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陽腔傳統(tǒng)劇目中，傳奇劇目數(shù)量眾多，題材廣泛。它作為一種改編劇，既保留了原著某些痕跡，也具有青陽腔藝術(shù)的特點，雅俗共賞，兼具文學性和藝術(shù)性。

江西青陽腔傳統(tǒng)劇目中，除目連戲、三國戲、征東傳、封神傳、岳飛戲、水滸戲等弋陽諸腔傳統(tǒng)大戲外，其他二十多種大戲如《琵琶記》《白兔記》《三元記》《尋親記》《金印記》《彩樓記》《瓦盆記》《十義記》《忠義殿》《三積德》《金鎖記》《紅梅記》《百花記》《躍鯉記》《雙杯記》《香毬記》《吐絨記》《投唐記》《綠袍記》《雙麒麟》《鸚鵡盞》《蝴蝶夢》《八百秋》《百忍圖》，以及《姐妹拜月》《逼嫁雕窗》《槐蔭會》《采桑試妻》《東方朔偷桃》《班超勸農(nóng)》《雪夜訪普》《茂叔觀蓮》《梁灝夸才》《金盆撈月》《王道士捉妖》《貴妃醉酒》《太白游園》《偷詞·成婚·夜等·追舟》《藍關(guān)·走雪·度叔》《結(jié)掌·吊打·覆水》等皆源于宋元南戲、北雜劇及明人傳奇作品，可統(tǒng)稱其為傳奇戲。

這些傳奇劇目數(shù)量眾多，題材廣泛。作為一種改編劇，其臺本既保留了原著某些痕跡，也具有青陽腔藝術(shù)的特點，從而取長補短、交相輝映，形成青陽腔獨有的傳奇戲改編藝術(shù)。

削繁就簡? 視需調(diào)整

青陽腔本傳奇戲往往根據(jù)需要調(diào)整場次關(guān)目?！杜糜洝犯木幾栽┟鞒醺邉t誠所作南戲《琵琶記》，但高則誠本凡42出，而青陽腔本只有14出，刪去了一些文人氣息較濃的出目后，劇本顯得更加簡潔精練，適合民間舞臺演出。《金印記》（又名《黃金印》）改編自明代同名傳奇，但明本凡4卷42出，而青陽腔本只有23出，原著中“季子推命”“刺股讀書”“商鞅點兵”“仲子賞月”等情節(jié)場次或被刪去，或一筆帶過?！都t梅記》（又名《紅梅閣》）改編自明代周朝俊《紅梅記》，但明本《紅梅記》凡2卷34出，而青陽腔本只有20出，原著中與李慧娘遇害及復仇關(guān)聯(lián)不大的虜變、宮廷紛爭，以及裴禹、盧昭容婚戀離合戲被壓縮精簡?！峨p杯記》（又名《贈玉杯》）明本2卷36出，青陽腔本僅24出?！度洝罚ㄓ置度弧罚┣嚓柷槐?3出，明本則長達2卷38出。

青陽腔本傳奇戲并非一味壓縮情節(jié)和場次，而是保留原著精華出目，如《琵琶記》中“南山別”“剪發(fā)賣發(fā)”“描容尋夫”“思鄉(xiāng)”“遠寄”“掃松”“書館相會”，《白兔記》中“掃地”“看瓜”“磨房會”，《尋親記》中“飯店”“茶坊”，《金印記》中“賣釵”“不利空回”“南樓”“封贈團圓”，《十義記》中“割容”“投莊”“父子相逢”，《彩樓記》中“祭灶”“木蘭寺”“辨蹤”，《三元記》中“觀畫”“吊孝”“教子”，《寶劍記》中“奏本”“送劍”“野豬林”“夜奔”等皆被保留下來，而將文人氣息濃郁的婚戀離合情節(jié)和抒情唱段精簡壓縮或刪除。

在此基礎(chǔ)上，青陽腔本傳奇戲大量增加了科諢戲弄關(guān)目，如《琵琶記》中“剪發(fā)賣發(fā)”“馬騙”，《金印記》中“唐二別妻”，《紅梅記》中“算命”，《白兔記》中“撒帳”“扭棍”，《百忍圖》中“王發(fā)賣魚”，《尋親記》《雙杯記》《忠義殿》中“分監(jiān)”，《蝴蝶夢》中“花子會”，《綠袍記》中“遇桃”“下書”，《瓦盆記》中“架渡”“攻書”，《十義記》中“抱子”，《金牌詔》中“造戰(zhàn)袍”，《鸚鵡盞》中“上學”“打葡萄”，《彩樓記》中“偷店”“罵相”，《三元記》中“鬧學”等。青陽腔《琵琶記》之“馬騙”改編自高則誠本之“拐兒紿誤”，但原出僅數(shù)百字，改編后長達4700余字；又南戲《白兔記》中劉李成親一出曲詞短小平庸，青陽腔本卻敷演出一大段活潑風趣、極富民俗風情的“撒帳”曲詞。

當然，這種結(jié)構(gòu)改造也有不夠成熟和過于粗糙處。如青陽腔《琵琶記》（湖口殷武煥1983年抄本）對塑造劇中人物形象最為出彩的經(jīng)典出目如“臨妝感嘆”“勉食姑嫜”“糟糠自厭”“羅裙包土”“丹陛陳請”“琴訴荷池”“中秋望月”等不載，或通過劇中人之口一筆帶過，這對劇中人物思想性格的整體呈現(xiàn)有所損害。

改造語言? 雅俗共賞

因明代文人本傳奇用典過多，曲詞晦澀深奧，青陽腔藝人在改編傳奇本時，多學習弋陽腔“錯用鄉(xiāng)語”的聲腔特色，改造劇本語言和內(nèi)容，改用白口說白，并大量吸納方言俚語，又刪去眾多典故，從而將文人色彩強烈的傳奇本改編成極具地域風情的青陽腔劇目，以適應民間觀眾的審美喜好和趣味。但這種對唱白語言的改編又是有限度的，保留了一些必要的典故和集唐詩，也保留了曲牌和諸多典雅曲詞，并通過抒情氣息濃郁的滾調(diào)反復渲染，使劇中人物情緒得到充分表露。

其中，滾調(diào)是青陽腔藝術(shù)區(qū)別于其他聲腔劇種的重要特征，也是青陽腔對戲曲藝術(shù)發(fā)展的最大貢獻之一。作為弋陽諸腔的一種，青陽腔繼承了弋陽腔可以“改調(diào)歌之”的聲腔特色，又“極大地發(fā)展了弋陽腔的‘滾唱形式，形成了一種非常完備的‘滾調(diào)體系”。其結(jié)構(gòu)是將原曲牌破開，在曲首、曲中和曲尾增加五言、七言式的通俗詩句或三言、四言對偶句的唱詞。唱詞“有散文，有韻文，也有韻散結(jié)合，不拘韻律，不拘句式，明白如話，有時也出現(xiàn)整齊有韻的說唱體七言唱詞”。滾調(diào)“長于敘事，詞情多于聲情，它是從曲牌音樂內(nèi)部破殼而出的一種韻散結(jié)合、腔滾結(jié)合的新式歌唱方法”，其詞句“多加于聲情激越之處，想見歌時，必累累如貫珠然，因有滾調(diào)之目”。這種抒情色彩強烈和韻味雋永的詩意語言的加入，不僅有利于充分表達劇中人物彼時的思想感情和烘托其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而且使語言雅俗共賞。如湖口青陽腔《金印記》（湖口崔錦泰1983年抄本）第21出“拜月”中蘇秦妻周氏唱詞：

（唱）年年此日是中秋，家家賞月在高樓。歌管樓臺聲聲拜，秋千院落夜沉沉。誰家不去擺酒宴？誤華筵，終日里悶沉沉，未知何日重相見？悔卻當初未下機，思前想后悔是遲。夫嚇！你本是男子漢大丈夫，怎比我女流之輩見識淺、見識低，說出一句話，悔又悔不轉(zhuǎn)，退又退不回。我只得自思自想，我便自埋怨。曾記命小蓮到街房占卦，問我夫幾時回來？那先生說道，初三初四不回，十五十六有書信回來。今乃中秋佳節(jié)，月光到了半天，慢道人來，就是書信杳無半張紙。從今莫信文王卦，莫到神前去抽簽。簽與卦、卦與簽，簽卦下會靈驗，好叫我卜損金錢、蘇郎未回。（下）

該出戲在明傳奇《金印記》（中華書局1985年版）中名為《焚香保夫》，對應曲牌分別為【清江引】【二犯朝天子】。但原曲為四重唱正體，湖口青陽腔本將其變?yōu)閱沃爻凅w，并以正板和二流加滾的方式進行演唱?！胺驀槪∧惚臼悄凶訚h大丈夫……”后即為滾調(diào)形式，對原曲意作通俗解釋和進一步引申，使劇中人物思想感情得到暢快淋漓地宣泄。經(jīng)過壓縮和加滾改調(diào)，青陽腔本省去了原曲中焚香禱告的情節(jié)，以及大量堆疊的對月傷懷、聽蟲鳴感凄楚、見秋景嘆凋零等晦澀深雅的文人曲詞，增加運用平白如話的地方口語及與算命有關(guān)的諺語民俗，以符合民間觀眾的欣賞趣味，且與劇中人物的農(nóng)婦身份相適應。但其又不故作粗淺庸俗之語，損壞整出戲的感傷基調(diào)，而是另起爐灶，將中秋之夜農(nóng)家婦人思夫而又怨嗟、堅忍而又憤恨難平的復雜心境很好地表現(xiàn)出來。原曲中契合人物身份心理、親切而不失韻味的集唐詩和羨嘆嫦娥的典故得到保留。改編后的曲詞淺近本色，俗而不失雅，冷熱相調(diào)，頗能調(diào)動戲場、打動人心，更適合舞臺演出需要和民間觀眾的審美口味。

當然，青陽腔劇目的某些曲詞文人化色彩還是非常濃郁的，如湖口青陽腔《香毬記》（又作《香裘記》《香逑記》，湖口曹梅卿1980年抄本）“小釣”一出中姜碧所唱【江頭金桂】：

獨坐江邊垂釣，乘槎泛海潮。憶昔有子牙垂釣，渭水游遨。文王訪賢親來到，到夢兆飛熊輔周朝。欲圖榮耀，且把詩書溫飽。青史名標，不負先賢訓教高?！?/p>

此曲為正體結(jié)構(gòu)，未加滾改調(diào)，通篇用典，句句用韻，文辭俊雅，溫雅秀士的形象躍然紙上，顯然為文人語言。值得注意的是，此劇與《四友記》（有《茂叔觀蓮》單折）、《雙杯記》、《吐絨記》、《孝義記》（有《閔損推車》單折）、《投唐記》和《綠袍記》等皆為青陽腔罕見的珍本，改編自明代金懷玉《香毬記》傳奇。此劇被明代呂天成《曲品》和祁彪佳《遠山堂曲品》著錄，并對其內(nèi)容略有提及。

據(jù)《曲品》載：“《香毬》：江秘事，亦有趣。狀敗家子處，堪警俗。詞則不足道也?！薄哆h山堂曲品》則云：“《香毬記》：江子以把釣誤入徐舟，徐夫人忽有婚姻之約，老婦粗率，一何至此！記中備江秩之狀，堪為敗家子下一針砭?！倍穼Α断銡掠洝穭∏榈挠涊d詳略不同，但均言及敷演敗家子事。董康《曲?？偰刻嵋返惹宕鷦∧课墨I則未載其劇目簡介，金懷玉本似在清中葉便已不存?，F(xiàn)今除江西及安徽等地青陽腔外，未見其他劇種對其有搬演記載。這在爭相移植改編明清傳奇劇目的戲曲百花園中是罕見的。再者，此劇青陽腔本人物吟唱典雅深婉之曲，似比其他青陽腔傳奇改編戲保存了更多明本原貌，而其說白又還是極具地方化的方言白口。

所以，從一定意義上說，青陽腔傳奇劇的語言是宜俗則俗、宜雅則雅，從而做到雅俗共賞，兼具文學性和藝術(shù)性，故萬葉等學者將其與昆曲文人傳奇并稱為“民間傳奇”。

當然，青陽腔傳奇戲的改編不僅限于對場次結(jié)構(gòu)和語言藝術(shù)的改編，也包括將傳奇本的文人思想改造為鄉(xiāng)間百姓思想。如青陽腔《琵琶記》具有更多普通家庭離合悲歡和思親念夫的故事特征，沖淡了原著中動人心魄的悲劇性和批判重婚負妻的現(xiàn)實意義。青陽腔《白兔記》也缺少原著中李三娘寧死“不更二夫”的悲劇氛圍，更讓人記住的是“撒帳”中輕松歡快的民歌小調(diào)和“扭棍”中“三娘你好差”等夫妻嬉笑怒罵之語，這顯然是傳奇改編者對原著崇高和形而上的思想主題加以“俗化”的結(jié)果，正是這種民間化、世俗化，才使得這些古老傳奇劇目被歷代民間觀眾喜愛，從而流傳至今。

蔣國江，江西省文化和旅游研究院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