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凌 俐

（三）追求鋼琴的人文藝術價值，奉獻鋼琴教育人生

20世紀是中國近代社會文化轉型及教育變革的大世紀，也是世界教育史上科學學科和人文學科日益分化的世紀。在教育救國、國欲強必先改造國民精神的思潮下，在如蔡元培、蕭友梅等一批具有時代精神的先覺者興辦教育的推動下，早期鋼琴教育家群體是最早在中西文化的教育背景和專業(yè)音樂教育精神滋養(yǎng)下成長起來的一批人文學科的藝術精英。在“真善美”人文精神的熏陶下，他們成長為精神獨立、思維開闊的不同于中國傳統舊學的近代學者。他們的鋼琴教育，在傳承鋼琴的藝術價值時，圍繞中國近現代文化變遷“重在立人”的深層主題，融入了“崇真、向善、美育”的近代人文精神。

他們的“崇真”體現在以“愛”為核心的三個層面。其一，真誠地熱愛音樂、勤奮習藝、追求鋼琴藝術高尚的精神境界。李翠貞說，“余學習鋼琴，十余年于茲矣，愈學愈覺音樂之奧妙，高深無底。雖每日練習六七小時，似尤不足，但對于精神之愉快，實非筆墨所能形容……如愿專心于音樂者則將來不僅能得一技之長，抑亦娛樂中極高尚之良伴也”?。青主評價李翠貞的演奏是“靈魂的演奏”“就在歐洲，我亦未曾見慣”?。將真情化于技藝，樸實真摯地表達鋼琴音樂的意境，是他們共同的藝術準則，亦在教學中潛移默化地塑造著學生的藝術觀念和品位。其二，以純粹的科學態(tài)度對待藝術，不懈探索鋼琴藝術的真諦。例如本文前述的，他們對鋼琴教學體系和音樂文化系統的、科學的探索。其三，真誠地熱愛祖國、熱愛教育事業(yè)。雖然他們的人生大多曲折坎坷，甚至遭遇不公正的對待，但始終保持赤子之心，終生奉獻鋼琴教育事業(yè)，不計個人得失，在學生身上傾注了全部的心血，愛之如子。李翠貞的“生于斯，作于斯，死于斯”?，李嘉祿的“沒有備好課，永遠不要跨進教室”?，是他們畢生的信念和信仰，他們是有教育情懷和用生命教學的一代。

他們的“向善”始發(fā)于職業(yè)道德和倫理覺悟，首先體現在對待鋼琴表演、教學，以及學術研究三者關系的認識上。早期鋼琴教育家群體多數首先以鋼琴家的身份現身于歷史舞臺，有著較為扎實的演奏功底，即使在從事教學之后，他們仍然堅持舞臺實踐。同時，他們具備全面的藝術修養(yǎng)，在教學實踐中緊密結合表演實踐，學術研究始于自發(fā)，通過不斷反思鋼琴演奏和教學的諸多問題，理論源于實踐又作用于實踐，以求真務實的態(tài)度使實踐、教學、學術研究三者的關系逐步進入良性循環(huán)。其次，他們的“善”體現在對教學實踐的鉆研上，也就是教師通過自身的責任心和能力在充分了解每一位學生特點后，因材施教，用科學的計劃、合理的教材搭配、豐富的教學手段、充分的備課立足課堂，引導學生領悟鋼琴藝術的真諦，發(fā)展音樂才能，找到適合自己的成才之路。而最為重要的“善”，是他們在鋼琴教學中，將體現中國傳統教育思想的，諸如有教無類、以德為先、因材施教和教學相長等教學理念的融入，形成了“先做人，再做藝術家”的教育思想和準則 。?

他們的“美育”是以在真與善的追求中形成的“美”的人品與審美為先導，在鋼琴教學中將藝術的審美性與“崇真”“向善”的人文精神相融合。學生從他們的演奏和教學中得到的是對藝術美的熏陶、人性美的激發(fā)、人格美的升華，真正實現了鋼琴藝術以“美”育人的價值目標。他們不僅培養(yǎng)出我國首批在國際比賽上獲獎的鋼琴家—周廣仁、顧圣嬰、劉詩昆和李名強等，也培養(yǎng)出了大量有較高藝術修養(yǎng)的音樂專業(yè)乃至跨學科的人才。在所有對早期鋼琴教育家群體的紀念和回憶文章中，無一例外充滿了學生發(fā)自真心的敬佩與感恩之情，感佩之余更多地談到傳承的信念，如丁善德之女丁柬諾（曾受教于夏國瓊和吳樂懿），在回憶夏國瓊的文中呼吁“必須尊重教育的傳承”?。而周廣仁在回憶丁善德先生的精神對其藝術生涯所給予的影響時說，“我繼承了丁先生的事業(yè)，也希望有更多的人來繼續(xù)我們共同的事業(yè)”。?這繼承的精神和追求是一種大美，是中國鋼琴教育前進的動力和希望，是早期鋼琴教育家群體留給我們最寶貴的精神財富。

二、我國早期鋼琴教育家群體鋼琴藝術實踐的歷史意義

“數千年來，人類在對意義的尋求中重新構筑了世界。在這個過程中，人類組建了家庭，家庭加入了群體，群體構成了文化，文化創(chuàng)造了文明，每一代人又反過來根據自己的教育而構型?！?評述早期鋼琴教育家群體的歷史意義，無法割裂他們與兩個“家庭”—中、西方鋼琴藝術的歷史淵源。他們是在中國文化語境之下、鋼琴藝術發(fā)展歷史中，出現的一個新興文化群體，既是中國鋼琴音樂文化的締造者和推動者，也是西方鋼琴藝術的繼承者、弘揚者和改造者。20世紀是現代鋼琴表演藝術發(fā)展的黃金時期，優(yōu)秀的鋼琴學派日益成熟，大師頻出。早期鋼琴教育家群體的音樂理念、專業(yè)知識和技巧的來源是多元的，世界各學派的鋼琴理念、知識技巧陸續(xù)引入中國。面對紛繁的學派，他們取長補短，根據音樂風格選擇表現技巧，考慮重量技術與手指技術的綜合運用，以體系化的思維、純粹的科學精神、強烈的求知欲、開闊多元的音樂視野，對所學知識進行了系統的梳理，并結合自身文化特色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化。他們在對西方鋼琴藝術進行梳理反思的基礎上，將民族精神、人文精神與西方鋼琴藝術結合，基于西方鋼琴學派以藝術性和個性為先導的教育理念，?拓展了鋼琴教育培養(yǎng)以“真善美”為核心的價值理念。換言之，即鋼琴教育不僅是培養(yǎng)具有出色藝術修養(yǎng)的演奏家，更是培養(yǎng)具有高尚人文精神及優(yōu)秀人文素養(yǎng)的人。這一價值觀無論是對于中國還是西方鋼琴藝術的發(fā)展，都有著積極的研究和推動意義。

中國教育史中的教育家燦若星辰，從古代的孔子到近代的蔡元培，無一不是站在教育事業(yè)的最前端，引領和推動著社會文化和文明進步的。早期鋼琴教育家群體是20世紀早期出類拔萃的中國鋼琴教師，具有不凡的人生境界和藝術理想，他們對中國鋼琴教育體系及音樂事業(yè)有著高屋建瓴的構想，是推動中國近代音樂事業(yè)發(fā)展的一股重要力量。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范繼森在上海音樂學院組建以四大教授為中心的教研組，形成“大中小”一條龍的教學體系。中央音樂學院鋼琴系分出主科和共同必修課教研室，易開基、李菊紅帶領老師們集體備課，編寫教學大綱和教材，推動了中國鋼琴教育體系的不斷完善。此外，盡管早期鋼琴教育家群體中的一部分不是嚴格意義上的職業(yè)鋼琴教育家，如老志誠、李樹化、楊仲子、楊嘉仁、李恩科、丁善德等，但他們在鋼琴事業(yè)中傳承了對音樂事業(yè)的熱愛和責任感，鋼琴習教經歷是他們音樂事業(yè)的起點和重要組成部分，是推動其事業(yè)發(fā)展的重要動力。丁善德在鋼琴演奏和教學的過程中，感嘆本民族鋼琴音樂的匱乏而立志轉向了作曲，他和老志誠開辟引領了20世紀中國風格鋼琴音樂的創(chuàng)作。而作為音樂院校的領導，丁善德對于上海音樂學院、老志誠對于中國音樂學院、楊仲子對于國立音樂院的建設是功不可沒的，他們?yōu)橹袊魳肥聵I(yè)的發(fā)展振興做出了重要貢獻。

結 語

鋼琴教育家是中國近代音樂史中的一個重要群體。早期鋼琴教育家出現在中國舊文明體系向現代文明轉換的歷史時期，形成于現代中西文化沖突與匯合的歷史潮流中，既是歷史的產物，也是個體經歷的結果。他們是西學東漸的傳播者、新式教育體制的踐行者、教育中國化的革新者。他們畢生追求鋼琴藝術的“真善美”，在非常的歷史時期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他們非同尋常的信念、才情、品格、涵養(yǎng)，熔鑄并煥發(fā)出無窮魅力的鋼琴教育家形象，以矢志不渝的生命實踐定義了這一文化群體的專業(yè)標準和精神內涵—中國鋼琴教育家，是站在鋼琴教育活動和事業(yè)的前沿，融匯中西文化，推動鋼琴藝術文化和社會文明的進步，在實踐和理論上卓有建樹，將鋼琴教育建設為精神家園的人。

如今，距早期鋼琴教育家群體的誕辰，已是百年有余?；仡櫵麄兊慕逃枷牒徒逃袆?，仍會被其藝術人格和人文精神所吸引并對其充滿深深的敬意。斯人已去，音容猶在，謹以此文作為紀念，愿他們的精神永存?。ㄈ耐辏?/p>

注 釋：

?李翠貞，《玲瓏》，《圖畫雜志》，1931年第1卷第1期，第6頁。

?原載1930年國立音樂?？茖W校?？?期，青主《國立音樂?？茖W校第七次學生演奏會》，轉引自《琴韻流長—李翠貞紀念文集》，朱雅芬、巢志玨、盛一奇編，上海音樂學院出版社，2010年，第7頁。

?同注?，第60頁。原文葉永烈《女鋼琴家之死》，刊載于《科學與生活》，1987年第3期，此處為轉引。

?黃登輝，《沒備好課，永遠不要跨進教室—追憶恩師李嘉祿教授》，《鋼琴藝術》，2018年第3期，第23頁。

?“先做人，再做藝術家”，并非早期鋼琴教育家群體在鋼琴教學中明確提出的“口號”式的要求，而是由其后輩在回顧他們的教學思想和成就時歸納總結出來，是他們終生教書育人，以身作則，在對學生潛移默化的教導中呈現出來的隱性教育理念，他們自身就是“先做人，再做藝術家”的教育典范。

?引自丁柬諾《必須尊重教育的傳承》，此文刊登于周廣仁、吳錫麟主編，《德馨高遠 藝韻長存—夏國瓊百年誕辰紀念文集》，中國文聯出版社，2016年，第58頁。

?周廣仁，《我的恩師丁善德先生》，《鋼琴藝術》，1996年第1期，第9頁。

?菲利普·E.畢肖普，《人文精神的偉大冒險：人文藝術通史》，陳永國譯，2018年，第1頁。

?焦元溥在《游藝黑白》中傳達出一種對于鋼琴學派的認識是，理論上的鋼琴學派存在于特定的時空中，而在現實中，鋼琴學派是動態(tài)發(fā)展的。書中訪談的100多位世界鋼琴演奏名家各具風格特色，藝術性和個性的發(fā)展是他們在教學和表演中考慮的首要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