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琴塔娜
內容摘要:“犯中見避”藝術手法在中國古代小說上使用頗廣。本文首先對“同而不同處有辨”手法溯源,并對其與“犯中見避”藝術的關系進行探微,然后在“魯達”與“史進”的身上著眼,從“同而不同處有辨”的角度,探討《水滸傳》中人物塑造的藝術效果?!棒斶_”與“史進”兩個人物在性格上有許多相似之處,比如豪爽、重義;但相犯處又有諸多不同:魯達性急粗莽、史進少年任氣等等?!昂投煌钡拿缹W思想彰顯著獨特的中國民族特色,并在諸多美學領域散發(fā)光輝。
關鍵詞:《水滸傳》 “同而不同處有辨” “犯中見避” 人物塑造 美學
明代容與堂刻本《李卓吾先生批評忠義水滸傳》中首次提出“同而不同處有辨”這一理論。此后金圣嘆又在《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中進行了更加深刻的探討,提出了“犯中見避法”。關于這兩種理論,在學界研究領域各有發(fā)展,但尚無人將二者進行對比研究。此外,對于兩種技法對《水滸傳》人物塑造的研究上,主要集中于對單個人物的研究,兩種人物的對比研究,尤其是“魯達”與“史進”的對比研究,尚未出現相關論文著述。而由此引發(fā)的“和而不同”美學思想似乎也是一個新的探索維度。本文試從“同而不同處有辨”的研究角度出發(fā),探尋其與“犯中見避法”的關系,以及在《水滸傳》中對人物塑造的運用,從中西比較美學的角度看“同而不同處有辨”法,并引發(fā)出對“和而不同”美學思想的探微。
一.“同而不同處有辨”與“犯中見避”藝術
“同而不同處有辨”這一中國古代小說批評理論,最早見于李卓吾的容與堂本《水滸傳》第三回總評:“且《水滸傳》文字,妙絕千古,全在同而不同處有辨?!盵1](p158)這是在小說中對人物性格的塑造上使用的一種文學手法,意在于共性之中表現人物的個性,達到異曲同工之妙的同時又能體現不同人物的性格特點。即使同一類型的人物,也要寫出其同中之異來,既要體現這類人物的共性,又要細細體味其各自不同的個性。而這種關于人物必須具備個性特征的觀點在明代金圣嘆的評點中得到進一步的發(fā)展,他在《第五才子書施耐庵水滸傳》中認為:“夫才子之文,則豈惟不避而已,又必于本不相犯之處,特特故自犯之,而后從而避之?!盵2](p222)清代張竹坡在《批評第一奇書讀法》中說到:“《金瓶梅》妙在于善用犯筆而不犯也?!靥胤甘郑瑓s又各各一款,絕不相同也?!币彩菍Α巴煌幱斜妗崩砟畹难由?。[3](p435)
“犯”與“避”的應用并不是在明清時期才開始,早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就已經被使用,只是并非以文學專有名詞的身份,而是作為單獨的實詞,應用于人類的日常生活和行為中?!墩f文解字》中說:“犯,侵也”,“避,回也”。清代孫星衍輯錄的《蒼頡篇》也有“避,去也”的字樣?!妒酚洝ちH藺相如傳》中有“望見廉頗,引車避匿。”文學領域中最早出現對“犯”與“避”的使用則是在劉勰的《文心雕龍·練字第三十九》中,“是以綴字屬篇,必須揀擇:一避詭異,二省聯邊,三權重出,四調單復?!爻稣?,同字相犯者也?!魞勺志阋?,則寧在相犯。……故善為文者,富于萬篇,貧于一字,一字非少,相避為難也。”這段文字意在闡述作文時遣詞造句的注意事項,首次將“犯”、“避”應用在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并引申出文學作品的審美標準,甚至暗含了褒貶的意味。唐代司空圖也曾提出“語不欲犯,思不欲癡”的說法。值得注意的是,金人王若虛對于“犯”有不同的見解,他的《滹南詩話》中有:“物有同然之理,人有同然之見,語義之間,豈容全不見犯哉?”這是文學家們開始對“犯”的使用思維更加辯證的表現。雖然文學家們已經意識到“犯”與“避”的運用,然只集中在詩文的創(chuàng)作和批評領域,而到了明清時期,“犯”與“避”才開始頻繁出現在小說批評領域,并以金圣嘆為代表,形成“犯中見避”的中國古代小說獨特寫作技法?!胺钢幸姳堋钡乃囆g辯證法是在小說中對人物藝術形象的塑造以及情節(jié)往復的安排上所運用的一種藝術手法。這種技法不僅體現在對小說人物性格的共性與個性的問題上,還體現在作者對小說情節(jié)、場景等方面的安排上于重復中尋求變化。
“同而不同處有辨”可以說是最早意識到“犯”與“避”的巧妙應用給小說人物塑造帶來藝術魅力的理論,是“犯”、“避”理論在小說領域的發(fā)展。此后的文學批評家結合詩文領域“犯”與“避”這兩個術語,在此基礎上形成了“犯中見避”的小說寫作技法理論。
二.“同而不同處有辨”在《水滸傳》中對人物塑造的運用
小說藝術的核心,就是抓住人物性格特點塑造不同的人物類型?!端疂G傳》在人物的塑造上獨具造詣,容與堂本稱贊其“形容刻畫來各有派頭,各有光景,各有家數,各有身份,一毫不差”。[1](p158)“魯達”與“史進”在《水滸傳》中是十分有可比性的兩個人物,張少康在《中國批評文學理論批評史教程》中寫道:“魯達和史進有很多共同之處,但是作者寫來完全是兩個性格鮮明的不同的人?!盵4](p253-254)
“魯達”與“史進”二人有一個共同的性格特點便是豪爽,或者說這是梁山好漢普遍具備的性格特點。他們不僅豪爽,還十分講義氣。所謂“鐵肩擔道義”,英雄首先必須具有正義感和擔當意識。“史進”聽到少華山上“有強人占山為王”打家劫舍的消息后,他立即想到強盜“必要來薅惱村坊”,于是立即殺牛置酒,“請這當村里三四百史家莊戶,都到家中草堂上序齒坐下”商議,建立起了一個“遞相救護,共保村坊”機制,以此維護村莊安全。“陳達”被縛,他的兄弟“朱武”、“楊春”兩個使了個苦肉計,甘愿自縛來投以便救出“陳達”,哭著我兄弟三人雖不同日生,,但求同日死!“史進”深感其義氣,因而好酒好菜招待一番放他們回山。以上種種都體現了“史進”豪爽重義的一面。[5](p8-12)
“魯達”與“史進”初遇一面如舊,“魯達”這樣一個豪莽的漢子也十分有禮,說道:“聞名不如見面,見面勝似聞名”,于是邀請“史進”去最有名氣的酒樓吃酒。路上碰到“史進”的開手師父“李忠”,單是這一個原因,便足夠“魯達”拉上“李忠”一塊兒前行,友人之友即是吾友,頗有四海之內皆兄弟的味道。吃酒時為萍水相逢的金公父女抱不平,對其他二人說“等灑家去打死了那廝便來!”“史進”、“李忠”勸了好幾回才罷,又決然將身上的全部銀兩贈予。這里不僅寫“魯達”的急躁,他為人仗義豪爽的特點也表現的十分鮮明。[5](p13-15)
同樣是豪爽的個性,卻能看出“魯達”與“史進”的不同來。“史進”猶然帶著少年的率真和任性,他聽見“王進”說他的棒贏不得真好漢便大怒,喝道:“你是甚么人,敢來笑話我的本事!俺經了七八個有名的師父,我不信倒不如你,你敢和我扠一扠么?”沖著“王進”喊道:“你來!你來!怕的不算好漢!”“史進”的父親“史太公”算得是個土地主,有一份家業(yè),家境殷實的“史進”尚未經歷江湖險惡,豪爽中還帶著少年氣,驕傲易怒,火氣也去的快,比試輸了倒頭便拜,認“王進”作師父。而“魯達”的豪爽中則透露著一股“莽”勁兒,在“魯達”的身上能感受到大開大合的綠林之風,這點上與“李逵”正有相似之處。“魯達”性急,去吃酒時,“李忠”想要賣了膏藥再與二人同去,“魯達”卻等不及:“誰奈煩等你,去便同去?!鞭D身便氣勢洶洶地趕走圍觀的人,高喊著“不去的灑家便打!”粗魯急性的性格在這短短的幾句對話中躍然紙上。他在酒樓吃酒時,因著是自己請客,便便一屁股坐在主位,而不是像“宋江”那樣什么事都喜歡謙讓一番,其豪爽不拘小節(jié)的形象躍然紙上。吃酒時被哭聲所擾,他急躁的將碟子杯盞都丟在樓板上,立刻叫來酒保詢問緣由。聽說了“鄭屠”逼迫金公父女的事情后,狠狠“呸”一聲,立身就要去教訓教訓這個“鎮(zhèn)關西”。高喊“等灑家去打死了那廝便來!”處處都能體會到“魯達”的性急和莽勁兒。[5](p8-15)
“魯達”與“史進”的相犯處還有二者的一身花繡。《水滸傳》一百單八好漢中,以刺青為綽號的至少有三人,其中便有“魯達”與“史進”。刺青文化在中國有著很深的歷史,摩爾根認為文身早先是原始部落圖騰和氏族的標志。在隋唐之前,刺青活動主要流行于少數民族地區(qū),漢族地區(qū)刺青習俗興盛大約是在中晚唐時期,中唐詩人張建封《競渡詩》有云:“須臾戲罷各東西,競脫文身請書上。”是描寫竟龍舟時比賽船手們不服輸,脫下上衣露出滿身刺青要求再決雌雄。唐代筆記小說《酉陽雜俎·卷八·黥》中也有對文身者的描寫:“上都街肆惡少,率髡而膚劄,備眾物形狀?!腥擞悬c青者,皆炙滅之?!钟型趿ε?,以錢五千,召劄工可胸腹為山亭院,池榭、草木、鳥獸,無不悉具,細若設色。”可見在當時刺青藝術已經爐火純青,能在身上繪出山水亭院、花鳥魚蟲等諸多繁復圖樣。刺青在古代文學作品中除了特殊的活動——如賽龍舟時據說在肉身上刺刻花紋,下水可以免受蛟龍的傷害(如《競渡詩》),其余多在惡少等地痞流氓類的人物身上見到(如《酉陽雜俎》)。
“史進”是梁山中最早出場的人物:“只見空地上一個后生,脫膊著,刺著一身青龍,銀盤也似一個面皮,約有十八九歲,拿條棒在那里使?!盵4](p6)可謂是英俊瀟灑,少年任俠。魯智深出場卻并未顯出他的刺青,而是在他出家后方才有段簡單描寫:“智深把皂直裰褪膊下來,把兩只袖子纏在腰里,露出脊背上花繡來,扇著兩個膀子上山來?!盵5](p21)相較于“燕青”甚至是“史進”刺青的細致描寫,“魯達”刺身的開場描寫可謂是一筆帶過。在第四回,也是從楊志的視角進行側面描寫:“只見一個胖大和尚,脫的赤條條的,背上刺著花繡,坐在松樹根頭乘涼。”[5](p76)雖是寫刺青,但是也側面寫出了二人的形象:同樣是赤膊,“史進”是銀盤似的面皮,身上是赫赫青龍;而“魯達”是褪下直裰、袖子纏腰、樹下乘涼的質樸形象,寫出了“史進”的靈秀和“魯達”的粗樸。《水滸傳》給“魯達”、“史進”安排一身花繡,是想借此彰顯他們身上與普通人不同的特點,顯示水滸好漢身上反叛的精神,那種濁中帶清的水滸氣。
“魯達”與“史進”,他們一身花繡刺青,還有性格中的豪爽重義無疑是相同、相犯的部分,而兩人性格中不同、相避之處則又在細微處體現出來?!笆愤M”豪爽中帶著少年的驕矜和不羈,還有些蠢蠢欲動的叛逆因子;“魯達”則是豪爽中帶著急性,帶著些莽勁兒。
三.“同而不同處有辨”藝術手法的意義
在中西比較美學中看中國小說的“犯避”藝術,具有獨特的中華民族美學特質,是中國古代小說批評在不斷發(fā)展中演變出來的,具有辯證思維的藝術理念。覃治華在《中西方小說人物藝術比較》中提到:“19世紀現實主義的創(chuàng)作方法又為小說創(chuàng)作提供了新的方法,他們不但寫個性而且展示人物氣質、才能、心智、感情多方面的復雜混合及其發(fā)展過程,并展示由人物個性所形成的社會與生活,通過一個人的歷史來揭示時代?!盵6](p34)西方社會和文化的傳承與發(fā)展與中國古代不同,他們主張以人為本,更注重民主化、自由化、人與神的統(tǒng)一,因而從希臘文化開始,文學作品中人總是第一位的,他們通過人物個性的張揚來展現和揭示社會與整個世界,擅長通過細膩的心理和語言描寫來展示人物的個性。而中國古代儒家大一統(tǒng)的觀念和“中庸”、“天人合一”的思想使得中國古代文學家更加注重集體性和共性,這便是所謂“和”。《國語·鄭語》中說:“和實生物,同則不繼”,《禮記·樂記》云:“和,故萬物皆化?!?/p>
古希臘先哲畢達哥拉斯認為,只有從參差相異的事物中才能產生和諧的美?!巴煌幱斜妗边@種中國古代小說藝術手法,與這為希臘先哲的觀點頗有著殊途同歸的趣味。它通過動作、語言、神態(tài)等諸多描寫,描寫多種小說人物的共性相“犯”處,同時又在細節(jié)描寫上不吝筆墨,避開共同點,于細微處彰顯人物的獨特個性。這種別具一格的中國古典美學技法對小說中人物形象的塑造具有深刻影響,小說人物的身份、成長環(huán)境不同,他的人物性格、處世態(tài)度和表達方式必然有其個性的特點;此外,所謂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如《水滸傳》這種一百八人齊聚梁山的小說背景,梁山好漢定有其互相吸引的共性存在,利用“犯中見避”的藝術手法,寓個性于共性之中,使小說人物形象更加傳神逼真。
這種方法雖然在明清時期才被人們在小說批評中不斷提及,但這種美學思想卻由來已久,在古典園林建筑美學中體現尤為明顯。汪洪瀾在《月明華屋,中國古典建筑美學漫步》中提到:“中國古代建筑很早就形成了一套成熟的審美體系,其中包括許多視覺審美法則比較突出的一個形式上的特征是均衡對稱。”[7](p114)這種均衡對稱的建筑美學觀念應用在城池建造中,也應用在園林設計中,是中國古代“天圓地方”、“天人合一”理念的彰顯。徐向陽在《中國古典園林建筑景觀美學義理發(fā)微》中也指出:“中國建筑注重群體美、環(huán)境美與氣韻之美。寓統(tǒng)一之中有靈動,變化之中有整一,是美學的基本法則?!盵8](p114)可見于共性之中表現個性,和而不同的美學思想在中國美學發(fā)展史上具有悠久的歷史,并在文學、建筑等諸多領域有所發(fā)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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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內蒙古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