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在焦作市區(qū)方言中，被動式一般使用“讓”字句，大致可分為五種格式：“NP1+讓+NP2+VP”格式；“NP1+讓+NP2+給+VP”格式；“NP1+讓+VP”格式；“NP1+沒+讓+NP2+VP”格式；“NP1+VP”格式。而“讓”字在成為被動標記之前是有“容讓、謙讓、退讓、致使”等意義的實詞，其語法化路徑大約可分為兩條：“容讓”義＞“被動”義；“致使”義＞“被動”義?！白尅弊志浔肀粍拥挠梅ㄔ诮棺魇袇^(qū)方言中大量使用，其原因可能與早期焦作市煤礦業(yè)發(fā)展，大量外來人口遷入后的語言接觸密切相關。

【關鍵詞】焦作市區(qū)方言；“讓”字句；被動式；工業(yè)區(qū)語言

【中圖分類號】H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16-011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6.037

基金項目：“西藏民族大學研究生科研創(chuàng)新與實踐項目”研究成果（項目編號：Y2022060）。

“讓”字的使用由來已久，在先秦文獻中已被大量使用，如《莊子·達生》中的“田子無讓，寡人愿聞之”，《楚辭·懷沙》中的“知死不可讓，愿勿愛兮”。在這些例子中，“讓”字作為實義動詞表示“謙讓”之義。

隨著語言的不斷發(fā)展，“讓”字逐漸語法化，成為表被動的介詞。漢語作為典型的孤立語，由于缺乏詞形的變化，在表達被動或主動意義時，沒有明顯的形式變化，因此虛詞就顯得格外重要。在漢語中，表達被動意義的句子常常會用到“被”“叫”“給”“教”“讓”等，由于各地的語言習慣不同，在方言中表達被動意義時，各虛詞的使用頻率不同。

在河南焦作市區(qū)對于被動式的表達中，“讓”字的使用頻率遠高于“被”“叫”“給”等。本文將以焦作市區(qū)方言的“讓”字句為切入點，敘述“讓”字在焦作市區(qū)方言中的被動用法以及演變機制。

一、焦作市區(qū)方言“讓”字句的分類

焦作市區(qū)方言中“讓”字表被動的情況可分為五種：

（一）“NP1+讓+NP2+VP”格式

①樹讓風刮翻了。（樹被風刮倒了。）

②我讓別人打斷腿了。（別人把我的腿打斷了。）

③事情全讓我碰上了。（事情全讓我碰上了。）

④他讓人救了。（他被人救了一命。）

⑤小明讓老師表揚了。（小明受到老師的表揚了。）

這種格式的句子在焦作市區(qū)方言的口語中非常常見。根據(jù)傳統(tǒng)的語法分析，“NP1”是主語，“讓+NP2”是介賓結(jié)構作狀語，“VP”是謂語。

例①“樹”作為受事者，“讓”字被虛化成一個被動標記，引出施事者“風”，普通話中常常將“讓”替換為“被”字來說。

例②在普通話常常使用處置式，將施事者提到開頭，“把”字充當介詞引出受事“我的腿”，具有較為明顯的處置意味。

例③在普通話中也經(jīng)常使用，由于此處“讓”是被動標記，可推斷出主語“事情”偏不愉快、不幸。

例④普通話中經(jīng)常將“讓”替換成“被”，并且補足補語“救了一命”。

例⑤在普通話中不使用被動句式，而在焦作市區(qū)方言中仍然使用“讓”字句。

在普通話中，被動句通常用來表達受事者“遭受”某種動作而發(fā)生某種改變或造成某種損失。通過上述的例子可以看出，在焦作市區(qū)方言中的“讓”字表被動的情況，與普通話的“被”字表被動相比使用范圍更廣，通過上下文的語境或句子本身表被動的含義很明確時，“讓”字句也是可以表示正面向上的意義，且多用于焦作方言口語中。如例④⑤表達的事情結(jié)果和影響是積極的、愉快的，但在普通話中很少用被動式來表達。

（二）“NP1+讓+NP2+給+VP”格式

⑥這本書讓輝輝給弄毀了。（這本書被輝輝弄壞了。）

⑦小偷讓警察給抓走了。（小偷被警察抓走了。）

這樣的格式與上一種相比，是“NP2”與“VP”之間多了一個“給”字。但是此處的“給”并沒有實際意義，只是引出受益、受損的事情來，因此也可以省略，直接說成“這本書讓輝輝弄毀了”“小偷讓警察抓走了”。普通話的表達與方言中基本一致，只是將“讓”替換成了“被”，之后不再加“給”。

（三）“NP1+讓+VP”格式

⑧這片子讓評成最佳電影了。（這部影片被評為最佳電影了。）

⑨狗讓偷走了。（狗被偷走了。）

⑩菜（放壞）讓扔了。（菜放壞被扔了。）

?人讓餓瘦了。（人被餓瘦了。）

在這類格式中，“讓”后的施事者省略了，普通話中將“讓”替換為“被”字也可以這么使用?！耙允苁聻殛愂鰧ο螅沂┦虏恍枵f出或不愿說出，或無從說出，在此情況下，通常采用‘被字句。” ①

例⑧中“片子”為陳述對象，且施事無須交代。

例⑨中并不知道誰是施事，無從給予說明。

例⑩中的受事者“菜”是無生事物，因此需要使用被動式。

例?根據(jù)句意，主語“人”不是主動“餓瘦”的，因此選擇了被動的表達方式。

在焦作口語中，如果是前文已經(jīng)提到主語，則可以直接省略“NP1”，說成“讓偷了”“讓扔了”。

（四）“NP1+沒+讓+NP2+VP”格式

?蘋果沒讓他拿走。

介詞“叫、讓”后是指人的名詞時，可能會與其動詞的用法混淆，易產(chǎn)生歧義。因此這句話需要根據(jù)不同的語境來理解真實含義：

a.蘋果應該被他拿走的，但是他沒有拿。在這里可以使用反問的語氣，但通常都表否定含義。在普通話中說成“蘋果沒被他拿走”，或者使用處置式“他沒把蘋果拿走”，就不會產(chǎn)生歧義。

b.“讓”有“容許”的含義，因此可能會將本句理解為蘋果沒有容許他拿走。如果將“沒”替換成“不”，“蘋果不讓他拿走”，則表達的意義更為明確。

c.表示一種命令的語氣，蘋果并沒有讓他拿走，可能是要別人拿走。b與c的區(qū)別主要在于語義指向的不同。

（五）“NP1+VP”格式

?衣服全淋濕了。（衣服全被淋濕了。）

?杯子打碎了。（杯子被打碎了。）

焦作市區(qū)方言和普通話一樣，有時可以同時省略被動標記“讓”和施事賓語，成為無被動標記的短被動句。在例?中“衣服”明顯只能作為“受事者”，被雨或水等液體“淋濕”，因此“讓”字可以省略，但是在調(diào)查過程中，有些人加上“讓”字表達一種強調(diào)的語氣。普通話中可以說成“衣服全被淋濕了”，也可以說成“衣服全淋濕了”。例?中，受事主語“杯子”只能被打碎，因此可以省略“讓”字。

二、“讓”字的語法化過程

“讓”字作為表示被動的介詞不是一蹴而就的，不僅在現(xiàn)代漢語中，古代漢語里“讓”字也身兼數(shù)職，表示很多含義。從“讓”的演變機制來看，筆者認為有兩條路徑：一是從動詞的“容讓”義發(fā)展而來；二是從“致使”義發(fā)展演變而來。

（一）“讓”字作為動詞的用法

呂叔湘在《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的釋義，將“讓”字作為動詞共列舉了5種意義：①在爭執(zhí)或競賽等情況中，把有利條件給對方，自己吃點虧；退讓。②謙讓；請人接受招待。③離開原來所在的地方。④轉(zhuǎn)移所有權或使用權。⑤致使；容許，聽任。必帶兼語。下面根據(jù)這些義項分別舉例：

a.你就讓他一次吧。（謙讓，容讓。）

b.《呂氏春秋·行論》：“堯以天下讓舜?！备哒T注：“讓，尤予也?！保ㄗ尦龊锰?。）

c.給奶奶讓茶去。（請人接受招待。）

d.《尚書·堯典》：“（堯）允恭克讓，光被四表。”鄭注：“推賢尚善曰讓?！保ㄍ婆e，謙讓。）

e.魏巍《東方》第六部第五章：“我忍耐著又向旁邊讓了讓?！保ㄗ尦龊锰?。）

f.《兒女英雄傳（第一回）》：“住不了許多房間，又不肯輕棄祖業(yè)，倒把房子讓給遠房幾家族人來住。”（轉(zhuǎn)讓。）

g.老舍《茶館·第一幕》：“您愛么？（我）就讓給您！”（出讓。）

h.（唐）楊巨源《春雪題興善寺廣宣上人竹院》：“竹風催淅瀝，花雨讓飄飖?！保犎?。）

i.別讓集體受損失。（致使。）

j.讓你久等了。（致使。）

根據(jù)上述例子，在a-g的例句中，主語呈現(xiàn)出一種利益受損失的地位，而“讓”字之后的賓語則處于利益上較有優(yōu)勢的一方，因此，可歸納為“容讓”義。而h-j的例句中，“讓”則表現(xiàn)出“使役，致使”義。

（二）“容讓”義到“被動”義

在上述例子中，a.你就讓他一次吧?！白尅弊肿鳛橹^語，表示“謙讓”的行為動作，“你”作為主語，掌握了主動權，也就是可以選擇“讓”或“不讓”，“他”作為賓語，帶有強烈的意愿，如果主語“你”選擇“讓”，則利益受損，而“他”獲益。

再看h.“花雨讓飄搖”，此時主語“花雨”已經(jīng)表現(xiàn)出了不可控制的狀態(tài)，只能任憑風吹。再如“我讓媽媽說了好幾句?！敝髡Z“我”已經(jīng)沒有了主動權，兼語“媽媽”對主語“我”產(chǎn)生了不利的影響，此時已經(jīng)與被動表達相近。

回到之前列舉的焦作方言中的例子，“樹讓風刮翻了”“這本書讓輝輝弄毀了”“我讓別人打斷腿了”“狗讓偷走了”“蘋果沒讓他拿走”“衣服全讓淋濕了”等，主語“樹”“這本書”“我”“狗”“蘋果”“衣服”都已經(jīng)不受其他客觀現(xiàn)象的影響，表現(xiàn)出一種無可奈何的狀態(tài)，且明顯帶有不幸的色彩，這就產(chǎn)生了被動式，“讓”在這里就成了表被動的虛詞。正如張麗麗所說：“當主語徹底喪失對事件的掌控力時，才是被動用法產(chǎn)生的臨界點?！?②

（三）“致使”義到“被動”義

在第五個義項中，呂叔湘提出必帶兼語，我們可以歸納為“讓+NV”式的兼語結(jié)構，而這種結(jié)構的表達往往帶有“使令、致使”義，可理解為主語使某事發(fā)生。根據(jù)漢語的表達習慣，語義重心應該是在“讓”后的部分。結(jié)合例h、i、j，語義重心應該在“飄搖”“受損失”“久等”上，此時“讓”字的意義已經(jīng)開始虛化為一個介詞，而全局核心在后面的實義動詞中。這一部分可以看作是“讓”字作為表被動介詞的分界點。

如焦作市區(qū)方言例句“蘋果（我）沒讓他拿走?！边@句話之所以有歧義，是因為當它理解為使役句時，“讓”的施事“我”省略了，這在漢語中是很常見的，而“蘋果”本是“拿走”的受事，為了強調(diào)，放在了句首。那么如果是“蘋果沒讓他拿走”，“蘋果”也可以理解為受事主語，而“讓”就演變?yōu)楸肀粍拥奶撛~，整個句子就成了被動句。也就是說，當一個“讓”字使役句的施事隱含不出現(xiàn)，而主要動詞的受事卻出現(xiàn)在“讓”的前面，那么，這個使役句就能夠演變成被動句。

王力在《漢語史稿》（418-421）中認為，被動式大多都是敘述不幸或是不愉快的事情，只有少數(shù)用來敘述好事。蔣紹愚認為：“所謂‘不幸或不愉快，在多數(shù)情況下，是對主語或敘述的主體而言。例如：門被打開了。如果去掉‘被就是‘門打開了。這兩個句子相比，后者是一種客觀的敘述，而前者（被字句）表示這是說話者不期望的或沒有料到的事情。” ③結(jié)合焦作方言的被動表達式“NP1+讓+NP2+VP”，其中說話者（承受者）往往對VP表達出一種非意愿的態(tài)度。例如在焦作市區(qū)方言中的舉例，“狗讓偷走了”“菜讓扔了”“人讓餓瘦了”對于說話者而言是違反意愿的。這也是本節(jié)所闡述的“致使>被動”這一路徑的要點：在通常情況下，一個有歧義的“讓”字句，如果是表示好的事情發(fā)生時，就容易被理解成使役用法，只有表示了說話者不想得到的結(jié)果時，才會被理解為被動。

三、“讓”表被動在焦作市區(qū)方言中的形成原因

20世紀初，“讓”字的被動用法在小說中已經(jīng)大量出現(xiàn)，屈哨兵（2008）認為 20 世紀初以北京方言寫成的《小額》問世，“讓”的被動標記地位得到了確立；劉云（2018）從北京方言入手，認為“讓”表被動萌生于北京話，之后被普通話吸收。

焦作市區(qū)方言的這一語言習慣，可能與其他地區(qū)的語言接觸有關。焦作市有豐富的煤炭資源，新中國成立后一直作為煤礦開采的重要工業(yè)區(qū)，途徑焦作市的重要鐵路線有東西向的焦柳線，南北向的京廣線。在城市發(fā)展初期，引進了大量的工人、工程師、專家等，他們以及子女大都使用普通話，頻繁的交往交流，逐漸使得焦作市區(qū)的語音聽感與周邊各縣有很大不同。楊晉毅認為，焦作市區(qū)方言與焦作工業(yè)區(qū)（焦作礦務局）方言高度一致，形成了非常鮮明的工業(yè)語言島。④

四、結(jié)語

焦作市區(qū)方言與周邊各縣的方言不僅在聽感上有巨大差別，“讓”字句表被動這一語言習慣也較為特殊，且使用范圍較廣，本文根據(jù)調(diào)查共分為五類。實詞的語法化與其本義有關，“讓”字發(fā)展為被動標志，也是由其動詞義逐步演變而來的。新形式的產(chǎn)生并不會使得舊形式消亡，因此這一語法化過程并沒有一個明確的界限。焦作市區(qū)方言表被動的“讓”字句中一些不同于普通話的表述方式正是這一語言內(nèi)在發(fā)展因素導致的結(jié)果。而焦作市區(qū)方言的大量使用，可能與焦作的煤礦工業(yè)的發(fā)展、大量外來人口的遷入有關，頻繁的語言接觸使得焦作市區(qū)形成了獨特的方言島，“讓”字句的被動用法只是其中的一種特殊現(xiàn)象。

注釋：

①黃伯榮、廖旭東：《現(xiàn)代漢語下冊（增訂五版）》，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187頁。

②張麗麗：《漢語使役句表被動的語義發(fā)展》，《語言暨語言學》2006第1期，第139-174頁。

③蔣紹愚：《近代漢語研究概要》，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94-295頁。

④楊晉毅：《中國新興工業(yè)區(qū)語言狀態(tài)研究（中原區(qū)）上》，《語文研究》2002年第1期，第13-21頁。

參考文獻：

[1]王力.漢語史稿[M].北京：中華書局，2019：404-422.

[2]蔣紹愚.近代漢語研究概要[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287-313.

[3]呂叔湘.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M].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

[4]薛毅.焦作煤礦史[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86.

[5]楊晉毅.中國新興工業(yè)區(qū)語言狀態(tài)研究（中原區(qū)）上[J].語文研究，2002，（1）：13-21.

[6]屈哨兵.被動標記“讓”的多角度考察[J].語言科學，2008，7（1）：39-48.

[7]劉云.北京話多功能標記“讓”的歷時演變[J].語言學論叢，2018，（58）：166-190.

作者簡介：

孟書冰，女，河南焦作人，西藏民族大學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古及近代漢語詞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