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北
看古人散文,感覺古人也向古人學習。近讀東晉袁菘的《宜都記》,寫長江三峽,寫到西陵峽時寫道:“對西陵南岸有山,其峰孤秀。人自山南上至頂,俯瞰大江,如縈帶,視舟如鳧雁。大江清濁分流,其水十丈見底,視魚游如乘空,淺處多五色石。”
我見到“視魚游如乘空”就想柳宗元的《小石潭記》?!缎∈队洝肥橇谠队乐莅擞洝分凶蠲赖囊黄?。它之所以美,是因為文中有這么幾句:
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動,俶爾遠逝,往來翕忽,似與游者相樂。
“皆若空游無所依”,我以為頗似“視魚游如乘空”。我覺得應該是前者的翻版。柳宗元肯定是讀過袁菘的《宜都記》的。在唐一代的學子,熟讀魏晉文章,應該是必須的?!兑硕加洝繁緛砭褪敲?,何況柳本來也是古文運動的積極響應者。我以為唐宋的韓(愈)、柳(宗元)、歐(陽修)、王(安石)、曾(鞏)、蘇(三蘇父子),推崇并倡導秦漢文章是有道理的,六朝的駢體文追求詞藻的華美和聲律排偶的僵化,確實叫人受不了。
所以韓愈在《答李翊書》一文中說,“氣,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畢浮。氣之與言猶是也,氣盛則言之短長與聲之高下者皆宜?!?/p>
這實在是見道之言。言之無物,光玩詞藻,看起來有個美麗的外衣,其實終歸是無靈魂的。正如孫犁先生所言,文字貴在真實而不在復雜。只有真才能打動人。
由《小石潭記》又讓我想起了蘇東坡的《記承天寺夜游》?!队洺刑焖乱褂巍分挥袔资畟€字,但它真正的文眼也就是“庭下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我真疑心“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也是“潭中魚可百許頭,皆若空游無所依”的翻用。我相信,以上袁、柳之二文,以蘇東坡的閱讀之視野,他一定是讀過的——即如蘇東坡這樣的牛人,也是崇拜韓(愈)柳(宗元)文章的,這也不奇怪,后人終是要站在前人的肩膀上,這是沒有辦法的——也許他所受的影響是毫無痕跡的,但正如“鳥在天上飛,影子落在地上”,這是一種潛移默化的過程。
汪曾祺先生在世時,一直呼吁青年作家要多讀一點古文,可是大多數(shù)青年作家并沒有聽進去,沒有古文教育基礎的青年作家們,也難以感受到古文的美妙和有那種苦學的坐冷板凳的功夫。我是近年才感到學習古文的重要,晚則晚矣,可也無可奈何。近看孫犁、汪曾祺和黃裳等先生的小說散文,常會感到那些字詞都是認識的,而由他們組織起來,就有一種別樣的雅致和多姿。我們往往感嘆之余,是光知道其好,而不知其為何而好。
原來汪先生談小說創(chuàng)作,多喜歡用“氛圍即人物”來表達。他說,寫人物是所有的敘述、描寫、對話,都要符合人物性格和人物命運,不能敘述語言是一套,人物對話和描寫又是一套。他曾舉例他的小說《徙》的結(jié)尾幾句:墓草萋萋,落照昏黃;歌聲猶在,斯人邈遠。他說,因為寫的是舊社會小城的一個舊知識分子形象,所以當寫到高先生死后的凄景時,就用了這有點駢體文意味的四字八句。如果寫一個農(nóng)民,一個小手工業(yè)者,最后這么文縐縐地抒情,就不合適,所以一篇小說,所有的語言都要和所寫人物的身份相吻合,這樣才能做到“氛圍即人物”。
黃裳先生在《也說曾祺》一文也曾舉過一個例子,說汪曾祺的小說《幽冥鐘》寫到一個寺院,大殿的門口有兩棵白果子樹。汪先生寫道:
羅漢堂外面,有兩棵很大的白果樹,有幾百年了。夏天一地濃蔭,冬天滿階黃葉。
黃裳對這一節(jié)文字極為欣賞,說:“這豈非六朝小賦中的一聯(lián)?”“一地濃蔭,滿階黃葉”,只八個字,既經(jīng)濟又鮮明,寫出了環(huán)境、氣氛,讀來有音節(jié)和韻律之美。黃裳說,這是非常有力的手法,當代作家,誰又如此寫景抒情?
黃裳說的是對的。關于“一地濃蔭,滿階黃葉”這八個字,近聽到一個汪曾祺生前在北大講演的錄音,他談到青年作家要多讀古文時,也舉了這個例子。他說,古文有一個特點,就是對仗和押韻,漢語固有的平仄和韻律,使?jié)h語有一種特有的音樂之美。他說,“‘一地濃蔭,滿階黃葉并不是嚴格意義的對仗,但它卻用了最經(jīng)濟的方式,交代了時序的變化,而且在語言上給人一種音樂的節(jié)奏感?!?/p>
汪先生和黃裳在這里所講的道理,其實是一樣的,即,漢語之美。
今年夏秋我多回到縣里,住在少年時生活的老屋里。老屋是四五間平房,一個不大的院子。院中有些平常的花草——雞冠花,月季,金銀花,還有桂樹一棵,它們都長得很好。雞冠花和月季都開著鮮紅的花,使小院多了一抹色彩。夏日本來天長,縣里的日子更慢,我下午經(jīng)常睡在大屋的床上,眼望窗外一碧的天空。日頭近黃昏,母即呼:吾兒肚饑乎?晚飯乎?我每日被她逼著早早晚飯,飯時母親便會與我聊些奇事。近來她多說起鄉(xiāng)下的一個小龍女。
小龍女是算命的,可是極準。四鄉(xiāng)八鎮(zhèn)的人都慕名而至,有算病災的,有算前程的,各種事都有。她每天睡到太陽老高才下樓(她在鎮(zhèn)上建了個兩層小樓),而這時找她算的人已在樓下客廳等了好久。她是不管這些的,她只是按點下來。而且每天她只算二十個人,每人是有號頭的,算完結(jié)束,決不多一人。她算命不要錢,只是每人掛號要二十塊錢的手續(xù)費,其余一分錢不多要。
她為什么算得準?為什么那么多人找她算?母親沒有說。只是父親病了,母親去找她算過一次。父親本來好好的,去年秋天下鄉(xiāng)參加一次葬禮,回來腳便腫了起來,不能走路。母親以為是“撞”見了什么,專門到鎮(zhèn)上找了小龍女,報上父親的生辰八字,小龍女掐指一算,說,你家老爺子是病,不是迷信。父親的病好好壞壞,拖了一年多,還是走了。
母親說,不能不相信這個東西。你說是迷信,偏偏有的事情說不清楚。她說,我親身經(jīng)歷過,說她二十多歲得了個奇怪的病,高燒不退,鎮(zhèn)中的中醫(yī)西醫(yī),不知道看過多少回。沒有辦法,到我舅舅工作的冶山鎮(zhèn),叫礦上醫(yī)院的醫(yī)生看,還是看不好。沒有辦法,只得抬回來。母親原來長得極美,可病了一場,人已經(jīng)瘦得不像個樣。抬回來放在一間空屋子里,隔壁一個老奶奶過來看一下,建議找人算一算,于是找了當?shù)匾粋€有名的半仙來算,一算說是“撞見小紅人了”,要家人買點小衣服燒一燒。燒過之后便想喝粥了。這樣慢慢就好了。后來家里的一個嬸嬸說,她媽媽快生她的時候,鄰村一個女人難產(chǎn),孩子生下就死了,正好給她媽媽路過撞見。那孩子生在臘月,大雪的天,沒有衣服穿,就“撞”到她媽媽的身上了。
母親說這些,我也沒有理由反駁。宇宙那么神秘,誰又能說得清楚呢?
一日母親又說,小貴子前兩天又找小龍女算了,是算孩子考學的事。小貴子是我表妹,我老姑的女兒。母親說,不是疫情嘛,現(xiàn)在小龍女不要人上門了。想算的可加她的微信,要算的事微信告訴她,手續(xù)費也微信紅包轉(zhuǎn),她算好之后,也微信回復你。就這樣也是每天好多人找她。
回到城里之后,小龍女之事丟到了腦后。近讀《夜雨秋燈錄》,內(nèi)中有一篇《卜者梁翁》,寫到其問卜之神,是“無須開口,即知所事”,也是“門前舟常滿也”。更神奇的是,梁翁也是“每日只賣二十課,須黎明至其家,與掛號者清錢百文,課金一兩,得列簿內(nèi),則得占,遲則掛號不及,即不得與人爭趨之”。
呵呵,這真是有意思。古今竟然有如此之相同事也。難道小龍女也看過《夜雨秋燈錄》不成?此書乃吾邑清人宣瘦梅所著,為晚清筆記小說之名作。魯迅先生在其《中國小說史略》中稱其為“筆致如《聊齋》一流”。
有一年北京一個著名編輯忽然打電話給我,問我汪曾祺的《陳小手》有幾千字,我告訴他,一千多字,二千不到。他非常驚奇:怎么這么短?
是的。就是這么短。但它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小小說”,我將它稱之為“短小說”。因為寫這個小說時,汪先生就沒有當成小小說來寫。大家可能都讀過魯迅的《孔乙己》。《孔乙己》也很短,但《孔乙己》是小小說嗎?在那么短的篇幅里,魯迅幾乎寫了孔乙己的一生。
短,有時會給人長的感覺;而有的小說很長,卻給人短的感覺。為什么會給人以這種感覺呢?這就要看一個偉大作家的精煉、準確和概括力了。
汪先生在《小說筆談》一文中曾說,“要把一件事說得有滋有味,得要慢慢地說,不能著急,這樣才能體察人情物理,審詞定氣,從而提神醒腦,引人入勝。急于要告訴人一件什么事,還想告訴人這件事當中包含的道理,面紅耳赤,是不會使人留下印象的?!?/p>
是的。汪先生自己是這樣做的。
但是從容地說,也是要有本事的。說得要準確,各種知識和學問要儲備。且看《陳小手》的開頭:
我們那地方,過去極少有產(chǎn)科醫(yī)生。一般人家生孩子,都是請老娘。什么人家請哪位老娘,差不多都是固定的。一家宅門的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生的少爺、小姐,差不多都是一個老娘接生的。老娘要穿房入戶,生人怎么行?
仿佛是一個長篇小說開頭似的。
如果汪先生一開頭上來就寫陳小手是個產(chǎn)科醫(yī)生,是個接生的,他手小,不但小還柔軟……這樣寫也不是不可以,但明顯格局小了。
汪先生這種寫法一下子把氣象寫開闊了。他告訴我們,他不僅僅是要寫一個小手的產(chǎn)科醫(yī)生,而且是要寫一個地方,寫一個地方的風俗、習慣和社會狀況。之后慢慢才寫到陳小手,一個男性產(chǎn)科醫(yī)生,因為手小,動作細膩,可減少產(chǎn)婦不少痛苦,等等。一般大戶人家,是不會請一個男性來接生的(小戶人家忌諱少些),都是到萬不得已才會請他。
陳小手是有名字的,可是人家只叫他陳小手。他有一匹白馬,因為接生是個急活,耽誤不得,所以人家又叫他“白馬陳小手”。
同行都看不起他,覺得他就是一個男性老娘,可陳小手不管這些,只要有請,他就趕過去,產(chǎn)婦聽到他的馬鈴聲,也安靜了一些。寫陳小手從產(chǎn)房出來,拱拱手:“恭喜恭喜,母子平安。”人家給上酬金,他看都不看,喝口茶,一聲“得罪”,上馬,“嘩棱嘩棱”走了。
單獨一句“陳小手活人多矣”,來過渡陳小手已經(jīng)接生多年了。之后一年來了聯(lián)軍,過渡到專門寫這個團長,給團長太太接生。
又從容交代“黨軍”和“聯(lián)軍”在此地打來打去,拉鋸戰(zhàn),再筆鋒一轉(zhuǎn),聯(lián)軍駐扎在天王廟,有一團長,太太要生了。汪先生特別一句“誰知道是正太太還是姨太太”,是非常有意味的一句話(也可看出汪先生的幽默和筆下的從容)。
陳小手去了。團長見了陳小手,就是一句:大人小孩都要給我保??!保不住要你的腦袋!
僅此一句,已經(jīng)埋下伏筆,伏下了團長的霸道,為后文團長一槍把陳小手從馬上打下來埋下了伏筆。
陳小手進去了。這女人油脂太多,陳小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小孩子掏了出來。累得歪歪斜斜走出來,仍習慣一拱手:恭喜,是個男伢!
團長齜了一下牙(這個“齜”太好了,傳神之極,仿佛可以見到團長的那張臉),說:難為你了,請——
已準備好了一桌豐盛的飯,之后是封的一包銀子:二十兩!
看起來這個團長還挺講義氣,禮應盡的盡到,報酬該給的一分不少(這又是一種惡的邏輯)。
陳小手喝了酒,揣上銀子,依然是一聲“得罪”,上了他的白馬,嘩嘩棱棱走了??墒?,這時團長卻掏出槍,一槍把陳小手從馬上打了下來。
到此還沒有完,團長還有一句:“我的女人怎么能讓他摸來摸去!她身上,除了我,任何男人都不許碰!這小子,太欺負人了!日他奶奶!”
這一段話,把團長的人生邏輯給托了出來。因此最后汪先生寫了一句:團長覺得怪委屈。
小說到此結(jié)束。這當然是一種煞尾的方式。可汪先生把所有的邏輯關系都醞釀足了,所有的地方都交代得清清楚楚,最后一槍才成立。
這個小說立住了。它非常有力量。幾十年、幾百年之后,它必會成為名篇,無可挑剔。
還是汪先生在《小說筆談》中的那句話,“唯悠閑才能精細,不要著急?!?h3>“扁豆炒成虼蚤斑”
讀王干的《人間食單》寫到《扁豆燒芋頭》,說扁豆的絕配是和芋頭紅燒,加五花肉,就是天上人間的味道了。扁豆燒芋籽,也是吾鄉(xiāng)天長的一道家常菜。這里注意,我說的是芋籽。芋籽和芋頭是不同的。芋頭是大塊的,芋籽是芋頭身上結(jié)的一個個小如玻璃球的小芋(或者就是很小的芋),那是被稱為芋籽的東西。芋頭沒有芋籽“面”,也就是綿軟。燒扁豆以芋籽同燒才好。
扁豆也不是說只同芋籽燒為上,我的家鄉(xiāng),夏天燒扁豆也一樣好吃。我是說單燒扁豆,只加幾粒蒜頭。燒扁豆先要炒一下,這不知是何道理,而且要大火熱油。我母親說,民間有言,“豇豆燒成兩頭彎,扁豆炒成虼蚤斑”。就是說,燒豇豆要將豇豆燒爛才好吃,不能上桌還是直挺挺的(豇豆是直條形的),而燒扁豆先要將扁豆爆炒,油熱火大,要使扁豆的兩面有“糊虱子”——有一點焦斑。這種焦斑即如弄到白被里上的虼蚤血。這個比喻太形象了。過去農(nóng)村虱子多,被子上被掐死的跳蚤或虱子血斑是常有的。
前不久看到一個汪曾祺在北大講座的老資料,汪先生說,酈道元的《水經(jīng)注》寫到三峽,說三峽之險是“兩岸連山,略無闕處”“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即是說,只有正午和半夜才能見到太陽和月亮。又說到柳宗元的《小石潭記》,說寫水清不寫水而寫魚,說魚在水中游,“皆若空游無所依”,好像在空氣中游似的。汪先生感嘆道,“太準確了!”這里“虼蚤斑”的比喻,同樣準確生動,這才是真正勞動人民創(chuàng)造的語言。
炒成虼蚤斑之后的扁豆,再加一點水,加醬油,略加一點醋,調(diào)小火燜,待扁豆變色之后,大藍碗盛上一大碗,就粥吃飯,皆可——扁豆鹵子泡飯尤佳。扁豆有一種特殊的清香,非常清爽。這種香,和其他蔬菜的香是不一樣的,一聞就能聞出來,也可稱它為扁豆香。
剩扁豆涼了下頓吃,也妙。若就小酒,更美。
扁豆生長不擇地,墻角屋檐皆可。扁豆似乎特別適合在亂石堆的圍墻邊生長,或者過去農(nóng)村灰堆邊的雜樹旁,往往也會有一架扁豆。扁豆是藤蔓狀的,它的藤蔓正好沿著雜樹的枝干蔓爬,能爬得滿樹都是,特別是開花時,仿佛樹上自己開了花。
我記憶里有一幅畫面,每年端午節(jié)回縣里看父母,停車后從一個小巷子走回家,總在一片圍墻邊見到一叢扁豆,它們爬滿圍墻,開了許多花——我曾經(jīng)寫過,紫色的扁豆花像一只只紫蝴蝶,它們會從那一堆繁綠濃密的葉子上飛走么?回到家里,叫一聲父母:爸,媽。中午吃飯時,往往會吃到母親炒出“虼蚤斑”的燒扁豆,因為那時正是吃扁豆的時候。
今年端午我回去,那一叢扁豆不知怎么給鏟了,那一片墻頭再也見不到那紫色的蝴蝶般的花了。我回到家,叫了一聲“媽”,我的父親,在上一個秋天走了。
高郵寄來一份毛蟹,說是答謝文化名人對高郵的宣傳。是不是文化名人還真不敢說,但高郵的人情味還是十分讓人感動的。
蟹都是好蟹,個大,色青,每個都系上了牌號(祺蟹),表示對產(chǎn)品質(zhì)量負責。螃蟹是精貴的東西,又不易保存,據(jù)說死蟹是吃不得的。于是趕快消滅掉。第一頓夫人清蒸了兩只,配上姜醋,享受了一番。但毛蟹性涼,不能多吃,更不能連著吃。我于是建議還是買豆腐回來,剔了蟹肉燴豆腐羹吃。雖然相當麻煩,但這樣不浪費,又解決了性寒的問題。
第一頓夫人買了豆腐回來,自己剔了,又自己燴了。我吃上一碗,味道真是了得!我拍了圖,發(fā)了圈,評上:人間至味!得瑟了一番。第二次就是我要求夫人買豆腐去了,由我來剔和燴。
下午沒事,時間從容。我于是將蟹洗凈,用蒸鍋蒸出,之后慢慢剔。我準備了好些工具:剪刀、剔棒、小錘和碗碟。將熱鍋端出,先將蟹腳掰下,用剪刀分節(jié)剪開,之后用剔棒將蟹肉從殼中剔出,再將蟹殼剝開,分別處理蟹黃和蟹肉。蟹肉是一絲一絲的,你只要按照它的“絲”路走,還是很好剔的。我用了四十分鐘左右,就將兩只蟹剔得干干凈凈。
蟹肉剔好后,準備點切好的姜米,開始下鍋。鍋里放少許油,油熱后倒入姜米,推下剔好的蟹肉(蟹黃),在油中爆一下,倒入用蟹殼等余料在鍋里事先熬好的原湯(潷去渣汁),再倒入“敲”好的豆腐(不能用嫩豆腐,“敲”成麻將骰子大?。?。大火燒開,再調(diào)小火咕嘟一會,盛上半碗,趁熱,用勺子小口吃?;蛘甙橹罪垼蛘吲“胫丫?,邊抿小酒邊吃,總之,皆佳極矣。噫,口福之美,不過半碗蟹羹矣!
今天中午,我的弟子七夕來。七夕人聰明,文章又好,只是嘴饞了些,平時與他一起吃飯,他嘴小,可頻率極快,一塊肉或者一塊雞,到他嘴里,每每一滾再滾,沒了。我是極佩服他臉上這處光光的沒有胡須而又極生動的兩片嘴唇的。他聽說有螃蟹,立馬熱情高漲了起來,十一點準時到達現(xiàn)場。
為了對得起他這張美妙的小嘴,我如法炮制,又蒸了兩只極大的母蟹,細心剔出,用豆腐又燴了一鍋,熱熱地端給他。他吃了一口,臉上立馬笑開了花。他這粲然一笑,是讓我極開心的,我的勞動就是為了換取他這一刻的快樂——饋人美味,手有余鮮。
人的幸福,也往往就是這一點簡單的事情。
我剛才喝橙汁,志玲聽到,要來喝,我讓她上桌,給了她一點,她喝一嘴覺得有點酸,不想喝了,我鼓勵她喝。她見我喝得津津有味,估計不是想害她,眉頭皺著堅持喝完了。那種既快活又痛苦的表情可樂極了。她應該是吃過這世上不下一百種的食物,連柿子、榴蓮她都吃過。這輩子應該是值了,可是她沒有做過一次核酸。
昨晚上十點,夫人要帶她下樓小解,可能是吵了她的美夢,發(fā)火了,喔嗚喔嗚,在她衣服上亂咬一氣,瘋了似的。后來可能忽然覺得自己過了,一頭鉆到三人沙發(fā)她的小別墅里去了,半天才不好意思地出來。
志玲有許多小玩具,她對玩具的態(tài)度就是咬甩(玩具都會發(fā)出聲音的),許多玩具被她咬壞了。有時沒事,我們也與她一起玩一會兒,抓起她的玩具向遠處拋去,讓她攆去叼回??擅看挝也⒉灰幌伦訏伋鋈?,而是在手中做拋的樣子,她會分析你的真假,你假拋時她并不動,而腳下一直是啟動著的,一旦你拋出她立即起跑,最關鍵的是她會搶跑,比如你抓個布老虎,準備遠拋,在你還沒有拋出之前,她已經(jīng)向前方開跑了。正如她攆鴿子——院子里有許多野鴿子來覓食,志玲每次下樓玩時都會遇到,她見鴿子在草叢里一頓一頓地低頭走著,并不一下子撲上去,而是假裝若無其事,往旁邊迂回著走,仿佛無意中低頭嗅聞,等到了比較接近的地方,忽然一發(fā)力,猛然沖過去,其速度之快、反映之敏捷,真可說是迅雷不及掩耳,這可能是它們祖?zhèn)鞯?,貓犬科類動物大致都如此,如老虎獅子,一般也是如此,基因里自帶的。
我早晨起來,開了臥室的門,準備走進客廳,一般志玲已經(jīng)起來好一會兒了,你走過她的面前,準備去廁所,她會在你手面上舔一下——我不知道她們這是什么禮節(jié),但可以肯定地說,是一種打招呼的方式,因為一般都在初次見面時她才會這樣,平時在一起時她并不是這樣的——如果你這時再回過頭來,和她抱一抱,拍拍她的后背,這樣的親熱就可以告一段落了,她是有節(jié)制的,這時她便會回頭忙自己的去了,并不會黏乎住你沒完沒了。
志玲不喜歡開玩笑,你逗她玩她也玩玩,平時你跟她玩,搞搞她她也無所謂。你把她翻過來往空中拋,她則肚皮朝上隨你去搞,百分之百地信任你,把這十三斤的肉(她大約十三斤)就交給你了。我還和她玩一種坐火車的游戲:把她抱在腿上,坐好,之后左右腿兩邊顛,嘴里配合著火車汽笛的聲音,嗚——哭七哭七哭七哭七……之后便越顛越快,她躺在你腿上,享受得很。我“哭七”了一會之后,便報站:滁州火車站到啦,到滁州的乘客請下車……便停下一會兒,她則抬起腦袋,用大眼睛望望你,又把腦袋往你腿上一擱,我繼續(xù)“哭七”,下一站便是蚌埠站了,蚌埠站是志玲下車的站,我便報:蚌埠站到啦,請志玲同學下車……她便從你腿上跳下來,抖抖毛,頭也不回地走了。
夫人說,志玲就是個大神。她對萬事萬物的感覺都超過人類,大美總是無言。到點就像個大菩薩一樣坐到了桌邊椅子上,把下巴擱在桌沿上,意思是說該開飯了,給我飯吃,極有耐性地坐著。吃飯是頭等大事,她從坐姿到扒你撓你,都極溫柔。她的一切模樣都在告訴你:我現(xiàn)在很乖。吃完了,你收拾碗筷了,她嘴里叼個娃娃(玩具),直接到陽臺,曬太陽去了。你看她時,她會仰著頭看你,斜著眼看你,冷眼看你,把腦袋扭動一百八十度看你,而且眼睛就在白仁子和黑仁子之間切換,你稍有所動,或者一講志玲,她便眼睛一翻,或白或黑。有時脖子下還墊一只臭祙子。這就是她的幸福指數(shù)。
志玲是一只小狗兒(小母狗),是我女兒抱回來的,叫我們給她養(yǎng)。在我們家已快七年了。她已經(jīng)是我們家的一員。我常說,志玲要是一個孩子,都快有我肩膀高了。人到一定年齡,就想要該有的東西,可也不是每個人都能如愿的。
王干還是好吃。他寫吃的這本書大約是他所有文字中最好的。這是一本靈性之書。大約是王干一見到吃眼睛就放光,人的靈魂就上升了,靈性就四散開來。
多年前零星讀過王干一些寫吃食的文章,一篇寫高郵隨園的小文,給我印象極深。這次讀《人間食單》,原來是《高郵美食地圖》中的一篇。重讀之下,仍有可圈可點之處,在寫到高郵名菜醉蝦時,他說醉蝦帶著一股濃烈的“里下河的水香”,水香是什么滋味呢?是的,水是有香味的,只是我們生活在城市,嘗多了自來水的“氯”香(一股氯氣的味道),不知世上的水也是有香氣的??礆W陽修寫的《浮槎山水記》,論到水,歐公說,“愛陸羽善言水”,陸羽將水分為三類:山水上,江次之,井為下。又云:“山水,乳泉石池漫流者上?!边@里的“乳泉漫流”,成了上善之水的代名了。王干這里的“水香”句,極妙。也可為世上之“水記”,添上一筆了。從此我們要知道,水也是有香氣的——不僅僅是女子有香氣。
《高郵美食地圖》一文中,王干談到諸多文化名人“論饌”之語也甚妙。謝冕先生的“天下第一美食在隨園”(是說隨園的紅燒鰻魚好),臺灣詩人洛夫的“隨園四絕”(除鰻魚之外,還有軟兜鱔魚、雪花豆腐和清炒蝦仁),王蒙之問“淮揚菜什么特點”,王干之答也甚妙:剛出土,剛出水,剛出鍋。
是的,文人之吃多是別致的。汪朗、王干界首之行,吃“湖菜”主要是靠“碰”,因為下湖打魚是不確定的,只能是打到什么吃什么,或是鳊或是鯽??诟:玫脑?,碰上一只大甲魚,也是說不準的。
而煮干絲,也只是淮揚菜中之“小白菜”——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在高興寶地區(qū)(高郵、興化、寶應),各縣是都會做煮干絲的,而只有內(nèi)行人才能吃出分別:這是高郵的,這是興化的,這是泰州的……就像我們聽口音一樣,聽山西人說話,外鄉(xiāng)人只會籠統(tǒng)地說,“俺是山西的”,而山西人是能夠聽出,你是榆次的他是上黨的。
《里下河食單》應該是這冊書中最美妙的一篇了。這篇長文在《人民文學》發(fā)表之初,我就讀過一些,并將之轉(zhuǎn)到我的朋友圈時寫上了一句:這些文字是對得起《人民文學》的。
現(xiàn)在拿到新書,重讀之下,仍然大為感慨,王干寫“里下河”諸篇時,仿佛有“文曲星”附身,靈鬼捉筆代書。可以說,《里下河食單》中的諸篇,是可以成為名篇的。原來汪曾祺先生感嘆:人之一生,能有一句話留在這個世上就不錯了?,F(xiàn)在王干先生有此一篇文字,也足矣耶!
我重讀時,仿佛那些文字仍是新的。我每每感嘆:極美!字行之間,紙都已被我劃得稀爛,天頭地角也被我填滿了批注的文字。它為什么好呢?
《米飯餅》《高郵鴨蛋》《慈菇》《爛藕》《扁豆燒芋頭》《螺螄》《河蚌咸肉煲》……這十六篇文字,既寫出了吃食的溫暖,又寫出了生之快樂、生之艱辛,寫出了里下河的風俗之美,寫出了人情之美。文字不時會給你驚喜,神來之筆隨處可見。
《米飯餅》的開篇關于“高田”和“水田”的描寫,關于“道情”和“淮劇”的描述,可謂一份微型的里下河地理志,那些旁逸出的文字,并不違和,仿佛水之擇地而流,自然生動。對童年米飯餅的深情,也讓人動容。那些旁逸出的文字,自然流動,我必須引上一節(jié):
小時候,經(jīng)常見到母親將米粉加水然后投入餿了的粥里,放一個晚上,第二天早晨,攤在鐵鍋上,一會兒工夫,米飯餅便攤成,一進口,一股酸酸的甜,沁入口中,空氣里也散發(fā)著米的清新和芬芳。孩子和大人的一天,就從早晨的清新和酸甜開始。
這些文字是可以觸摸到溫度的。從這份酸甜中,也分明能感受到一種辛勞艱巨和歲月窘困的滋味。
《高郵鴨蛋》也甚妙,所有文字皆有“效率”,文尾關于給老書記送鴨蛋,老書記囑咐,給我?guī)б稽c高郵的土來,真是神來之筆。送去的鴨蛋老書記要自己親自腌,但必須是高郵的土腌高郵的蛋才香,文尾老書記用食指將一小塊土放在嘴里感嘆道,“高郵的土,香啊?!?/p>
這一句,真是充滿深情,那既是對高郵鴨蛋的深情,更是對高郵這片土地的深情啊。
《爛藕》完全可當成一篇小說來讀,這是一篇汪曾祺式的筆記小說。作者劈頭就是:
那個在寒風中賣藕的人哪里去了?
這像是追問,又像是自語。賣藕的寶應人在高高的熱氣中慢慢清晰了起來,那種討生活的藝術,那一份善良和辛酸。入夜的賣藕人睡在柴火堆上,也許想家了,他會吹一會兒手邊的嗩吶,調(diào)子中似乎有哭腔的味道。這篇短小的文字似乎能夠?qū)懗鲆粋€人的人生似的。文末的“吹嗩吶的賣藕人,是個啞巴”,又一驚人之句,完全在意料之外。用汪先生贊鐵凝一篇小說的話,“俊得少有”。
這是一篇完美的小說。一篇經(jīng)典的筆法小說。
《慈菇》一篇,也甚好。它從容寫來,娓娓而談,仿佛是一則里下河地區(qū)的《慈菇小傳》,雜知識里有風俗畫,回憶過往中蘊深情。岳母一句,高郵的慈菇可以做湯,不苦。一個勤勞能干的高郵女性形象呼之欲出,而文末的“岳母去世多年,她的這道菜我還記得”,平淡文字中又充滿深情,這份文字,不是一種久違了的歸有光的味道么?
我這樣一篇篇寫下去,這則應征短評不就要形成萬字論文了么?我其實是愿意這樣一篇篇寫下去,它對我也是一種快樂。
我只是想告訴大家,這是一本美妙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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