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層是島嶼,海底有森林。
太陽以它的圓,填補了天空的空,和遠方的遠。
風(fēng)太溫柔,給沉默尋找失控的理由,我的步履也被它牽著走,銘記這份遲來的自由。
它好乖,從碧海蒼靈處襲來,讓我好依賴。
我在半山上,看到了一個青螺樣的島嶼,安睡在海的懷抱里,云遮霧罩的樣子,好神秘。
我想登上這座島嶼。
我掌舵駛向天際的岸,身下的摩托艇轟鳴不已,翻飛的雪花一路尾隨,飆高的水花驚跑了無數(shù)海魚。海就這樣將我托起,我在離海三尺的高度御風(fēng)而行。
蘭波說:“我撞上了不可思議的佛羅里達,那兒豹長著人皮,豹眼混雜于奇花,那兒虹霓繃得緊緊,像根根韁繩,套著海平面下海藍色的群馬!”
我在海平面上騎馬。我的馬沒有韁繩。它跑慢了會被海水左右夾擊著晃蕩,一旦它飛跑起來卻能平穩(wěn)無虞地帶我飛向太陽。陽光下的碧藍波紋連綿繚亂,它的線條的虛實、滑澀、疾徐和曲直帶著自如的隨性,幻變著起伏不定的美。全速馬力讓我在水上草原雙腳離地,身體騰空,精神飛躍,我的發(fā)絲像海草一樣飄又搖,我的心長出的海草在風(fēng)中搖又飄。
大海積攢了所有的藍,藍上積攢著無數(shù)的金。我開始尖叫又呼號,我的馬不會將我摔倒。我給予它充分的信任無窮的鼓勵,它心甘情愿地帶我追索光明。
我的眼睛在給天海寫生,它們不是主角,而是烘托氣氛的布景,愉悅怡情的道具,或者引爆戀戀人間的火星。晨光驅(qū)趕了庸常生活的恍惚,它讓我看到了純素的宇宙。
我好像接近海的心臟,它撲通撲通的節(jié)律與我的同頻。我似乎離人間的岸很遠了。海水的推動力量層層累積,涌到我這兒卻綿綿無力,像一群被馴服的海獅,朝我頑皮地翹尾巴又顫胡須。
我看不到帆船看不到同伴,沒有旁逸斜出的一只鳥,不見驚鴻一瞥的一抹云。只有一個朝向理想的遠景,一份絕對安寧的欣喜。
我還要不要,再往深里去?
有一顆青螺樣的島嶼,安睡在海的懷抱里。
孤獨的島嶼和孤獨的我有著相近的氣質(zhì),記憶中無形的夢因它而生動瑰麗。它四下無援舉目無親,卻有足夠的時間自持內(nèi)省。它寂寂無聞卻遙遙在望,我穿越了一整個夏才得以與它相擁,漫長到仿佛經(jīng)歷了一個世紀(jì)。
我跳下我的馬縱身入海,一段看似很近的距離卻讓我筋疲力盡。溫柔的浪差點將我整個兒吞噬了去。它是個善于隱藏的無牙的猛獸,我一舉一動都得小心翼翼。
我終于登上了這座人跡罕至的島嶼。沒有人在這里喧嘩。它像香水一樣擁有前調(diào)、中調(diào)和后調(diào)。椰風(fēng)挑動銀浪是它的前調(diào),斜陽躲云偷看是它的中調(diào),紅紗籠白衣裳是它的后調(diào)。整座島嶼宛若一枚藏著風(fēng)景的盒子,一打開便是撲面而來的植被淡淡的、松軟的馨香,仿佛打發(fā)好的奶油般柔滑輕盈。
我站在島嶼的邊緣看半山,半山上站立著一排“風(fēng)之捕手”。它們面對汪洋,轉(zhuǎn)動著生靈對涼爽的期待,簇新強壯的扇葉緩慢升降,猶如時針搖擺,記錄著潮起潮落與季節(jié)更迭。它們是虔誠的守鐘人,凝睇著孤島聳峙或漁人垂釣,海面縹緲或漁船集結(jié),環(huán)山抱?;蚯Х偘l(fā)。月光如水,潮聲如歌,海風(fēng)習(xí)習(xí),星空朗朗,海島賦予的一切,是它們最好的舞臺。
前進的海浪與折返的海浪相遇,拍擊彼此的交響不絕于耳,一瞬間天地如蒼茫的逆旅。黃昏的天空送來最美的配色——淡淡粉紫蘸灰藍,縷縷金暈映霞光。我就這樣停留在自然之神的指縫里,時空靜止,星不移,物不換。
海是希望的另一個命名,這一命名把我載向我無法抵達的彼岸。它的純粹,它那象征又具體的力量,無垠地容括著難以窮盡的秘密,使它成為世上最讓人心潮澎湃的語詞。它是一個夢幻,唯有靈魂可與它接軌。
我騎上我的馬,離開了那座島。它長得跟青螺一樣。
風(fēng)好乖,從碧海蒼靈處襲來。這個極致的浪漫主義者,裹挾著腥甜濕潤的味道,呈現(xiàn)著清澈悠遠的畫面,釋放著活力四射的能量,讓我好依賴。
與海失聯(lián)的風(fēng),長出了思念的根須。
無盡沉醉
抵達海的時候,已是傍晚了。
久在內(nèi)陸的人兒對海的渴望,像野草遇見深情的烈火。
正待下班的船夫看見了我們,猶如漁夫歸家前收獲了一網(wǎng)魚一般,喜不自勝。他說:“快上來,看海去!”
我們突然變成了擁有整只帆船的富人,睥睨天海,擁抱微風(fēng)。
很快,我們?nèi)谌肓松詈!?/p>
海的身體溫潤而靈活。
它柔,扭動的腰肢層層推進,步步退遠,善舞的美姬也只能模仿其萬一。
它幻化,夕陽照到的一面藍幽幽,背向光的一面黯森森,同一片天空下的冷暖色調(diào)只因你調(diào)轉(zhuǎn)了頭而已,只有和藹的天空和微笑的云才能告訴你所處的時空并未改變。
它流布四方,親吻沙灘,它天真爛漫,純凈自然。
不同于膠著呆滯的固態(tài),海詮釋了何為 “液態(tài)”。它極其自然地舒展它的身體,它的手伸得無限悠遠,伸到了你的心里,掏走了貪嗔癡。
天空和海洋,到底誰寬廣?
張開的飛傘把我們送入空中,我們像夸父一樣奔向?qū)⒙涞奶?。凌波微步,御風(fēng)而行,人渴望擁有微風(fēng)看到的視野,終于可以得償所愿了。
“水是眼波橫”,你的眼流淌著波浪的藍,小小的船揚起白色的帆,這是海的夕顏。
半個月亮高掛天空,風(fēng)推著云遮住她的臉。風(fēng)沒了太陽的炙烤,涼下性子。它一定是有顏色的吧?白天的它襯著海藍藍,夜晚的它和著天灰灰,它時而奔放時而柔順,它讓你自由又使你安寧。我看到了風(fēng),聽到了風(fēng),碰到了風(fēng),這個簡單又狡黠的家伙!
赤腳走在一塊裸露的沙灘上,細(xì)膩綿軟。從石頭到石子,從沙礫到細(xì)沙,海就是這樣不厭其煩地沖刷著,帶著某種執(zhí)念。白色的海浪發(fā)出嘩嘩的聲響漫卷過來,很快包裹了這片無人區(qū)。人在,或者不在,都不會改變海的呼吸,海的韻律,海的節(jié)奏,在時空的大海里,沒有誰會永遠留下自己的腳印。
一夜的寂寥,并不影響清晨的海邊重返熱鬧。
往海里去,讓它浸潤你的腳,打濕你的褲腿,沖擊你的身體,覆蓋你的頭臉。它頑皮地遠走又靠近,它可以兇猛地威懾你或者詭詐地溫吞你。它虛張聲勢后偃旗息鼓,它蘊蓄力量后卷土重來,它的伎倆無非如此,識破了,就只剩下你和它撞個滿懷了。
它撓你的小腳丫,帶著無數(shù)的小舌頭襲擾你的肌膚,它離不開你,你恰好也需要它那稚拙的撒歡兒。
“人”字形雁陣穿過水云間,它們?yōu)榱朔庇蜕媮砘乇家u,跨過山和大海,樂此不疲。
水里的小魚成群地旋轉(zhuǎn),有規(guī)律地分散,又迫不及待地合并,像個“人”字。我非魚,亦知游弋的快樂。
我們站在海的身體上,它包容地讓我們踩踏。我們牽著手張開雙臂,身后被云遮住的光灑下一抹金輝投向海面,海天一色,勾勒出我們的剪影。
一個大大的“人”字!
人在海中,海在人中,這是海的朝顏。
彼個所在
這是一座遺落人間的島嶼,它可以療愈一切憂郁。這里海浪低平,沙質(zhì)細(xì)潔,海水始終是碧藍色。古老的碼頭,鱗次櫛比的漁船,還有那佇立的燈塔和永遠留著一盞燈的老房子,勾勒出最純粹的模樣。
哪兒都是海,四面環(huán)海。
你帶著我在沙灘留下兩串兒腳印,一串兒大的,一串兒小的,一串兒深的,一串兒淺的;或者找一棵大樹一片草坪發(fā)發(fā)呆,吹海風(fēng)。你把手放到我的胳肢窩里撓癢癢,我的笑聲順著海浪到了云端還有天際。
遠處山頂?shù)囊慌排虐咨L(fēng)車,在金黃色的夕陽里哼唱。我自此懂得了,油畫原來是這樣美不勝收。
你帶我坐上環(huán)島的公交車。
你指著遠處說,快看吶!上下天光、一碧萬頃的大海;快看吶!海鷗相伴,漁船浮行。
我看不過來,哇哇地驚聲尖叫。
你指著近處說,快看吶!山間綠樹成蔭,路旁繁花似錦;快看吶!山海相接相依,這真是無與倫比的嶼。
你指引得頭頭是道,又頭頭是道地說與我聽,我小雞啄米似的點頭,對你所說的一切深信不疑。
一座燈塔身處長長的棧橋末端,復(fù)古紅的塔身與蔚藍的海水相映,它好像活了億萬年,寂寞讓它如此美麗。
看云卷云舒,聽海風(fēng)過境。我肆意地在柔軟的沙灘上奔跑,在沙灘上涂鴉。我畫下了你牽著我憨憨笑的模樣。你沒有嘲笑我拙劣的畫技,你的大手在我的頭頂輕撫。
海島上有一片翠青森林,戀戀山風(fēng)帶起了綠的蹤跡與自由的空氣。你在兩棵樹之間搭起一個吊床,把我放進去搖晃。我望著天空,樹高聳入天,鳥時鳴其間,燠熱的暑氣在遮天蔽日的濃蔭里遁形。
我閉上眼,呼吸均勻地在大自然的搖籃里美夢連連。
在海拔最高的一座山上,我聞到了沁心花香,看見了云海翻涌。你繼續(xù)牽著我的手追逐一場艷麗壯闊的山頂日出。那輪太陽穿過一層又一層云霧,像個負(fù)重的行者在沙漠里倔強前行。云團根本掩蓋不住它的萬丈光芒,它終于顯現(xiàn)出整個兒的臉,給大海灑下金箔,給船只戴上光環(huán)。
這輪朝陽絲毫不像劉白羽或巴金筆下描述的樣子,它獨屬于我。
你領(lǐng)著我又回到了海邊。你說,餓了嗎,該嘗嘗大師手藝了。海鮮的美味不需要過多的調(diào)料去修飾,你用最原始的清蒸滿足了我的味蕾。
這生蠔還帶著海的氣息。
太陽要落了,它沒有清晨那樣的歡欣雀躍。它大大的臉龐近在我眼前,有些凝重和沉默。周邊的霞嫣紅,空氣在視線里晃蕩,這是夕陽對大海的眷戀與深情的低訴。它留給大海一個身影,這個身影逐漸縮小、縮小,直至世界黑暗,海面平靜。
我有些難過,像再難見到一樣送別一個太陽。我伸出手去遮挽,邁開腳步去跟隨,你抓著我的手扯住我的衣襟說,不必追,明天它還會照常升起。
是的,愿所有的飛鳥與云都化成喜悅的力量,就像你愛這世界,它擁有無盡光芒。
作者簡介:左琦,系湖南省作協(xié)會員,湖南省散文學(xu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湖南省中青年作家高級研修班學(xué)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海外版》《南方人物周刊》《長沙晚報》等報刊或媒體。
(責(zé)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