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然
故事似乎就發(fā)生在我們村子西邊的松樹林子里。
林子里空氣清新,小溪奏著清越的曲子,清清淺淺,從雨水洗得干干凈凈的巖石上流過。一彎幼月把它的明亮的光灑在樹上,又透過樹葉的縫隙一點一點篩到林子里,篩到小溪上,篩到小溪流過的石頭上。
那是一個秋天雨后的夜晚,鳥兒已經睡下了,各種動物也都睡下了,林子里也顯得安靜極了,只有貓頭鷹偶爾的嘯聲,會給那些在樹上的巢窠里睡覺的人一種警示,大伙兒翻個身,卻依然睡得酣暢。
然而,寂靜的樹林子里有一個人卻沒有睡著,那是一個嫻靜的少女,那少女一直在想著白天發(fā)生的事。那時,她在與她的情人喁喁說話的時候,羞澀讓她不知所措。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怎么忽然就有了那樣一種羞澀的感覺。她用手一會兒揪一片青青的草葉,一會揪一朵小小的花。她無意識地擺弄著那一片片草葉與那一朵朵的小花。忽然,眼前一亮,她看見了一片葉,一片碩大的美麗而絢爛的槲樹葉。
她把它摘下來,搖著,搖著。像是一片小小的云。像是一片小小的彩云。那真切地是一片已經被秋色浸濡過的槲樹葉。她是曾經見過的。不,她的每一天都是在槲樹葉的綠蔭下度過的。然而她卻從來都沒有發(fā)現,那片槲樹葉像現在這樣,那么樣地色彩斑斕,那么樣地美麗。那是秋天的風和秋天的雨浸潤出來的,是許多種情感洇染出來的。她把它搖著,搖著……
她終于睡著了,但她睡得并不安分。有意識或者無意識地,那片美麗的槲樹葉,就放在了一個她平時并沒有覺得不好意思的地方。不知道為什么,當她想把那片槲樹葉拿開的時候,她卻有一點不好意思起來了。真的,她居然不能夠從那里把那片槲樹葉拿開了。即使夢中,她也還是一直緊緊地捏著那葉的柄。她絕不想丟開它。她永遠不想丟開它。實在是的。到后來,她竟永遠無法丟開它了。那是因為,不經意間,她把那片美麗的槲樹葉放在了一個永遠應該放置的地方。那是一個神秘的地方,一個值得人類驕傲的地方。
當他醒來的時候,她居然還睡得很沉很沉呢。他并沒有叫醒她。像往常一樣,他透過樹的枝杈和葉的縫隙望著她。讓他奇怪的是,她的睡姿居然與往常不一樣了,她居然那樣毫無顧忌地仰面平躺在那張寬寬的“大床”上。那是一張用樹的枝杈搭起來的床,上邊鋪著一層厚厚的黃貝草,中間是茸茸的蘆絮,最上邊是一層薄薄的蒲草。她躺在淡綠色的,散發(fā)著一種芬芳香氣的蒲草上,一縷帶著晨霜的新鮮的陽光照在她的身上。
一切依舊。然而卻略有不同。
她是有變化的。那一個小小的,卻很是驚天動地的變化,怎么都讓他無法適應。
變化在哪里呢?他一時也還弄不明白。
不過,他感覺她總是有所變化的。他靜靜地注視著她。注視著……
忽然,他就有所發(fā)現。他發(fā)現她那疊成蘭花狀的,嫩荑一般纖細的手指,捏著一片碩大的槲樹葉。起初,他也被那一片好看的槲樹葉吸引了。他盯著它……
他朦朧中意識到,他盯著的,竟是一幅漸漸美麗起來的圖畫。雖然平常,雖然也并不是沒有看見過。一片一片的,都曾經碧綠地掛在樹枝上,從春天到秋天,然后又帶著金色紛紛落地。在夕陽中,在晨光里,在風中,在雨滴聲里。地上積成厚厚的圖案,像是鋪了地毯,是那樣的炫目。單葉是很好看的。一片片的單葉疊合在一起,如地毯一般撐開在那里,也很好看。平常時候也只僅僅是好看而已。而這一回卻讓他動心。他的心居然無名地一陣悸動。他忽然發(fā)現,現在那片槲樹葉所在的地方,與他慣常所能看到的地方居然不一樣了。哦!他不由得驚叫起來,好一片槲樹葉!
他那一聲驚叫是很短促的,然而,我們的歷史卻有了一個長長的記憶。那是一個永遠的記憶。長長的,小溪一樣,在人類聚居的土地上蜿蜒;江河一樣,在人類的心靈深處氤氳萬千。也如“月涌大江流”。也如“乾坤日夜浮”。
那是可以溫暖人類心靈的源頭,人類文明似乎也由此肇始。人們說,就是從那個時候起,風俗就開始在我們的村子里流轉開來了。
那似乎只是一個傳說。我們村子里的人卻都把那個槲樹葉的傳說當成了一個故事。
其實那只是一個故事的開頭部分,似乎只是繞了一個線頭兒。然而,那個線頭卻被我們的祖先死死揪住,而后像繞線團一樣,繞啊繞啊……線團是越繞越大,越繞越冗雜,越繞越有意思。就這樣,一個碩大的線團便在我們的藿谷洞里繞來繞去,隨著白云蒼狗,歷盡滄海桑田。
后來,能夠講這些故事的,就只有瞎子里長了。瞎子里長是我的一個鄰居,我們都似乎已經忘記了他的姓名,我們只知道他叫瞎子里長。有人說他的名字是因他當過里長。像我們這一代的孩子是都應該叫他里長伯伯才對。
不知道為什么,他在那一段時間內,總是愿意給我們講槲樹葉的故事。不知道瞎子里長為什么在講槲樹葉的故事時,總是那么動情。有時候,講著講著,他竟可以揉著他的那一雙沒有眼珠子的瞎眼嗚嗚地哭起來。
瞎子每次講槲樹葉的故事時,總會講到婚姻,講到新婚的洞房。講到新婚的洞房時,他又總是那么樣地神往。
我們村子西邊的那座山叫晉普山,名字很有一點古老,但半山腰的小松樹林卻永遠是蓊郁的,蒼茫一片,總是讓人向往。因為那里不光有一片好看的小松樹林,還有一條清冽的泉水,在松林中流淌,夏日叮咚作響,冬季則在冰下汩汩地嗚咽。
小小的松林寺里有一處名勝叫“松林積雪”。是說,夏日炎炎的時候,松林雪依然不肯消融。女孩子倘于夏天得一點松林積雪擦在臉上,那原本黧黑的小臉兒頃刻就會潔白而有香氣。
我們的村子是落在深山的心窩里的,因此村子就成了山的心,就沒日沒夜地替山思想,替山憂心。至于思想什么憂心什么,村上人很難知道。不過,人們都說瞎子里長似乎能夠說得清楚。
瞎子里長說,山是因此就活了的。要是沒有那樣一個村子,只怕山早就都要死了。是寂寞死了。山有了心,山就有了記憶,比如那個女孩子與槲樹葉的故事,他就說都是山記得的。他說山是會永遠記得那個女孩子與那片槲樹葉的故事的。山可以記很多事情,也可以想很多事情。比如說,當時,如果松樹林子里那個女孩子不曾發(fā)現那片槲樹葉,今天的女孩子會是什么樣子呢?今天的女孩子結婚的時候會是什么樣子呢?他說這一番話的時候,似乎很是犯愁的樣子。
當瞎子里長把所想的這些話說出來的時候,村上有人就會笑他,笑他癡,笑他傻,就會說:“盡瞎想……”
是他在瞎想了嗎?于是,他便把那根磨得油亮亮的棍子在地上猛猛地戳,翻起松塌塌的瞎眼皮,恨恨地說:“你知道個狗!”
于是,年輕人就會纏著瞎子里長,讓他講槲樹葉的故事。瞎子里長會發(fā)脾氣一樣說,什么槲樹葉的故事?那是,那是婚姻!
一旦說到婚姻,瞎子里長就會興奮起來,油黃的臉上就會立刻現出笑容。
每次講“婚姻”的時候,瞎子里長都會先唱一段澤州鼓書:“狼打柴,狗燒火,老鼠擔水上南坡,圪吱啞跌死了,沒有人給你娶老婆……”
在人們心目中,瞎子里長似乎總是很快活的。然而從他憂郁的聲腔里,我卻能聽出無限的哀怨與悲愴。
唱過之后,書歸正傳。就開始話說古時候,也就是還沒有發(fā)生槲樹葉的故事的那個時候,人們?yōu)榱搜谏w一點羞,多于黃昏娶親。為此,起初的“婚姻”便叫“昏因”。
瞎子里長這樣說。這樣說有道理嗎?
我聽得出神的時候,身靠著二門里的大墻,就一直那樣想。想到我們縣城的北鄉(xiāng)與東鄉(xiāng),便會覺得瞎子里長是有道理的。我們那個縣城的北鄉(xiāng)與東鄉(xiāng),以及高平與長子,至今還依然保留著黃昏娶親的習俗。說是黃昏,其實時間差別又很大。暮色四合的時候,大興、高都一帶已把新娘子娶到家里,而在高平與長子,等新娘子娶到家里的時候,已是三星照戶,夜半時分。不管是黃昏還是夜半三更,酒席幾乎是整夜地吃。一邊吃酒席,一邊耍八音會,習慣叫“支鼓酒席”。等到吃罷酒席送客的時候,已經是斗轉參橫,幾近黎明。然而在我們南鄉(xiāng),中午之前是一定要把新娘子娶回到家里來的,等到賓客酒足飯飽,剔著牙縫打著飽嗝散去的時候,太陽居然還未曾落山。
“難道,”于是,我便問瞎子里長說,“難道我們南鄉(xiāng)的古人不知恥不知羞么?”
老瞎子里長眨眨他的一雙瞎眼,狡黠地笑一笑說:“難道,你不記得了嗎?槲樹葉的故事,就是那個女孩子的故事,不是就發(fā)生在我們南鄉(xiāng)的松樹林子里的嗎?我們的女孩子,都有那樣一片美麗而莊嚴的槲樹葉,我們?yōu)槭裁匆鹊近S昏才去娶親呢?”
我便有一點茫然了。這個理由充分嗎?能夠讓人相信嗎?
不論理由充分與不充分,不論我相信與不相信,事實是能夠說明一切的。“昏禮”也好,有一片槲樹葉也好,都已經成了淹沒在故事與黃昏的影子。那么后來的女孩子會怎么樣呢?當然,她們已經不需要一片或者更多槲樹葉了,她們也不會依賴黃昏或者夜色。即使綾子,綢子,緞子,絹子,也不是她們心頭的長城。雖然文明已經在月影下靜悄悄地萌生。比如閨女出嫁之日,娘家也要張燈結彩,大門貼上一副對聯,寫上“于歸好詠宜家句,往送高歌必戒章”。屋門上也貼上一副對聯,寫上“名流喜得名門婿,才女欣逢才子家”。
對聯是村上的文化人寫的。村上的文化人只管寫得很文化,也不管村上人懂不懂,也不管岳家是不是“名流”??v使閨女剛剛挑著蘿卜蔓菁從地里回來,大字不識一個,但那樣的對聯卻是一定要貼到門上的。那是鄉(xiāng)村禮俗。為了那樣的禮俗,在女兒結婚那一天,親戚們和鄰居們,男人們和女人們,也都要把滿手的泥巴洗一洗,有頭有臉的女人們,換上用藍藍的印花布裁的偏襟小襖,把那坐鍋花種子碾成的白粉再往腮上勻一點,臉上就會又香又白。那偏襟印花藍布衫裁得最是合身,肩胛圓圓地稍稍往下溜一點,腰身正緊,拘得胸脯高高聳起,走起路來一步一搖,高傲得像方才懂事的小公雞。
那些來來往往參加婚禮的人們,那一天都會一改平時的“村語”,說些平常時候不曾說的客氣話。比如,平時一口粗話的老四叔,要去吃酒席時,不說“吃”,卻說“坐”?!鞍。氖宕┢鹦乱律褋砣ツ??”堆哥這樣問老四叔?!白ヂ铮 彼氖逍χ?,有一點自豪,回答說。大家坐在席上,很少說“喝酒”,偶爾說“飲酒”,卻多說“吃酒”。
“來,飲一盅么!”
“??!對不住,咱不會吃酒?!?/p>
當然,抽煙也不說抽煙或者吸煙,就說“吃煙”或者“不吃煙”。心里不高興,不說愁不說悶,卻說“不悅”。即使說話,也不講“說”,講“曰”,或講“云”。講一點過去的事,說是“曰古”呢,或者“云古”呢。他們不會說“未雨綢繆”,也不會說“瓜田李下”,他們卻會說“君子防不然”。這樣的話要是從鄉(xiāng)紳們的口里說出來,也許很平常,而一旦從手上腳上粘著黃泥巴的人的嘴唇里說出來,就足足帶著一股讓人無法理解的“土氣”。隱約間,不知道是能說明古老的民族文化就那樣永遠地蘊藏在民間的頑固,還是歷史向前進時腳步的輕盈。
不管怎么樣,時代,社會,都已經進步了幾千萬年了。那些一代又一代長得頭整腳齊的女孩子,再也不會去采擷槲樹葉了。但是,在她們行將出嫁的時候,卻是要做一件比掐一片槲樹葉還要麻煩還要復雜還要要緊的事。
經驗是從閨友們那里悄悄傳授過來的。她們剛剛從大姑娘變成小媳婦,她們已經是過來人了,她們經歷過了,她們有的是經驗。她們會悄悄告訴行將出閣的女友,出嫁時一定要系紅褲巾,且要多系幾條的,要系得緊緊的么,而且,每條紅褲巾都要多多綰些死疙瘩,綰得死死的——死死的!讓那些鬧洞房的渾小子把指甲剝壞了也解不開。
“真的很難解得開嗎?”我們會問,“那么,那新娘子要急著上廁所可怎么辦呢?她自己能解得開嗎?”
瞎子里長說,人總是會有辦法的。你知道嗎?女兒出嫁的頭一天晚上就不允許喝水。上轎時,只許吃一碗香油炒饃,晉城人叫“油炒谷壘”?!坝统垂葔尽睕]有水分,只可解饑,很少麻煩。倘若女兒半路內急,那一串死疙瘩不是白白綰了嗎?閨女從出娘家門,到第二天回娘家門,至少二十四小時之間,有機會吃飯,卻沒有機會如廁。所以,有機會吃飯也不敢吃。試想,頭上珠冠,身上霞帔,粉底鞋,紅蓋頭,不是騎馬,就是坐車,又有那么多人招呼著,扶持著,紅氈鋪地又不能鋪到茅房去,新媳婦怎么好意思掀起紅蓋頭,說自己要上廁所呢?好不容易等到夜深人靜,新媳婦卻又不能出門。風俗說,倘若出門瞧見七女星,就會一連生七個女兒呢。洞房中倒是備有便器,可是,新婚頭一個夜晚,當著新女婿的面怎么能夠好意思蹲得下去呢?聽到這里,我們就不由得對那紅褲巾有一點憤憤了。但瞎子里長會告訴我們說,紅褲巾雖然已經比槲樹葉文明了許多,但卻還不足以防備那些鬧洞房的渾小子的“壞”。
“你也曾經有過那么壞嗎?”我們會嘁嘁地笑著,這樣問瞎子里長。
經我們這么問,瞎子里長會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只是翻動著他那軟塌塌的瞎眼皮,然后會冷不防用他手里那支油亮的桃木棍子打過來,準準地打在問話的小子頭上,且爭辯道:“那叫壞嗎?那叫點化!那叫開道!倘若沒有,那新郎新娘會不懂,婚會白結,妻會白娶,人會斷子絕孫……”
接著,瞎子里長會拿棍子狠狠地在地上敲一下,說:“那是風俗!”
斷子絕孫倒是未必,但作為風俗,卻真是不可抗拒的。瞎子里長雖然言重了,但那個“點化”與“開道”卻不能不讓人點頭稱是。當然,有人說那樣的風俗好,也有人說那樣的風俗不好。說好的,就把那風俗叫“南風”,說倘若沒有南風徐徐,便沒有云,便沒有雨,種子便不會發(fā)芽,土地里便不會長出莊稼來。這話說得極是??茨嵌捶康拈郝摚皇且舶岛四菢右环N好風好俗嗎?“喜今日銀河初渡,祝來年玉樹生枝”;“云路高翔比翼鳥,龍池滴種并頭蓮”。細細地推詳起來,什么意思?。?/p>
瞎子里長說,好與不好,都是堯傳下來的規(guī)矩。
瞎子里長說,堯未娶時,正于牧場巡狩,忽然遠處傳來一陣幽香,堯循香覓去,只見白云之下碧草之上有一位漂亮姑娘,飄然游娛于牧場。堯頓時驚呆了。那是誰家的姑娘啊,竟如此綽約多姿!牧民告訴堯,那是鹿的女兒。于是,堯便向鹿的女兒求婚。高大魁梧英氣逼人的堯,與風姿綽約美麗動人的鹿女,兩兩相慕,一見鐘情,便在姑射洞中得以完婚。那是傍晚時分,祥云繚繞,漫山遍野鮮花綻放,天上月兒也分外地明。堯與鹿的女兒情投意合,繾綣纏綿,使得洞房里松明生輝,喜氣充盈。牧人們與百獸百鳥一起大鬧洞房,一直鬧到翌日黎明。那是上古時期名副其實的“洞房”……
說到這里,瞎子里長會莫名地感慨一番,教訓人一般說,倘若沒有堯,哪里會有洞房?倘若沒有堯“銀河初渡”與“龍池滴種”,哪里會有爾等!
瞎子里長說,后來雖然花燭代替了松明,瓦房代替了山洞,“洞房之夜”在人們的心里卻永遠是喜慶之夜,神圣之夜,是人類不可或缺的夜,也是詩人筆下最美的夜?!盎ㄌ祆o處香能久,愛到深時品自高?!薄皾M架薔薇香凝金屋,依檻芍藥花擁瓊樓?!痹娙耸前研睦镱^那一點一點的殷紅都淋在了關于洞房的詩里。
大概也是沿襲堯的時代風俗的緣故,不管白天還是黃昏娶親,鬧洞房也大都在晚間。鬧洞房先耍八音會。一個“鬧”字,鬧得紅火,鬧得熱烈。老牛皮鼓如悶雷滾動,搗鑼骨朵把大銅鑼敲得,人心都能跳出來。鑼鼓齊響,如雷開電合,絲弦初動,則如清風徐徐,不知道能把多少喜氣都吹奏出來。
八音會鬧過之后,便是唱戲。大家圍著鼓,邊吹打邊唱,唱“圍鼓戲”。戲目也都是很喜慶的,《兔跳花園》《待月》《龍鳳呈祥》,都是莊稼漢子,一個人要唱幾個角色的戲,既唱男人也唱女人,胡子拉碴的大嘴翕合得有一點夸張,戲卻唱得有腔有調有情有韻。
圍鼓戲是在院子里的花棚下唱的,院子里只管唱戲,洞房里就開始“吃小飯兒”。
“吃小飯兒”一開始,“鬧洞房”將漸入佳境。
洞房里擺一桌酒席,上首只有兩把椅子,那是新郎與新娘的位置。新娘早已卸卻珠冠霞帔,只有紅紅的小襖兒,圓圓的發(fā)髻。屋里屋外擠滿了年輕人。也有上年紀的人,但都站得很遠。說是遠,卻是能夠瞧得見也聽得見。按年紀,他們只可以暗暗地瞅,悄悄地聽,偷偷地笑。
“吃小飯兒”的主持是一位等同于嫂嫂地位的女人。這位女人不但要有與嫂嫂一樣的地位,且還必須是一位“全女人”。所謂“全女人”,即上有公公婆婆,中有夫妻原配,下邊有兒有女。
這位嫂嫂的主要任務是夾菜。她夾的菜不是讓誰吃的,而是讓大家認的。那位嫂嫂把菜夾起來,高高地舉起問:“這是什么菜?”菜是平常菜,誰不認得?于是就會有許多年輕人同聲喊出菜的名字來。然而重要的不是認不認得,而是要把那種菜的含義說出來。當年輕人把菜肴的名字喊出來之后,就會有人問:“怎么說?”于是,話就不一定都會說了,也不一定都能說得出口了。只有那么一位兩位“渾小子”才能夠喊出來。于是,一連串很粗很野很露的類似謠一樣的葷話,會引得屋里屋外甚至整個院子里都是一陣哄笑。那些站在暗處的長輩們雖然會悄悄地罵一句:“娘腳,渾得沒個樣兒!”但卻也會忍不住低著頭捂著嘴咕咕地笑個不住。新娘子的小臉兒會羞得紅布一樣紅,會恨不得把個頭彎到肚子里,然而卻也在捂著嘴暗笑,有時甚至忍不住笑出聲來,笑得咕咕的,笑得肚子疼。那夾菜的嫂嫂也會被羞得鼻頭上盡是細汗。但她還是要照樣夾菜。再夾一樣菜,便再問一聲?;卮鹨娴氖翘澨读?,嫂嫂也會羞得放下筷子扭頭跑掉的。不過還總會被年輕人重新拉回來。說是拉回來的,其實是她心里也想回來。說是害羞,只是裝裝樣子罷了,否則,連羞丑都不識,那嫂嫂可就不可愛了。也有拿那位嫂嫂說事的,說得那位嫂嫂惱又惱不得,怒又無從怒起。熱辣辣的臉上直淌熱汗,便只得揪起衣襟兒抹一抹,便重新拿起雙筷子來。她知道,不管年輕人說得多么野蠻,多么粗魯,多么露骨,那都是風俗允許的。看上去似乎是人人害臊,但卻是人人都喜歡,否則不會有上年紀人站在暗地里仄著耳朵聽,捂著嘴唇笑。平常時,誰要敢平白無故喊那么一聲兒,是會遭人唾棄的。但在這個時候,在洞房花燭夜,即使那些彎著腰的白頭翁與拄了棍子的沒牙老奶奶,也不會說出些不是的話來。
因為那是風俗。瞎子里長說,風俗不可抗拒。
其實也不是不可抗拒,是大家都是過來人,大家都知道,自己走向婚姻,走向夫妻,所懂得的一切人事,似乎都是從那里開始的。
然而,唯恐不夠,只怕不足,所以下邊還有一出戲,就是“鋪炕”。
吃罷“小飯兒”,嫂嫂們會把所有的人都攆出去,說是要關門“辦事”。
洞房里只有新郎新娘,以及要“辦事”的嫂嫂們。說是“辦事”,其實誰都知道,就是鋪炕。是嫌太俗,故而說“辦事”嗎?也是平常話嘛,為何就一定要把其他的人都攆出去呢?
鋪炕至少要兩個嫂嫂,兩個嫂嫂必須都是“全女人”。
嫂嫂們把新褥子鋪開,把繡花鴛鴦枕擺出來。說是“鴛鴦枕”,卻只有一個。是與床鋪的寬度一樣的雙人大枕頭,小粗布,深藍色,大紅頂,像一條大布袋,枕頭兩邊頂部繡有鴛鴦戲水。整個新人房里就只有那么一個大枕頭,算是無言之囑吧,它告訴新婚夫婦,應并頭而眠,不可分開,也難以分開。還有,不管家里有多少被子,洞房中也只有一條。也是無言之囑,也是暗示,也是逼迫,迫使新婚夫妻只可以同抱衾枕。有人說瞎子里長是念過四書五經的,他會說,此風行之既遠,是從周朝就開始的,《詩經》里說:“角枕粲兮,錦衾爛兮?!本褪侵v夫妻應該并枕同衾。
嫂嫂們也不管那些事是不是《詩經》里說的,她們只知道那是“規(guī)矩”,那是“風俗”。老貓枕著屋脊睡,一輩傳一輩。她們只按風俗來。把炕頭上的四個角都放上白白胖胖的“點心”。她們習慣把饅頭叫“點心”。所謂“點心”,就是把饅頭蒸得圓圓的,又白又胖,用品紅點一朵梅花四片綠葉在其中心,很像新梅開在白雪里,又新鮮,又喜氣??活^上的每一個角要放兩個點心,暗示著夫婦“四季雙雙永好”。新“尿鍋”里要放五個,意為“五子登科”。
新褥子上撒有紅棗、瓜籽,意為“早生貴子”;撒些花生,不要讓夫妻光生男孩或女孩。新郎與新娘面對面坐在新褥子上,叉開腿,腳蹬腳,嫂嫂們便在兩個人的腿腳之間放兩個老南瓜,把那兩個老南瓜滾過來又滾過去,念道:“摑掄滾瓜,一摑滾倆仨,大的會走,二的會爬,三的會叫大,四的會叫媽;大的會念書,二的會繡花,三的會種麻,四的會端茶……”那大概就是村上人的全部期待與希望。
為了那全部的期待與希望,渾小子們耍新媳婦就成了一項很重要的活動。嫂嫂們鋪過床之后,門復洞開,渾小子們會麻雀一樣飛涌到洞房里“耍新媳婦”。不管“?!钡绞裁闯潭?,新娘子都可以拒絕,但拒絕的方式只是微笑著討價還價,即使忍受不了,也斷不可惱怒,更不可以哭起來。那樣,年輕人就會覺得沒趣,就會一哄而散,就會說那媳婦“不開通”,“不吃?!?,更甚者,說那新媳婦“不擱人”,這會影響到她未來的做人與處境。不過,新娘子真是不懂事哭了,有經驗的小伙子不可以一哄而散,要耐心地說著勸著耍著,把新娘子重新耍到笑逐顏開,要不就太缺德了。但是如果要是公婆說出話來就壞事了,做公公的和做婆婆的倘若說出任何讓年輕人不高興的話來,年輕人就會像鳥兒一樣“訇”的一下子就散了去,洞房便歸于岑寂,即使受也受不了的新娘子,也會因此抱怨公公婆婆,說他們一家人不是人,不擱人,不和人,不容人,縱然不離婚,也會影響將來的和睦相處?!皽喰∽印眰凈[夠了,夜深了,倘若有戀戀不去的,與新郎等輩的朋友們就會把他們趕出去,幫新郎新娘關上洞房門。
“開導”也有了,“啟蒙”也有了,山重水復,到這一步,按說新郎新娘都該懂“事”了。然而,做父母的依然不放心,為了村人永遠的“期待與希望”,新婚之夜像是遙遙的征途之上,似乎是“長亭更短亭”。
其實“期待與希望”不僅在翁姑家,娘家也在為女兒設筑“課堂”。隨著女兒的嫁妝里,母親會為女兒備下兩個小瓷碗兒。關上洞房門之后,新娘就會拿出娘陪的兩個小瓷碗來,一個小瓷碗里盛蜂蜜,一個小瓷碗里盛香油。小夫妻拿白面點心,蘸一點香油,蘸一點蜂蜜,你吃一口,我吃一口,不但香,而且甜。那是沒有文字的教材。他們就是那樣告訴自己的兒女,一代告訴一代,小兩口要好,要好得如蜂蜜和香油,又香,又甜,香香甜甜??v使以后的日子,也要過得如同這蜂蜜和香油一樣,不但香,而且甜。
是不是該熄燈了呢?是。但是熄燈之前還有節(jié)目。閨女出門的時候,嫂嫂們還交代有話。嫂嫂說,新婚之夜,人都散盡之后,吃過“蜂蜜和香油”之后,一定要把箱子里那一幀圖畫拿出來,要與女婿一起看,一起讀。一定要讀,而且一定要讀懂。
這都是些什么畫?。靠磥砜慈?,讀來讀去,女兒的臉兒怎么就一陣紅一陣白呢?女兒的心怎么就越跳越厲害呢?怎么看著看著,女兒鼻頭上就出細汗,就緊張得出氣也不勻和了呢?
這是怎么回事???女兒怎么也不能明白,怎么都不能理解,娘怎么會在箱子里給她陪上一幀《春宮圖》呢?
“里長伯伯,你也讀懂過那個圖嗎?”
我們真不懂事。我們怎么能問瞎子里長伯伯這個問題呢?我們的問話,像是一陣猛烈的雨,把老瞎子里長淹沒在了痛苦的秋季。
我們說瞎子里長會痛苦,其實他說他很幸福,因為他一生中曾經有過兩個女人,他曾經有一段與兩個女人的故事。
瞎子里長相與的那頭一個女人是嫁過人的。丈夫去世后,她意欲另嫁,卻舍不下一雙兒女,想帶了兒女走,夫族又不同意。待不嫁人,又無力養(yǎng)活兒女們。議論反復,決定招個丈夫來幫忙,來支撐門戶,來養(yǎng)活兒女。用我們村子里的俗話說,這個丈夫叫“拉半套”。大概是說,前半套是前夫拉的,后半套由他來拉。
瞎子里長嘗夠了鰥居的清苦,想娶又娶不起,不去“拉半套”,就會終身不懂得女人。于是,他咬了咬牙,做出一個決定:再苦再累,也去給人家“拉半套”。
“拉半套”結婚時不再舉行婚禮,只要備一桌酒飯,請一請雙方的家長與鄰里之間關系好的長輩們,以證明他們成了夫妻。如此簡陋的儀式,哪里還會有什么春宮圖!
“拉半套”負擔很重。他不光有扶養(yǎng)前夫兒女的義務,還有為前夫的父母養(yǎng)老送終的責任。一不小心,前夫的兒女們就會白眼相向,前夫的父母也會怨謗叢生,風傳謠生,鄰居們背后指指戳戳,即使往昔有過相交情誼,也會變成陌路之人。所以“拉半套”不得已時,退卻比前進更難。他只能夠像一頭老牛一樣,低下頭老老實實做活,抬起頭除了對人謙和地一笑,便是不言不語。賭給“拉半套”的,是他連帶著半拉青春的全部生命?!袄胩住彼冻龅模瑤缀跏茄馁Y本。不過,除了可以解除鰥居之苦,他還抱有一個希望,就是那女人也許能夠為他生個一兒半女,把祖宗傳給他的血脈負責地傳下去,在鬼節(jié)到來的時候,有后人到他與他祖宗的墓地,為他與他的祖宗燒一張紙,便不至于落一個孤根絕后的名聲。如此這般,他無異于置身賭場了。說到結婚,那女人與瞎子里長有一個君子約定,他們不是名譽上的婚姻,他們是實實在在的夫妻。但是,他們是“活配死不配”。
也就是說,他只能在有生之年,閱一閱那個女人。他可以占有她的身,他永遠不可能得到她的靈魂。
聽到“活配死不配”,瞎子里長仰起臉,半天沒有出聲,只是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那個女人似乎也是個有情有義的女人,她在豆油燈下對他說,讓他別擔心,黃泉路上沒老少,如果他死在她的前頭,她絕不會忘記他們夫妻一場的那點情義,她一定會為他配個骨殖,免得他九泉之下寂寞孤獨。如果她死在他的前頭,她也會在臨死時告訴她的兒女,念及他為這個家庭“拉半套”不容易,那些被他養(yǎng)活大的兒女不但應該為他養(yǎng)老,還應該為他送終。甚至,還一定要為他配個冥婚。
那女人臉兒紅了一陣兒,忙低下頭,不失女兒家風韻地笑了一笑,說:“況且,我也還真的想為你生個一兒半女呢。我肯定會為你生個一兒半女。我相信,我有能力……”
雖然沒有“蜂蜜和香油”,但那個女人的一段話卻絕勝“蜂蜜和香油”。那個女人的一段話,竟然讓他個大男人家熱淚縱橫。
雖然是半路夫妻,那一夜,夜短更長,那情義,那恩愛,卻是長長的,深深的……
中國人相信天。中國的天往往和有情人過不去。那個有情有義的女人,把“新婚”的被子鋪開之后,聽到屋外有人喊了她一聲,她慌忙去開門,不想一下子便仆倒在門口,絕了性命。
有人說是她先前的男人不想讓她嫁人,把她叫走了。
可憐的是,他的那個女人死得太突然了,居然沒有來得及給兒女們作個交代。
然而作個交代又能怎么樣呢?不作那個交代又會怎么樣呢?
于是,他在用心為他的那個女人扶養(yǎng)一雙兒女。他苦著心為他的那個女人扶養(yǎng)她的一雙兒女。那是他的情義。
雖然他依然不懂女人。但他必須像一頭忠實的老牛,用他的情義,報答她的情義。
她能與他有那么幾句話,就已經夠了。足足地夠了,夠他的心溫暖一輩子了。
又過了若干年,當他把全身的力氣都使得差不多盡了的時候,當他把她的孩子都扶養(yǎng)成人之后,他卻離開了那個家。
那時候,他在那一個家庭里算是一個什么人?。克c她的兒子媳婦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他們不會讓他老死在他們的家里。
他的雙眼一下子就失明了。
他瞎了。
瞎子里長后悔嗎?他沒有后悔扶養(yǎng)那個女人的一雙兒女。他只是后悔,他應該死在那個有情有義的女人的前頭。如果他先死了,她一定會給他配一個冥婚。
冥婚,俗稱“鬼結親”。就是給死人找一個異性的骨殖,配成夫妻,埋在一起。
他并沒有怨恨那個女人的兒子和媳婦,他知道他們的艱難。還有,配冥婚也是一件很麻煩的事,也要有媒人說合,雖然簡單卻也要過一點彩禮。也要問名,問年齡,雖然不像活人那樣看八字合婚,卻也要講究個年齡相當。如果年齡相差太大,多數人家不愿意讓亡女配個老夫少妻,怕女兒哭,怕女兒不高興,怕虧待了過早亡故了的女兒。
起初,瞎子里長也還有一點希望,那就是,如果找不到女性骨殖,捏個麩人也可以代替。麩人就是夫人。這就省了托人做媒與過彩禮等等的煩瑣程序。當然,即使是麩人,也最好能找一個早亡的女兒,而骨殖卻沒有著落的人家,有娘家才有根據,才有靈魂。娶不了人家女兒的骨殖,能娶人家女兒的靈魂,他就十分地滿足。兩個人的靈魂相伴,想來黃泉路上便不孤獨。如果舍不得那一把麩皮,黃土也行,能與附著人家女兒靈魂的一抔黃土相伴,盡管凄涼,卻也不會沒有一點溫馨。
然而,他都沒有。他惆悵,他悲觀,他甚至有些害怕。
從那時候起,他就很少說話,也不給誰講關于槲樹葉的故事,也不再唱澤州秧歌。因此,他也就更加萎靡不振,雜病纏身。心情與疾病都在敦促他迅速向墳墓靠近。
有一天,正是春寒料峭時候,他正在屋后看他早年種下的那棵老桑樹。一棵枝柯繁茂的老桑樹。那是他準備用來最后裝裹自己的一棵老樹。有人告訴他別用那棵老桑樹。桑,傷也。傷心了一輩子,還一直傷心到陰曹地府嗎?
他沒有說話,只摸摸他養(yǎng)大的那棵老桑樹,把頭碰在那棵老桑樹上,與流淚的老桑樹一起傷心。
就在此時,突然有人告訴他,村外路旁有個討荒的女人,死了都好幾天了,竟無人認領。
連跌帶爬,他跑到村外荒草漫沒的路邊。他什么也看不見,但他卻可以摸得著,那是一個皮包著骨頭的女人,那是一個骨骼細秀且勻的女人。只是,她的衣衫呢?人啊……人世間啊……怎么能將一個死在路邊的女子的爛衣衫都剝光呢?
他一把將她抱了起來,搖搖晃晃抱她到路旁的一棵樹下。
啊,他記起來了,那是一棵槲樹,一棵老槲樹。
他摸索著,硬是摘到了一片碩大的槲樹葉。他知道,那是一片美麗的槲樹葉。他聞聞,那碩大的槲樹葉帶著一縷清香氣息。
他把那片美麗的帶有清香氣息的槲樹葉,輕輕地,輕輕地,放在了它應該放的地方。
他想,那女子一定會笑的,要活著,一定會笑出聲來的。她的那一笑,是多么的美??!
他真是欣慰。他怎么都不會想到,幾千萬年之后,那槲樹葉故事還會是那么美麗。
這就是瞎子里長在那一段時間內,總愿意給我們講槲樹葉的故事的原因吧。
他摸索著,先是弄了半條草席給她蓋上,然后就在她睡的那個地方給她搭了個草庵子。他在草庵子里鋪上干草,把她放在干草上躺平。太陽落山時分,他在村子里討了飯來給她“吃”。他坐在她身邊對她說:“……你餓了,你先吃?!?/p>
夜間,他就睡在那草庵子里,躺在她的身邊,給她做伴。時不時醒來看看她有沒有被人偷去,或被狼狐糟蹋。他可憐她,他心疼她,他怕她冷,他脫下衣裳給她蓋在身上。他怕她悶,就喃喃地整夜與她說話。他沒有奢望她能夠醒過來。她不用醒過來了,他已經很滿足了。
第二天,他找來街鄰做媒做證,證明那個女人就是他的女人。
做棺木的時候,他說什么也不讓人給她用那株老桑樹。他不能讓她再有悲傷,他不能讓她再有憂傷。他要人把那棵老桑樹給他自己留著,他說他是男人,他能承受得動世界上所有的悲傷與憂傷。他把爺爺留給他的那個堂屋換了路邊那株老槲樹給她做棺木。他沒有錢給她做一件葬衣。他摸索著弄了一桶水來,在草庵子里給他的女人洗。憑她那秀俊的骨骼他知道,她生前一定是一個愛干凈的女人。他一定要將她通體洗得干干凈凈,把那老槲樹的每一片葉都給她。給她鋪在身下,給她蓋在身上。
蓋棺的時候,他落了淚,不過他是笑著流淚的。他說,他的女人,應該是天下最幸運也最美麗的女人。
他把他的女人丘在屋后的一塊空地上。丘那女人的時候,他怕碰著她,壘每一塊磚的時候他都很小心。他怕她孤冷,就天天拄著棍子去看她,坐在丘邊守著她。他怕她寂寞,就與她說話,給她哼澤州秧歌。他怕她餓,他怕她渴,他每次來都給她帶些飯與水。
他說,她就是他的女人。
他說,她就是他生命中第二個女人。
自從把他的女人丘好之后,他再也沒有為自己生前沒有妻室兒女悲苦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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