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寧
站在朱亭鎮(zhèn)的古渡口,或是別的什么碼頭,如莫家、謝家、蕭家碼頭,總有人指著江水比畫,往西,三公里的樣子,就是挽洲島。次數(shù)多了,挽洲島成了我去朱亭鎮(zhèn)后的一個隱形遺憾。一定要上島!這個想法是那年我迎著六月的江風,在長嶺棧道的觀景臺上發(fā)出的。山頂俯瞰,那刻的湘江明媚妖嬈,挽洲島靜臥江心,宛若一片飄蕩的樹葉,陽光下的阡陌縱橫,詩意地成了葉片上細膩的紋路。
住在島上的朋友說,油菜花開的時候來吧,那季節(jié)最美。剛開春,島上綠綠的油菜尖上冒出了碎黃花,映照在一江春水里。照片發(fā)過來,又一個勁地喊冷。春雨沒停過,這冷裹挾著無邊的濕氣,越過江面,似乎就浸進骨頭里。直至四月,谷雨這天,我們才集合成行。從京港澳高速下來,一截七彎八拐的鄉(xiāng)村公路,再沿著湘江跌宕起伏,對岸房屋清晰可見,想著那就是島上了。不是,不是,那邊是衡陽。地域的界線,在這里由湘江主宰。不容多想,車就停在夾河渡口。一個電話,船就從對岸突突地開了過來。從前,沒有修建水壩時,枯水時節(jié),夾河的河床是裸露的,島上的人可以直接走路過河。隨行的人說。洲的西側(cè)與東側(cè)各有一個渡口,東側(cè)就是我們上船的渡口。西側(cè)渡口,島上叫太河渡口,過了湘江,岸邊是衡陽市的衡東縣三樟鎮(zhèn),渡口名為龍?zhí)缀煽?,可載車直接上島。望著遼闊的水面,我掉進地域的概念里沒出來。湘江兩岸人家,往來密切,一撥一撥人,哪里又能看出誰是株洲人誰又是衡陽人。挽洲島夾在中間,與岸邊之人,相親相愛,源遠流長。關于它的管轄權(quán),這里有個家喻戶曉的傳說。說是在唐朝天寶年間,這個湘江洲島的歸屬一直存在爭議,省衙派來大員,一番了解難下定論,想想不如看天意。那天,他們找來一截插著小紅旗的木頭,在上游王十萬老街處的江心放下,大員規(guī)定木頭所經(jīng)過的河汊將是兩縣的地界。木頭順水自漂,不管不顧地往衡山河汊那邊流去,于是,島的管轄權(quán)就屬于那個時候的湘潭縣。千百年下來,這個地界竟然沒再變過,盡管這屬于湘潭縣的地方,后來成了株洲縣、株洲市淥口區(qū)的地方。挽洲島現(xiàn)在隸屬株洲市淥口區(qū)龍船鎮(zhèn),洲長八華里,寬不過二三里,有一千多畝耕地,是個自然村,有七個村民組,約三百戶人家,一千多居民,分屬十四個姓氏,而真正長住島上的,只有三百多人。
過了湘江,島上的渡口仍叫夾河渡口。水位還不太高,下船后,要蹬十幾級臺階才上到堤壩。風從遠處的江面吹來,陽光下的我們伸開了手臂,似乎想抱住什么。往東走了幾步,在兩幢房子相間的路邊,有棵上了年紀的柞樹,樹干上爬滿了風車茉莉。細碎的小白花,瓷實得像茉莉,那形狀又宛如一個個小風車。濃烈的香味引得蜜蜂、蝴蝶在空氣里高密度地傳遞亢奮。我被這樹這藤的姿態(tài)打動,就那么注視了一會,眩暈的感覺,讓人恍若還在江中蕩漾,抑或這視覺與嗅覺的沖擊有點猛烈。
環(huán)島走一圈,眼里的景色大致相同,江堤兩邊狠勁冒著竹筍,蒿草、艾草粗實得綠油油的。母雞帶著剛出窩的一群群小雞崽,嘰嘰地滿地覓食,鵝、鴨,也成群,在水邊嬉戲,羊、狗甚至貓在屋場亂竄。幾十年了,我分不清蒿與艾的長相,盡管耳邊有人解釋,蒿的葉尖根莖泛紅,艾的泛白。幾個季節(jié)一過,我又糊涂了。我唯一相信的是自己的嗅覺。掐個葉尖,蒿草香得往心里鉆,蒿粑粑的味兒在嘴里轉(zhuǎn),那清香伴著食欲就來了。艾草呢,它的香,往外飄,五月端陽沐浴后,留置在肌膚上的味兒,帶著風,絲絲縷縷的,在空中彌漫,那香除了芬芳還有清涼。
蒿草艾草在江堤邊瘋長,一路走過,不停地掐個尖尖放到鼻下嗅,嗅完還舍不得丟了,放進衣兜,妄想存住這些香兒。望見樹上的果兒,又記起今天是谷雨。島上的枇杷樹上掛滿一球一球的青果,李樹是剛謝了花的樣子,滿樹綠葉,仔細去瞅,小青果躲在葉子下。葉子寬闊的板栗樹上,正抽著花穗。柿子樹的葉片下,沒有看出柿子是坐果了,還是在打花蕾,反正在我的想象里,秋天一到,這樹上就會掛滿紅紅的柿子,照進碧綠的江水里。過去,這塊土地上也種水稻,現(xiàn)如今,冬季種油菜,夏季種瓜種菜。初春的時候,挽洲島便開始仙氣逼人,在遠處任何的山峰上俯瞰,在一汪碧水中,挽洲島橙黃橙黃,少許的綠色如同葉片上的細莖,整片葉子攜帶著遠古的寧靜,在湘江里乘風破浪。谷雨前后,挽洲島上會種下朝天黃辣椒、花生、芝麻、黃豆、西瓜,整個夏季,島上綠油油的。空中俯瞰,那是一片悠然自得的綠葉子在湘江里清涼。
洲頭有一片密集整齊的松樹林,正午的陽光從樹頂流瀉,江風吹動著樹梢,斑駁的光影就跟著搖晃,徜徉林間,一種愉悅抖落下來。追逐、嬉笑,又或仰頭,順著筆直的樹干,凝視這湘江之上的天空。他們說,這是退耕還林后種下的,幾十年過去,就成了島上的一道風景。其實島上處處皆風景,抬頭望去,一壟一壟的沙土里,有種風生水起的氣象。有個老人在新整的地里打除草劑,問他土里種了啥?花生。洲上全是沙土,長出的花生顆顆飽滿。今天正好谷雨,民間有說法,谷雨開始種花生。節(jié)氣把什么都安排好了,忽然就想到八月十五吃花生的時候,人們在這地里挖花生的情形,花生的香味在未來的空氣里開始飄散。
從環(huán)洲路下來,穿過還沒收割的油菜地,繞過一口水塘和一戶人家的水井。同行人說,島內(nèi)的水塘與水井,水位永遠與湘江同起同落。此時正是午后,島上寂靜,萬物安詳。挽洲學校,在一拱形鐵門上映入眼簾,不自覺地駐足,屏聲靜氣。一只略瘦的黃色田園犬從里邊沖了出來,昂著頭,朝我們狂吠,墻角蹲著的一只貓,助興地喵喵直叫。走進校園,荒涼在心里漫開。原來這兒只是一所小學遺址。三層的樓房,間間教室闃靜無聲,長廊與操坪野草縱橫,屋檐下青苔密布,野刺莓、蒲公英在墻縫里開起了花。學校去年撤走了。學校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師生荒。人往高處走。島上的孩子被父母帶離了挽洲島。據(jù)說,學校最后的模樣,全校只有三位老師四個學生。這所擁有八十多年歷史的學校就此走到終點。當然詩人西川與孩子們講唐詩的畫面依然清晰,那是跟著唐詩去旅行的拍攝組在這里拍下的。西川與孩子們講的唐詩是杜甫的《次晚洲》:參錯云石稠,坡陀風濤壯。晚洲適知名,秀色固異狀。棹經(jīng)垂猿把,身在度鳥上。擺浪散帙妨,危沙折花當。羈離暫愉悅,羸老反惆悵。中原未解兵,吾得終疏放。
詩里的晚洲就是挽洲。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群眾挽手并肩建島護島,為記下這段歷史,人們將日字旁的“晚”改為提手旁的“挽”。
這首詩,島上人從小就會背。這天孩子們在詩人西川的帶領下,似乎回到唐朝,回到公元七六九年的春天。那是清明節(jié)后不久的一天,湘江風濤壯江水闊,詩人杜甫攜眷乘舟從潭洲順流而下,遠遠地,秀色固異狀的挽洲島,進入杜甫的視野,他興致勃勃下船游島。相傳那個時候的挽洲島,古木參天,怪石嶙峋,島上居民捕魚養(yǎng)蠶或耕種,一直惆悵的詩人游走其間心情愉悅。從這首詩里,現(xiàn)在的我們,可以讀到那天那刻,島上的景致詩人的情緒,甚至春天的氣息與江風的味道。一千多年過去,只要吟誦,這些場景,穿越時空,撲面而來。
忽然想起,剛上島時,在江堤邊,見到的古樟樹。傳說,當年杜甫是從這里上船的,舟就系在那棵樹上,普通的樟樹就成了系舟樟。如今,兩棵樟樹空了心,連在一起,洞與洞相通。挨著湘江的這棵,完全枯死,與之相連的那棵,僅靠斑駁蒼老的樹皮,竟長出枝繁葉茂的氣勢。樹不怕空心,而怕傷皮。看來一點不假。這系舟樟,曾經(jīng)樹干粗大樹冠如蓋,上世紀七十年代,幾個小孩將干牛糞放在枯樹洞里點火,引燃古樟,燒了三天三夜,留下這滄桑遠古的模樣。
這滄桑似乎糅進江風,吹拂著這片土地。一路走來,遇見的人,竟然沒有一個小孩。島上自由散落的房子,大都前后庭院,只可惜門上一把鎖成了多數(shù)。這些鎖,銹跡斑斑。主人去哪了?有多久沒回了?房屋日夜對著湘江,吹著江風看著流水,不知不覺,時光老了,房子也在破敗。隨行的蘭先生說,他的祖先是三百多年前上島的。當年從福建遷來兩房,如今在島上有兩百多人。他告訴我,居村頭的,基本上姓李。也是洲頭,在西南邊,河對岸就是衡東。他們的女兒嫁過去,對岸的女子嫁進來。在村尾,姓周的居多。在東北角,對岸是王十萬或朱亭,那邊的女子嫁過來,他們的女兒嫁過去。多年都是這個習俗,以至小小的島上講幾個地方的話,村頭與村尾更是不一樣。行走在島上,沒有見到一條街巷,也沒有看到一個商店。他們說,洲頭有個水王廟。來過的人解釋,其實就是三棵大樟樹。從前島上家家戶戶都有漁船,但凡要出境打魚,必定要焚香祭拜,以求平安。還有,上游放竹木排的與來往商船也會上岸祭拜,拜著拜著,這三棵樟樹就成了神靈。如今,湘江河禁漁了,河里早沒了航行的商船與竹木排,可是在一些節(jié)氣里,仍有居民來此殺牲祭祀。
湘江河禁漁十年,好多漁船在堤岸上曬著太陽。不能捕魚,興許是離島的一個原因。我們在島上流連忘返,還沒離開,就相約下次再來。說不上這喜歡源自哪里。離島時,蘭先生的母親給每人兩把剛剝殼的小竹筍。當晚就把小竹筍用剁辣椒豆豉茶油蒸了,鮮美在味蕾上開出一朵一朵帶著驚嘆號的花來,那花兒跳到眼前,又成了這日在江堤上見到的蒿草艾草,還有樹木上的花兒果兒,粼粼波光與呼呼江風簇擁而來的谷雨陽光,與這個湘江洲島被照耀時的樣子。
初秋的陽光,在湘江之上流金溢彩,古藍色的江水搖曳著天上的云朵。我開車走在湘潭的芙蓉大橋上,不經(jīng)意間往右一瞥,就瞥見株洲的古桑洲靜臥江中。我看到的是洲尾,幾艘挖沙船在百米外作業(yè),西邊岸上聳立著兩個紅白相隔的大煙筒,裊裊輕煙下,兩個砂場機聲隆隆。一個叫羅應隆的人忽然就跑到了心里,他從五百年前穿越過來,他的恍惚與彷徨跌進這巨大的光影里,江面的水波隨風簇擁,他逆著光,卻看到了一種危險,在島嶼的周圍潛伏。
古桑洲,是個長僅3.5公里、寬約二百五十米的湘江洲島。島上幾十戶人家,幾百口人,從前屬湘潭,現(xiàn)是株洲馬家河鎮(zhèn)的一個自然村。島上的風光與其他洲島相似,綠樹成蔭,從前也都是以養(yǎng)蠶打魚為生,所不同的是古桑洲羅氏,是個星光閃耀的湖湘世家,曾在歷史上顯赫了五百多年,風流人物數(shù)不勝數(shù)。
當年,我是一名跑線的記者,早上醒來,多數(shù)時候,并不清楚接下來這天自己將要去哪會要見什么人。每天四處奔走,后背像是有雙手在推。第一次上古桑洲亦是如此。我被人用車子接了跑了好遠的路,然后在湘江一渡口上船。我是在船上才聽說古桑洲這個地名。洲上沒通電,幾名政協(xié)委員就此事去洲上調(diào)研。季節(jié)正是夏天,機帆船上的突突聲,江風的嘩嘩聲,讓耳朵很不適應,不適應的還有烈焰,太陽在遼闊的水面上吐出團團火焰,隨著風狠勁地往我身上撲。
第二次去,是古桑洲通電了。那是個寒冷的冬日,早上在渡口坐上高級游艇,市里的大領導有個剪彩的儀式。船上環(huán)境舒適,居然有人講起故事來,而且與我有關。他們說我上次在古桑洲采訪時,問島民晚上沒有電,你們干什么?說的人好像他就在現(xiàn)場。我正仔細回憶自己是否這樣提過問,可一船人差點就把船笑翻了。我太后知后覺了。這個語言陷阱原來是一個笑話的坑。那會兒年紀輕,臉皮薄,遇到這類玩笑便會板起一張臉,表示我不高興了??墒悄翘欤也豢赡懿桓吲d。島上歡樂的人群瞬間把你融化了。他們張燈結(jié)彩鑼鼓喧天,家家放起鞭炮,戶戶貼上對聯(lián),整個洲島是若干笑臉的重疊。空氣里的笑聲嘩嘩地在風里流動,特別是拉閘的瞬間,那龐大的發(fā)自心底的喜悅,讓這座島嶼在湘江之中發(fā)出巨大的震顫。后來翻閱報紙,日期是一九九五年十二月二十六日。我寫的報道說,那天,冬陽高照。
第三次去,是古桑洲遭洪水了。退洪后的這個星期天,市里的頭甚是牽掛,于是輕裝簡行上了島,我被臨時抓差要求寫個通訊。這次是深入腹地,去了島上好多人家,從洲尾到洲頭。島民們對于漲大水司空見慣,大部分人家已把淤泥清洗干凈,我們走進干凈的蠶房,一籮筐一籮筐的新鮮桑葉靠墻擺著,蠶寶寶在架了好幾層的篾盤里,發(fā)出沙沙的吞噬聲。蠶寶寶通體冰涼,這涼浸漫在空氣里,蠶房因此格外清涼。篾盤里吃桑葉的是夏蠶,春蠶早已吐絲成繭。忽然想起,這一路走過,看見好幾戶人家在外邊架起大鍋在煮蠶繭,之后要剝繭、開綿、曬綿與抽絲,好多工序。走過桑葉林,是一片菜地。林間地里的淤泥也清理妥當了,有位娭毑在把擇好的韭菜一捆一捆地裝進箢箕里,準備送到對河去賣。洪水過后的島上,安安靜靜的,人們專注地做著眼前的事,甚至面對前來視察的領導,他們也只是抬起頭,含蓄地笑笑。記得那篇通訊的題目叫《靜靜的古桑洲》。那日走到洲頭,看到古樹古墓,古樹是一棵一千多年的香樟樹,老得奇形怪狀。古墓是明代的。隨行人說,墓主是羅瑤,古桑洲羅氏五世祖。舊時株洲的名門望族,古桑羅算一支。我當時懵懵懂懂,聽著那人扳著手指,數(shù)出好多如雷貫耳的名字,然后手一揮,說他們統(tǒng)統(tǒng)都是這墓主的后人。那些名字有清代進士羅典、羅修源,近現(xiàn)代革命家羅亦農(nóng)、羅學贊、羅哲等。那一刻,站在洲頭的我,忽然能明白古桑洲人臉上的淡然——血脈基因似乎有著神奇的定義。
多年后,做了報紙編輯的我,經(jīng)常會看到有關古桑洲人文歷史的稿子,看得越多越是驚訝,這個湘江洲島上的羅氏在歷史上,原來很威武。五百多年來,他們完好地保留著族譜。族譜上神秘地記載了古桑羅一世。那是明朝初年,天災戰(zhàn)亂,以致湖南十屋九空,土地荒蕪,朝廷頒布政策,鼓勵外省人來湘安家立業(yè)。江西吉水二十歲青年羅應隆匯入遷徙大潮中。他懷抱先祖靈牌,帶著懷有身孕的妻子鄒氏,輾轉(zhuǎn)于湘潭、株洲一帶,看山看水看天象,族人都說他通曉堪輿。這天,他們沿著湘江,走到古桑洲南岸鷓鴣坪的木灣,眼前古桑洲芳草萋萋,宛若長龍,靜臥在江水中央。羅應隆心下一動,手中的靈牌陡地往下墜,重得雙手無力托起,他當即跪地叩拜,與妻子就地搭棚建窩。后來族人立祠于此,稱羅氏明德堂。這支羅氏,三世分堂,四世分房,六世分支,六修譜時,分堂修譜,到現(xiàn)在散布世界各地七萬多人。我在想,羅應隆在跪下去時是否穿越了時光,看到他身后延綿不絕的子嗣,子嗣里的文武英才以及他腳下這片土地的繁華。他是拓荒者,在這里他只耕耘了十幾年,就英年早逝。無法知道他在最后的歲月,是否置疑過自己的選擇與判斷,畢竟后人的風光顯赫,離他很遠,他只是預測,沒法見證。
羅應隆的預測在他的第五代羅瑤身上靈驗了,這時距離他來此地已過去一百余年。據(jù)說在當時羅瑤之父已經(jīng)發(fā)跡,日子過得相當殷實,到羅瑤這,順理成章,成了湘中首富。他到底有多富?他的親家鳳陽知府鄧巍有文字記錄,他寫羅瑤家“耕牛過千頭,童婢五百人”。傳說羅瑤田產(chǎn)有四個九,即萬畝良田僅差一畝,湘潭城的產(chǎn)業(yè),一半是羅瑤的。民間叫他“羅百萬、瑤半城”。中國有句老話“富不過三代”,羅瑤卻打破了這個魔咒。他是這個家族顯赫的起點,古桑羅從他以后的幾百年,不論朝代更迭,社會變遷,在各個時期,這支羅姓族人照舊人才輩出。羅瑤的墓志旌表上說,此地“中扼湘流,上延岳秀”,毋庸置疑,羅瑤葬在了一個藏風、得水、充滿生氣的寶地上。
如果這事成立,茶陵人張治便是古桑洲羅氏后裔的貴人。那年,八十一歲的羅瑤過世,時為南京吏部尚書的張治特意買下官地古桑洲,在上面安葬自己少年時代的恩公,還促成嘉靖皇帝敕建崇義坊以旌,張治親題墓碑。行走在古桑洲,關于羅瑤與張治的故事,洲民們隨口就來,說得最多的自然是魚上樹、馬騎人。他們說,夏日某一天,羅瑤在家午睡,夢里有個白須白發(fā)老頭,他說等會出現(xiàn)魚上樹馬騎人,這時,有個人朝你走來,你非得留住他!他將是你家的福星!羅瑤想開口問,話還沒出來,那老頭化作一股青煙裊裊散去。一著急便醒了,老頭飄散的姿態(tài)似乎還存有余煙,他朝那方向追了出去。家門外,一位剛從河里打魚回來的男人在歇息,他把一條魚掛在了樹上,自己抬頭瞅著,神情頗為得意。就在這時,走來一位手藝人,他背了個木馬,正匆匆路過。羅瑤瞬間驚呆了。更讓他驚訝的是他的衣角被人扯了一下,一小叫花子請他施舍。他低頭看下去,這小叫花子,眉清目秀,神情淡定。夢境里老頭說的事竟在現(xiàn)實里一一再現(xiàn)。
于是他當即收了這叫花子為義子,給兒子作陪讀。這陪讀的天資便不用說了,二十八歲中舉,三十三歲高中會元,后來在嘉靖年間官居內(nèi)閣大學士。這陪讀就是張治。他與羅家的情誼綿長深厚。盡管他傳世的《龍湖集》鮮少記錄他與羅家的交往,也許是想避嫌權(quán)力與富貴的纏綿,但文集中《賜李蕉溪序》還是透露了他與羅家非同一般的關系。他寫:予嘗道湘中與羅氏兄弟游焉。羅氏居江水之曲,地奧而衍,每春漲水,沿溪入,平疇成浸,則系舟庭階前。予時與羅氏兄弟鼓枻張樂,舉酒食鮮,野翠交映,上下一碧,宛然坐鏡中也。羅氏兄弟,與蕉溪李子秀夫稱內(nèi)兄弟也……讀此文,明朝羅家的樣子躍入眼前,似乎聽見搖櫓的水聲,樂手的琴聲,以及酒宴間他們的談笑。文中的李蕉溪為羅瑤的女婿李鐘,故是羅氏兄弟的內(nèi)兄。李鐘當時在國子監(jiān)就讀,受謁選當官,任縣丞,不能不說也是張治提攜。這還是資質(zhì)平平的一位。因為文中反復強調(diào)李的“樸”,似乎在暗示其才學一般。張治自己說,他與羅家有三世之交,受恩于羅瑤,同學于羅瑤之子大欽、大憲等,為師于羅瑤諸孫。他的報恩是盡力提攜羅家子弟。古桑洲羅氏從此走出閉塞進仕入朝,開啟了另一種不同意義上的顯赫。
現(xiàn)今的古桑洲人,對過往的記憶完全模糊了。他們會對游客說,羅瑤有個很牛的兒子,在長沙岳麓書院做過二十七年山長,我也被他們忽悠過。羅瑤生于一四六一年,明朝天順五年。羅典生于一七一八年,清朝康熙末年。二者相去兩百多年。羅典確實是羅瑤后人,他是古桑羅第十三代。從他祖父起就遷居長沙。他是這個家族山峰級的人物,家族里的第一位進士,官至皇帝邊上,而他的輝煌是他生命里最后的二十七年。羅典親傳弟子與再傳弟子陣容很是壯觀。那個時期岳麓弟子有七千人以上,史志記載顯通弟子近千人。親傳弟子里有趙慎珍、賀長齡、陶澍、賀熙齡、歐陽厚均等,再傳弟子有左宗棠、魏源、曾國籓等,這無疑是千年書院不可復制的輝煌,也是中國教育的奇觀。
突然想起,我第四次去古桑洲,是采訪洲上的小學。時間在二〇〇〇年左右。那是個清秋的上午,我從淥口坐快艇過去,到達學校時,一位女老師正扯著嗓子在上數(shù)學課,偌大的教室里只有兩三個學生仰頭聽講,另外的學生埋頭寫著啥。老師講過一陣后,布置了幾道題,讓他們自己做。她又與剛剛埋頭寫啥的學生授課。聽了一陣,我才明白,這是復式教育。一個人同時教幾個年級。那個時候,古桑洲小學只有一位老師,所有的年級都由她教。印象中,學校是在一個祠堂里,正廳是教室,中間有個天井,邊上房間應是老師的家,屋檐下有個煤爐子,上邊蒸著飯菜。說不出的擔憂蜂擁而至,女老師卻吐出一口長氣,且面帶喜色,她說,學校下學期就停辦了,以后他們每天坐船,去對河上學。采訪后,我寫了篇什么通訊,全忘了,但那刻的感受卻很清晰,那震顫的鋁鍋,火苗從爐子里縮進伸出的姿態(tài),教室里嘈雜的嗡嗡聲,還有那飯菜、煤煙混在一起的味兒,甚至在如今的某一刻也能嗅到。記憶里站在天井的石階上,在那課堂的后面,淺薄的我以為這塊土地教育貧瘠。我當然不知道,就在這個時候,羅瑤正在洲頭捻須含笑。從清朝到民國再到現(xiàn)在,古桑羅人一直行走在文化前沿。大儒羅典就不用說了,之后的又一位進士,參與編輯《四庫全書》的羅修源,還有主講淥江書院并以數(shù)十年時間輯成《湖南文征》兩百卷的經(jīng)學大家羅汝懷,一路走來,這類大伽,不計其數(shù)。
有位名叫羅宏的古桑洲羅氏后裔,廣州大學教授,他在父親過世后,親理遺物時,看到祖父羅正緯的書信。其中有一份上世紀四十年代書寫的遺書,里邊提到的人,如陳立夫、章士釗、黎錦熙、傅抱石等等,都是些如雷貫耳的名人,關鍵是里邊說的事及行文的話氣,證明著他們之間的熟絡與隨便。羅宏想莫非自己未曾謀面的祖父有來頭有故事?網(wǎng)上一搜,他驚訝得沒法相信。祖父竟是毛澤東的老師,譚延闿的學生,馮玉祥的顧問,國史館的顧問。他原是族中名人,光環(huán)多得嚇人。那年,與幾個同學一起創(chuàng)辦了長沙一中(原名湖南省立一中),擔任庶務長,也就是現(xiàn)在的教導主任。當年毛澤東在考入湖南第一師范之前,曾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入省立一中,讀了一年再去的一師,祖父雖然沒有具體的教學任務,但每周一次的訓導講話是有的,從這個層面來說,是有師生之誼的。新中國成立后,祖父給毛主席寫過信,當然也回了信,還給他安排了國家文史館館員的工作,只是祖父還沒去報到,就于一九五一年去世。祖父的經(jīng)歷復雜得令人眼花繚亂。在北洋政府里做過國會議員,袁世凱執(zhí)政時任參議院一等一級主事,后又投身五四運動,譚延闿代理國民政府主席時,被聘為顧問,抗日時,在重慶任國民黨國史館編審委員兼顧問、行政院參議,平生著作甚多。在北京時,祖父與羅學瓚、羅哲關系密切,都是古桑洲羅氏,按輩分,祖父是他們的族伯,因是同一個堂號的分支,也叫堂伯。往上或往下追溯,古桑洲羅氏的傳奇,像一條河,奔流不止。羅宏一頭扎進家族歷史的梳理中,洋洋灑灑,寫了一本幾十萬字的《湖湘世家·鼓磉洲羅氏》(鼓磉洲為舊稱,今稱古桑洲),從族譜和相關史志中揭開古桑洲羅氏一族的秘密,后裔中的諸多名人躍然紙上。
這些我是聽采訪回來的同事所說。他還說,羅宏走訪了很多古桑洲羅氏后裔,他發(fā)現(xiàn),后代好些人從事理工科方面的工作,這個默然轉(zhuǎn)身興許是巧合,卻也迎合了時代。他們散落在世界各地,做著自己力所能及的事。羅宏說,他每聯(lián)系上一位古桑洲羅氏,都會忍不住說,回古桑洲去看看。我似乎能理解他的邀約,他不是沒有看到那些挖沙船、砂場,那兩根巨大的大煙窗,以及匍匐在古桑洲周圍的危險。時間順著湘江每天都在流淌,這古桑洲倒像是時間留下的遺址。在這遺址上的先祖的氣息,他們伸手還能觸到,還能在某時某刻沉浸到從前那個時代里,去回望這洲島上曾經(jīng)的藏風得水,還可以體悟江西青年羅應隆五百年前對古桑洲的驚鴻一瞥,甚至可以去梳理,驚鴻一瞥之后,古桑羅枝繁葉茂的故事。
湘江株洲段的江心島,挽洲、空洲、潦洲與古桑洲,由南向北依次過來,本想各寫一篇,輯成《湘江洲島》,可是當我順著湘江尋找時,中間兩島,正在消失甚至已經(jīng)消失。
最炎熱最漫長的夏季結(jié)束的這天,我來到空靈岸。湘江里的風呼啦啦地蕩起涼意,河床裸露的石灘上輕沙漫漫,旱了幾個月的河水,清癯瘦削,流動緩慢。有魚兒在淺水處不時躍出,濺起片片水花,定睛一看,一些魚兒游著游著,巨大的卵石就橫在了面前,碰了壁,自會驚嚇,那水花也就不斷驚濺。這是二〇二二年十月初的一個上午,我在湘江里看到大量迷途的魚,在水里嶙峋的怪石間彷徨,彷徨的還有河里的幾只甲魚,它們不時探出頭來,然后又沉入水中。我伏在桅欄上驚詫地注視,往北望去,江心是空洲島的洲尾,江水拍擊長堤的回聲在風里咆哮,更遠處是一大壩,像是把洲頭斬了首。我旁邊也在觀魚的一位背包客,忽然大聲長嘆,說他剛從島上下來,上面啥都沒有,只是荒草遍地。
在水之洲,時常水霧繚繞,自然是仙氣飄飄的,各種傳說老早就落在了島上。洲名的傳說便有好幾種。比如,傳說洲旁有一石象懸鐘,名懸鐘石,故得“空”名,加之與空靈寺隔江相望。另有傳說是柳枝的兩片柳葉變成了兩只金鴨婆托住了該島,故得名空洲島??罩抟步屑?,從高處俯瞰,這洲的形狀很像一支遺落在水里的箭,而“一箭震九獅”的傳說在此地更是家喻戶曉。昆侖山下來的九頭雄獅,在空靈岸附近殘害生靈。觀音菩薩得知后從南海趕來,見雄獅欲過江,大喝一聲,隨手從凈瓶中折一柳枝向雄獅擲去,一道強光閃過,九頭雄獅震在了湘江西岸,變成了九座山岡。那擲出的柳枝,落在江心,竟成了綠色小島,狀似神箭,故稱箭洲。
這島上曾經(jīng)炊煙裊裊,也不知來了哪路神仙,要開發(fā)島上的旅游,于是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島上人家都被遷離了。到現(xiàn)在,這個開發(fā)成了一個空談,以致江風的嗚咽聲一直在島上盤旋,寂靜與哀傷成了它的表情,而那些千年的傳說,正淡出人們的記憶。不由得想起杜甫,一千多年前,在他生命最后的時光里,他攜眷載舟來回蕩在湘江上,每到空靈岸、空洲,他便喚船家停船靠岸。他四次登空靈岸,俯瞰江中空洲,看著看著,他想還奔波啥,就定居在此吧。他的想法在他的《次空靈岸》里有表達:“沄沄逆素浪,落落展清眺。幸有舟楫遲,得盡所歷妙??侦`霞石峻,楓栝隱奔峭。青春猶無私,白日亦偏照??墒範I吾居,終焉托長嘯……”后來,宋代書法家米芾在此揮毫題寫“懷杜巖”,而此刻,我在這塊巖石下,看干涸的湘江,看已經(jīng)荒蕪的空洲,看迷途的魚群與河里探出頭來的甲魚,時空之中,世間萬物一直在變,奈何不了的。
如同我們奈何不了潦洲島消失的結(jié)局??吹竭^一張照片,拍攝時間為二〇〇八年五月。潦洲島正在經(jīng)受慘無人道的凌遲,割肉刮骨的疼痛在風里哭泣,照片上是它在世間命懸一線呼救哀號的樣子。方寸土地曾經(jīng)的豐腴僅剩下一根瘦骨,而此時周邊水域六艘挖沙船依然瘋狂采挖,灰蒙蒙的天空下,挖沙船的轟鳴聲吞噬著潦洲島的哀痛與呻吟。毫無疑問,在這張照片拍攝后不久,這個島嶼僅僅只是個記憶,它存在過的地方,不留任何痕跡地成了湘江平靜的水面。很多年后,它的具體位置恐怕都難有人說清了。潦洲島離株洲市區(qū)很近,在建寧大橋南側(cè)數(shù)百米遠的湘江河心,長五華里,最寬處三百米。這個江心小島周邊喜長一種叫蓼草的植物,花開時節(jié),紫紅色的蓼花在碧水蘆草間繽紛搖曳,一種絢爛的氣勢就這樣搖曳出來。島上成片成片的紅,映照在水里,水底下天空上的云朵,在這片紅色里游移漫散,美得人們說起潦洲島,便會想起島上的蓼草,久而久之,潦洲島也被叫成蓼島。
我不知道潦洲島為何不叫梁洲島,因為一直以來,島上只住著梁姓人家。說起這個歷史,最早可追溯到明朝洪武年間(約公元1370年)?!读菏习诵拮遄V》記載:“中湘潦洲古跡自洪武年間歷屯,迨光緒初年,鬮分三股,拱棟、材、桂三房,自洲頭洲尾存……”這個家族,也就是現(xiàn)在的群豐鎮(zhèn)合花村的梁氏家族。上世紀七十年代前,島上尚有數(shù)戶人家居住,最多時有四五十口人。居民外出靠船,洲上沒通電,農(nóng)田在湘江岸邊。慢慢地他們陸續(xù)遷出潦洲。但他們時不時會回到島上,島上有果木要打理,還有梁公廟要祭祀。方圓幾十里,梁家的唯一宗祠就在這島上,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廟內(nèi)供奉了梁家來株洲后的歷代先祖。族譜記載,梁氏祖先告誡后代,對于洲島的管理,“樹木務宜培植?!睅装倌陙?,島上確實曾大樹參天,許多大樟樹由兩個人合抱都抱不來。梁氏后人回憶,“到大躍進時期,開始砍島上的大樹,用船運過河?!绷手迧u上肥沃的沙土是梁氏家族富足生活的來源。直到上世紀六十年代,島上還果木成林,有李子、桃樹、桑樹,有樟樹、柳樹與斑竹,常年種植花生、西瓜、油麻等農(nóng)作物。他們說,每年李子、西瓜可摘百十多擔,用船裝了,運到城里去賣。除了果木之外,梁家人還在島上養(yǎng)牛養(yǎng)羊,農(nóng)閑時節(jié),打魚為生,島的正中間有一口很大的水塘,打來的魚就放在里面養(yǎng)著。
一份落款時間為“一九八二年六月七日”的《株洲縣國家、集體、單位山林權(quán)所有證》顯示,潦洲屬于當時群豐公社合花大隊的集體山林,面積五十畝?,F(xiàn)如今,這個所有證還在,潦洲島卻在株洲的版圖上消失得無影無蹤。
寫到這里,我忽然為挽洲、古桑洲擔憂起來,潦洲島之哀會不會重演,我們無法預料,因為在這些沙洲的周圍,每天仍游移著不少采沙船。有資料記載,從前挽洲島面積為1.6平方公里,可是到了現(xiàn)在,挽洲島一平方公里都不到,面積至少小了三分之一。挖沙還導致洲島河床周圍坑坑洼洼,河岸潰爛不堪。一位挽洲島人向我描述它過去的樣子,“以前挽洲島東岸有個沙灘,沙灘是島上的樂園,有大樹、鵝卵石、坪地,江水打來還可以在沙灘上面漂浮……”挽洲島人的快樂時光一去不復返了。這些年,采沙船的瘋狂侵蝕,使沙灘變成了深不見底的河道,從前島東岸十余米深的河床,現(xiàn)在都被挖得有七八十米深了。
河床嚴重毀壞,蓄水層定然遭到破壞,表河水會大量滲漏到地下。河水干涸、洲島不復存在,也許在未來的某一天突然成為事實。從瀟水與湘水的匯合處蘋洲島算起,湘江上大大小小有二十幾個洲島,這些湘江中猶如世外桃源的小洲,噩夢正在糾纏或者已經(jīng)降臨。默默奔流的湘江,其實早已默默流淚了,淚流進水里,人類無法看見。別再砍伐了,別再挖河床了,湘江要休養(yǎng)生息了。
綠水長流,洲島常在。這似乎成了湘江的吶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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