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魯諾·舒爾茨 作 陸源 譯
當我感覺自己又能夠走到屋外閑逛,巨大的欣慰之情油然而生。但是,我困在房間里已經(jīng)太久了!這份痛苦月復一月,年復一年。
我沒法解釋自己為什么始終住在老舊的兒童室——它是整個樓道的最后一個房間——過去很少使用,已被遺忘,好像它并不屬于這棟公寓樓。我記不得怎么住進去的。大概是在一個明亮、瑩潔如水的無月之夜吧。昏暗的夜幕下,我可以看清每一顆塵埃。床鋪沒收拾,仿佛什么人剛剛離開,我側(cè)耳傾聽,熟睡之人的呼吸隱約可聞。究竟是誰?誰會在這里吸氣呼氣?從那時起,這兒就是我家。長年累月待在此處,本人感覺厭煩之至。我為何沒提前想到囤積糧食?哦,你們這些仍可以照做不誤的家伙,時間依然充裕之徒,趕緊儲糧!質(zhì)量上乘、營養(yǎng)豐富、芬芳甜美的糧食!嚴冬即將逼近,饑荒迫在眉睫,埃及的土地勢將歉收。唉!我不曾像一只大倉鼠那樣深謀遠略。我向來是一只可憐而又無憂無慮的田鼠,今朝有酒今朝醉,對自己忍饑挨餓的天賦過分自信。作為鼠類,我想,何必要為填飽肚子勞神?如果有必要,我甚至可以去啃一棵樹,把紙細細咀嚼成碎屑。作為一只灰毛的教堂老鼠,最卑賤的動物,在圣書《創(chuàng)世紀》里叨陪末座之輩,我完全可以不靠任何東西生存下來。我正是如此生活于這個死寂的房間,不靠任何東西。很久以前蒼蠅已在此滅絕。我把耳朵貼近木頭。是否有只蛀蟲在它深處噬咬?墳墓般無聲無息。唯獨我本人,永遠不死的老鼠,孤獨無依,在這間屋子里折騰個沒完,在桌子、架子、椅子上不停跑來跑去。我繞圈疾奔,效仿瑟拉姨媽披上長袍——灰色,垂到地板上——敏捷、迅速、渺小,身后拖著一條活動的鼠尾。眼下,我正坐在桌子上那塊耀眼的陽光里,一動不動,猶如已被制成標本,雙眼像突出的閃亮珠子。唯獨嘴角因為習慣之力,仍在難以察覺地搏動,悄悄咀嚼。
當然,這可以被理解為一種隱喻。我其實是個靠年金生活的老人,根本不是一只老鼠??侩[喻存活是我的本質(zhì)特征。最先閃現(xiàn)的、最方便取用的隱喻很容易使我陶醉。而一旦沉溺其間,我不得不艱難地重返現(xiàn)實,緩慢恢復種種識覺。
我看上去是什么樣子?有時我會照照鏡子。一個陌生、滑稽、痛苦的家伙!我恥于承認,我從不觀看自己的整張臉。我站在鏡子更深、更遠、稍稍偏離中心的位置,側(cè)過身子,若有所思,眼睛斜瞥。我凝立不動,目光落到一邊,幾乎在看自己的背部。我和鏡像不再彼此注視。我動,它也動,可又轉(zhuǎn)過半個身,好像不了解我是誰,好像它落在數(shù)不清的鏡子后面,無法返回??吹剿绱诉b遠、冷漠,我心頭在滴血。我想要大聲宣告,那是你啊,你一直是我忠誠不渝的影像,你已經(jīng)陪伴我度過那么多歲月,而如今你竟不再認得我!老天啊!你如此疏遠地站著,望向一旁,似乎在聆聽源自心底的什么東西,在等待從鏡子深處傳來一個詞。你服從于另一個人,聽命于另一處下達的指令。
我通常坐在桌邊,翻閱老舊、泛黃的大學筆記——我唯一的讀物。
我望著褪色、霉爛的窗簾,從窗外吹來的冷風使之微微鼓脹。我可以利用掛簾子的橫桿做體操。多棒的單杠啊!貧乏、渾濁的空氣里,我能夠輕松寫意地在杠上翻筋斗,動作靈活,優(yōu)雅而冷靜,無須太投入——自然,我是指想象練習。如果你踮腳站在單杠上,頭碰天花板,竭力保持平衡,你會產(chǎn)生某種感受,這個高度似乎更熱,令人幻覺自己置身于一個更炎熱的地區(qū)。我喜歡以鳥瞰的方式,居高臨下觀察自己的房間,這童年的習慣一直保留至今。
于是,我坐下來,諦聽寂靜。房間已用石灰刷白。有時候,白花花的天花板會出現(xiàn)一道雞爪似的裂縫,有時候它會咔嗒一聲突然爆裂,灰屑飛濺。我是否要透露,這個房間是以磚墻四面圍住的?這怎么可能呢?被墻壁圍住?我如何離開此間?然而實情正是如此:有志者事竟成嘛,狂熱的決心能將一切征服。我僅需想象一扇門,一扇挺不錯的舊門,如同我年幼時廚房的那一扇門,配著鐵手柄和門栓。這樣一扇值得信賴的屋門足以打開任何一個四壁封死的房間,只要你堅信門就在那里。
本欄責任編輯???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