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亞·葉·基爾諾斯 吉宇嘉
亞歷山大·葉費莫維奇·基爾諾斯(1941- ),俄羅斯詩人、作家,已出版多部詩集、小說集和散文集,獲多項俄羅斯國內(nèi)文學獎?,F(xiàn)居莫斯科。
基爾諾斯畢業(yè)于俄羅斯著名的軍事醫(yī)學科學院,服役三十年,在軍醫(yī)院做外科醫(yī)生,期間始終堅持創(chuàng)作。復員后,憑借對文學的熱愛和創(chuàng)作天賦,一直活躍在俄羅斯和以色列文壇。他的軍旅經(jīng)歷對其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他的作品語言凝練,描寫手法冷靜客觀,飽含哲理。
人的出生,不是由自己的意愿決定的。沒有人會問他,是否愿意來到這世上。通常情況下,出生是一種機緣巧合,而父母則完全是一知半解。哪怕是上帝創(chuàng)造的第一對人,因為觸犯了天堂的禁忌,馬上就被憤怒的上帝逐出了天堂。連天堂出生的人類始祖都無法清楚地意識到其行為所帶來的后果,又怎能要求索尼婭承受呢?要不是胎兒的小腳丫在她的心臟下邊踢了一下,她全然不知自己已經(jīng)懷孕了。
在經(jīng)歷了列寧格勒大圍困后,索尼婭奇跡般地活了下來。被帶到烏拉爾時,她已經(jīng)嚴重營養(yǎng)不良。一天,一個在那里療傷的士兵用加了糖的熱茶和面包干喂了她。她和他在軍大衣里一起睡著了。一個月后,士兵徹底康復了,隨即被派往前線。八個月后,維拉(維拉,在俄語里寓意信心、信念)出生了。索尼婭給她起這個名字,是因為她堅信,在那士兵沃洛佳未見到女兒前,決定世間命運的主宰是不敢把他從自己身邊奪走的。
仗,還在打?;蛟S天使們太忙了,抑或他們沒太聽懂索尼婭的祈禱,總之,有些不盡如人意。一年后,在軍醫(yī)院做護士的索尼婭碰到了一個渾身赤裸、雙目失明、只剩下一條腿的坦克兵。她認出了,那就是自己的沃洛佳。她照顧他,并把他帶回了家。戰(zhàn)爭結(jié)束時,一家三口都回到了列寧格勒。
沃洛佳用靈巧而略顯緊張的手指碰了碰小維拉的臉蛋兒,飛快地輕吻她小腳丫上的所有小腳趾。小寶貝兒咯咯笑了起來,聲音響亮??伤髂釈I在無聲地吞咽著眼淚,不知是該感謝還是詛咒。還給她的這個丈夫,已經(jīng)殘廢了。上天沒給他機會,哪怕讓他親眼看一下自己的小女兒!
冬天的晚上,集體房的住戶總會聚到他們家。沃洛佳從皮套里取出他在戰(zhàn)場上繳獲的唯一戰(zhàn)利品,那是一把在亂哄哄的后方醫(yī)院里幸存下來的冠軍牌手風琴。他用絨布擦拭著并不存在的灰塵,輕柔地按著珠貝琴鍵,緩緩地奏起心愛的歌兒。當他用深沉沙啞的男低音唱到“在高爾基市的近郊”時,小維拉尖細的童高音隨即跟了上來:“明亮的朝霞在哪里……”
一到五月初,沃洛佳就背著手風琴,拉著小維拉去馬雷大街與瓦西里島第九大街交口的街心花園。小維拉坐在他腳邊,父女倆唱起心愛的歌兒。路人會往鐵皮缸子里扔銅幣。接近傍晚,沃洛佳的兩個朋友拖著木板車來接他們一起回家。沃洛佳在中間,朋友走在他的兩旁,昏昏欲睡的小維拉騎在他們中一人的肩膀上。在殘肢的帶動下,沃洛佳的拐杖和木制假肢發(fā)出的斷斷續(xù)續(xù)的刺耳噪聲,伴著他們行進?;氐轿堇?,男人們默默地干了一杯伏特加,隨后兩位客人便消失在白夜里飄蕩的霧氣中。
索尼婭面黃肌瘦,隔日到醫(yī)院值班,得空就去看大門賺錢,額外補貼家用。每當她不堪重負時,就到皮斯卡廖夫墓地,坐在遠離入口的左側(cè)陣亡將士墓旁,與父母和上帝對話。希望和絕望的浪濤輪番沖擊著索尼婭,或?qū)⑺粕喜ǚ?,或把她摔到浪底。?zhàn)后的第三個春天,當涅瓦河口捕胡瓜魚的漁夫多得像長滿黑痘疹的人時,索尼婭實在挺不過去了。
索尼婭被葬在斯摩棱斯克墓地,沃洛佳被安置在殘疾人之家,小維拉被收進了兒童教養(yǎng)院。
在教養(yǎng)院里小維拉被告知,父母不想生她,她是偶然來到這世上的。既然如此,小維拉想,如果她的出生是偶然是巧合,那么整個世界也只是一個偶然和巧合。對媽媽的記憶是模糊的,她也努力想忘掉爸爸,教養(yǎng)院成了她的家。在這里與她一起長大的孩子,像她一樣,偶然出生,又偶然在戰(zhàn)火中幸存下來。
父母的很多事情,小維拉都無法原諒。但首先是他們生了她,旋即又把她拋棄在這無邊無際、陌生冰冷的世界里。索尼婭的錯在于她走投無路后選擇了自殺,而沃洛佳根本就沒有權力做父親。如果去前線打仗,他怎么能允許自己這么做呢?
大人們的不負責任令她不寒而栗。小小年紀就成了孤兒,讓她很早就認識到,做決定是多么的可怕。任何決定帶來的后果都是無法預料的,并且沒有任何人可以怪罪。小維拉不想帶著負罪感生活,媽媽就是因此而死的。小維拉也拒絕盲目地聽從別人的安排,她記得爸爸的遭遇,而小維拉不想成為不幸的人。
——我一定會成為幸福的人。漫長的冬夜里她自言自語道。小維拉向往自由,她不相信任何人,不相信命運,不相信偶然。在內(nèi)心深處,她認為這些對立實際上是硬幣的兩面。
在學醫(yī)學校她認識了一位古怪且不茍言笑的女孩,她住在伊薩克大教堂旁的普列漢諾夫街。她把閨房命名為挪亞方舟,可當小維拉問她這是什么意思時,女孩久久凝視著維拉,并未作答,而是走開了。兩周后,她帶來了一個袋子,里面裝著一本大厚書,她叮囑小維拉,書只能在家里讀。小維拉就是這樣第一次接觸到《圣經(jīng)》,但開篇中上帝殘酷地將亞當和夏娃逐出伊甸園,卻使她感到震驚。她證明自己是正確的:不能原諒大人對孩子的所作所為,如果需要你的時候,你卻沒做好準備來付出自己的一切,那就不能有孩子。小維拉驚恐地意識到,只要愛他,他就永遠需要你,你就無法左右自己的生命,甚至是死亡。
她很早就成了女人??墒菦]有任何一個男人令她動心,她冷酷而清醒地選擇著那個能為她阻擋未知恐懼的男人。
那年,小維拉二十五歲。在澤列諾戈爾斯克的浴場,一位高個子中年男子引起了她的注意。他有一雙透著威嚴的灰色眼睛,還有一雙出奇靈巧的手。小提琴手獨有的纖長手指、舉重運動員般寬大的手腕以及突出的肌肉,這三者組合在一起,怎么看都不那么協(xié)調(diào)。他是位著名的外科醫(yī)生。學醫(yī)學校畢業(yè)后,小維拉在手術室工作。在那里得知,他——維克多經(jīng)歷了整個戰(zhàn)爭。
在維克多身邊她感到十分安寧,那時她第一次不再受生命是偶然的還是必然的這個問題的困擾。維克多就是有權做出決定的那個人。小維拉絲毫不后悔。在那個夜晚,維克多做完了一個高難度手術,她便毫不遲疑地委身于他了。唯一令她感到不安的是,不知來自何處的記憶,這些靈活的手指曾幾何時愛撫過她。
小維拉迷上了佛教密宗。她非常想知道自己的前生,想知道在哪里曾與維克多相遇。他含笑答應著做任何人:白金漢勛爵、黎塞留公爵、畫家富凱、作曲家拉赫瑪尼諾夫。對于小維拉來講,毫無疑問,愛她的男人們前生都有著修長靈巧的手指。
五年前,在與維克多相逢的那個澤列諾戈爾斯克浴場,不知怎的小維拉被碎玻璃扎傷了腳。他安慰著她,輕盈地吻遍她所有的腳趾頭。在兩人整個交往期間,她第一次快樂無憂地笑了起來。他們返回列寧格勒,維克多回到了妻子那兒,小維拉則孤身一人回到瓦西里島老樓的集體房。那扇唯一的窗子朝向院內(nèi)天井,永遠也見不到光。在這間當年家人離散前的屋子里,小維拉回憶起她生命中那唯一的男人時,她體內(nèi)的每個細胞都在回應著他的愛撫和親吻。
維拉度過了這六月白晝般的無眠之夜,她沒學會哭泣,只是把嘴唇咬到流血。早晨她去了斯摩棱斯克墓地,尋覓了許久,終于找到了雙親的墳墓。她久久地坐在長滿荒草的墓石上,想弄明白與維克多的相遇是一種慰藉,還是一種諷刺。在天堂的某個地方,銹跡斑斑的車輪在吱吱作響。二十五年之后,那個男人在她的生命中出現(xiàn)了,取代了過早離世的父母。在他身上,她再次找到做小嬰兒的感覺,這令她全然放松,并徹底忘掉了命運的狡詐和上帝的殘酷。
兩周后,小維拉知道她懷孕了。又一周后,維克多死于心臟驟停。臨了也不曾得知,他做了父親。
小維拉從柜子里搬出了舊手風琴,在女兒生日時學會了拉那首“在高爾基市的近郊”。兩年后小娜佳(娜佳,在俄語里寓意希望)也隨聲唱起“明亮的霞光在哪里”,聽到這支歌,戰(zhàn)前出生的鄰家老婦們又像一群趨光的飛蛾般,不顧一切地聚集到了一起。
體內(nèi)缺少亞美尼亞白蘭地
還是雜醇油
“瓦辛還真是個奇特的病人,他越是在意自己的身體,健康狀況反而越糟糕?!痹谌メt(yī)院探望瓦辛的路上,索寧的腦海里一直轉(zhuǎn)悠著這個想法。
瓦辛與阿爾圖霍維打賭把屁股給燒傷了。從那以后,他就開始擔心自己的健康狀況。不過,這場賭打得并不愚蠢,確切點兒說,是不太愚蠢。瓦辛有個女兒,他對女兒的愛絲毫不亞于自己對飛機和汽油味的愛。女兒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但到目前為止,女兒長大了這個事實,還沒有影響到他的生活和習慣。每天執(zhí)行完飛行任務,做好飛行后的技術維護,他都會點上一支煙,給自己的“伊熱”牌摩托加滿油,再把軍用水壺灌滿酒精,然后飛車回家。酒,他經(jīng)常喝,確切地講,是一直喝。平時,每天睡前來一杯;周末午餐前必定要小酌一下;節(jié)假日則放飛靈欲,開懷暢飲。盡管如此,瓦西里·格奧爾基耶維奇(瓦辛的全名)并不認為自己是個酒鬼。他在空軍服役都二十五年了,實在無法想象還有別的生活方式。酒,則是這種生活的有機組成部分。而酒鬼,是指那些一拿到免費的酒,便沉迷其中無法自拔,就像嬰兒吸吮奶頭一樣,捧著酒壺不離口,用不了兩年就把自己喝廢的人。無論是批評教育、共青團和黨的會議還是哥們打在腮幫子上的拳頭,老婆的眼淚和開除警告,都無濟于事。如果天生注定是酒鬼,那他一定會墮落成酒鬼。瓦西里·格奧爾基耶維奇壓根兒就不懂什么達爾文主義,乙醇脫氫酶和維也納心理學派的概念。他是適者生存法則的狂熱支持者。他認為生活,準確地說,像他這種作為航空兵服役的生活,是自然而然的事,一切都安排得妥妥的:志存高遠的人,會服務于天堂。對他來說,酒壺是最重要的東西,他就能得到他的酒壺,并且還能清洗掉機場上的這種罪惡存在。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可怕的神靈的祭壇,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美麗而又神秘的天堂。
當時,在駐軍中沒人聽說過先知摩西的兄弟亞倫的兒子們的故事。根據(jù)自古以來未經(jīng)證實的傳說,兒子們在被父親允許進入圣殿供職后,他們試圖將履行神職與酒飲結(jié)合起來,也就是說,他們同時崇拜埃洛希姆(上帝的別稱)和巴克斯酒神??墒蔷驮谀骋惶欤麄儽换罨顭涝谒{色的火焰里。當他們的父親進入圣殿時,只找到了一小堆灰燼,而不是他的孩子們。
瓦辛也曾遭受到類似的懲罰。雖然與阿爾圖霍維打賭畢竟只是鬧著玩,盡管愚蠢,但終歸是個玩笑。這與神圣的行為,即飛機維護無關,因此他能安然無恙,且受傷的只是屁股而已。這很自然,在他小時候,每當淘氣后,爸爸的“賞賜”正是在這別人不能窺視的隱秘部位。
總的來說,瓦辛與阿爾圖霍維賭那瓶亞美尼亞白蘭地,正是因為長大成人的女兒曾一臉不屑看到了他裝有“馬桑德拉酒”的軍用水壺,并在上面粘了張字條:“我的天,爸爸,你怎么能喝這破玩意?”瓦西里·格奧爾基耶維奇試圖自我解嘲,對女兒解釋說,“馬桑德拉”(馬桑德拉是俄國著名酒莊,盛產(chǎn)上等葡萄酒)可是好東西,是最純凈的高檔精餾酒,嚴格按百分之五十和百分之五十稀釋的,而“嘎美拉”才是破玩意,因為那是用鋸末子或石油制成的含量為百分之三十的工業(yè)酒精。還有一種叫“起落架”的利口酒,是用防毒面具和過濾剎車油制成的。但自從他當上飛行中隊的機械師,他就只喝“馬桑德拉”了。它遠勝各種伏特加,無論是莫斯科牌,還是首都牌,都不能與之相提并論。他甚至還回憶起,總政治部的領導在戰(zhàn)后幾年所做的嘗試。為了徹底整治空軍內(nèi)的酗酒行為,決定觸碰那最神圣不可侵犯的存在,并且成功用水解乙醇換掉了飛機防冰系統(tǒng)里的純麥乙醇。
這項創(chuàng)舉的結(jié)局卻不怎么光彩,因為很快就發(fā)現(xiàn),飛行員因為某些原因抱怨頭痛和疲勞,這威脅到了飛行安全。軍隊衛(wèi)生保健實驗室仔細研究了飛行前后、打開防冰系統(tǒng)前后飛機駕駛艙內(nèi)空氣的成分。與使用精餾酒精相比,飛行員呼吸的空氣中乙醛微量超標。超標遠遠低于最大允許濃度,可飛行員還是繼續(xù)在抱怨。且飛機也還掉下來過,盡管墜機事故十分罕見。在每次發(fā)生事故后,就更不用說墜毀事故了,都對事故原因進行了徹底調(diào)查。在這個過程中,所有部門都在努力證明自己的清白,而醫(yī)生則最先敲了警鐘。不僅是懷疑本身,甚至懷疑的影子,都必須從飛行時可能引發(fā)意外的因素中消除,因此,衛(wèi)生部門高級領導拉響了警報。然而,總政治部不想讓步,最后只好委托政治局委員米高揚來做最終決定。
阿納斯塔斯·伊凡諾維奇·米高揚視察了駐地,與飛行員親切交談,最后,他在空軍司令的會議上說,必須再次在防冰系統(tǒng)中使用精餾酒精。總政治部主任發(fā)出了靈魂拷問,難道就沒什么可以取代這破玩意嗎?米高揚咧嘴笑著捋了捋小胡子,說他認為是可以替代的。當每個人都屏住呼吸時,他繼續(xù)說,用亞美尼亞白蘭地。他停頓了一下,補充說,在他看來,這個替代品還不錯,就是價格太昂貴了。
與往常不同,瓦辛的閨女認真地聽完了父親講的小故事,一下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坐到瓦辛的腿上,說:“爸爸,你看,就連阿納斯塔斯·伊凡諾維奇都建議你把‘馬桑德拉換成亞美尼亞白蘭地。這對整個空軍來說可能很貴。但我和媽媽還是能承受得起的。難道不是嗎?老媽?!?/p>
瓦辛惜財?shù)睦掀趴隙ǖ攸c了點頭,他明白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
為了搞到白蘭地,他費盡了心機,其中就包括那次倒霉的打賭。不太愛自己親人的人,可能會把這事看作是初次警告,但瓦辛不是這樣的人。他是那種“一口唾沫一個坑”“言必信,行必果”的漢子。瓦辛不再喝“馬桑德拉”,而讓自己習慣喝白蘭地。而且,是亞美尼亞產(chǎn)的。然而,瓦辛的身體卻抗議了。
他的后背突然開始疼了。除了坐骨神經(jīng)痛以外,他不知道還能得什么病。對這種總是子彈射中般的突發(fā)疼痛,瓦辛沒啥概念,漸漸地他就習慣了,也接受了。他想忍忍算了??蛇@種痛非比尋常。瓦辛坐臥不安,像狼一樣轉(zhuǎn)圈,跪在地上爬,痛苦地呻吟,甚至疼哭了。深更半夜,瓦辛的老婆找來索寧醫(yī)生,他毫不費力地診斷出瓦辛得的是腎結(jié)石。氯乙基和諾沃卡因止痛藥都沒能緩解疼痛,瓦辛只能住院了。
但不知何故,治療的效果不好。盡管順利打掉了結(jié)石,瓦辛的身體卻越來越糟糕。這事是阿爾圖霍夫告訴索寧的。那時,他剛做完例行的年度體檢工作,從醫(yī)療飛行檢驗委員會回來。
“聽我說,醫(yī)生。我們的瓦辛會死在那兒的。藥吃得越多,越糟糕。他都不正經(jīng)吃飯了,瘦成了一根刺兒。透過窗戶能看到他在喝清粥嚼碎肉,他只喝……開水”阿爾圖霍夫絕望地揮了揮手:“他渾身起滿水泡,眼神憂郁,就像要被抱去淹死的小狗崽兒?!?/p>
瓦辛狀態(tài)確實不太好。他被嚇壞了,沉默不語,還有點怪異,常常若有所思地呆坐著。
“你知道嗎,大夫。”他望著窗外的積雪和裸露在雪地上的伏特加、啤酒瓶子,說道,“近來我一直在想,終于想通了,治療對我來講毫無意義。我,你看到了,已經(jīng)把自己該喝的都喝了,我在這待著也沒啥意義了。就算死,也最好死在家里,和家人在一起。”
索寧聽說過酒桶理論,其創(chuàng)立者是?!ど?nèi)奇。他曾在吸煙室吞云吐霧時說,每個男人在出生時上天都會賞他一桶伏特加。每個男人的任務就是認識自我(此處為了更有說服力他引用了蘇格拉底的名言),就是說確定自己的標準,否則身邊就會一團糟。貪婪的人,守著這份禮物,生活令他焦躁不安,他需要放松,可他什么都沒有。這類人會過早倒下,可整桶酒還沒喝完一半。另一類人,則完全相反,喝得很急,咕嘟咕嘟地大口喝著,就是嗆著了,還唯恐來不及,突然——咣當?shù)囊宦?,酒桶空了。而未來的生活漫長而無趣,就像周末陪老婆逛街一樣。
“世間繁華,轉(zhuǎn)瞬即逝,”(原文為拉丁語)通常他會這樣總結(jié)。對?!ど?nèi)奇百科全書式的本質(zhì),索寧感到很茫然。蘇格拉底、拉丁語和德國神秘主義者,這些對于中隊副官來說太多了,盡管他讀過馬列主義夜校。
“?!ど?nèi)奇來看過您嗎?”索寧問道。
“來過?!蓖咝陵幱舻貞?/p>
“說啥了?”
“他能說啥,還是那套,他說,你,瓦西里·格奧爾基耶維奇,身體里缺雜醇油了?!?/p>
“見鬼!”索寧心想?!斑€是阿爾圖霍夫有能耐,一針見血,或許瓦辛真就是體內(nèi)機能失調(diào)。他都喝了一輩子酒,忽然換成了白蘭地。下酒菜也變了,原來是腌白菜、酸黃瓜,現(xiàn)在成了檸檬片……這就引發(fā)了連鎖反應:腎結(jié)石、用藥、過敏、嚴格限制飲食、戒酒、戒癮綜合征、新陳代謝紊亂……”
“知道嗎,瓦西里·格奧爾基耶維奇,您離死還遠著呢。給院長打報告,就說您由于家庭原因要求緊急出院。”
“家里出啥事了?”瓦辛驚恐地站了起來。
“啥事都沒有,淡定淡定!簡單說吧,您越早回家,就能越早開始治療。”
“不不不,大夫!我受夠了,不想再治了!”
“您不用再治,不用再治了!是我沒說清楚。您就按以前那樣生活就行了。別再扮演什么貴族,不喝什么白蘭地,不用節(jié)食,也無須再吃檸檬片。嗯,我倒建議您恢復服用‘馬桑德拉,用量五十克。”
瓦辛用困獸般的眼神狠盯著索寧,“大夫,您不是開玩笑吧?”
“哦,不不,哪還能開玩笑。這是救命的事兒?!?/p>
一個月后,索寧在醫(yī)療中心出早診,聽到窗外有摩托車的轟鳴聲。一分鐘后,門開了,瓦辛背對著辦公室,倒著挪了進來,然后,轉(zhuǎn)過身來,把一箱白蘭地輕輕地放在沙發(fā)上。
“這是給您的,大夫,”他轉(zhuǎn)身走了出去,但馬上又轉(zhuǎn)身回來,揮了揮手,“謝謝,大夫?!?/p>
“瓦西里·格奧爾基耶維奇,等等。別謝我,要謝的是?!ど?nèi)奇。是他給您下的診斷,還記得嗎:體內(nèi)缺少雜醇油。白蘭地您該給他送去?!?/p>
一周后,瓦辛康復歸隊。整個飛行大隊喝光了一箱白蘭地。而瓦辛喝的,是裝在自己酒壺里的、不明的某種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