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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尋找李紅

        2023-05-30 08:08:45蔡澤宇
        小說林 2023年2期

        李紅喝一口酒要吃四顆花生。陳啟鳴盯著她剝殼,一整個花生里能剝出兩?;ㄉ?。一、二,三、四,抿一口酒。她喝完每一口都會嘆氣,在七次嘆氣后,桌上只剩兩個花生了。李紅咬開第一個花生,掰成兩半,嘬著嘴吸出來兩顆花生子,把沾了口紅的花生殼隨手丟掉。李紅咬開第二個花生,盯著它,重重地嘆了一口氣。陳啟鳴伸長脖子看了一眼,里面只有一顆花生子。

        再去買點兒?

        李紅沒聽見似的,放了酒杯,披上大衣。她要走了。那是陳啟鳴最后一次看見她。十二月,屋外飄著雪,李紅要經(jīng)過明月橋。明月橋邊上有二十三棵松樹,也湊不成對兒。其實它們原本是一一對應(yīng)著的,后來倒了一棵。陳啟鳴聽人說那曾經(jīng)是所有松樹里最高的一棵,先是九幾年的時候被雷劈了,硬撐著沒倒;過了三十年不到又有臺風(fēng)登陸這里,樹像冬天的老人,沒熬過去,沒過多久就被拖車?yán)吡恕?/p>

        同他說這個故事的老爺子是市一中的老教師,教了四十多年化學(xué),德高望重。第二年那老爺子也得胃癌走了。老爺子的兒子是個倒霉蛋,那棵松樹被吹倒的時候他的車正停在下面,雖說走保險賠不少,但到底也不是原來那輛了。做兒子的氣急罵那松樹,做老子的心里卻對雷擊不倒的遒木偏愛得很,兩人大吵一架。老爺子走的時候那倒霉蛋在外地,沒來得及趕回來見父親最后一面。

        他在老爺子頭七的時候站在第二十四棵松樹的位置上,望著老爺子待了一輩子的教學(xué)樓,僵硬地跪了下去。

        李紅也會在那個位置走過。陳啟鳴想推開窗子看她最后一眼,寒風(fēng)冰冷的手掌卻死死抵在玻璃外,同他角力。鵝毛似的雪淹沒了他的眼睛,他終究沒再看到李紅的背影。后來他在很多個商場櫥窗里見過李紅那天晚上穿著的駝色大衣。它們標(biāo)價各不相同,有的便宜到可以當(dāng)作高中生送給母親的禮物,有的讓陳啟鳴數(shù)不清到底有幾個零。李紅不是會穿贗品的人,她要么是背著他掙了大錢,要么是受了別人蒙騙,接受了一件代價昂貴的禮物。

        一件衣服的真假并不是什么大事。但陳啟鳴從衣縫里偷看李紅,偷看她窈窕的身子上是否印著幾個手印,還是她的額頭為那高昂的價格多添了幾道皺紋。這關(guān)系到李紅的人品,陳啟鳴不敢大意。他追求李紅是高中時候的事了,他們之間高于朋友、不及戀人,他也沒有明著戳破,就這樣走到了今天。青春熱血的那個陳啟鳴,因為過于真摯的感情而羞于出口;成熟市儈的陳啟鳴,又太容易感到滿足,而不忍打破隱約的曖昧。他還會時不時想起李紅高中時的后腦勺,高高的馬尾像水龍頭里噴出的一束水流。那是他最能光明正大地端詳她的時候?,F(xiàn)在的李紅唇齒明艷,眼尾掃了緋紅色的眼影,她坐在他身邊淺淺地嘗著酒,卻好像離他有月亮到影子那般距離。陳啟鳴知道自己要擔(dān)幾分責(zé)任,為了如今的想念。

        陳啟鳴明白,其實無論大衣如何來的,那都是李紅的事,他一直虛瞞著自己,好像那樣就能保守住自己的青春和感情。人總是這樣,無視瘋長的胡須和散落的碎發(fā),只要不提及年齡就不知道自己老了?!安灰魬龠^去,要放眼未來”,可是,如果不活在過去,未來又從何談起?

        陳啟鳴是找過李紅的。但在這樣一個電子的時代,一個人換了住址、換了號碼,立刻就像一滴水落入海洋。陳啟鳴找不到她,一如多年前的一個下午,他把給李紅的情書落在了家里,后來怎么也找不著了。他心里明白,那封情書一定在家中某個角落里。可他趴在地上爬行也找不到它,它落入一片熟悉的海洋里去了。

        等陳啟鳴長大以后,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找東西的妙招。就是無視那件已經(jīng)丟了的物件,一如既往地生活,不出幾天,它就會在廚房的灶臺、客廳的茶幾、玄關(guān)的柜子上突然出現(xiàn)了。陳啟鳴就這樣找到了車庫的鑰匙或者丟失的身份證,但其實它們都不是什么重要的東西。鑰匙丟了可以再配,身份證丟了可以補辦。李紅并不可有可無。所以他不知道這個法子是否會起效。更糟糕的是,他總是無意間想起李紅。駝色的大衣讓他想起李紅的身子,脂粉氣的香水讓他想起李紅的手指,連看見花生都會讓他痛恨起那個不能成對兒的晚上??茖W(xué)和玄學(xué)都在李紅身上失去了效應(yīng)。

        于是陳啟鳴轉(zhuǎn)而開始等待。等待李紅重新出現(xiàn),或者等待自己失去了耐性。陳啟鳴對等待的認(rèn)知始于他的童年——他在鄉(xiāng)下的二叔,村里的老人給張羅了一個媳婦,沒過多久,那個女人就跑了。有人說在隔壁村見過她,有人說那女的瘋了,二叔都不予理睬。陳啟鳴不知道二叔有沒有去找過那個和他有一夜之緣的妻子。從他懂事起,他就只見過二叔待在田邊的小屋里,管那些雞和鴨。雞在地里走,亂七八糟的稻草和糞便粘在爪子上;鴨在池塘里嘎嘎叫,把沙土從塘底翻起,渾了一池清水。他的二叔也變得臭烘烘的。這樣沒有女人會喜歡他的,很多人說。但是二叔都沒聽見,好像那個女人也帶走了他的耳朵。

        二叔是個善良的人。他從來不殺自己養(yǎng)的雞鴨,總是把活的賣給別人,站在屋子外面看著人把尖叫的動物帶走。有人嫌麻煩,硬要他幫著殺了,甚至愿意額外付他一些費用。二叔的手固執(zhí)地背在身后,那人把零錢握在手里,遞了半天,最后還是拎著亂動的雞鴨走了。陳啟鳴在邊上揪野草玩,只覺得二叔呆愣愣的,也不比手上的草梗要堅韌多少。一陣風(fēng)吹過去,他揪下來的葉子被吹跑了,二叔也跟道影子似的飄進他黑糊糊的屋子里去了。真是個怪人,陳啟鳴的父母對他說。陳啟鳴點點頭,但他不止一次在奔跑時把自己當(dāng)作二叔落跑的新娘。

        陳啟鳴想起他的二叔就像他會想起那個老教師一樣,他們好像都是普通地受苦、普通地承受著。說不上來不幸,但也讓人惋惜。這么多年過去,他突然開始正視那個故事里從未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女人,她逃走的時候在想些什么?老家的大部分人都沒有印象,只說她姓齊,但這也不重要,總歸會變成“老陳家的那口子”。她會不會和李紅一樣,走的時候毫無眷戀,只是一眨眼就消失在濃重的黑夜里了?!跋褚坏嗡淙氪蠛#标悊ⅧQ想,應(yīng)該是這樣的。

        李紅的離開不是沒有征兆的。在他們高中畢業(yè)前的一個下午,還沒出高考成績,陳啟鳴回學(xué)校收拾東西。路上他遇到了李紅,然后他們都偏離了既定的軌跡,往操場上走。大夏天,沒有樹蔭也沒有棚子,更沒有傻瓜還待在跑道上。在他們倆走到起跑線的時候,李紅突然說:預(yù)備,跑。

        像琴繃斷了弦,一聲響,沒有思考的時間。陳啟鳴跑了出去。箭離開的那一剎那便開始想念弓,在初夏熱烈的陽光里,他的每一步都大汗淋漓。赤紅色的跑道在他模糊的視野里一節(jié)一節(jié)縮短,他跑了一圈兒,看到李紅的背影。她還站在起跑線上,等著他,但沒有回頭。陳啟鳴跑到她身邊,李紅說,跑,別停下。第五次看見李紅那束高高的馬尾時,陳啟鳴和他臉上的汗滴都快要砸在地上。李紅說,累嗎?陳啟鳴沒力氣回答。她沉默了一會兒,說,累就別追了。有一只蒼蠅飛到陳啟鳴扶著膝蓋的手上,他甚至沒力氣把它趕走。它停了一會兒,搓搓手,自個兒飛走了。太陽越來越熱,陳啟鳴抬頭的時候,操場上只有他一個人的影子。

        其實那時候李紅就拒絕他了。只是后來,陳啟鳴表現(xiàn)得還是安靜而熱切。這對于少年來說是明知故犯,對于成年人而言卻是一種你知我知的放肆。于是高考之后的巨大空洞里,李紅和他約飯,和他漫步,和他一同旅行,在陌生的街頭走進昏暗的影院。他們熟悉彼此,所以理所當(dāng)然地需要彼此。陳啟鳴享受著李紅的一切,她美好得讓這種感情都不顯得扭曲了。陳啟鳴高中的時候,聽班里女生在晚自習(xí)說一些悄悄話。她們中的某一個說,李紅不算好看。陳啟鳴如今常常想起這句話,卻記不清她們說話時的語氣。因此他也弄不明白李紅到底是美得讓人嫉妒,還是確實相貌平平了。他看不清。

        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陳啟鳴還和宿舍里幾個朋友聯(lián)系,偶爾也天南地北地聚過來吃頓飯。那時候陳啟鳴剛回到家鄉(xiāng),李紅在本地讀的書,已經(jīng)在畢業(yè)前就簽了三方協(xié)議,進公司上班去了。一瞬間,李紅從咻咻作響的短信變成了活生生的人,陳啟鳴在夜里翻看他們跨越兩地的聊天記錄,反倒沒了高中時的勇氣。他有些害怕,于是同自己周旋,邀請的話卡在喉嚨里,時間久了連他自己也感到越發(fā)不堪。誰知陳啟鳴糾結(jié)了半宿,天色將明未明的時候,李紅的電話卻突然撥進來了。她喊他去喝酒。

        陳啟鳴并不知道李紅已經(jīng)學(xué)會了飲酒。他是個規(guī)矩的人,大學(xué)沒翻過圍墻,回家沒超過八點,朋友之中遠近聞名的好孩子。為了李紅他破了這個例。他找到李紅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在地平線上露了半張面龐,李紅站在酒屋門口,眼神清醒,好似一直在等著他。陳啟鳴走過去,李紅說,怎么回來也不聯(lián)系我。他登時醉意上涌了。

        一場酒局,陳啟鳴躲在玻璃瓶后偷看李紅的剪影。她在說,他只是聽著,回以一些意義模糊的回答。陳啟鳴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不熟悉李紅了,四年的距離讓李紅變成了一個陌生人。他不擅長喝酒,幾杯酒從喉嚨燒下去,臉色已經(jīng)泛紅,眼皮子直打架。李紅還是自顧自地說著,目光落進酒杯里,像是被一口深井?dāng)z住。陳啟鳴短暫地打了個盹兒。他用幾分鐘的時間夢見了他的二叔——新婚的夜晚,男人同女人在婚床上角力,誰都不放手,誰也不吭聲。他們在夜晚的靜默里用盡身上的所有力氣,最后沒了結(jié)果。女人靜靜地伏了一夜,第二天破曉就掀開被子逃走了,雞叫聲都趕不上她的步伐。

        夢境之外李紅還在說著。她的聲音還是高中時的腔調(diào),發(fā)出某些尖銳的音節(jié)時,好像還是那個看著陳啟鳴一圈圈跑步的壞女孩。一個瞬間,陳啟鳴在某個詞語上猛地驚醒,掙脫了他二叔的影子。你要走了?他說。不知道是問李紅還是那個姓齊的新娘。兩個黎明相似的光影里,兩個女人的身形重疊在了一起。李紅收了聲,只是點點頭,說,是啊,人總要往前走。

        陳啟鳴覺得她沒變,她還是高中的那個李紅。但是人就算都要往前走,能到達的地方大多并不相同。就像他高中的時候,在陽光直射的操場上,無論怎么向前跑,也只能看見李紅的背影。他在那個赤紅色的圈子上繞啊繞,一直在向前,也就一直在回頭。那時還好,李紅只是個學(xué)生,她被太多東西拴在原地,成績、家庭、金錢,陳啟鳴還能時不時看見她?,F(xiàn)在她坐在陳啟鳴對面,披著上千上萬的外套,美得像利刃出鞘,幾乎灼傷陳啟鳴的眼睛。早些時候,她發(fā)給陳啟鳴的短信寫道:來喝酒,我買單。她高中時候?qū)懙募垪l不是這樣簡潔的。好像一個巴掌拍在臉上,陳啟鳴意識到,眼前的李紅有說走就走的能力和權(quán)利——她雙腿邁出的步伐堅定而有力。

        酒精淹沒了陳啟鳴的腦袋,他垂著頭,恍惚覺得陽光還在拍打他的后腦勺。他跑了太多距離,喘不上氣,連一只惡心的蒼蠅都趕不走。而李紅就在他身旁,矮下身,對著他的耳朵說:累嗎?

        累就別追了。

        陳啟鳴扒著垃圾桶猛烈地嘔吐起來。

        一切都在那次長跑時展露了端倪。一切都是循環(huán)。一切都已經(jīng)注定。所以李紅決定要走的時候,陳啟鳴攔不住,也沒法攔。他好像虛度了太久時間,高中用了三年,大學(xué)又是四年,到最后,連一點兒氣味都沒留住。他二叔年前的時候去世了。有一只鴨子,飛到土屋頂上,卡住了腿,嘎嘎叫喚。二叔拿了把梯子,想把它救下來。他從來舍不得殺死那些動物,自然也不忍看它們受苦。二叔架好木梯,往上爬的時候,他和他的新娘睡過的土炕塌了。一陣地動山搖間,鴨子掙脫了束縛,高高地飛起。而陳啟鳴的二叔跌在地上,先是失語,而后失去意識,最后失去了生命。

        陳啟鳴不想變成二叔那樣。他懷念他,但也憎恨他,因為二叔用一生告訴陳啟鳴,等待是不會有結(jié)果的。二叔去世的那天晚上,陳啟鳴接完父母從老家打來的電話,下樓買了一瓶李紅走時喝的酒,酩酊大醉。他醒來的時候電視不知何時調(diào)到了電影頻道,陳啟鳴朦朧地看著陌生的畫面。在那里,世人有一千張面孔,他墜入其中,好像也大汗淋漓地愛了一場。

        二叔說,痛苦地活著,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

        陳啟鳴用十分鐘拍醒自己,雙頰紅腫地坐了起來。他決定再一次開始奔跑。他要去尋找李紅。

        離開李紅之后的一段日子,陳啟鳴被浸泡在某種戒斷反應(yīng)里。不只高中的校門能讓他想起李紅,有時候一支鋼筆、一罐飲料,甚至同事頭上粉紅色的發(fā)卡,都讓他想起李紅。更糟糕的是,不只是視覺,嗅覺和聽覺也逐一背叛了他。很多時候,很平常地走在馬路上,陌生的街角,突然飄來一股熟悉的氣味。陳啟鳴心里一動,但抑制住自己沒有回頭。

        李紅已經(jīng)不在這個城市了。

        那天晚上陳啟鳴做了個夢?;蛘哒f也不算是個夢境,只是一片混沌的水波,光線和陰影在有限的視野里浮動著。陳啟鳴聽見有人在喊他,很多人,聲音在水中顯得遲鈍又模糊,只聽得出來是在喊他的名字。他們喊,陳啟鳴、陳啟鳴,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清晰。陳啟鳴惶恐地環(huán)顧四周,預(yù)感到有什么東西在靠近。但片刻之后,他意識到是自己在逐漸靠近水面。光線亮了,他破水而出的那一刻,所有聲音戛然而止,只剩最后一聲呼喚,從極遠的地方飄來,仍然波紋一般在他耳邊回蕩。

        “陳啟鳴——”

        那是李紅的聲音。他聽過無數(shù)次。

        他們已經(jīng)相熟到陳啟鳴能在腦海里想象李紅說出任何句子的語調(diào)。但是在潛意識交織的夢里,她還是簡單地喊著他的名字。陳啟鳴知道這意味著什么——他正慢慢失去有關(guān)李紅的記憶。就像那些他說不出主人的聲音,他腦海里的那個李紅在呼救,白天用氣味、錯覺和幻象,夜晚則是破碎又朦朧的夢境。那么我要放棄她么?陳啟鳴想。放棄李紅有時候在他的人生中與放棄青春劃上等號,在更多時候,卻在工作的勞累、未來的焦慮面前顯得無足輕重。陳啟鳴討厭選擇,因為李紅在高中結(jié)束時給他的警告被他錯誤地拒絕,之后他無論如何去選都只能走上絕路。李紅請他喝酒不是敘舊更不是調(diào)情,只是告別。

        于是陳啟鳴決定逃離自己從小生活到大的地方,也是李紅長大的城市。恰好他高中同學(xué)湯子于喊他出去旅游,說哥兒幾個畢業(yè)之后好久沒聚過了,出來走走。陳啟鳴欣然應(yīng)允,他們約了時間在咖啡廳見面,拿個地圖在上面比畫出行的路線。鉛筆從一個省份劃到另一個省份時有一種奇特的飛翔感,好像在咖啡廳的沙發(fā)里,他們已經(jīng)馳騁了千百里的距離。你想去哪兒?湯子于問。他這幾年沒變多少,還瘦猴似的,見了陳啟鳴就用力拍他的肩膀。陳啟鳴張口想說,隨便,突然想起李紅,下雪的夜晚,和一輛呼嘯的火車。往北去吧。他聽見自己說?;疖囍挥兴膫€方向,東南西北,他只要選了就有四分之一的幾率和李紅相見。

        多糟糕啊。陳啟鳴想。我決定離開她,卻期待離開的方向是通往她。

        地圖很小,小到看不清分別的距離;地圖又很大,每個方向都有太多城市,陳啟鳴不知道該在哪停留。他的手指一瞬間掠過上億人的頭頂,湯子于還停留在上一個議程,說,好,北方好哇。他愛唱歌,高中時候陳啟鳴和他一塊兒寫作業(yè),兩本題冊并排放在桌上,他嘴里就一直在哼哼《一路向北》的調(diào)子。陳啟鳴被他洗腦了,現(xiàn)在還記得這首歌的曲調(diào)和歌詞。他想,如果李紅離開的那個晚上,湯子于就在他身邊,唱“離開有你的季節(jié)”,那他一定也會讓眼淚和冬雪一塊兒飄灑。但是生活沒有那么多巧合,他和李紅就是普通地分開了,不至于聲淚俱下。他們甚至沒在一起過。

        自駕游吧。陳啟鳴突發(fā)奇想。走到哪兒就是哪兒。

        走到哪兒就是哪兒。湯子于重復(fù)了一遍。挺好,那就這樣。我要帶上吉他。

        陳啟鳴也有過一把吉他。他的父親買的,一時興起,似乎期待著把它丟在家里陳啟鳴就會突然有了興趣。他時常責(zé)備陳啟鳴,問他為什么不能在學(xué)習(xí)之外有一點兒自己的“才藝”。高一的時候陳啟鳴喊湯子于來家里做客,他們聊了很久,到話題干枯。陳啟鳴一拍腦袋,把吉他拿給湯子于,說你會這個,你來玩玩。湯子于眼前一亮,說,這個不便宜。陳啟鳴開始好奇自己父親買它到底是為了什么。湯子于隨手撥了下弦,說,沒用過吧,音都是不準(zhǔn)的。陳啟鳴點點頭。湯子于在身上摸了一陣,說,我沒帶調(diào)音器。

        那你把它帶回家吧。陳啟鳴說。

        吉他像他父母莫名其妙堆在他身上的很多期待一樣,被遺忘,然后消失了。陳啟鳴聽湯子于說要把吉他帶來,竟然也有點兒期待再次和它相遇。這會兒他不一樣了,樂意去摸摸那些琴弦,偶爾也會后悔,后悔沒能掌握一些韻律。陳啟鳴是羨慕音樂家的,他悲傷時只會流淚,會音樂的人大概連嚎啕也會帶點兒曲調(diào)吧。就像李紅哭的時候,神情依舊很美。

        陳啟鳴在旅途中第二次想起李紅的眼淚。他和湯子于開著車路過一個曾經(jīng)大名鼎鼎的旅游城市,這幾年蕭條了,那些看著宏偉的地標(biāo)全都了無人跡。他們定好了要去城市廣場上看看風(fēng)景、嘗嘗美食,到了才發(fā)現(xiàn)這里空無一物——商家倒閉,居民也不愿忍受高昂的地價。摩天大廈成了空殼,蕭條的一座鬼城,陳啟鳴卻莫名覺得有些愜意。他們坐在車?yán)锎悼照{(diào),陳啟鳴在后視鏡里看見后座上的吉他。他拍拍湯子于的肩膀,說,走,唱歌去。

        空蕩蕩的廣場上,他倆坐在長椅兩端。聲音盡管放開,沒人會覺得他們擾民,陳啟鳴幾乎以為他們兩個幫這座城市找回了曾經(jīng)的繁華。嚎累了,隨處躺下,月亮已經(jīng)爬到天心,沉默地注視著他們。陳啟鳴突然想起什么,對湯子于說,高中的時候應(yīng)該讓你教我彈吉他的。

        他也有過機會,在晚自習(xí)的時候。他逮到偷偷溜出去的李紅——當(dāng)然,他自己也逃了晚課。在校園的角落,女孩一個人坐著,陳啟鳴看見她低著頭,靠近了才發(fā)現(xiàn)她肩膀聳動。應(yīng)該是哭了??赡芤驗槟菚r候成績的分量在他們心里太重,一次沒考好就是毀天滅地的難過。陳啟鳴故意踏重了腳步聲,李紅也沒有抬頭。他在李紅旁邊坐下,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

        那時候他要是會彈吉他,他可以偷偷離開,從沉重的掛鎖下面溜進音樂教室。他會挑自己最順手的一把吉他,把頭發(fā)往后撩成大人的發(fā)型,挽起袖子,解開校服最上面一顆扣子。他什么都會唱,為了一個傷心的女孩,在他腦海里的那個夜晚,同樣的月亮下,他無所不能。可能這就是陳啟鳴的才華,不太偉大,不能改變這個世界;但也不渺小,起碼能逗女孩開心。陳啟鳴錯過了,他最害怕的事情發(fā)生了——他永遠不知道是否他有過機會,能貼近李紅的心房。

        未來是美好的,當(dāng)它還未到來,可如果未來已經(jīng)變成不可回溯的過去,只會讓人一遍一遍地感到懊惱,進而痛苦。像他還沒送去醫(yī)院就瞳孔渙散的二叔,那天夜里李紅一言不發(fā)地起身離開的時候,某些結(jié)果就注定了。過年的時候陳啟鳴回家,他母親帶他去祭拜過世的親戚。有些墳前放著黃白的花束,有些墳前燒了數(shù)不盡的紙錢。輪到二叔,母親在他墳前放了一籃面果子,說二叔生前愛吃,就是做起來耗油,他不肯多開爐灶。李紅愛吃陳啟鳴烘的早餐蛋餅,每次早自習(xí)都搶他的?,F(xiàn)在她不知道在哪兒,她不是野貓,陳啟鳴在廚房里擺滿了黃嫩嫩的蛋餅,她也不會突然出現(xiàn)了。陳啟鳴走的時候看見二叔墓旁有一束野花,很不規(guī)整,也不正式,像誰隨手丟在那兒的。是那個姓齊的女人嗎?她是有了孩子,還是被什么牽掛著,時不時來看看他二叔么?更有可能的是,那不過是隔壁哪個死者的祭品,被風(fēng)吹過來,便宜了他木訥的二叔罷了。

        那個女人斷然不會回來,李紅也是。

        長椅硌得陳啟鳴渾身發(fā)疼。他想象自己是跌了一跤的二叔,腦袋也疼,四肢也疼,眼睛慢慢失了焦距,月亮一個、兩個、三個,越來越多。有人喊了救護車,人群聚過來,烏糟糟在他身邊圍了一圈兒,好像已經(jīng)開始瞻仰遺體。他躺在雞糞鴨糞的臭味里,期待等會兒的護士長著李紅的臉。

        走吧。湯子于說。

        他們從這座城市離開。經(jīng)過收費站的時候陳啟鳴回頭看了一眼。這里經(jīng)濟衰敗,市政資金也縮緊,連那寫著“歡迎你”的燈牌,也關(guān)了燈光節(jié)電。城市拖著它臃腫的軀體躺在夜里,黑漆漆、靜悄悄。李紅肯定不在這里,陳啟鳴確信。

        陳啟鳴有些想念他的二叔,雖然他們幾乎沒見過幾面??伤墓枢l(xiāng)在南方,他坐在駛向北部的車上,吉他丟在后座,琴弦在車輪碾過每一道減速坎時都嘯叫一聲。后備箱里他們的行李也顛簸著,發(fā)出空洞的敲擊聲。車?yán)锬切]人在意的地方,悄悄伴著它們的交響樂。陳啟鳴睡不著。

        他強迫自己閉上眼睛。過幾個小時,他要替下湯子于,兩個人交替著開車。疲勞駕駛是大忌。陳啟鳴想到這心里就有些發(fā)怵,可能他有某個親戚是因為車禍去世的,他記不清了。但他的二叔始終在提醒他,爬樓梯的時候要小心。

        于是在下一輪交班后,他把車開到一處旅店旁。管它是什么牌子、什么星級的,總之是一個能休息的地方,不在路上飛馳?;慕家巴獾牡?,條件并不好,昏黃的燈底下,不知名的飛蟲亂舞一氣。床鋪上有些發(fā)黃的斑點,陳啟鳴看了,一陣惡心。兩個人都剛在車上睡過一陣,沒有什么困意,坐在屋里,無所事事。陳啟鳴抬頭看星星,還算亮堂,他指著其中幾顆對湯子于說,看,北斗七星。

        我騙你的。他又說。

        其實高中的時候他還分得清天上那些比較耀眼的星星。他逃了晚自習(xí),沒有手機、沒有同伴,只能認(rèn)著天上的星星玩。后來他發(fā)現(xiàn)好學(xué)生李紅也會逃課,就拉著她炫耀,說那是北斗星、那是獵戶座、那是天蝎座。獵戶座總在冬天亮一些,所以他看見那個虎狀的星座,就會想起裹著羽絨服的李紅。她臉頰紅撲撲的,帶著露指手套,掌心暖和,指尖卻總是冰涼的。陳啟鳴會跑到操場的另一頭,在飲料機里買一罐熱咖啡,自己抱在懷里,等不那么燙了,再遞給李紅。他胸口和外套之間被咖啡灼得滾燙,能保持一晚的熱度。

        他們也算是共享過體溫。

        陳啟鳴有時候想,他和李紅,用一罐飲料傳遞溫度;他的二叔,和一個女人冷漠地在床上躺了一宿。到底哪種關(guān)系,說得上更親密些?天蝎座帶來夏天的李紅,龍似的星斗,底下的她只穿了一件短袖,身材窈窕,陳啟鳴不敢多看。他背過臉和李紅說話,李紅卻伸手掰他的下巴,說,為什么偏頭,你是不是不喜歡我?陳啟鳴搖頭,又點頭,鬧了半天,自己臉紅了,李紅也笑了。她喜歡逗完他就一個人晃著腿看星星,學(xué)著陳啟鳴方才的樣子,說你看,那是天蝎座——下次我不在的時候,你也可以自己看星星了。

        陳啟鳴又瞅了湯子于兩眼,覺得沒勁兒。他伸手揮了揮,星星還是不為所動。它們哪知道遠處還有沒有一個女孩看著它們。陳啟鳴長大了才知道,“千里共嬋娟”到底是自欺欺人的安慰話。他覺得還是有李紅的地方,月亮更圓一些。他們到底為什么分開了呢?北極星,不用管冬天和夏天,什么季節(jié)都能看見。他們說好了用它指引方向,他們都沒忘,但最后還是走散了。

        唱首歌吧。陳啟鳴說。

        湯子于拿了吉他,開始小聲地哼一些曲調(diào)。陳啟鳴看他坐在床邊,眼睛恍惚了一瞬,好像看見湯子于還坐在傍晚的講臺旁,把教室當(dāng)作他的舞臺。那時候的陳啟鳴和李紅關(guān)系很好,上課互相用小紙團砸腦袋的好。他把屋子里的燈都關(guān)了,留了一盞壁燈。把這個當(dāng)作陽光吧。陳啟鳴說。湯子于點點頭,手指流利地掃了個弦。陳啟鳴跟著他唱,唱“一路向北”,唱“淪落而成美”。一開始像蚊子一樣哼哼唧唧的,慢慢地他們放開嗓子,嚎叫起來,好像眼淚都流進了嘴里,不吐不快。樓下很快傳來了叫罵聲,陳啟鳴哈哈大笑,伴著罵聲打拍子。湯子于停了吉他,用枕頭把陳啟鳴拍進了床里,順手關(guān)上了燈。

        他們躺在黑暗里,濃重的夜色讓陳啟鳴想說點兒什么。他問湯子于,你對象還談著不?湯子于背對著他,貼著墻悶悶哼了兩聲,說,沒,早分了。他們談起早慧的高中,幾對兒他們曾經(jīng)看好的情侶,還有一些奇人軼事,好像長大了才知覺到自己曾擁有過怎樣的少年。說到動情的地方,陳啟鳴想要落淚,卻眼眶干澀,只是鼻子堵了。話題像一只蝴蝶,漫無目的地落在很多種花蕊上,沾了一身雜亂的粉塵。湯子于提到他在鄉(xiāng)下的表姐,十九歲懷了孩子,沒再讀書,后來又生了兩個。

        響應(yīng)三胎政策。陳啟鳴說。

        他隱約看見月光里湯子于揮了下手。

        她以前很漂亮的。湯子于說。生了孩子之后……

        陳啟鳴想起李紅,她也很漂亮。那天夜里的雪也很漂亮。湯子于恰好問他,你后來還談過嗎?陳啟鳴搖搖頭,半晌之后才想起來他看不著,但覺得沉默也足夠了。湯子于隨他靜默了會兒,又問,怎么不找一個呢?

        像是一滴墨落在他的腦海里,驀地一下炸開,陳啟鳴用胸膛嘆了口氣,說,不敢談對象。

        也是。湯子于說。陳啟鳴聽見他翻了個身,有一角被子落在了床下,湯子于費力地把它踢上來。

        我感覺自己都麻木了,凍僵了似的,不疼,也不開心。

        你還記得學(xué)校門口的松樹嗎?陳啟鳴說,就最邊上那棵,最高的,在校門口。

        被雷劈過的那棵?湯子于說。

        對。倒了,臺風(fēng)刮的。陳啟鳴說。

        倒了?

        嗯,當(dāng)時校友群都在發(fā),劉老師還給它寫了篇禱文,陳啟鳴說。那個年紀(jì)挺大,教語文的劉老師。

        屋里朦朧地亮起一團光,陳啟鳴看見湯子于拿了手機在被窩里看。

        劉老師也去世了啊。

        湯子于的聲音很輕。

        嗯,胃癌。陳啟鳴說。他之前總會在課間吃點兒東西,說緩緩胃疼。

        湯子于沉默了一會兒,翻了個身,惡狠狠地罵了一句:操他媽的世界。

        操他媽的世界。陳啟鳴附和。

        他們又靜了會兒。

        時候不早了,明天還要出去。陳啟鳴說。早點兒睡吧。

        我今晚大概是睡不著了。湯子于又嘆了口氣。你先睡吧。

        陳啟鳴在快要亮起的晨曦里沉沉地倒下。他陷進柔軟的被褥,一萬只手抓著他往下落去。模糊的余光里,他瞥見湯子于還看著手機??赡苡幸恍┬侣劊P(guān)于兩個國家開戰(zhàn)、一群人們受苦、更多的疼痛,他都不知道了。最后,那點兒光也暗下去,仿佛屋子里從沒明亮過。

        陳啟鳴知道自己閉著眼,但疑心自己并沒有睡去,因為他又看見他許久未見的二叔,從一片虛無里走來。二叔拍了拍他的腦袋,手掌和陳啟鳴想象的一樣厚實。二叔說,陳啟鳴,你是個善良的孩子嗎?陳啟鳴點點頭,說,每次我經(jīng)過一個老人,都會祝福他們長壽。二叔嘆了口氣,說,活著不一定是好事,活著更多時候是壞事,你這樣做,不好。陳啟鳴待了一會兒,他二叔又轉(zhuǎn)身往空處走,陳啟鳴急忙想抓住他,伸手撈了個空。他大喊,二叔,死了以后的世界幸福嗎?老人沒有回答他,自顧自地說:啟鳴,你不善良,你只是害怕死亡,害怕自己像我一樣老去。陳啟鳴沒來得及辯解,二叔的影子消失了。像海浪抹過沙灘,沙子上寫的字都沒了痕跡。陳啟鳴在腦海里拾起一只貝殼,把它貼在耳邊,二叔的聲音說:陳啟鳴,你不喜歡等待。

        你也不必像我一樣等待。

        陳啟鳴心里明白,他是能找到李紅的,不論要用什么辦法,又要付出什么代價。他清楚自己做得到。但知道這些只讓他更為痛苦,像每個有機會攀登頂峰的人一樣,因為一盞孤獨的酒杯、一場奇怪的大雪、一顆干癟的花生,突然喪失了一切希望。陳啟鳴在旅途中見過李紅——城市是冰冷的山,他在人來人往的山谷中看見她。他清楚李紅的背影,就像一個守財奴能背出每一枚銅板的編號,于是他追上去,拼命地追。最后李紅還是消失在人海里了。

        陳啟鳴是擅長跑步的,從高中開始,他就是一匹健壯的小馬,他能在所有李紅不在的傍晚橫跨地球。他不會追不上李紅,讓陳啟鳴無法觸及她肩頭的只有他自己。他害怕看見那個背影的臉,那張變化過很多次,最后都在他眼里歸為恒一的臉。如果那張臉不是李紅、如果不是李紅。陳啟鳴拒絕去想象。他做出選擇、放慢腳步的那一刻,陳啟鳴的人生或許還有很長,但屬于李紅的時代已經(jīng)落幕了。快要中年的陳啟鳴還是很擅長奔跑,只不過這次他不是在操場。他奔行著穿過一片墳?zāi)?,每塊墓碑上都寫著他熟悉的名字。土壤下棺材有些還在嘎吱作響,陳啟鳴恍若未聞,用自己的腳步夯實了埋葬它們的土壤。

        “陳啟鳴。”不知哪個李紅還在喊。

        我是在做夢吧。陳啟鳴想。他的眼前泛起一點兒白光,應(yīng)該是天要亮了。耳旁也傳來些許聲響,斷斷續(xù)續(xù),但有些韻律。湯子于么?他起得那么早,又是抓了吉他在彈,也不怕樓下的找上門來。陳啟鳴胡亂想著。某一瞬間,他又順著睡意,滑進無底的深淵里去了。

        李紅喝一口要吃四顆花生。一、二,三、四,抿一口酒。她喝完每一口都會嘆氣,陳啟鳴盯著她新做的美甲,紅艷艷的,很喜人。漂亮的指甲插進土黃色的花生殼里,咔地一下,扒拉出兩顆干癟的種子。陳啟鳴感覺自己的心口驟然一痛,好像一只枯槁的手狠狠地攥住了心臟。

        李紅要走了。

        窗外下著雪,雪里的明月橋分外漂亮。二十三棵松樹圍著它,松針上都裹了銀裝,世界跟冰雕似的,照得夜里一片敞亮。陳啟鳴透過窗子往外看,燈光在玻璃上反射出朦朧的影子,那里好像出現(xiàn)了另一個世界。二叔住的土屋在結(jié)冰的池塘邊站著,雞鴨在冬季前都被宰殺殆盡,那里安靜得像一片死地。

        他看見二叔站在雪中,還有劉老師。他們一言不發(fā)。他們都在等待,二叔等他逃走的妻子,劉老師等他未歸的孩子,他們在彌留之際還念著一些回不來的名字。雪很大,他們肩頭落了冰,面上結(jié)了霜,干枯得像一折就斷的冰棱。

        陳啟鳴知道自己不愿變成那樣。

        二叔和劉老師身后站著高中時的李紅。她和陳啟鳴對視,一會兒近,一會兒遠,循環(huán)往復(fù),一如陳啟鳴在操場上奔跑時追逐的那個女孩。她的嘴唇蠕動,好像要說些什么,天上的星星很亮。她最終把話溺死在了喉嚨里,小腿抬起。她要走了。

        陳啟鳴捉摸不透,自己到底是還在夢里,或者是現(xiàn)實,他只知道,李紅說,她要走了。窗戶外面,李紅裹著大衣,扯緊了自己的圍巾,雪花還在往她的脖頸里鉆,她顫抖卻堅定地往前走著;窗戶上面,年少的陳啟鳴終于在操場上抬起了頭,這次他不再盯著女孩的背影,而是一路向前、向前,跑出玻璃,跑出影子,跑成了如今的陳啟鳴。

        他終于有勇氣說些什么。

        陳啟鳴一把推開窗戶,冬天的空氣真涼,他的鼻腔里灌滿了冰冷的香氣。他張開嘴,紛亂的雪花在他的舌頭上融化,嘗不出滋味。在被凍僵、堅硬,和二叔一樣倒下之前,陳啟鳴大聲喊:

        李紅!

        我愛你!

        留下來吧!

        作者簡介:蔡澤宇,00后,就讀于江蘇師范大學(xué)漢語言文學(xué)專業(yè)。小說見于《四川文學(xué)》《朔方》《中國校園文學(xué)》《天津文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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