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李漢榮的散文《槐樹記》,記述了“我”與家門前一棵槐樹之間彌足珍貴的感情,文字間彌漫著鄉(xiāng)愁的淡淡感傷。作者用清新樸實的語言表達了自己對于槐樹深沉的愛,以及對于過往青春歲月的留戀,并直面內心進行深層次的靈魂拷問和自我審視。從語言的詩意化和童真趣味、直白大膽的自我剖析精神、象征手法的運用以及多層次情感的表達四個維度入手,可通觀《槐樹記》的藝術特質及思想內容。
【關鍵詞】李漢榮;《槐樹記》;詩化語言;自我剖析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3)16-0020-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6.006
《鏡與燈》在關于“文學表現說”的論述中提到,“一件藝術品本質上是內心世界的外化,是激情支配下的創(chuàng)造,是詩人的感受、思想、情感的共同體現”[1]25。作為第八屆冰心散文獎的獲獎者,李漢榮筆下的一草一木、飛禽走獸均寄托了他的細膩情思和深刻的生存哲學。以《槐樹記》為例,作者用雋永樸實的語言描繪了“我”與老家門前一棵槐樹之間難以割舍的情感紐帶。從幼年時期“我”把槐樹認作“槐哥”,到中年還鄉(xiāng)時認它作自己的祖父。這其間更改的是歲月與經歷,不變的是珍貴的獨家記憶。韋勒克和沃倫認為,“文學的意義與功能主要呈現在隱喻和神話中”[2]219。隱喻手法的多次運用以及綿密意象的穿插,是《槐樹記》的重要藝術特色之一,同時也是文章詩意的主要來源。李漢榮利用身為作家的敏銳感知能力捕獲了自然界中易被人忽視的獨特美感,同時注重以細膩的筆調任情緒緩慢流淌,達到了物我合一的寶貴境界。在散文《槐樹記》當中,李漢榮運用了何種藝術創(chuàng)作手法?蘊藏了怎樣的思想內涵?以下將采用文本細讀的方法對作品進行簡要分析。
一、充滿童趣的詩化語言
散文從第一人稱“我”的視角出發(fā),敘述了自己和家門前的槐樹一同長大的寶貴經歷。其中大量篇幅并未以成年人的視角去追憶和感嘆過往的田園風光,而是讓孩童時期的“我”去直接敘述這段親密關系,語言因此少了生硬的態(tài)度和刻意的距離感,充滿了孩童的天真爛漫和親切淳樸?!霸缟掀饋恚沂紫扰艿交睒涓?,站直身子,與我的好哥哥比個子,看誰長得快,我自然是比不上槐樹哥的……但我不嫉妒他,哥哥嘛,就應該比弟弟高?!盵3]25“我都上學了,槐樹哥卻不能上學讀書,他背上書包,也就成了身背書包的小學生了?!盵3]25諸如此類的語言在文中比比皆是,令人忍俊不禁。一方面能夠使讀者聯(lián)想到自己童年時期做過的幼稚趣事,從而產生內心共鳴并深刻理解“我”與槐樹之間割舍不斷的寶貴情誼。另一方面,避免了成人視角可能帶來的“說教”口吻,乃至喪失了語言的靈動性,給文章增添了輕盈、躍動之感。
李漢榮曾在《散文的詩性》一文當中談及自己對文學語言的看法:“我們面對的語言是早已失貞、失真了的,是因為被無限濫用而貶值了的,即在整體上已經喪失了表達能力的語言殘骸”[4]1。且看《槐樹記》當中,如何針對“失真的語言”進行“發(fā)明性運用”,用“詩化”特色去避免語言因僵化、自動化而陷入缺乏新鮮感與活力的危機當中。首先是將大量精妙的比喻、擬人修辭穿插進語言的排列組合,營造出豐富的造型效果。將長成參天大樹后的“槐哥”比作自己的祖先,將干凈、透明的心靈比作轉瞬即逝的露珠,把陪伴著“我”一同成長的“槐哥”從普通的自然景觀轉化成會傾聽、懂陪伴的獨立個體。精巧的修辭在一定程度上賦予了作品更多的審美價值及個性化體驗。其次,作家在多年的創(chuàng)作中形成的清爽含蓄的語言風格在文中得以體現。《二十四詩品》對于“含蓄”的定義為“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羚羊掛角,無跡可尋”[5]21。田園風情當中蘊藏的美不似江流般洶涌澎湃,而應是“飛入尋常百姓家”的,是充滿生活氣息和寧靜格調的,所以適宜用不露聲色的態(tài)度去仔細觀察,用柔和的筆觸去小心鋪展。李漢榮深諳這一點,并積極運用到行文當中?!拔页O?,我的寫作老師就是我安靜、含蓄、清爽的槐哥,受他的感染,我的文字也就有了一些安靜、含蓄、清爽的味道”[3]27。作家的創(chuàng)作必定受到生存環(huán)境的影響,正是安然祥和、渾然天成的“鄉(xiāng)土氣”啟發(fā)了創(chuàng)作主體運用柔婉細膩,帶著哀愁的筆觸去引導讀者回歸生命的本真狀態(tài)。
在《多識草木之名》一文中,李漢榮詮釋了自己對于《論語·陽貨》里“多識草木之名”的理解。《槐樹記》所包含的濃郁詩意和充滿童真趣味的個性化語言,離不開創(chuàng)作主體從小對于自然的貼近?!八紵o邪”的境界不會憑空產生,“萬物皆有靈”的和諧思想必定來源于個體的真實經歷。只有親身體驗過鄉(xiāng)土生活的人才有可能用包含情感之露和靈思之美的筆觸描繪下“桃花源”似的唯美意境。
二、直面心靈的自我剖析
過去的知識分子雖強調“三省吾身”,卻鮮少將自身的罪過訴諸筆端,這種文化傳統(tǒng)深受儒家倫理和封建統(tǒng)治觀念的影響。五四以后,西方盧梭等人的自我懺悔、自我揭露思想傳入國內,給予國人以歷史批判和個性張揚的視角。從《槐樹記》當中,可以看到李漢榮在文學觀念上對于郁達夫等五四作家的傳承——大膽的自我揭露和自我批判精神。文中的“我”并非一直在與槐樹和睦相處,而是曾經犯下過年少無知的錯誤。比如說將霸凌者的姓名用小刀刻在槐樹身上,從而給始終默默陪伴“我”的“槐哥”帶去痛苦。在意識到自身的罪過以后,“我”并沒有采取消極逃避的做法,而是在文中不止一次地進行懺悔,直面自己曾經犯下的過錯,這份自我批判的精神體現了創(chuàng)作主體對于文學傳統(tǒng)的反叛和打破桎梏的勇氣。
在李漢榮的其他散文作品當中,隨處可見城鄉(xiāng)二元對立的模式,例如《一個古老村莊消失的前夜》等,用城市的貪婪腐朽去反襯鄉(xiāng)村的質樸純真。然而縱觀《槐樹記》,城市形象并沒有直接出現,而是躲在文本背后等待讀者去挖掘發(fā)現?!拔摇痹诤髞磉h走他鄉(xiāng),去了哪里?文章當中并沒有直說。但是出走后的“我”開始“以渾濁的財富、渾濁的權利、渾濁的名聲來證明自己的存在”[3]32,很顯然是受到了都市欲望的腐蝕。此處表面上是追名逐利的“我”在和憨厚樸實的“槐哥”做對比,實際上是隱含在背后的兩股勢力——分別滋養(yǎng)并影響了“我”和槐樹的城市文明與鄉(xiāng)村文明在相互映襯相互比較。文中充斥著大量對于都市文明扭曲人類本性的隱含批判,并發(fā)出深沉的求救呼喊:希望純潔無瑕的“槐哥”替“我”招魂,洗刷去身上渾濁的東西。在這里李漢榮不僅批判了城市化的弊病,更是落實到自身,揭露了自己靈魂當中丑陋的一面。這份自我揭露、自我批判的自覺意識賦予了作品更多的真摯情感,避免落入“假大空”的俗套境地。當然,與盧梭、郁達夫等人的自我剖析相比較,《槐樹記》流露的更多還是孩童視角下的一種自責情緒,在更為廣闊的社會層面上還缺乏一定的主體自覺性。
以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學說來看,《槐樹記》當中自我懺悔的部分,其實質是一次“自我”與“超我”之間的矛盾斗爭。“自我”與“超我”均為弗洛伊德創(chuàng)立的“三重理論學說”中的一部分?!白晕摇笔恰叭烁窠Y構中的實際行動者”[6],是文明社會下用于平衡“本我”與“超我”之間矛盾的后天產物,而“超我”則體現了人格當中“善”的一部分,是個體的最高價值追求。落實到《槐樹記》文本當中,背井離鄉(xiāng)的“我”為了在世俗社會當中生存而不得不“開始了對青春的全面背叛”[3]32,逐漸塑造出在都市環(huán)境下得以立足發(fā)展的“本我”形象。而在“超我”的行事準則要求下,“我”仍然希望自己同鄉(xiāng)下的“槐哥”一樣,恪守生命的本真。痛苦的矛盾張力由此打開,文中自我懺悔的部分變得極具表現力與感染力。
三、意象的建構與象征手法的運用
《槐樹記》表面上是寫“我”與槐樹之間割舍不斷的珍貴情誼,實際上想表達的精神內涵卻不止如此。李漢榮在文中積極塑造詩意化意象,將創(chuàng)作主體的內心情思與客觀事物相融合,塑造成作品中的“獨一個”。同時不忘采用象征手法,增添散文的深層意蘊和哲理思考。
龐德將意象界定為“一種在瞬間呈現的理智與感情的復雜經驗”[2]212。具體說來,意象的塑造既是作家真實感情的流露,同時又不可能是無規(guī)律無節(jié)制的情感宣泄。理智的參與賦予意象以合規(guī)律性的藝術美感。在《槐樹記》當中,陪伴“我”成長的“槐哥”早已不是普通的自然景觀,而是被賦予了主觀情感和意志的獨立個體?!霸谝粋€靜靜的月夜,我把心里的秘密對槐哥說了,槐哥聽完了,答應為我絕對保密,不對任何人說,也不對樹上過夜的鳥兒說,也不對頭頂路過的月亮說?!盵3]30司空見慣的植物變成了忠實、憨厚的傾聽者,實際上是“我”主觀情緒的投射:由于“我”無條件的信任和依賴,槐樹才變成一個踏實可靠的人格化形象。此外,“我”覺得槐樹“長得有點偏”,是因為“我小時看書,愛靠在槐哥身上,槐哥以為我要讓他向那邊長,就聽我的話長過去了一點。”[3]29聯(lián)系文本的開頭,不難發(fā)現和“我”的哥哥不能帶給“我”溫暖親切的感覺有關。童年時期的“我”渴望擁有一個沉穩(wěn)踏實的兄長,在現實生活無法滿足的情況下陷入了“作家的白日夢”,于是賦予槐樹以情感和思想,來填補內心的惆悵。李漢榮通過視覺、聽覺等感官的聯(lián)合為槐樹意象增添了情感活力。
韋勒克、沃倫的《文學理論》把象征定義為“甲事物暗示了乙事物,但甲事物本身作為一種表現手段,也要求給予充分的注意”[2]214。在《槐樹記》當中,多年后返鄉(xiāng)的“我”站在槐樹面前,覺得它“不像我哥,倒像我的祖父”[3]31,這里一方面和“槐哥”已長成參天大樹,“我”作為普通人類個體在它面前顯得渺小有關;另一方面是由于經受了都市物質侵蝕的“我”羞于面對始終保持內心貞潔的“槐哥”,這是精神層面上的渺小。祖孫之間的輩分差距實際上象征了二者之間在身形與品德方面的高低。如果說恪守本心,敦厚樸實的“槐哥”像一位充滿智慧的老者,那么在它的映襯下“我”就是頑固不堪、桀驁不馴的孩童。在這里“祖父輩”的槐樹代表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農耕文明;而卑微渺小的“我”所象征的則是新興的都市勢力。“我”站在闊別已久的槐樹前面產生的愧怍和懺悔心理,實際上象征了罪惡貪婪的城市文明在樸實深沉的鄉(xiāng)村自然面前所處的可笑境地,引導人們去反思這種非正?,F象。依據韋勒克、沃倫的說法,“詩人的意象是他的‘自我揭示”[2]243。象征手法的運用和意象的大量穿插,絕非作者在故意炫技,而是服從于內心情感的需要,將個體的情緒具象化表現出來。歌頌鄉(xiāng)土人文、反對過度城市化是李漢榮在多篇散文當中所表現的主題,《槐樹記》也不例外。象征手法的運用深化了文章主旨,擺脫了單純的個人化敘事可能帶來的狹隘性,利于引發(fā)讀者共鳴。此外,散文在結尾處提及“我終于明白,我此時仰望的已不只是一棵樹,我在仰望生命中最純潔的部分。”[3]33在青少年時期,“我”曾經靠在“槐哥”身上背書寫作,曾經把憎恨的人和暗戀的人的名字刻在它的身上。槐樹于“我”來說早已不是一棵普通的植物,它承載了“我”蔥蘢歲月里的珍貴記憶。在這里,槐樹象征著一個干凈珍貴的純真器皿。它所儲藏的,是“我”在生命最初階段寶貴的花樣年華。象征手法的運用再一次變成作家直面內心、傳遞情感的利器。
詩人的身份使得李漢榮在散文創(chuàng)作當中不忘詩意氛圍的營造。象征手法和意象的塑造原本是詩歌當中較為常用的藝術手法,然而被作者在散文當中多處運用。一方面深化了文章的意蘊和哲理思考,另一方面也有助于詩意世界的建構,增添了靈動清透的美感和富有韻味的真摯情思。
四、對于美好故土的留戀與往昔歲月的追憶
在李漢榮的部分散文里,或多或少呈現了“二元對立”的傾向,即為了謳歌鄉(xiāng)土的純凈而刻意強調都市的丑惡。如《一個古老村莊消失的前夜》當中,把城市比作“駕著坦克、裝甲車的沖鋒軍團”[3]40對鄉(xiāng)村進行包圍。這種非此即彼、過度夸大的概念雖然強調了創(chuàng)作主體的意識觀念,卻在一定程度上損害了散文的詩意美感。《槐樹記》的可貴之處在于個人化情緒體驗的加強以及主旨在文本當中的隱匿。盡管部分敘述仍在拿都市的渾濁與鄉(xiāng)村的純凈做對比,然而這種意識在文中只是溫婉含蓄地表達而未做強調凸顯。李漢榮在文中直接抒發(fā)的情緒態(tài)度,是對于曾經陪伴自己長大的老槐樹的深沉熱愛,對于再也回不去的青春歲月的追思嘆惋。對于城市化罪惡的批判,則鮮少直截了當地挑明。
李漢榮用了大量筆觸描寫“我”與槐樹之間相互陪伴的經歷?!拔摇庇捎谄谕麚碛幸粋€溫暖親切、可以依賴的兄長于是把槐樹認作“槐哥”,借此來填補童年時期內心的空虛遺憾?;睒鋵τ凇拔摇眮碚f之所以彌足珍貴,不僅僅是因為它是一個寬容敦厚、給予“我”大量慰藉的“兄長”,更是由于它承載了“我”年少時候留刻下的印記,見證過“我”在生命最初階段的成長。正如文中描繪的:“我在仰望,一個正在老去的人,如今回過頭開始仰望他早年的神話?!盵3]33“我”一直不斷回味追憶的不僅僅是和槐樹一起度過的甜蜜時光,還有自己少年時代的獨特心境——那“生命中最純潔的部分”[3]33。此外,散文當中還一度流露出了懺悔、自責的主觀情緒。在終年不變、恪守純凈的槐樹面前,被城市利益所熏染的“我”顯得那么渺小,“我”不斷地懇求它替自己洗去污濁和罪惡。這樣一來多重情感相互交織錯雜,不僅避免了情感的單一化,還突出了散文的意蘊內涵。從溫馨甜蜜的童年回憶到中年歸鄉(xiāng)時的懊悔自責,個體的情緒波折既是作家對于自身情感體驗的深入挖掘,同時也是對自己、對讀者發(fā)出的靈魂拷問。
作為一篇敘述個人成長經歷的散文,《槐樹記》很明顯帶有私人化敘述的特征。然而值得一提的是,它并沒有因此而落下“自說自話”的弊病。作者在積極吐露自身情感的同時不忘對文章的思想內蘊進行深入挖掘,從而積極引導讀者去回味反思:在城市化建設日益完善的今天,我們還能否堅守本心,無愧于面對最初的純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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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于子程,陜西理工大學人文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