給井川恭的信中又作詩道“閑情飲酒不知愁,世事拋來無所求。笑見東籬黃菊花,一生心事淡于秋”。前兩句詩中,芥川都直言自己在讀“陶詩”,足見他對陶淵明詩歌的喜愛。而在第三首詩中,我們則可以看出陶淵明名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影子。不僅在芥川的漢詩中,在芥川所創(chuàng)作的小說、隨筆中,也有多處可見陶淵明文學的身影。下面筆者就將探討陶淵明的著名散文《桃花源記》對芥川的代表性小說《河童》的影響。
一.烏托邦文學的代表:《河童》和《桃花源記》
《河童》是芥川龍之介于1927年發(fā)表在綜合雜志《改造》上的一篇短篇小說,也是芥川晚年的代表作之一。小說以瘋子23號敘述的方式展開:3年前,瘋子在一次登山時迷了路,偶然遇見了一只河童,在追趕河童的過程中,自己一不小心落入了一個洞穴,醒來時已經(jīng)處在一個與人類世界相隔的河童國了。在河童國中,他見識到了種種不可思議的事情,如每位河童在即將出生之際,有權決定是否降生,如果拒絕,那么流產(chǎn)就是合法的。由于科技的進步,許多新機器被發(fā)明出來,這導致許多河童失業(yè),資本家因此促使國家通過了一項名為職工屠宰法的法律,依照此條法律,吃掉失業(yè)的河童是合法的,而被吃的河童卻還感激國家為他們解決了餓死和自殺的麻煩。河童社會還鼓勵身體機能完好的河童與身體有缺陷的河童相結婚,以此達到消滅全河童體內(nèi)的不良因子,實現(xiàn)河童國的繁榮這一目的。在見識到這種種與人類社會價值觀完全相反的社會現(xiàn)象之后,瘋子23號最終感到難以理解而選擇離開河童國??墒腔氐饺祟惿鐣?,他卻發(fā)現(xiàn)人類社會相較河童社會更加的陰暗、丑惡,于是轉而又想逃回河童國,卻以失敗告終,并且被當作精神病人抓了起來。
《桃花源記》作為我國東晉時期的著名田園詩人陶淵明的代表性散文,被我們所熟知。其講述了一位漁人意外發(fā)現(xiàn)桃花源,在桃花源中小住之后離開,但再尋無果的故事。
從世界文學的范圍來看,《河童》和《桃花源記》都描繪了一個同現(xiàn)實世界不同的異世界,都屬于烏托邦文學的范疇。“烏托邦”一詞起源于16世紀英國人文主義作家莫爾的作品《烏托邦》(1516),起初是“虛構的理想國度”的意思,《烏托邦》也成為烏托邦文學的開端。在這之后,烏托邦文學的范圍進一步擴大,對于烏托邦文學的定義,世界上不同的學者也產(chǎn)生了不同的看法。我國學者曾桂娥(2015)在總結研究前人觀點后指出:“它(烏托邦文學)既包括描繪更美好世界的優(yōu)托邦作品,也包括令人唯恐避之不及之社會的歹托邦作品……在內(nèi)容上,烏托邦作品一般兩旗并舉,有‘破有‘立,以虛構社會為參照物,對現(xiàn)實社會進行諷刺和批判”[2]。在《桃花源記》中,作者描繪了一個完全優(yōu)于現(xiàn)實人類社會的理想國度,屬于“優(yōu)托邦文學”的范疇。而《河童》中所描繪的河童社會,則存在著許多和現(xiàn)實社會一樣的黑暗、腐爛之處,并不是陶淵明在《桃花源記》中所想象出的那樣一個理想國式的大同社會,可以歸入到“歹托邦文學”的范疇。但是,從總體上來看,河童社會仍是一個比人類社會更加歡樂、明快的社會,這也是為什么小說里的主人公回到現(xiàn)實社會、看到了現(xiàn)實社會的種種黑暗之處后,想要再次回到河童國的原因。另一方面,不管是“桃花源”還是“河童國”,作者都意在通過描寫“異世界”來實現(xiàn)對現(xiàn)實世界的諷刺和批判。所以,這兩部作品都具有典型的“烏托邦文學”的基本特征,我們可以將其共同歸入到烏托邦文學的范圍內(nèi)進行討論。
二.《河童》與《桃花源記》之比較
陶淵明作為我國山水田園詩人的鼻祖,一生留下了許多優(yōu)美的詩文,并且其詩文很早就傳播到日本?,F(xiàn)在學界一般觀點認為,陶淵明的詩文最早傳入日本是在奈良時代,奈良時代初期的著名歌人山上憶良作有《貧窮問答歌》,一些日本學者指出其是受陶淵明《詠貧士》七首的影響而創(chuàng)作的。不過,也有一些學者對此表示質疑,因為山上憶良在中國生活過,具有較深的漢文學素養(yǎng),《貧窮問答歌》也許是他自創(chuàng)。平安時期藤原佐世編纂有《日本國見在書目錄》(891),記載了當時傳世的中國典籍作品,根據(jù)其記載,當時有《陶潛集》十卷流傳于世,所以,陶淵明的詩文最晚也應該在9世紀末傳入日本了。《桃花源記》作為陶淵明的名篇,想必更是受到了眾多日本文人的關注。既然芥川自幼就對包括陶淵明詩文在內(nèi)的中國古典文學喜愛有加,在芥川的漢詩、小說、隨筆中隨處可見陶淵明的影響,那么他創(chuàng)作的這篇《河童》是否也受到了《桃花源記》的影響呢?下面將通過分析兩部作品中的相似之處,來探討這種關系。
1.沿溪逆行:追尋生命起源
在《桃花源記》中,桃花源是怎樣被漁人發(fā)現(xiàn)的呢?文中寫道:“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其中“緣”解釋為“沿著、順著”的意思,可知漁人是駕駛漁船沿著河流前行,忽然見到了桃花林,后感到十分驚奇,進一步駛船沿河流前行,直到追溯到溪水發(fā)源之地,看見了一小山有口,舍船而入,才到達桃花源的世界。在《河童》中,瘋子23號是在攀登穗高山時遇見河童進而進入河童國的,文中寫道:“大家知道,爬高穗山只能沿著梓川河溯流而上”[3],即登山的唯一方法也是沿著河流溯流而行。
由此可見,在兩個故事中,主人公都是沿著河流逆流而上之后找到了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入口的。逆流而上即溯洄,意為逆著河流向上游走,筆者認為,陶淵明和芥川想通過設置這一沿溪逆行的情節(jié)表達這樣一層寓意:沿著河流逆流而上的這種行為,象征著追根溯源的意思,是對個人、甚至是全體人類誕生之根源的一種探索。陶淵明生活的東晉末期,國家戰(zhàn)亂不斷,百姓生活苦不堪言。同樣,芥川也是在感受到現(xiàn)實社會的種種危機之下創(chuàng)作了《河童》的。相比于現(xiàn)在這樣一個戰(zhàn)爭不斷、充滿危機的社會,人類誕生之初的那個的社會才是一個沒有戰(zhàn)亂、理想美好的社會。陶淵明或許正是懷著這樣的想法設置了這樣的故事情節(jié),而這一情節(jié)的設置也影響到了芥川,被想表達同樣思想的芥川在《河童》中所采用。
2.洞穴穿行:獲得新生途徑
與此類似的還有“洞穴”這一意象。在兩個故事中,“洞穴”都成了連接人類世界與異世界的通道。
在《桃花源記》中,漁夫在看見小山的洞口之后,舍船進入,穿過狹窄陰暗的洞穴,才進入了桃花源,文中寫道:“便舍船,從口入。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shù)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在《河童》中,瘋子23號也是通過“洞穴”這一通道,進入河童國的:“可是,我不知道那兒有一個洞,我的指尖剛碰到河童滑溜溜的后背,突然一頭栽進了黑暗之中”,待醒來時,23號已身在河童國。
在中國古代的道教思想中,洞穴信仰極為興盛。《淮南子》中說:
洞同天地,渾沌為樸,未造而成物,謂之太一。同出于一,所為各異,……稽古太初,人生于無,形于有。有形而制于物。能反其所生,若未有形,謂之真人。真人者,未始分于太一者也。
由此可見,在道教思想中,洞穴是一個具有神奇魔力的地方,如果修道之人進入了洞穴,就可以“通天地”、“反其所生”、并且回到“太一”世界,這就表明修道之人可以通過洞穴進入到永恒的仙界。陶淵明所生活的東晉時代,正是魏晉玄學逐漸取代兩漢經(jīng)學,成為社會主導思想的時期,道教思想在此時得到了廣泛的傳播,逐漸增強了影響力。陶淵明很有可能是受到了道教思想的影響,同樣認為洞穴具有通往仙界的功能,所以才在《桃花源記》中設置了漁人穿過洞穴,到達桃花源這一“仙界”的情節(jié)。
在芥川龍之介的諸多代表作品中,我們也都可以很明顯地見到道教思想的影響,例如《杜子春》、《黃粱夢》和《仙人》等,道教的“神仙”、“無為”、“福禍相依”等思想在這些作品中得到了生動的演繹。自幼熟讀中國古典文學,本就對中國古典文化有深入了解的芥川,在讀過《桃花源記》后,應該不難體會到陶淵明在故事中設置穿行洞穴進入桃源這一細節(jié)的深意。因此在創(chuàng)作《河童》時,芥川同樣也受其影響,設置了“我”通過“洞穴”進入河童國的類似情節(jié),用來表達道教中的“穿過洞穴,進入‘神仙世界”這一寓意。
3.夢鄉(xiāng)終逝:難逃現(xiàn)實世界
在《河童》以及《桃花源記》中,兩位主人公最終都離開了異世界,但是當他們因為種種原因想要再次回到身為理想之地的異世界時,卻都以失敗告終。
在《河童》中,“我”在即將離開河童國之際,老河童看著執(zhí)意要離開的瘋子23號好意提醒道:“不過我要事先說好,出去了就不要后悔[4]?!笨苫氐饺祟惿鐣螅?3號感受到了人類社會的比河童國還要陰暗的方方面面,他還是后悔了,想要返回河童國,那個對他來說真正可以稱得上是故鄉(xiāng)的地方。但是,在悄悄展開行動時卻被警察發(fā)現(xiàn),并被當做精神病人送進了精神病院,并最終再也沒能回到河童國。
在《桃花源記》中,漁人在離開桃花源后將桃花源人“不足為外人道也”的告誡拋之腦后,不僅“處處志之”,為了自己的個人私利還帶來太守等人一起尋找桃花源,但不論是這些人還是后來的高尚之士,終究還是沒有哪一人能再找到那個桃花源了。
聯(lián)想到陶淵明在創(chuàng)作《桃花源記》和芥川龍之介在創(chuàng)作《河童》時的動機,兩人都是出于對現(xiàn)實世界的不滿而創(chuàng)作了各自的烏托邦文學作品的?!短一ㄔ从洝穭?chuàng)作的時間為永初二年(421),就在前一年,南朝劉裕殺害舊主而篡位。在這一事件發(fā)生后,本就對劉裕政權極度不滿的陶淵明,更加加深了對現(xiàn)實世界的憎恨,面對著現(xiàn)實中這樣一個軍閥連年混戰(zhàn),賦稅徭役繁重,人民生活苦不堪言的現(xiàn)實社會,陶淵明只好在自己的作品中塑造了一個與污濁世界相對立的美好世界,以寄托自己的政治理想和美好愿望。芥川創(chuàng)作《河童》時也正值晚年,此時的他也正面臨著個人和社會的雙重壓力。個人層面,就在河童發(fā)表的前兩個月,即昭和二年的一月四日,芥川的姐姐家里突然失火,姐姐的丈夫因為被懷疑為了騙取保險而放火,于兩天后臥軌自殺。姐夫的突然離去,使芥川此后不僅要為姐姐一家的善后事宜奔走操勞,還要辛苦養(yǎng)活自己的家庭,芥川不得不面臨精神上和經(jīng)濟上的雙重壓力。另一方面,芥川此時的身體狀況也在不斷惡化,從大正十五年(1926)一月起,芥川就不斷被腸胃問題、精神衰弱、失眠等疾病所折磨著,肉體上的衰弱造成了他精神上的煩悶,大大消減了他的創(chuàng)作欲望,進一步使他的生活欲減退,產(chǎn)生了厭世的情緒。社會層面,一九二三年關東爆發(fā)了大地震,此后日本政府對各種革命組織進行血腥鎮(zhèn)壓。一九二七年一月,又因“震災票據(jù)”這一導火索在全日本爆發(fā)了一場嚴重的金融危機,軍國主義借此機會迅速發(fā)展壯大,這一切都使芥川對現(xiàn)實社會充滿絕望。于是他也像陶淵明一樣,將自己的情感寄托于文學作品中,通過描寫河童國這樣一個虛構的社會,來表達對現(xiàn)實世界的諷刺和不滿。
雖然想象中的那個異世界相較于現(xiàn)實人類世界是更加美好的,但是其終究只是一種幻想,放下手中的筆之后,陶淵明面對的還是這戰(zhàn)亂不斷、民不聊生的社會,芥川也同樣面對的是這樣一個充滿矛盾與危機,讓人倍感不安的現(xiàn)實社會。陶淵明和芥川通過在故事中設置主人公想再回異世界而未果的結局,表達了自己面對黑暗社會現(xiàn)實的無助與無奈,也在提醒著人們放棄幻想、面對現(xiàn)實。
本文通過比較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和芥川龍之介的《河童》這兩部烏托邦文學作品,基于兩部作品中的一些值得推敲的相似點,并結合陶淵明和芥川龍之介個人的人生經(jīng)歷,來探究《桃花源記》對《河童》的影響。
通過以上論述,我們可以看出,這兩部作品不論是在故事情節(jié)的設置上還是在深層隱藏含義上都存在著許多相似之處,《河童》的創(chuàng)作極有可能受到了《桃花源記》的影響。
注 釋
[1]林少華,張云多,侯為譯:《芥川龍之介全集》第5卷,山東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23頁。
[2]曾桂娥:作為“社會夢想”的烏托邦文學——以美國烏托邦文學為例,上海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6期62-72頁。
[3]揭俠,林少華,劉立善譯:《芥川龍之介全集》第2卷,山東文藝出版社2005年版,第653頁。
[4]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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