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奧古斯塔·布瓦西耶編 譯/韋思銘

（1832 年1 月15 日）

每次的課都越來越令我著迷，它們總是變化多樣、充滿活力。今天的課①比任何一次課都好。他讓瓦列里婭演奏巴赫的賦格曲，并以此向我們展示了令人驚嘆的音樂深度。他從理性和微妙感覺的新原則出發(fā)，以罕見的清晰和優(yōu)雅進行了精準而明確的表述。在語言上，他是一位詩人，他用最鮮艷的色彩使最枯燥乏味的主題煥發(fā)新生。今天的課讓我印象深刻，以至于我記下了它，且記憶猶新。瓦列里婭給他演奏了卡爾克布雷納的作品，他為作品注入了原譜所缺少的靈感和生命力。這節(jié)課持續(xù)了大約兩個小時。

（1832 年1 月20 日）

有時李斯特有些難過，但很快又會變得興奮起來，這是可以理解的，畢竟我們每個人都有過這樣的情緒變化。我們之間就像是久別重逢的老友，所有這一切都是因為從事藝術(shù)的我們之間彼此理解，盡管我們和藝術(shù)家之間有著云泥之別。他很樂意來我們這里，他拒絕在大眾面前演奏，但在我們面前卻可以充滿靈感地演奏，因為我們尊重他的才華，而他也珍惜與我們的深厚友誼。天生的自豪感和對自己能力的清晰認知，使他對這個世界產(chǎn)生了反感。這個人獨具匠心、博學(xué)多才、機智自信，他是一位優(yōu)秀的導(dǎo)師，在沒有任何常規(guī)幫助的情況下所取得的成就令人驚嘆！他思維發(fā)達，習(xí)慣深入分析，有個性的同時也很虔誠—一切都是他與生俱來的。但是不安的精神使其身體疲憊，看到這個可憐的年輕人臉色蒼白，我感到很難過。他通常是很內(nèi)斂冷靜的，但昨天他變得很活躍，這非常有趣。②一開始我們聊了很久，然后我趁其不注意悄悄地打開了鋼琴蓋，因為他必須自愿坐在鋼琴前，沒有任何人能強迫他，只要我觸及他的這一點，我們就聽不到音樂了。在他極度的禮貌之下，隱藏著一種不屈不撓的意志和異常敏銳的接納能力。

昨天，他開始嘗試與瓦列里婭一起演奏四手聯(lián)彈《序曲》，瓦列里婭幾乎跟不上他—普通人的奔跑能跟上颶風(fēng)的速度嗎？但是他是如此的可愛，他停了好幾次并給出了建議。然后我們談到了韋伯、貝多芬和羅西尼，他興奮起來，便坐在鋼琴旁，演奏了歌劇、交響樂和其他各種作品的鋼琴片段后，向我們介紹了二十部杰作。他像音樂之神阿波羅一樣演奏，異常精彩、令人興奮，沒有人能像他那樣深刻地理解音樂的本質(zhì)。在他的手指下，鋼琴的聲音聽起來很不尋常，沒有人擁有如此強烈和精湛的表現(xiàn)力。他的每一句旋律都讓你感動到流淚，深入到你的內(nèi)心深處，并讓你擁有非凡的力量！但他也會讓你感到壓抑，讓你懷疑自己的才華。

午夜過后，我們分開了。這個時刻使我永生難忘。

（1832 年1 月21 日）

這個早晨非常完美，我們一直待到中午一點半，如果不是一個不速之客的出現(xiàn)，李斯特就會從頭到尾為我們演奏韋伯精彩的協(xié)奏曲，這使他去年在日內(nèi)瓦取得了巨大成功。這節(jié)課太棒了?、弁吡欣飲I連續(xù)三次演奏了莫謝萊斯的練習(xí)曲，以激動的表情彈奏出極富表現(xiàn)力的音樂，很明顯，她開始取得進步了。李斯特又向她介紹了所有自己鐘愛的作曲家，并演奏了韋伯、貝多芬、車爾尼、凱斯勒的作品。這個沉默寡言的人，這個厭世者（或者更確切地說，他的避世是或許為了不受阻礙地上課）珍惜我們的友誼，對我們很友善。從他身上學(xué)到的東西對我來說是非常有益的：開闊了視野，消除了偏見，我學(xué)到了上千種新東西，為了記住每節(jié)課的內(nèi)容，我認真地把它們記了下來。

（1832 年1 月）

我們的朋友李斯特即將去魯昂參加慈善音樂會，以此可以幫助窮人。在每年的最寒冷的這個時候選擇外出是不明智的，尤其是他現(xiàn)在的健康狀況很差。而他就為了做一件好事—這才是真正的慈善！

（1832 年1 月25 日）

李斯特對我們非常友好，這個內(nèi)向沉默寡言的年輕人向我們敞開了胸懷，展露出他的才華，這讓我們也很開心。經(jīng)過短暫的交談，他決定用音樂使自己興奮起來，坐到鋼琴旁，從頭到尾演奏了一場精彩的音樂會。

在聽李斯特的演奏時，我有一種特殊的感覺，沒有任何一個藝術(shù)家讓我產(chǎn)生過這樣的感覺：他不僅令人欽佩，而且令人愉悅著迷。他的手指有閃電般的速度，還有雷電般的力量；他激動地快速彈奏時，會使人無法呼吸。

李斯特很高興我們喜歡聽他的音樂，他的開心不亞于我們。他為我們演奏了一系列杰作，對貝多芬、韋伯、莫扎特、海頓的作品進行了分析，將它們相互比較和欣賞，以崇高的靈魂愛著它們，并讓它們煥發(fā)新生。毫無疑問，這個年輕人注定要超越藝術(shù)的界限。他的腦袋里充滿了許多有價值的知識和新鮮大膽的想法。這是一個天才，一個成為創(chuàng)造者的天才，沒有其他的可能。15歲時，李斯特寫了一部歌劇④，但還是略顯青澀的，那時的少年李斯特還不是神童李斯特，這部作品的失敗使他灰心喪氣，認為自己永遠不會被理解，他便封閉自己，遠離社會。我猜到了這一切，也從別人那里知道了一些，但他本人從未在我們面前提及。但是，我再次重申，這是個天才，有一天他將在同行中占據(jù)他應(yīng)有的位置，躋身頂尖！

（1832 年1 至2 月）

我們輪番討論政治、經(jīng)濟、宗教、教養(yǎng)和文學(xué)，但是我們更多的是傾聽，因為—李斯特是思想家。他告訴我，在自己還是孩子的時候，每天被迫讀書四個小時，這樣持續(xù)了三四年。他認為只要付出努力，每個人都能取得相同的結(jié)果，而且他沒有任何超自然的力量。⑤但在這一點上，他錯了。只要認識他的人就會知道他就是獨一無二的。

（1832 年1 至2 月）

當李斯特展示自己時，他會使所有人黯然失色，他像太陽一樣發(fā)光！這種天賦，或者更確切地說，這種能力，是一種奇跡！聽了他的聲音后，你會感到不知所措，他的音樂對我的靈魂影響太大。他讓我們演奏多種音階—八度音階、三度音階，運用所有手指彈顫音，這就是他平常的手指體操。他的智商無人能及，肌肉特別靈活結(jié)實，手小巧纖細，非常靈活，可以向任何方向彎曲。然而，它們的力量如此之大，以至于似乎可以將鍵盤砸得粉碎。他可以出色地運用聲音，無論樂器發(fā)出什么聲音，都會在他的手指下改變，變得美妙而柔和。他運用和操作這個工具，使其能夠表達自己的感受。這已不再是鋼琴，而是暴風(fēng)雨、祈禱、勝利的歌聲、歡樂的爆發(fā)、痛苦的向往，這不僅僅是詩歌，還是現(xiàn)代奧菲斯的無所不能，我很遺憾，他拒絕在公眾面前展示他的才能，這將會引起巨大的轟動！

有時，他會向我們朗讀他最喜歡的作家帕斯卡爾和夏多布里昂的作品節(jié)選，他將小說與音樂相提并論，并引導(dǎo)我們通過一種理解另一種。你相信他在尋找演奏張力時的戲劇性表達嗎？為了尋找各種情感，他去過醫(yī)院、精神病院和監(jiān)獄，深入思考和研究，就像一個深思熟慮的哲學(xué)家。如果有一天他公布了自己在心理學(xué)領(lǐng)域的成果，我也不會感到驚訝。

（1832 年2 月13 日）

傍晚，李斯特坐在鋼琴旁，想彈點我的什么東西。⑥我給了他自己的大型協(xié)奏曲—《狩獵》。這對他應(yīng)該是非常困難的，因為我還未把這部作品謄改得干凈清楚。但是，這位魔術(shù)師從頭到尾演奏得就像已經(jīng)事先一字不落地背下來了一樣，表現(xiàn)力、速度和靈巧感都完美無瑕。我很高興聽到了自己創(chuàng)作的旋律，竟然還是被這位擁有驚人才能的天才來詮釋的，你們想象不到我的快樂。并且，這位年輕的“俄耳甫斯”對我也很認可。他是如此真誠，遠離任何奉承，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是金子。這就是為什么當他說這首協(xié)奏曲是迄今為止在我的作品中看到的最好的一首時，我內(nèi)心的滿足感和自豪感溢于言表。他想重復(fù)演奏這些旋律，所以再次演奏并進一步夸贊這首作品。他說：“這個結(jié)果不是偶然的?！彼蒙衿娴氖种赣淇斓貍鬟f著他的見解，在這樣的表演下，我?guī)缀跽J不出我的音樂了。（全文完）

注 釋：

①參閱第七課。

②參閱1月19日的筆記：“與李斯特共度的夜晚”。

③參閱第九課。

④布瓦西耶說的是李斯特在1824至1825年寫的唯一一部歌劇，也就是13至14歲（而不是15歲）。1825年10月17日，以克拉里斯·德·弗洛里昂的小說為腳本的歌劇《唐·桑丘或愛情城堡》在巴黎大歌劇院的舞臺上演，這部作品只持續(xù)了三場演出，此后就再也沒有恢復(fù)。

⑤有很多證據(jù)表明李斯特在這方面有非凡的能力。布瓦西耶信中所記的這句話使我們對李斯特有了新的認識，這表明這位偉大的鋼琴家除了天生的才能之外，閱讀能力也讓人驚奇，這是他努力工作以發(fā)展自我意識的結(jié)果。

⑥參閱第十五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