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彼得·泰勒
在我很小的時候,哥哥就經(jīng)常喝醉。但那些時候帶給我的恐懼和速先生帶來的完全不同。當哥哥喝醉了,我的害怕更多是精神上的。為了那些只會傻笑,連樓梯都走不穩(wěn)的夜晚,他將在死后經(jīng)受地獄里的火刑,一想到這我已經(jīng)憂心忡忡,然而我每次把頭探出走廊的時候,總是覺得喝醉后的他看起來反而更開心了。那些時候他似乎退化到我的年紀,呆頭呆腦,蠟白的食指在紅彤彤的臉上到處摸。最后,他會把食指豎在嘴巴中央,說:“噓——噓——”不過,哥哥喝醉后最讓我害怕的時分是當我回到床上睡覺的時候。我總會想起母親離世前一年對哥哥說的話:“兒子,我寧愿你已經(jīng)死了。”那一年,哥哥十六歲。
但那些夜晚讓我感到的恐懼比不上速先生所引起的。每周有兩三個下午,速先生都會跌跌撞撞地經(jīng)過我家位于教堂街的房子。除了速先生叫速先生之外,我對他一無所知,而且我不覺得這是他的真名。我稱呼他為“先生”,這樣這位總是經(jīng)過我們家的怪物好歹有了些人樣。父親會指著客廳窗戶外的速先生,神情凝重地對哥哥說:“看,老速又來了!”到了周六,哥哥、本頓家的兒子們還有我的兩位叔叔會過來和父親喝棕櫚酒,父親還是會指著客廳窗外的速先生,不過他的語氣會更寬容,甚至帶著幾分歡娛:“看,老速又來了,這個老流氓!”不管是前者還是后者,爸爸說這些話的時候和平時跟我說話的語氣不同,像變了一個人。我有意無意地給速先生準備化名,以備將來有一天我不得不跟人說起他。
我的名字是跟著母親的名字起的,叫伊麗莎白。母親去世的那個春天之后,十月的某個傍晚我第一次留意到速先生。那天下午四點,露西就給我洗了澡(露西起先是我的保姆,當時已經(jīng)搬到樓上,成了我家的女傭)。露西在二樓鋪床,把藍色、綠色和粉色的被套枕頭擺好,我則在昏暗的客廳里游蕩。我坐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再換到另一把,試著躺在和餐桌配套的沙發(fā)椅上,但那個夏天我的個頭長得太快,我的腿總是從沙發(fā)椅上伸出來,而我的雙腳在藤編扶手的映襯下總顯得特別長。我打量著客廳里掛著的油畫,看著壁爐兩側(cè)的彩繪玻璃窗,窗外黯淡的冬日余光無法呈現(xiàn)它們的色彩。我在鑲著馬賽克瓷磚的壁爐邊擦亮火柴,點燃爐子的燃燒嘴。
我跪坐在爐邊,望著火焰,直到雙頰發(fā)燙。我站起來,轉(zhuǎn)身對著前窗兩邊的落地鏡。右邊的這面鏡子清晰地折射出我的倒影,昏暗房間里的家具擺設(shè)完全沒有妨礙我的輪廓。我湊近鏡子,試圖在身上找出和漫游仙境的愛麗絲的共同點來,可在我瘦削的骨架和粗黑如水管的披肩長發(fā)上,我找不到愛麗絲的影子。
我把雙手搭在狹長的鏡框上,貼著鏡中自己的嘴唇,說:“走開。”說“走”的時候我連嘴巴也沒法張大,但我逼迫自己神情乖張地咧開嘴巴,說出“開”字。我說得很小聲:“走開,走開?!蔽乙槐橐槐橹貜?fù),說得一遍比一遍快。我看著鏡中的自己:“走開——走開——走開走開走開?!蔽业难劾锖鋈挥砍鰷I來,我從幽暗的鏡旁側(cè)過身,對著長日余光下寬闊的客廳窗戶。淚眼凝視玻璃窗,我見到速先生像個瘸子一樣一腳踩在人行道上,另一只腳踏在馬路上。我隱約聽見他經(jīng)過行道樹的時候?qū)λ鼈兞R罵咧咧,用他沉甸甸的手杖抽打每一棵樹。
恐懼使我的雙眼干涸。我的呼吸變得急促,雙手抓著身上穿的水手衫領(lǐng)口的黑色領(lǐng)結(jié)。
等他漸漸失去蹤跡,我顫顫巍巍地退離窗戶。僮仆還沒有進到客廳,不能讓他知道我站在這里。當他為傍晚的客廳窗戶拉上窗簾的時候,我對他視而不見。我靜靜地坐在煤氣爐邊,腦海里突然閃過母親的臉龐以及某個春天她坐在臥室里的畫面。
那是個四月天,春天似乎穿透窗戶擠進了二樓明亮的房間,閣樓里的老式紅木輪椅被翻出來,搬進母親的房間。三天前,家里為死于難產(chǎn)的孩子舉行了安靜的儀式,我陪著父親和哥哥來到墓地,看著棺材(對這么小的嬰兒而言好大)被埋入土中。此刻,坐在爐邊的我忽然想起那天我的母親要人搬來那把輪椅,也要人把我喊到她身旁。
我們請來的護工正坐在靠背椅上忙著她的縫紉活兒,她時不時從眼鏡上抬眼,指示我怎么擺放母親的靠枕。就在幾分鐘前,護工把病弱的母親從床上抱起,我被允許把母親推到大飄窗邊,這樣她可以看到我們花園一角的小樹上長出的新葉。
我站得離母親很近,有意識地挺直腰板。我是個正在發(fā)育的小姑娘,樣子傻傻的,留著卷發(fā),穿著高腰裙。面色蒼白的母親披著絲緞的睡袍,微笑著把臉湊近她的女兒。窗外是春天。那一刻,那個藍色房間的家裝似乎也涌動著自然的生機。母親貼著我的那側(cè)臉頰是溫?zé)岬?,此刻坐在爐邊的我還清楚地記得,借此來忘掉剛剛看到的速先生。不過在那天,沒過多久,母親突然叫護工把我送出房間,那部分的記憶模模糊糊。我只記得她溫暖的臉頰以及其他溫馨的往昔片段。
我坐在壁爐藍色的燃燒嘴邊,等著父親和哥哥回來。他們回來后說的話題每天都一樣:公司和學(xué)校。他們打開屬于他們的椅子旁邊的燈盞,我忽然意識到,倒不是說我有沒有預(yù)備好迎接他們,而是我總需要為這個時刻做很多心理上的準備。
他們?nèi)绱藧芤獾刈谒麄兊囊巫由希幸淮顩]一搭地閑聊,讓我覺得速先生應(yīng)當被拋諸腦后,就像我們沒必要記得對耶穌基督的懷疑或擔(dān)心自己感染麻疹而死亡。但在這個下午,他們的談話悄然發(fā)生著不祥的反轉(zhuǎn)。父親說起爆發(fā)大規(guī)模戰(zhàn)爭的可能,回憶起人們在美西戰(zhàn)爭前的各種看法。他講起成百上千的男人在火車站前等待出發(fā)。他說,想到那些肩并肩站著的男人,有點像在前廳碰到速先生。我叫父親不要談戰(zhàn)爭,他似乎覺得年輕的淑女提出這樣的請求非常合理。
“親愛的,你在學(xué)校里的表現(xiàn)怎么樣?”他問我?!昂滦〗愫秃諅愋〗愫脝??她們有沒有發(fā)現(xiàn)誰偷了借宿客的東西?”
貝爾蒙特學(xué)校的老師和熱心腸的黑人婦女把所有小姑娘召集起來詢問,這是除速先生之外另一令人鄙夷的情景。有時候老師和黑人婦女也會提起怪物般的速先生。
晚飯時刻,露西侍奉上菜,有時候也幫我夾菜(因為她已經(jīng)這么做了很多年),哥哥總是想出各種取笑我的理由。父親每次都幫腔,直到我真的生氣,他才會說哥哥總不懂得適可而止。
一旦坐上餐桌,我便確信我看似無端的恐懼并非空穴來風(fēng):哥哥知道那天下午我在窗邊所目睹的。他輕聲說話,提到飯后他和本頓家的男孩們要去參加的集會。但很快,他毫無征兆地扭頭看坐在飯桌另一邊的我,用他剛換了聲的低沉嗓音喊道:“下午我看到三匹馬跑過哈丁街!就像我們在礦地上看到的騾子!它們拼命跑,騎在它們身上的是三個小姑娘!”
我從客廳窗戶初次瞥見速先生之后的一周,我會花整個下午整理房間,撣去書桌,壁爐架和床頭柜的灰塵,把貴妃椅上的娃娃擺好(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跟這些娃娃玩,也很少跟它們說話了),要不然我就漫不經(jīng)心地幫露西一起鋪床,又或者看僮仆給晚餐桌擺好餐具。只有在父親和哥哥回來的時候,我才去客廳。哥哥在早些時候叫我過去,給我看他小腿上的瘀傷或者某個姑娘送他的香煙盒。
終于有一天,我轉(zhuǎn)動客廳的門把手,在下午四點的時候走進客廳。我的腳步僵硬,就像我把手插在暖手筒里走進教堂的情景。大廳里沉重的家具和油畫沒有呈現(xiàn)出絲毫變化,或許除了椅子新?lián)Q了椅罩。我自信滿滿地把一把椅子推至窗邊,坐得筆直,等著。
我眼角的余光一瞥見有人走進教堂街,心就怦怦直跳。等人影走近,我看清是個黑人或者鄰居再或一位鼓手,會不禁嘆息,既帶寬慰也帶懺悔。我已經(jīng)準備好迎接速先生了。我知道他會出現(xiàn)的,我知道多年以來他已經(jīng)無數(shù)次經(jīng)過我家的房子,我也知道就算他今天不來,明天他也會現(xiàn)身。這不是因為之前的一周,我無意中從二樓的窗戶看見過他,也不是因為我潛意識里留有這樣一個人經(jīng)常從我家外經(jīng)過的模糊印象(雖然此前我未曾留意他像瘸子一樣跌跌撞撞地經(jīng)過,謾罵并抽打每一棵樹),我就是知道速先生會在我的生活中引起永久性的恐懼,我有一天不得不面對他。我的知曉完全來自本能。
此刻,我準備好不要直面他酒醉的怒火,而是望著他現(xiàn)身街角的側(cè)影,揣摩他。那天下午他沒有來,但次日下午他現(xiàn)身了。我端正地坐在窗前,既沒有把頭轉(zhuǎn)向右側(cè)他會出現(xiàn)的地方,也沒有轉(zhuǎn)向左側(cè)追蹤他的足跡。但是,當他從我窗前經(jīng)過的時候,我全神貫注地看著他,盡管我的牙齒在發(fā)顫,我的眼睛一眨也沒眨。我看到他的臉滯重,通紅,乖劣,一如他的軀體。他呆板地拖著步子,但每一步落在地上都發(fā)出響聲,灰色的長外套掛在他一邊的胳膊上,他的另一只手不停地用胡桃木手杖戳著人行道的縫隙。等他離開,我又想起母親的臉頰,但這次的回憶盡管更細致,卻沒有叫我流連,我等不及再次看到速先生。
我第三次看到速先生經(jīng)過我家的時候,地上有積雪。速先生朝雪吐痰,他的手杖敲打著他落下的煙灰在人行道上形成的褐色圓點。我能看見他敲不準。第四次我坐在窗前看他,外面正在下雪。我突然很想知道他會不會闖進我家,如果是,會是什么驅(qū)使他走進來?很快,我覺得他不可能真的走進我家,但我逼自己去設(shè)想這種可能性,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自己還沒有準備好。那個冬天,每周有兩到三個下午,我仍然悄悄地看他從我家經(jīng)過。
與此同時,我和父親、哥哥在這座昏暗的房子里的生活每日都在繼續(xù)。平時的晚上,晚餐總是以兩個男人面紅耳赤的爭執(zhí)而告終。他們會離開餐桌,去翻開地圖冊或百科全書,讀出數(shù)據(jù)。很多時候,父親會指責(zé)哥哥事先查過數(shù)據(jù),說他有意把談話引向某個問題,他倆都會很輕易地提起或打發(fā)某些話題。有一回,我被派到書房取雪茄,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話題已在兩分鐘的時間里從肯塔基德比冠軍轉(zhuǎn)為《圣經(jīng)》首次被書寫時所使用的語言。有一次,我親耳聽聞話題是怎么轉(zhuǎn)換的,就是一道甜點的工夫,從十五至二十歲的城市男孩和鄉(xiāng)村男孩各自具備的優(yōu)勢改為冰島國會的可能起源以及時間,再到基督門徒會的教義。
那晚,我跟隨他們走進書房,看著他們在垂著珠簾的臺燈下?lián)崮σ呀?jīng)發(fā)黃變脆的地圖冊。他們根本沒注意到我,也幾乎不關(guān)心彼此的存在。兩人爭搶著翻動書頁,嘴里念叨著報紙文章上提到的內(nèi)容,也念叨著重要人物作出的聲明。我悄悄離開書房,潛入走廊對面的前廳,仍然可以聽到他們喋喋不休的爭論。我點燃壁爐,一邊暖和自己的雙腿,一邊觀察著自己對這些自以為是,橫沖直撞的男性聲音所做出的反應(yīng)。
我覺得,最讓我不安的是他們在不同話題間的無縫切換。然后,我又覺得是這些話題之間的巨大差異令我迷惘。很快,我又覺得是他們對不同話題展現(xiàn)出的同等熱情叫我不適。世間的所有事情到了他們口中都成了閑談的對象,他們對每個話題中隱含的恐怖表現(xiàn)出同等的冷漠,我想知道他們是否對自己的無動于衷感到驕傲。
我知道自己已經(jīng)適應(yīng)速先生經(jīng)過的情景,我已經(jīng)能夠保持冷靜。他的漫游有規(guī)律,但卻似乎不帶有目的。從這一點我也知道,我得為將來的某天做好準備,我將會在更近的距離直面他。當這一天來臨,我知道這情景少不了我的父親和哥哥,我知道速先生的存在不應(yīng)成為難以啟齒的事情。此刻我必須為這個定將爆發(fā)的危機保守秘密,這一點徒增了我的困惑。
而今,鋪著地毯的樓梯通往的第一扇門就是我的房間。哥哥不在的晚上,門邊的壁燈會一直亮著,整宿不熄,他回家的時候會把燈關(guān)上。我獨自在偌大的房間入睡的時候,從氣窗透進的光亮讓我安心。夏天的時候,我可以從窗戶的倒影里看到飛蛾,總有一只會飛身撲火。有時候,半夜醒來的我會在黑夜里顫抖,我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東西驚醒的,直到我發(fā)現(xiàn)是哥哥剛熄滅了壁燈。其他夜晚,我也會聽見他關(guān)上前門,搖晃著上樓。等我把腦袋探出門外,他常常會扔給我一粒糖,還打手勢要我別出聲。
在那年的二月底之前,我從未有意地要熬夜等他,我從未確信自己能做到這些。真的,等前門關(guān)上后,坐在黑暗的床上的我好幾次打起瞌睡,但是他走上樓梯的三分之一的時候,我醒了,站到半開的房門邊。他望見我,停下腳步,手扶著樓梯的扶手。我意識到自己的表情一定透露出我的意圖,于是我微笑著召喚他。他紅彤彤的臉上綻放一抹笑容,接下來的幾節(jié)樓梯他兩步并一步,但卻被地毯絆了一下,跪倒在樓梯上,手還抓著扶手。有一瞬間,他一動未動,腦袋側(cè)在一邊,似乎在聽。房子很安靜,沒有聲息。他又露出一抹微笑,這次鬼鬼祟祟地踮腳走過剩下的樓梯,蠟白的食指抵著緋紅的面龐。
上到二樓后,他停下喘氣,把手伸進外套口袋,而后沖著我搖頭,得意地笑著。我退回自己的房間。
“哦?!彼÷曊f,“你的糖?!?/p>
我站得筆挺。那天,我穿著白色的睡袍,黑發(fā)披散在肩頭,但我知道他只能隱約看見我的樣子。我再次叫喚他,他警惕地打量著走廊兩側(cè),接著走進我的房間,關(guān)上房門。
“怎么回事,貝茜?”他問道。
我轉(zhuǎn)身,跑了幾步,而后爬進了我的被子里。
“到底怎么回事,貝茜?”他問道。他走到床邊,坐在我的身旁。
我告訴他,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你有沒有看什么你不該看的東西,貝茜?”他問道。
我沒有回答。
“你是不是很孤單,貝茜?”他問道,“你是不是個孤單的小姑娘?”
我坐起來,用手臂纏繞他的脖頸。當我在他肩頭哭泣的時候,我第一次聞到他喝的便宜威士忌散發(fā)出的刺鼻氣味?!笆前。乙恢焙芄聠??!蔽姨拱渍f。接著,我不出聲了,睜大眼睛,我擱在他肩上的下巴已經(jīng)感受到二月夜晚的寒氣。
他試圖和我保持著幾分距離,最后,是他離我最遠側(cè)的嘴角發(fā)出了聲響(我這么覺得):“我會找?guī)滋煸琰c回家,這樣我們可以一起聊天,一起玩?!?/p>
“明天?!?/p>
我一說完,就放開他,翻身回到被窩。他站起身,疑惑地看著我,似乎對我躺在被窩里的舒服樣子感到惱火。我看到他十八歲的腦袋歪到一側(cè),好像試圖要在暗夜里看清我的模樣。他湊近我,我又聞到了他鼻息里的酒氣。我沒有覺得惡心。酒氣混合著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我以為他要打我,但他沒有,過了一會兒,他打開門,走到亮著燈的走廊。在門未闔上之前,我又說了一次:“明天?!?/p>
走廊的燈被熄滅了,哥哥的腳步聲消失了。我自然地在腦海中回想整幕情景,回想時覺出一些奇怪的元素。一是哥哥湊近我的時候,我竟然渴望他打我。二是他對我躺下睡覺感到困惑??傮w上,我很驚訝自己能成功完成計劃,這是我第一次獨自一人完成某個計劃?,F(xiàn)在,躺在黑夜里的我只是希望方才他湊近我時,我能懶洋洋地說一句:“哦,哥哥?!蔽叶嘞M夷苡靡环N特別的語氣暗示我倆都有著難以啟齒的煩惱。我很確信他明天會提前回來,完全不懷疑他會忘記承諾。
我不容許自己過多揣摩對哥哥懷有的感情:渴望他打我并且喜歡他的體味。我說服自己要等完全解決速先生之后,才去想這些事兒。然而,看到醉成這樣的哥哥,我總是不禁想到他死后所會經(jīng)受的懲罰,我總會想起母親說過的話,她情愿看到哥哥死掉。
第二天下午四點,我在前廳窗戶邊的茶幾上擺好象棋,等著哥哥。我肯定他會回來,也肯定速先生會經(jīng)過。(這天是星期四,在之前的冬天,我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一周中有兩天速先生準會出現(xiàn)在我家門前:星期四和星期六。)我把哥哥領(lǐng)進昏暗的客廳,說自己發(fā)現(xiàn)這些棋子好久沒有人用了,他則說起自己高中的畢業(yè)大戲,以及他被選中作畢業(yè)演講。顯然,我對他而言不再有任何神秘可言。我覺得,他眼里的我不過是個名叫貝茜的孤單小女孩。但我懷疑他和我的天性完全不同,因而才一夜過去,他就可以對另一個孩子(尤其是他的妹妹)只懷有客觀的同情。而且我看到這一次他沒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他就以為自己從未在我面前展露過醉態(tài),沒有讓我看到他在樓梯上跌倒的窘樣。不過,他不確定從嘴角擠出話語是否足以掩蓋他鼻息中的酒氣。
我們面對面坐在棋盤兩端,擺好棋子。離三月只有幾天,透進窗戶的光亮起先很明亮,而后就暗淡了。哥哥挪動棋子的時候,我望著窗外擋住太陽的烏云以及花園里被風(fēng)吹起的報紙。我鎮(zhèn)定到連自己也感到意外:給哥哥的玩笑接話,還表現(xiàn)出對象棋的濃厚興趣。我試圖用速先生的出現(xiàn)嚇唬自己,甚至想象他對我們搖晃著手杖和他的圓頂氈帽。但我預(yù)想的驚慌沒有發(fā)生,速先生身上的某些恐怖成分已經(jīng)消失。我意識到,當我不再把臉藏在回憶中的母親的懷里,而是連續(xù)幾個月直視他經(jīng)過,我已經(jīng)成功把他的存在視作我在教堂街生活的一部分。盡管就像我之前說的,我是為某天他真正來到我的家門口做好準備。
跟我哥有關(guān)的問題也得到了迅速的解決,甚至比克服我對速先生的恐懼更容易。跟哥哥相處取決于我應(yīng)當使用哪些詞,做出哪些行為。從前一晚的經(jīng)驗里,我知道我會掌握這個家的處世之道。
現(xiàn)身在街頭的速先生沒有帶他往日的外套,而是用一只手抓著豎起的灰西裝立領(lǐng)。他像盲人一樣跟隨自己的手杖,憤怒地用頭頂著三月的狂風(fēng)。我站在椅子和茶幾之間的空隙里,凝視窗外。我眼角的余光瞥見哥哥還執(zhí)著于棋盤上的輸贏。大風(fēng)把速先生的氈帽掀到腦后,他趕緊用手扶住,把它戴回到頭頂,而后又抓住立領(lǐng)。我深吸一口氣,哥哥抬起頭,正當他望向窗外,速先生的氈帽真的被刮走,飄過人行道,飄過草坪。速先生轉(zhuǎn)身,大手還抓著立領(lǐng),叫囂著我只能隱約聽見的臟話,他試圖追回自己的帽子。
接著,我發(fā)現(xiàn)房里的哥哥不見了。他已經(jīng)在窗外和速先生一起追他的帽子。
我坐回座椅,屏住呼吸。下落的一只胳膊碰倒了黑白兩色的棋子以及國王。透過窗戶,我看到哥哥把帽子遞還給速先生,我看到他對老酒鬼的臟話和謾罵無動于衷。我看到他走進家門的時候,身后的速先生還在對他罵罵咧咧。我推開茶幾,沖到前門,我怕他被鎖在外面。已經(jīng)走進走廊的他對我禮貌性地笑笑。
“那是速先生?!蔽艺f。
他坐在樓梯的最低一級,往后靠著,好奇地看著我。
“哥,他是個酒鬼?!蔽艺f道,“永遠是醉的。”
哥哥坦誠地看著這個半成年的妹妹,但很長時間一語不發(fā)。
我支起身體,坐到墻邊的案桌上,蕩著雙腿,仔細地瞅著悠長走道兩邊的橡木鑲板,看著墻上十六世紀法國男子和他的情人做愛的油畫,看著衣帽架,看著最昏暗的角落藏著祖父的鐘擺。我在等哥哥說話。
“你不喜歡喝醉的人?”他問道。
我明白他把整件事看成是對他的行為的報復(fù)。
“我只是覺得速先生的樣子很丑,哥哥?!?/p>
他冷漠的眼神告訴我,他不相信我說的。
“就算他不是酒鬼,我也不喜歡他。”我說。“速先生就像……就像一匹脫韁的野馬?!?/p>
他信服這個比擬。他明白我話里的意思。
“你不應(yīng)該浪費時間擔(dān)心這些事情?!彼浅UJ真地說,“等兩三年之后,會有一些你不得不擔(dān)心的事情,一些你沒辦法逃避的事情。”
“他剛跟你說了什么?”我問。
“他罵臟話,還威嚇要用手杖打我?!?/p>
“連打人的理由都沒有?”
“速老頭兒的腦子已經(jīng)被威士忌燒壞了?!?/p>
“跟我說說他的事?!蔽?guī)缀跏窃谇笏?/p>
“每個人都聽說過他。他成天喝醉了在街上游蕩。有幾回他在市中心發(fā)酒瘋,警察來把他帶走的。”
我想象他在市中心的樣子,在我知道的街道上和那些大型百貨商店里。我可以想見他在我祖母過去居住的小區(qū)里,在胡德小姐和赫倫小姐的學(xué)校所在的社區(qū),在父親秘書家的小房子附近,甚至在黑人區(qū)。
“你會習(xí)慣他的,包括他的丑態(tài)?!备绺缯f。我倆一直坐到父親回來,聊著速先生的著裝、容貌以及走路姿態(tài)的種種丑相。
自從看著鏡中的自己說出“走開”的那天起,我開始花上很多時間來尋求我曾以為的神秘體驗。盡管只有十三歲,沒有母親,而且總是孤孤單單地待在這幢大房子里,我嚴格要求自己遵守一種紀律,這也給了我很多成熟的思考習(xí)慣。我把無所事事和胡思亂想從生活中剔除,不過我容許自己幻想即將施行的計劃,而且這些念頭一經(jīng)形成,我會仔細推敲,試圖給它們附上某種童真的象征意義。
即便是夜晚夢里的想入非非也讓我不安,有時候躺在大床上半醒的我會試圖把碎夢拼湊出某種邏輯。有時我會用邏輯補全某個夢境,到了早上,我不知道哪部分是我夢見的,哪部分是我補上的。我時常為半醒時刻想出的結(jié)局感到高興,但我真正的驕傲來自于那些本就完整的夢境,我把它們解讀為寓言,這也是我所認定的夢的“內(nèi)涵”。我發(fā)現(xiàn),夢的開啟無須任何理由,有時候就像那些以“很久很久以前”開頭的故事,但很快夢就會提供一個人物和一個古怪的情節(jié)。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小女孩的手開始長得很大很大。成年男子不遠千里而來,要握握這雙大手。但是小女孩感到很羞恥,把手藏在裙底。這個女孩似乎住在我祖母老房子后面的馬廄里,我從上方的閣樓往下看她。每當外面響起腳步聲,她就渾身發(fā)抖,輕輕哭泣,我會敲打她頭頂?shù)奶旎ò澹舐暢靶λ目謶?。但此刻的我成了這個聽見響聲的小女孩。起先,我也顫抖著叫喊父親,而后我想到響聲是自己發(fā)出的,我覺得我對自己做出了重大的發(fā)現(xiàn)。
三月初的一個周六早晨,樓下走廊上傳來的父親的聲音吵醒了我。他正朝仆人走去,似乎是要他們把馬車開來。我覺得自己是聽見馬匹的名字時醒的。我走到門口,沖他說“再見”。他對著走廊的鏡子整理胡須,抬頭看到樓梯口的我,笑了。他總是羞于被人看到他在照鏡子,他有點羞怯,但充滿愛意地說,他中午前會回來。
我關(guān)上房門,走到我生日時他送給我的梳妝臺前。鏡子一角仍舊貼著他親筆寫的卡片:“給我的小淑女”。我完全意識到他這天早晨的溫柔,知道不該報以任何孩子氣的行為,我決心那個下午要和他,和叔叔們一起坐在客廳里,或許告訴他們我對總是喝醉的速先生所懷有的全部恐懼,或許我會和他們一同看著經(jīng)過客廳窗戶的速先生。那天早上,我坐在自己的梳妝鏡前,第一次把頭發(fā)挽成腦后的發(fā)髻。
不過,在中午父親回來之前,我就把頭發(fā)放下了。我不能確知他會不會不喜歡我提到小區(qū)里的醉鬼。但我心意已決,當我的兩位叔叔在午后來到我家,當他們?nèi)艘黄鹱诳蛷d里,我坐進走廊對面的小書房(或者按母親以前的叫法,是“亭子間”)里,用午后的第一個小時瀏覽熟悉的書頁:托馬斯·尼爾森·佩奇所著的《老弗吉尼亞的故事》。
午飯時,父親顯得很累。他話很少,只喝了半杯咖啡。他不緊不慢地問哥哥那年秋天準備去哪所大學(xué),告訴我要用刀切牛肉而不是把肉撕成長條。當之后我坐在書房里,我在想他有沒有想起過我的母親。真的,我想知道他究竟有沒有想過她。他從不對我們提起她,才一年不到,我已經(jīng)完全不記得她活著的時候,他是如何待她的了。
母親過世后,我不是只為哥哥的靈魂感到擔(dān)心。每個周六下午,父親都和兩個單身的弟弟喝棕櫚酒。此刻,午后才剛剛開始,他們已經(jīng)喝過一輪。整個下午,我都會聽見廚房里的鈴聲,僮仆會端著一盤注滿冰塊的玻璃杯來到客廳門口。
僮仆每次進門,我都會從書上抬起頭,偷望一眼客廳里的三個男人??傆幸粋€人站著,引領(lǐng)談話。有一次他們都哈哈大笑,當黑人僮仆托著一盤空杯子走出來的時候,他的臉上也掛著微笑。
當他們的嗓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愉悅時,我卻失去了勇氣。是那個時候,我忽然意識到我在哥哥和父親身上看到了速先生的影子。我也知道他們的共同之處不僅是都愛喝酒。
四點的時候,我聽見門外哥哥和本頓家男孩的聲音。他們走進門廊,嗓音很高很興奮。每個人都爭著要其他人聽他說:“不,聽著,讓我來告訴你們?!边^了一會兒,我聽見哥哥上樓了,然后本頓家的男孩們出現(xiàn)在書房門口,包括那個最小的亨利。他比我大不了一歲,穿著長褲,一手拿著帽子,另一只胳膊上掛著長袍。我站起來,對他們微笑,我用右手食指撥了撥耳后的碎發(fā)。
“我們準備開卡爾頓家的車去兜風(fēng)?!焙嗬f道。
我抑制住驚訝,問我的哥哥會不會跟他們一起去。他們中的一個回答說,他正在樓上取他的獵帽,因為他沒有賽車帽。本頓家最大的兒子加里退回到門廊等。我走近站在門口的亨利。
“我爸知道你們要去兜風(fēng)嗎?”我問道。
正當我要走出門口的時候,亨利伸手阻攔,皺著眉頭看我。
“為什么你不把頭發(fā)扎起來?”他問道。
我瞪著他,感到自己的臉漲得通紅。我的脖頸也在發(fā)熱,我用自認為優(yōu)雅的儀態(tài)半蹲著從他的手臂底下鉆出去。另外兩個本頓家的男孩正在客廳門外聽著叔叔和父親的談話。我站到他倆中間,推開門。正當我這么做的時候,亨利·本頓發(fā)出命令:“伊麗莎白,不許這么做!”我一把把門推開,轉(zhuǎn)身沖他笑。
我站在原處看了看父親和兩個叔叔,想著是什么驅(qū)使我這么魯莽地闖進他們的房間。我逮到了這個制造小麻煩的機會,順水推舟,這么做是便利的,但這不是我這么做的唯一原因。男孩們提到的不用馬匹駕駛的轎車一定嚇到我了,但應(yīng)該不至于讓我在這種莊嚴的時刻闖進父親的客廳。直接原因只可能是亨利·本頓投給我的注意力。他的潛臺詞是我不過是個小女孩,所以我得證明給他看:我是個勇敢而且還很調(diào)皮的小姑娘。
父親站了起來,把眼鏡放到壁爐架上。我感覺客廳里的三個男人連珠炮似的迸出這兩個詞所有可能的組合:男孩們進來,進來吧男孩們,啊男孩們進來,快進來,男孩們到客廳里來。男孩們大搖大擺地走進去,我覺得他們在向我炫耀他們的身份和儀態(tài)。當本頓家的三個男孩逐一恭維我的兩位叔叔的職位:醫(yī)生和上校,三個男人都挪動著身子,不無尷尬地寒暄著。我忽然覺得我的家人對禮節(jié)的強調(diào)是如此可笑。哥哥歪戴著獵帽走進客廳,公布了他們的計劃,有心計的本頓兄弟或許聽說過我們家對機器的偏見,所以選擇讓我哥哥宣布。父親和叔叔們對誰來駕車有很多意見,亨利·本頓在他們沒有達成一致前就禮貌地邀請他們也一同加入。令我遺憾的是,兩個叔叔“萬分榮幸”地接受了這草率的邀請,即便哥哥魯莽地說出五人座的轎車容不下這么多人,叔叔們還是堅持要同去。
父親說:“當然啦。人越多越熱鬧?!彼麤Q定自己去,替我推掉了亨利的邀請。
計劃是這樣的,本頓家的大兒子說,男孩們應(yīng)該先一起去卡爾頓家,然后我哥哥和司機一起回來把叔叔們接去卡爾森家位于世紀公園對岸的新居,駕車游會從那里開始。
四個瘦削的男孩向胸前掛著金表鏈的大腹便便的男人告別,我必須跟本頓家的每個男孩握手作別。我向每個人表達遺憾,父親不讓我一起去,說話的時候我盡力模仿他們的語氣。最后才輪到亨利·本頓,他一臉壞笑,仿佛知道我心里的小算盤。我對他說,“游戲真是有趣極了?!?/p>
我站在窗邊看著四個男孩沿著街道離開。父親和兩位叔叔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入座,我意識到自己根本不該待在這個房間里。最后,我那位曾在美西戰(zhàn)爭里任上校,總留著金色鬢角的叔叔吹了聲口哨,說:“看吧,這事情毫無疑問,毫無疑問?!?/p>
他對父親眨了眨眼,父親先看了看我,再看了看叔叔。很快,他用異常肅穆的語氣問:“什么,先生?你說的毫無疑問是指什么?”
“什么?你的女兒在跟本頓家最年輕的紳士打情罵俏,這事情毫無疑問。”
父親又看了我一眼,捻著他的胡須,用同樣浮夸的語氣說,要是我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他不知道要拿我怎么辦。兩個叔叔都仰起頭,發(fā)出短促的笑聲。我那位當醫(yī)生的叔叔取下他的夾鼻眼鏡,向我搖了搖,而后模仿著他的兄弟們的嚴肅語氣,說:“小淑女,要是你把時間花在這種事情上,你只會給你自己和納什維爾的年輕男人都帶來無窮的不幸。我作為一個單身漢,必須聲援本頓家的男孩們!”
我怒火中燒,瞪著父親。
“父親,”我喊道,“看外面,速先生又來了!”
父親從椅子上跳起來,沖到我所在的窗邊。看到那個老頭兒顫顫巍巍地走在人行道上,父親的語氣里有種裝出來的輕飄感,他說:“是啊,是啊,親愛的?!?/p>
“他喝醉了?!蔽艺f。我的嘴唇在打顫,我覺得向父親提到這不該被提起的人一定讓我羞紅了臉。
“可憐的老速?!彼f。我扭頭看兩位叔叔,他們都在搖頭,附和著父親的話。
“老速的老處女妹妹后來怎么樣了?”我的醫(yī)生叔叔問道。
“還跟他住在一起。”父親說。
這一天,速先生比我此前看到的都更清醒。他沒有帶那件老被他拖到地上的長外套,蹣跚的腳步也不這么明顯。只有嘴唇的翕動和偶爾的一個手勢透露出他喝了酒??吹剿袅诉@么一個日子表現(xiàn)良好,我感到氣憤。要是我的年紀更小一些,我準會懷疑所有的男人都在合謀對付我,但我已經(jīng)不小了,我知道這里面既沒有陰謀,也知道他們根本沒有算計我的興趣,這種巧合或許只是命運的陰晴不定。
事后回想,我當時所做的選擇都恰如其分。我不覺得我當時是因為一心想要執(zhí)行原定計劃,所以一旦碰到阻撓只能盲目地向阻撓者開火。更多是我當時很害怕,一旦我害怕,我就忘記攻擊應(yīng)當遵循邏輯。不管怎么樣,我向那三個不動的靶子無情開火。
“我怕他?!蔽?guī)е耷徽f。我沖他們大喊:“他總是喝醉!他經(jīng)過我們的房子時永遠是喝醉的!”
父親把我摟進懷里,我的眼淚沾濕了他的襯衫前襟,但我沒有停止言說。我聽見大門前有機器的呼嘯聲,我聽見喇叭,感到父親從我的背后抽出一只手來,比畫我的叔叔們先走。當他們關(guān)上客廳門,我感到自己無意中讓他們逃了。
我聽到機器的聲音漸漸從教堂街消失,父親讓我坐到沙發(fā)椅上。我們并肩坐了很長一會兒,我倆都沒說話,等著我不再落淚。
我多想告訴他,我多么害怕速先生有一天闖進我家。但他僅僅容許我說“我很害怕”,還沒等我多說什么,他就說我不應(yīng)該看速先生,說我應(yīng)該對某些事情視而不見?!罢f到底,”我覺得他的話里缺乏邏輯,“你現(xiàn)在是位小淑女了?!彼终f了幾個前后矛盾的句子,說我不應(yīng)該在這個世界上尋求讓我恐懼的東西。他說,速先生幾乎不可能來我們家,因為他跟我們毫無干系。有好幾次,他戳了戳自己的左腹,而后他打嗝,把靠枕墊在腦后,很快他就仰躺在我身旁,開始打鼾。
然而,速先生之后真的來到我家,就在那個糟糕的黃昏之后不到兩個月的時間里。而且他就是以我最恐懼的模樣來的:他喝得酩酊大醉,而且當時家里只有我和露西。但我做了一個小姑娘(如今十四歲)能做的所有準備。在那些準備的過程里,我清除掉腦海里速先生對我的生活,對我與世界的關(guān)系所造成的限制,如此我也覺得自己獲得了一種更成熟的世界觀,我知道我只有有限的生活經(jīng)驗。當然了,我的年紀也是走向成熟的客觀條件。
在我和父親一起看到速先生的那個下午之后的兩個月里,我用更直接也更苛刻的目光打探著我們家庭生活的方方面面。當我在我們這座昏暗但雅致到極點的房子里漫步時,我仔細審視著那些曾讓我厭惡或害怕的習(xí)俗和慶典。如今我習(xí)慣給自己扎發(fā)髻。白天,我還會探訪房子里的禁地,比如仆人或者男士的廁所。仆人的廁所很臟,我由此掂量這些仆人的性情,而不是只把那些地方視作惡心的對象。男士的廁所是個有趣的地方,里面有刮胡刷、皮帶和紅色的橡膠袋。
我一直留意到,有個叫不出名字的黑人小男孩會在早上拿著木桶從后門匆匆溜走。我發(fā)現(xiàn)他是經(jīng)過我家廚子的允許,拿保溫箱來取酪漿。有一天,我從房子的一角跳出來嚇唬他,他害怕得把酪漿灑了一地,而且不敢再回來取。
還有一天早上,我聽見廚子威嚇要用她的菜刀把僮仆剁成肉漿,我趕緊沖進去。當著露西和僮仆的面,我告訴廚師,她那天別想離開我家。我說會告訴父親,其實我當時也完全語無倫次,我還說:“我會報警。”她走了,露西在晚餐前找了一個新的廚子。就這樣,一天一天過去了,我開始成為這個沒有母親的家庭里的女主人。
哥哥口中提到的脫韁野馬再也嚇唬不到我了。他和父親無休止的冗長對話如今也不再讓我感到畏懼,我只是覺得郁悶。令我郁悶的還有他們所轉(zhuǎn)換的話題數(shù)量。世界作為整體仍然比我所能理解的要大得多,但是我學(xué)著不再去想那些宏大的、不真實的問題,而是聚焦于生活里具體,實際的事情。
在那兩個月的時間里,我注意到父親對叔叔們和哥哥提起速先生時的語氣完全不同。面對哥哥,父親的語調(diào)里滿是譴責(zé):“老速又來了?!钡谑迨鍌兠媲?,父親會在“老速又來了”之后添一句不無贊賞的話,“這個老流氓?!辈贿^,父親和叔叔們顯然都更喜歡我了,因為我過去的靦腆已經(jīng)被開朗的性情取代,但他們還是把我當孩子看。父親從沒幻想過我能察覺他的這些性情特征,他也不指望我能聽懂(甚至能傾聽)他們的經(jīng)歷或有趣的往事。他覺得那是只有男人們才感興趣的話題,而且這些故事應(yīng)該由男人們自己來講。
速先生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明白哥哥和父親的天性里也有著速先生醉后的野蠻氣息。我知道他們不會在乎我對他的憎恨,以及我對他們的那部分天性的憎恨。因為這個原因,我很高興那是個周四下午,而且家里只有我和露西。是五月底的一場驟雨把速先生趕到我家的門廊上避雨的。
我站在窗邊直哆嗦,看著雨中的速先生跌跌撞撞地穿過我們的草坪,我多渴望聽見的是父親雄健的嗓音。我只知道應(yīng)該在窗邊盯著這個酒鬼,看他是否真的會進來。我覺得他比我之前看到他的任何時候都醉得更離譜,壞天氣似乎讓他變得比以往更粗暴。
盡管拄著手杖,速先生還是跌進了爛泥。他跪在那里半晌,面目猙獰。而后他又趔趄地站起。我完全知曉自己已經(jīng)進入少女時期,但在那一瞬間,我只能把自己視作孩子。看到速先生靠近我們家門時,我感到的是孩子般的無助和恐懼?;蛟S,那也是我最后一次感受到童年時才有的脆弱和絕望。
接著,我聽見他的手杖敲響我家門廊的木板。門廊很窄,我知道他一定挪來挪去,想不被雨淋到。然后我聽見露西一邊跑下樓一邊喃喃抱怨,我一下子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以為被大雨困在外面的是哥哥,是他急得猛拍門。
她拉開前門的時候,我驚慌地打開客廳門。她看到速先生時,黑皮膚一下子變成了灰色。速先生的臉紅彤彤的,神色迷茫,灰色的衣服在滴水。他拖著步子走進來,把手杖扔在走廊的地上。他臟話連篇,罵罵咧咧,但最響的聲音來自他沙啞的老頭的嗓音:“黑鬼!黑鬼!”我聽不懂他的其他吞吐含糊的句子,但我知道他的暴怒不僅來自大雨圍困或是鄰居的門廊太過狹窄。
露西沖上樓梯,一到陰沉的二樓,她就跪坐在地上,求我也上去。我用呆滯的眼神看著速先生,而后看著樓上的露西。前門仍舊開著,走廊透進一絲天光,我能聽見雨打在門廊上的聲音,聽見風(fēng)把已長滿新葉的大樹刮得刷刷作響。
最后,我終于不再沉默。我做出行動,躡手躡腳地走向走廊深處,經(jīng)過衣帽架和案桌,雙眼緊盯還在謾罵露西的老酒鬼。我抓起電話,接通接線員的時候,我要她轉(zhuǎn)接警察局。我知道他們是怎么處置在市中心撒野的速先生的,我也記得自己用警察威嚇過廚子。有一部分的我在二樓和露西在一起,渴望把臉埋進母親的懷里。但另一部分的我逼迫自己對付速先生,不擇手段。我用無辜的嗓音要求他們派警車來我們位于教堂街的家。
速先生聽到我打電話。他沒有發(fā)聲,也沒有動。接著,他忽然哭了,似乎在念他的獨白。他重復(fù)說了這么多次“孩子”,我覺得我似乎做錯了,我勇敢但并不明智。他已經(jīng)深受體內(nèi)猛獸的折磨,而我似乎成了一個在他傷口上撒鹽的小魔鬼。他撿起手杖,似乎既不想走近我,也不想走近露西,而是徑直沖著手杖去了。他走出門口,我聽見露西跑下旋轉(zhuǎn)樓梯,她經(jīng)過我,來到電話機旁,不確定我是否打了電話。她問我有沒有打電話給父親,我只是回答說我沒有。
她撥通電話,我看著速先生穿過門廊。在門廊邊角,他轉(zhuǎn)過身,又罵了一句臟話。但是他一腳踩空了臺階,跌了個底朝天,不省人事。
他就那樣躺著,雨點砸在他身上,露西和我仍舊守著電話機,一動不動地看著他。我被自己身上潛藏的冷酷嚇到了,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的殘忍,而這種殘忍和我所認定的勇氣渾然一體,難舍難分。我就那樣看著他躺在雨里,對他同時充滿著鄙夷和憐憫,我不敢去幫這位無助的速老先生。
露西的雙手搭在我的肩上,她一直摟著我,直到兩匹灰色的馬拉著的黑色馬車停在我家門前,兩位警察扛起這個昏迷的男人,把他拖進警車。
正當警察關(guān)上黑色的車門,父親乘著出租車回來了。他跳下車,站在雨中和警察爭辯著什么。露西和我走到門口,等他進來。他進來的時候沒有看我們。他匆匆走過,只是扔下一句:“真希望你們沒有報警?!苯又哌M客廳,關(guān)上房門。
我從沒和父親討論那天發(fā)生的事情,也沒有再見到速先生。然而,即便我對那天倒在我們門廊上的速老先生懷有同情,我對他身上代表的東西有著無法磨滅的憎恨和恐懼。自從我看著鏡中的自己說“走開”的那天起,很多事情都會令我想起他。偶爾,我還會夢見自己重新變成了教堂街上的小女孩,我們的花園里有的只是一匹酩酊大醉的馬。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彼得·泰勒(1917-1994),美國著名小說家,劇作家。出生并成長于田納西州和密蘇里州的圣路易斯。他的長篇小說《孟菲斯的召喚》獲一九八七年普利策獎,短篇小說榮膺海明威筆會獎以及馬拉默德筆會獎等多個重要獎項。美國南方是他作品中最重要的主題,他常常著眼于昔日的南方文化楷模,以他們的驕傲與衰落揭示深層的南方文明。《老姑娘的故事》是他的成名作,中文尚無譯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