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歌
虎之魂魄
其實老外是不分琥珀和蜜蠟的,一概稱為琥珀,無論是英語還是西班牙語,都沒有“蜜蠟”這一說。這是對的,什么千年琥珀萬年蜜蠟,這種說法顯然是不靠譜的,無非都是松脂的化石而已,而且石化的時間都遠不止千年萬年。咱們玩琥珀蜜蠟是以透明和不透明來定義琥珀蜜蠟,透的為琥珀,不透的是蜜蠟。不過蜜蠟這個名字,倒確實是個好名字,在琥珀中,其實具有蠟質(zhì)的那一類看上去更有意味,如蜜似蠟,醇厚的樣子。
人類利用琥珀,歷史可謂悠久。出土證明漢代肯定是已經(jīng)有了。而我在維也納歷史博物館里則看到兩個史前的琥珀環(huán),和咱們紅山、齊家的玉環(huán)形制仿佛。而我本人則買到過一串遼代的琥珀珠串,那種老舊滄桑,看上去就像大型動物粗糲的皮膚。
現(xiàn)在中國人玩琥珀蜜蠟,大致是這幾類:一是中原文化的明清雕刻件,傳世量比較少,雕工好的就更少,因此昂貴。順便要說的是,漢代以前的那些高古琥珀,從經(jīng)濟價值看,并不見得高。我一直認為,在生產(chǎn)力相對低下的年代,珍貴的東西它的硬度一定是很高的。只有硬,才有加工的難度,才是高成本產(chǎn)品。比如瑪瑙、水晶、玉,這些精致的作品,可能一位工匠要付出窮其一生的時間和精力,當然平頭百姓不能擁有。琥珀硬度太低,自然不能達到美玉的檔次。另外出土的琥珀,松脆得幾乎不能把玩了,所具備的,只有文物價值了。在玩家看來,最高端的就是藏蠟,也就是西藏地區(qū)流傳使用的那些有幾百上千年歷史的東西。它們常常蠟質(zhì)濃釅,尤其是呈雞油黃色的,看上去很是甜蜜。而且它們的形狀也通常質(zhì)樸厚重,有美麗的表面風化和自然磨損的孔道。說藏蠟是為了區(qū)別于西亞古代廣泛使用的琥珀幣。西亞和歐洲,有以琥珀作為貨幣的歷史,一個個圓圓的、扁扁的,就像咱們的錢串,或者碎銀。許多琥珀幣和藏蠟,對普通人來說其實也不好區(qū)分。事實上當然是不同,此處不贅。可是青藏高原,并不出產(chǎn)琥珀,而藏傳佛教把琥珀定為“佛家七寶”普遍使用,它的來源也就與西亞和歐洲的琥珀自然不難混淆了。
以上說的都是老琥珀,也就是說,是指那些在很多年前就被人加工利用了的東西。其實今天對琥珀蜜蠟的追逐,才是前所未有的。因為它的生成起碼都要上億年,是有限的不可再生的資源,加上它的玲瓏剔透美艷輕盈,受到歡迎是理所當然的。問題是為什么許多人只玩老琥珀,那是因為在利益的驅(qū)動下,造假已經(jīng)登峰造極了。如果沒有相當?shù)慕?jīng)驗,如果沒有專業(yè)的途徑,想要買到一件純粹的琥珀或者蜜蠟,可能性非常之小。盡管老琥珀其實也有造假,不,確切地說并非故意造假,而是在很久以前就已經(jīng)用賽璐璐作為琥珀的替代品了。而烤色優(yōu)化也實在不是只今天才有。但是相對來說,老東西還是要靠譜得多。今天的所謂“優(yōu)化”,已經(jīng)是無所不用其極駭人聽聞的!你花了大錢,買到的琥珀,也許只是一塊塑料!當然運氣好一點,那就是所謂的“二代蜜蠟”,也就是用琥珀碎料加上一些現(xiàn)代化工原料合成的。地攤上還出現(xiàn)了幾十元買一大堆的“原礦”琥珀,買回家還可以自己磨制。這樣的琥珀,知道了真相以后,你還會玩嗎?
我玩的琥珀蜜蠟,通常都是在行家手上買。在世界各地閑逛,看到老琥珀,只要價格不離譜,也總是收而藏之。年初在昆明古玩市場,淘到幾顆老的琥珀紐扣,正圓的珠子,鑲了好看的白銀,冰裂紋自然而深入,真是悅目。上月在布達佩斯一家古玩店里,遇見一塊琥珀掛件,落落大方,甚至有些霸氣!看它的包漿和表面磨損,應(yīng)該是一件有年紀的東西。店員卻說它是新的。于是買下?;鼐频暧梅糯箸R看,看到了銀鉤上那顆五星里面,竟是鐮刀斧頭的圖案,是蘇聯(lián)時期的東西無疑了。用滬上玩家沈嘉祿的話來說,這是一件“紅色收藏”。
當然新東西也不是不能玩,關(guān)鍵要挑選未經(jīng)優(yōu)化烤色的琥珀,不要“二代蜜蠟”,更不要塑料。我在西班牙認識了一位朋友達尼,他是個琥珀工藝師,他設(shè)計的琥珀飾品,有著獨到的審美。而所采用的原料,都是從波蘭買過來的,決不做任何的優(yōu)化。他的理念是,沒有必要“優(yōu)化”,天然的琥珀就是有天然的美,設(shè)計師所要做的,就是好好利用它,彰顯其美。而所謂的毛病,也就是瑕疵,那是可以通過巧妙的設(shè)計去除的,這也是設(shè)計的樂趣所在,也是最考驗設(shè)計師才華和能力的。我喜歡達尼設(shè)計制作的東西,幾乎每一件,都是得體的、恰如其分的,而且是有個體風貌的。因此每次去他工作室玩,都會控制不了手賤,買下幾件。
你的名字叫紅
我在歐洲到處閑逛,古玩店、跳蚤市場,還有一些拍賣會,總體覺得歐洲的文物雜項好像普遍沒有中國的貴,即使偶見中國古董,好像比國內(nèi)還要便宜。唯獨稍有檔次的紅珊瑚,價格都高得驚人。比如中國明清時期的發(fā)簪,簪頭是粉紅珊瑚簡單雕了龍或鳳的,若在中國國內(nèi),最多也就是幾百上千,但是在馬德里的一家古玩店,這樣的東西,只是一個簪頭,卻要價1000歐元。老外是認真的,他們通常不會亂開價,可見他是真覺得此物值這個錢。我就納悶,喜歡紅,似乎是中國人的傳統(tǒng),紅紅火火喜氣洋洋,老外不是連婚禮都愛一身素白嗎!為什么這種紅色的有機寶石會得到他們?nèi)绱酥匾暷兀?/p>
其實地中海出產(chǎn)的沙丁珊瑚,品質(zhì)是遠不及日本海和臺灣海峽的。日本海的阿卡紅,有的深紅如牛血,密度高,有瓷器一樣的光亮,像紅寶石一樣純凈艷麗,甚至比起紅寶石,更有一種凝重的濃艷之美。老玩家把它的紅作了好多比喻,什么牛血紅、鴿血紅、辣椒紅、蠟燭紅,還有人說什么姨媽紅的,無非都是想生動描述出它與眾不同的紅色。MOMO級的則粉得柔和靚麗,艷若桃花,中國古稱“孩兒面”,就是說它的細膩光亮和粉嫩。當然也有人說它是桃花一般的粉紅。在臺灣和大陸市場,如果買到的是地中海沙丁紅珊瑚,那就是眼力不濟被以次充好了一把。沙丁有時候和阿卡幾乎難分彼此,區(qū)別就在于日本臺灣的紅珊瑚更多白芯。有白芯不是瑕疵嗎?但它瓷實細密,質(zhì)堅色美,非同一物也!就像再好的俄羅斯白玉,也不能獲得和田籽料的地位。其中道理,不是三言兩語所能道明。
物以稀為貴,一定是這樣的。但是,稀罕物還得漂亮,得與人類或者說某些民族的審美相契合。紅珊瑚的漂亮自不待言,它生長的不易,使人壽顯得渺小。首先是生長環(huán)境,常在深海,百年都未見得能長一寸。珊瑚枝布滿了白芯蟲孔,可取之材不多,珠寶級的部分更是少之又少了。
紅珊瑚造假古已有之,將海竹染紅是殺傷力最強的,因為兩者都有相似的紋路。所不同者,海竹的紋理不像紅珊瑚那么細密隱約若指紋。以顏色論,染色的當然呆滯,沒有真正的紅珊瑚鮮活亮麗。但是若非有專業(yè)的眼光,辨別起來也絕非易事??!
紅珊瑚不只是女人的飾物,雖然它較多地被加工成項鏈、手鏈、戒指、耳飾,據(jù)說宋美齡還用它做紐扣。紅珊瑚雕件自明清以來一直都是擺設(shè)珍玩,清宮還會將造型優(yōu)美的紅珊瑚枝做成寶石盆景置之案頭。藏傳佛教把它視為佛家七寶之一,與青金石、綠松石、硨磲、蜜蠟等組合搭配,呈現(xiàn)出五光十色的高原氣象。
我曾在伊斯坦布爾的一家古玩店看到兩件紅珊瑚仕女雕件,一件阿卡,一件MOMO,不是地中海沙丁,都是中國清代的舊物,她們是怎么來到遙遠而美麗的伊斯坦布爾,里面恐怕有永遠無解的故事。因為開價太高,沒舍得掏錢買。沒想到大胡子老板看見我手上盤玩的一枚核雕,竟主動提出以桃紅珊瑚仕女交換。核雕雕的是蕭何月下追韓信,人物和馬都細致入微,這個老外有眼光的。但是我要換他的阿卡紅,他卻死活不肯,只肯以粉紅的MOMO仕女相易。最后,我要把與核雕串在一起的一個明清小玉圈解下來,他又堅決不答應(yīng)。莫非他看中的其實不是核雕,而是這個又潤又白的玉圈兒?
在歐洲,則極少遇見中國雕件,更多的是他們過去制作的紅珊瑚飾品,胸針、項鏈、耳墜等等。那無疑都是沙丁珊瑚,但是他們絲毫不因此而愿意賤賣。也許在他們的概念里,根本就沒有什么地中海和日本海之分,只要是深海珊瑚,只要質(zhì)密如瓷,只要紅得鮮艷熱烈,就是珍貴的有機寶石,就應(yīng)該是價格昂貴的。
剛才已經(jīng)說過,紅珊瑚的造假古已有之,于今尤烈,但凡值點錢的,無不有假。不說商店里的紅珊瑚所從何來,到底是根正苗紅還是科技紅,究竟是阿卡紅還是沙丁紅,就是藏民身上戴的,也未必都是真的紅珊瑚,染色的、塑料的,肯定遠遠多于純正的吧!其實歐洲也是,我經(jīng)常在街頭或地鐵上看到洋婆子脖子上掛著很夸張的紅珊瑚,其實都是染色。真的紅珊瑚,不管是艷若桃花還是深紅如血,你常常躲藏在哪里?你紅得就像西天的晚霞,是否只是一道迷人的幻影?
越黃越貴
寫下這個標題,我首先想到的是黃花梨,這種木頭,早已經(jīng)比黃金還貴了。其實黃花梨和紫檀、紅酸枝、金絲楠木等在古代就是昂貴木料,明清時期為宮廷大量使用。到了今天,海南黃花梨則絕對是木料里的頭牌花旦,知名度高到幾乎婦孺皆知。我曾在書法家華人德家里看到一塊黃花梨木頭,沒有任何雕工,只是一塊方方的,打磨得光溜溜,是喜歡他書法的朋友送給他的。華人德用它來當枕頭,放在羅漢床上。我說你是枕著一個黃金枕啊,要做黃金夢??!
作家海巖據(jù)說綽號就叫“海黃花”,有錢的時候拼命買,缺錢的時候就變賣,這不是比黃金還要硬的硬通貨嘛!我的一個朋友也是個黃花梨發(fā)燒友,公司倉庫里早年就屯了很多料,還去民間四處收羅黃花梨老家具。做工精良的明式家具當然收不到,不過也就是沖著木料去,像樣點的桌椅板凳,只要不缺胳膊少腿,就留著,否則就干脆拆得七零八落捆起來入庫,或者老料新工,重新做成家具。反正不管怎樣折騰,都是大賺了,這種木頭的行情一路看漲,和人民幣奔跑的方向相反,各自馬蹄得得,絕塵而去。搞得公司的保安也垂涎欲滴,終于忍不住來了個監(jiān)守自盜,悄悄扛了一根回去。結(jié)果鬧得既報警又上報紙,金額巨大的盜竊案??!
黃花梨好在哪里,當然一個是質(zhì)地緊密、木紋漂亮,更重要的是生長特別緩慢,是絕對的稀缺資源。如果像韭菜一樣割了就長,又怎么能這么值錢!明清兩朝,宮廷里喜歡用它做家具,各路達官貴人,府上也以有黃花梨家具為榮。王世襄的明清家具書一出,藏品最后又收歸上海博物館,人民群眾也都知道了黃花梨,買不起黃花梨家具,就弄串珠子腕上戴著,也算奔了小康。
黃花梨其實名堂挺多,海南有,越南有,過去有,現(xiàn)在也有。心臟器官都能在實驗室里造出來,栽樹又有什么難!在我看來,世間是有很多樹長得很像黃花梨,它們在海南、越南之外的地方郁郁蔥蔥,就像外星人一定是在我們做夢也想不到的地方繁衍生息呢!外星人咱們還沒辦法跟他們見面,類黃花梨卻總有人發(fā)現(xiàn),取來魚目混珠,賺錢沒商量。
第二想到的黃,就是田黃。玩印章的、刻印章的人都知道它,一兩田黃十兩金,以斤兩計,田黃肯定比黃花梨還要貴很多。這東西以前就貴,好像是吳昌碩說的,他就不愛在田黃上篆刻,因為幾乎所有的田黃印,最后都是“侏儒印”,原因是凡是得到田黃印章的人,大抵都會把上頭別人的名字磨去,再刻上自己的名字。一次次磨,一次次刻,一次次轉(zhuǎn)手,印章就越來越矮了。
貴的都是稀缺資源,田黃自然也不例外。壽山石里,就數(shù)它貴,是因為現(xiàn)在不管哪個田里都摸不到這寶貝了。軟糯溫潤,黃如蒸栗,有獨特的蘿卜紋。當年末代皇帝溥儀逃命,身上就揣著田黃三連印,此套印兩方一圓,彼此鏈連,是整塊碩大田黃雕成。那是清高宗乾隆皇帝當太上皇時雕刻的,到了溥儀手上,已不代表權(quán)力,而只是值錢東西,真正價值連城的寶貝。最后溥儀把它掏出來賄賂蘇聯(lián)紅軍,以求活命,人家竟然還不要!那個不識貨的家伙要是知道這是一件什么樣的寶貝,一定會悔斷腸子。
古人因為珍愛田黃,舍不得大刀闊斧的雕刻,于是創(chuàng)出了“薄意”,也就是盡量不剔除太多,只是極薄極薄的浮雕,做表面文章,而不忍傷及內(nèi)里。
就像許多人都幻想坐一把黃花梨交椅,做田黃夢的人肯定不在少數(shù)。我有好幾個玩印章的朋友,都聲稱自己擁有田黃。但他們彼此,卻都認為別人是在做夢,只有自己的田黃才是真正的田黃。
其實天下長得像田黃的石頭多的是,不是有的地方早就宣布他們那里也出產(chǎn)田黃嗎!山里挖出來的黃,還叫田黃嗎?人家田黃就是水田里的寶貝,上田中田下田還都不一樣,怎么你那山旮旯里也出田黃呢?曾有個哥們,為人特好,特大方,有天見面高興了,硬要把他戴著的一條田黃原石手串送我。謝絕再三,他才收了回去。我不能欠他那么大情呀,無權(quán)無色,拿什么來回報?
第三要說的黃,是翻黃。這個比較冷僻,不像黃花梨和田黃那么深入人心。許多書上、拍賣圖錄上,都把翻黃寫成“翻簧”。雖然翻黃確實是竹子,好像有竹字頭也是天經(jīng)地義。但是此處的黃,就是黃色的黃,而不是彈簧的簧或者“獨坐幽篁里”的篁。許多時候確實看上去對的反倒是錯的,就像成語明日黃花,就是常有人看它不順眼,要改作“昨日黃花”,說是明天還沒到,你咋曉得花紅花黃?那是看上去有理而其實大謬矣!“明日”說的是第二日,又不是明天。
竹子有竹青和竹黃之分,皮是青,內(nèi)里是黃。把竹子的內(nèi)里翻過來,就是翻黃。這是一種中國特有的工藝,是要利用竹子另一面的獨特肌理和顏色,讓你看到竹青之外的另外的美。翻黃可以做成很多工藝品,團扇、文具盒、紙鎮(zhèn)、香筒,等等。在翻黃上施以雕刻,或者烙畫,其效果完全不同于其他竹刻。留青、透雕、淺刻、浮雕、薄地陽文、陷地,都是在竹子的正面做文章。如果竹青是陽,那么竹黃就是陰,它是竹子曾經(jīng)的黑暗,是竹子的秘密和竹子的心事。翻黃讓我們看到了本來看不到的風景,一行大自然隱秘的詩句。
本來還想說黃金,但是覺得黃金并不好說。黃金當然是值錢的,它本身就是錢。但是它的值錢,更多的又是世俗意義上的。如果局限在文物收藏這個范疇來說它,就會比較復(fù)雜。比方說,夏商周三代的青銅器,其價值那是黃金遠不能比的。還有宣德銅爐,煉銅的時候那風磨銅里摻了黃金,鑄出來的爐子卻大抵比黃金更貴。黃金是一種特別神秘的東西,它既是最貴的,又常常被其他貴重品超越。但這依然不能撼動它尊貴的地位,它似乎是標桿,是尺度,是古往今來世間一切物品貴賤優(yōu)劣的評判員。
黑白兩道
我收藏過一些北方夏家店文化期的珠飾,管珠、扁珠、雙孔珠都有。有白色的,俗稱雞骨白,就是玉珠在地下鈣化后的樣子。它原來是什么顏色,可能已經(jīng)無從知曉了,因為它已經(jīng)從里到外徹底鈣化為白色了。這種珠、管也有黑色的,那是煤晶。煤晶又稱煤精,硬度低于玉石,明清以降它成為印材的一種,因為刻得動,石性也溫和。煤晶和煤是完全沒有關(guān)系的,它只是一種黑色的石頭。在夏家店文化期的珠子里頭,這黑白兩色珠子往往被加工成一樣的形狀,既有清一色的白,又有清一色的黑,也有黑白珠子間隔編在一起的。那些雙孔扁珠,黑白相間,看上去有點像蛇或蜈蚣。很多年前我收到一條寬度達到1.1厘米的,沒敢往脖子里套,就一直束之高閣。
黑色珠寶里,黑曜石是我近年才聽說的東西。大概是五年前,上海的朋友寄過來一個手串,說是繩子斷了,還缺了一顆珠子,讓我?guī)退a起來。我打開一看,是一些銀制的珠子,其他珠子,則是黑玻璃一樣。我就覺得奇怪,這位朋友是個CEO,超級時尚人士,怎么玩這個?他反唇相譏:這個你奧特了吧,這是克羅星,不比你手上那些珠子便宜的。于是我開始關(guān)注起黑曜石,也就是那黑玻璃一樣的石頭。原來它在很早的時候就被人視若珍寶了,尤其是西方人。果然后來,我在歐洲的許多古董店發(fā)現(xiàn)了它們的蹤跡。有一串十八世紀的手串,就是用金子將一顆顆黑曜石串起來。石頭雖小,卻加工成鉆石的形狀,看上去黑得發(fā)亮,黑里閃著耀眼的白光。出于好奇我將它買下,后來一位美女說黑曜石是她的幸運石,便轉(zhuǎn)讓了給她。
就像一個人,素不相識的時候,當然咫尺天涯;但是一旦認識了,就總是能夠不期而遇。自從知道了黑曜石,我就頻頻與它相遇。一個古董級的香奈兒掛件,半個括弧是細小的天然珍珠鑲成,而另一半括弧,是以同樣細小的黑曜石鑲嵌起來的。依然是每一顆都切割成鉆石的形狀,黑得濃重,卻熠熠生輝。
和田玉也有黑色的,那就是墨玉。我要說一說和田玉里面的“青花”,這個青花,跟瓷器沒關(guān)系,不是瓷器上的蘇麻離青,而是指一種黑白共生的玉。墨玉和白玉混在一起,是白的贏了呢,還是黑的勝出?順便說一下我長期以來的困惑,有一句話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一直不明白為什么不是我黑的近了赤然后讓它變得像我一樣黑?或者我是紅的我近了墨卻讓它隨了我的顏色,為什么不?墨玉和白玉混雜,常常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灰不溜秋星星點點,那就不是好料。好的青花料,應(yīng)該黑是黑白是白,黑白分明,黑的很黑白的很白。如果是這樣的料,那是比純白的籽料更加珍貴。玉雕大師楊曦就有一件作品,名叫“相見歡”,雕的是在蘇州老房子頂上耳鬢廝磨輕聲呢喃的一對鴿子。自然鴿子很白,老屋頂很黑。這樣黑白分明的好料,給玉雕師進行巧雕施展技藝以極好的舞臺。
白玉之外,有一種東西叫硨磲。其實它也就是海里的一種貝類,只是個頭大,樣貌一層層一道道的紋路就像古代的車轍。因為它質(zhì)地堅密,就像石頭,所以古人又給車渠加了石字偏旁。硨磲生活于深海,得之不易。佛家七寶里有它,據(jù)說它是世界上最白的寶石。我是很喜歡硨磲的,當然是那些很古老的硨磲制品。曾經(jīng)在曼谷買到過一大堆硨磲珠子,都是一兩千年前的東西,蒼老里泛著白,那就是蒼白是不是?
成都有美女送我兩根硨磲長管,那是古羌族的遺物。高古珠子最難的難題就是打孔,因為原始工具實在太原始。所以越老的珠子,當然是指堅硬的材質(zhì),越老,珠子越扁,因為打孔難。如果是孔對孔直徑稍大一點,洞就要對打,能不能打準,是不是確保不打歪,兩頭往中間打,結(jié)果能不能合龍,能不能勝利會師相見歡,還真不好說。所以這對古老的硨磲管,實在是寶貝!
藏地硨磲飾品是最多的,我在德格淘到一片,瓷密有光,自然磨損非常漂亮,只是不知道它的用途。狀若紐扣,卻只有中間一孔。后來才知道,它原來是轉(zhuǎn)經(jīng)筒上的一個墊片。無數(shù)次的旋轉(zhuǎn)摩擦,造就了它今天的形狀,光亮、油潤、細密、神秘,它浸透了念誦經(jīng)文的分分秒秒,它伴隨著虔誠的清晨日暮,在鋪滿冰雪和晚霞的荒涼長路轉(zhuǎn)啊轉(zhuǎn),磨啊磨,它的白色質(zhì)地上,最終磨出了金黃的紋路,一如雪山半腰的一道靈光。
珍珠是白色的嗎?好像也有粉色的,還有黑珍珠。當然是白色的居多。人老珠黃不值錢,這句俗話,很無情地把珍珠拖進來,陪綁可悲的人生,珍珠何其無辜?。那罢渲橹靛X,因為它少,天然生長的,要取到滾圓的珠子是多么不容易??!現(xiàn)在誰還會把珍珠太當回事呢?你去一些珍珠養(yǎng)殖基地看看,就會想起《紅樓夢》里的一句話:珍珠如土金如鐵。因為有“人老珠黃”這個成語,玩老珠子的一般都不會染指老珍珠吧?珍珠何其冤,珍珠何其怨!這是為什么?
再說幾句白玉作為本文結(jié)尾吧。一般人都覺得玉是白的好,好像看美女,一白遮百丑。動不動就要羊脂白。其實真正玩玉的行家,更追求玉的密度和油潤度。為什么白玉的最高境界是羊脂白,而不是石灰白,或者雪白?白墻和白雪肯定比羊脂更白呀!羊脂是羊的脂肪,那軟軟糯糯的一坨油,油,你明白了吧,它是油潤的,這才是最重要的。你聽說過這句話沒有:十白九松!說的是大部分很白的玉,它們的質(zhì)地往往不夠緊密,所以油性不足,也不是好玉。
你的眼睛
“蜻蜓眼”這個名字,我想應(yīng)該是和“天珠”“天鐵”“藥師”“南紅”等一樣,都是咱們現(xiàn)在的人起的名字吧,而且多半是臺灣同胞想出來的。它們本來可能并不叫這個名字,比如天鐵,它原來的名字是什么?音譯過來就是“托甲”。天珠呢,則是“瑟瑟”,南紅則古名“赤瓊”。
蜻蜓眼是一種琉璃珠,琉璃也可以說是玻璃,但和今天的玻璃不是一回事,也不同于明清時期的“料”。雖然都是廣義的玻璃,但是高古時候的琉璃,它是一種低溫玻璃,化學(xué)成分也大不一樣的。琉璃的出現(xiàn)非常早,不了解相關(guān)知識的人是會大為驚愕的,難道幾千年前就有玻璃了?沒錯,古埃及的玻璃可能有五千年到七千年的歷史了。那種還帶有很多陶的性質(zhì)的玻璃,今天學(xué)界和藏界叫它費昂斯,它在中國西周是非常時尚流行的飾品。
蜻蜓眼和費昂斯不同,它出現(xiàn)得肯定要晚一些。它是有圖案的一種珠子,圖案當然是以“眼”為主。有單眼,也有雙眼、三眼乃至更多眼。還有眼中眼,還有所謂“角眼”,亦即眼珠凸在外面的。質(zhì)地也不一樣,有陶胎蜻蜓眼和玻璃胎蜻蜓眼之分。若從市場價格論,玻璃胎蜻蜓眼要貴很多,想來是因為工藝較之陶胎的要先進一些,質(zhì)地也緊密很多,漂亮程度也是玻璃胎高。所以賣售蜻蜓眼的都會給你一張打燈的圖片,燈光從側(cè)面打在這古老的珠子上,它呈現(xiàn)出來的透明的藍色,確實像寶石一樣高貴美麗。
蜻蜓眼也和所有的琉璃珠一樣,最早都是舶來品,所有的玻璃最早都是舶來品,即使是現(xiàn)代概念的玻璃工藝,也是舶來的。但是據(jù)說,西周以后,包括西周,中國就有了自己的琉璃珠,也有了自己的蜻蜓眼。但是,直到今天,誰又能明確區(qū)分,哪些珠子是中國的,哪些又是西亞、中東過來的?古代的貿(mào)易,珠子是很重要的一路,可以交換一切貨物,珍貴如香料、黃金,乃至奴隸。直到十五世紀,這種交易更顯活躍。威尼斯人制作了許多五彩繽紛的琉璃珠,去非洲換取他們想要的。
古絲綢之路的商業(yè)流動是很繁榮的,游牧部落很容易隨身攜帶這樣的珍寶,各種珠子在這條通道上來來往往,因而非常廣大的范圍內(nèi),珠子的地域特征并不是那么的明顯和明確。蜻蜓眼也是這樣。雖然說,楚國的蜻蜓眼已經(jīng)珍貴到價值連城,所謂“隨侯珠”,指的就是此物,與和氏璧并為絕代雙驕。在當時,如果有這樣的一顆珠子,可以換來想要的任何東西,田地、美女,房子當然也不成問題!今天一些博物館所藏楚珠,也許確實是有一些是國產(chǎn)的,但是,更多的珠子,和波斯的、和拜占庭帝國的,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我在馬德里的一家古玩店,買到過一串古珠,其中有十來顆蜻蜓眼,尤其是那顆角眼珠,我真的看不出它到底是楚珠還是拜占庭的珠子。古董店老板確定它是拜占庭時期的。因為看出來我非常想要,所以他開出了很高的價。別以為老外傻,做生意一樣精明的。我砍不下價,就只能假裝離去。但他并沒有如我所期待的那樣把我叫住。等我一夜難受,第二天再去他店里的時候,他居然喊出了比昨天高出很多的價。他這樣做,如果是在中國,可能會招來拳腳。但我哪里敢對他動手,連罵他都覺得力不從心,因為我的西班牙語實在不夠用來吵架。后來因為對這串珠子不能割舍,所以只能掏錢買了。
我想耶路撒冷應(yīng)該有拜占庭帝國的珠子,但是去那里左尋右覓,竟未見其蹤影。倒是在特拉維夫雅法古城,看見了幾家像樣的古董店,然而也沒有蜻蜓眼。只淘到一顆紅玉瓍蝕花羊眼板珠,聊勝于無,過了一把淘珠小癮。
羊眼珠肯定是外國珠子,藏區(qū)那些珠子,和天珠、藥師一樣,也都是舶來品,印度和兩河流域過來的,但是這些珠子也在中國住下來了,并沒有被排斥。
玩珠子的玩到最高級別,就是西周瑪瑙珠、齊國水晶珠和楚國蜻蜓眼了,當然也有很多人珍視遼珠,認為它的材質(zhì)和工藝是登峰造極的。蜻蜓眼在遠古時候應(yīng)該是加工工藝非常困難的東西,它不僅技術(shù)上難度高,還因為其中蘊含著審美和世界觀的大內(nèi)容大境界。因為易碎,上面的眼睛也容易脫落,硬度和堅固程度遠不能和西周瑪瑙珠、齊國水晶珠、天珠(鑲蝕瑪瑙)、藥師(一線纏絲瑪瑙)相提并論,所以好品相、圖案特別的蜻蜓眼珠,不要說價格昂貴,要遇見它都很不容易呢!
今天要來生產(chǎn)制造這樣的珠子,當然是太容易了!即使是清代的琉璃珠,也完全呈現(xiàn)出了現(xiàn)代工藝風范。因此造假既容易又難。容易的是,完全可以做到要什么有什么,難的是,現(xiàn)代技術(shù)畢竟不是古老的工藝,材料、工具尚可以替代模仿,但心思和情懷,就差之千里了。更難的是時光之手,它不會輕易向你伸過來,它撫摸搓揉一件東西,達到的效果和氣息,那是短時間無法復(fù)制的。
對蜻蜓眼的迷戀,有點非同尋常,它和其他古珠不同,它是隱秘的、脆弱得叫人心疼的,它不像其他珠子,可以心安理得地戴在手上,它是要珍藏起來的,在燈下欣賞的時候,唯恐呼出來的氣太重,它就會化了,或者像一片羽毛那樣飛走了。它是一只遠古的蜻蜓,有著透明的時光的薄翼。它是幽深的歷史深處的眼睛,你看到它的時候,它已經(jīng)看過了幾千年的云水,包括你的驚詫,都已經(jīng)不足為奇。
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看到新聞?wù)f,有個英國人撿到了一個“瓶蓋”,其實是1500年前的黃金吊墜,上有拜占庭皇帝查士丁尼的頭像。
這是白撿,不叫“撿漏”。撿漏是古玩行的一個專用術(shù)語,意思是花很少的錢買到了很貴的東西。更精確的表述是:所花的錢,和它的實際價值比起來,簡直是微不足道的。而他的反義詞,則是“打眼”和“吃藥”。
撿漏當然要靠運氣,但是如果沒有眼力,沒有充足的知識儲備,恐怕很難遇到好事。
有一種撿漏,是因為賣家見識短,好東西在手上而不自知。比如黃金吊墜,有可能就當瓶蓋買了。那就是漏了。小漏還可以自我調(diào)節(jié),大漏則可能傷心,可能要了命。而且古玩這個江湖很有意思,你吃了藥,漏了東西,沒有人會同情你,反倒是鄙視瞧不起。所以往往都是打落牙齒往肚子里咽,尤其是江湖上有一定地位的人,打眼吃藥或者漏了東西,會毀一世英名。
而撿到漏,則是一件無上榮耀的事,不僅賺到了,利于身心健康,而且會給自己的元氣和名氣加分。和升了官娶了美艷老婆一樣的光宗耀祖。
我有個哥們,地攤上幾百元淘到個紫砂小玩意,仿生的,塑的是瓜果。只是覺得好看,所以買了。后來送朋友,朋友也沒要,嫌它不值錢。誰知是大名鼎鼎陳鳴遠的作品,落款是真的,不是托款。上拍幾十萬落槌,買家還覺得是撿了漏。
多年前傳得沸沸揚揚的大漏,是一枚乾隆南紅印章,那時候西泠1.8萬元成交的,后來保利拍了380萬。
其實每個玩古的人,都有撿漏的經(jīng)歷,雖然打眼吃藥的慘痛記憶要比“吃仙丹”多得多。關(guān)鍵是多大的漏,更關(guān)鍵的是,到底是不是漏。是不是漏,往往自己說了不算,那些國寶幫,天天都在“撿漏”,自我陶醉,其實不是漏,而是毒藥。市場檢驗是很重要的,你認為便宜買到了東西,得很貴賣出去才算。我淘到過一個火柴盒大小的清代官帽耳銅爐,兩千元買的,讓許多人眼饞。自己喜歡,所以一直沒賣。后來有人轉(zhuǎn)輾托人來求購,出價三萬,我還是不舍。又后來,他出了五萬,實在抵擋不住誘惑,竟然出了!至今后悔不已??!
還有一種撿漏,就是看到別人暫時還看不到的價值。比如浙江嘉興許明農(nóng)制作的黑陶印,那時候百把塊一個,可以買到精品。我一路買,從一百一個,到三百、五百。前年我竟出了五千元買下一個許先生的黑陶璧。買的人多了,它的價值漸漸彰顯,價格自然也就高了。
撿漏確實令人愉快。這里面不僅有經(jīng)濟上的成功,還是人生中知識、能力、運氣等綜合價值的體現(xiàn)。但是漏不可能經(jīng)常有,特別是現(xiàn)在信息高度共享的時代,好東西不會輕易漏掉的。反之,倒是把破爛東西當作國寶的情況非常普遍。小鎮(zhèn)居民家里的一只舊盤舊碗,雖說真是清代的東西,甚至明代,但是其實并不值錢,一兩百三四百有人要還得挑剔品相。但是物主不這么想,把它看作稀世之寶,總希望有朝一日被專家鑒定為重器,價值連城。這都是電視尋寶鑒寶這些節(jié)目給鬧的,把胃口吊起來了,不切實際的幻想在天上,比餡餅還要多。
所以過度宣揚撿漏的傳奇故事,常常也是誤人。文章誤我,我誤爹娘。夢想撿漏,常常反被漏撿了去。賠了夫人又折兵,人財兩空,悲劇?。?/p>
古玩這一行,真的很難。需要學(xué)習的東西太多了。不僅如此,還需識人、識時務(wù),閉門造車、剛愎自用、想當然,老是做夢撿漏,那是不行的。撿漏,那是建立在扎實的學(xué)習、經(jīng)驗之上的,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閱人無數(shù),千帆過盡,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那才是撿漏的境界??!
責任編輯???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