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夫
重新回到公司上班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三月底。經(jīng)歷了一個難挨的冬天,一度陷入停業(yè)危機的公司恢復運營,大家多少有些喜氣洋洋,即使是來上班也顯得迫不及待。我在這家公司做了幾年售后客服,工作上雖然沒什么值得期待的,但也不至于無法忍受,每天無非是洗耳恭聽客戶的抱怨,再給人賠禮道歉罷了。
吃過午飯,我去樓道角落里的小露臺上抽煙,和我一個部門的路揚也在,茫然而惆悵地望著前面不知道什么地方。我和路揚曾經(jīng)在公司附近合租過一段時間,一度關系還不錯。不過后來我結(jié)婚搬走,他又找了新的室友,大家一起吃過幾次飯,關系慢慢也就和普通同事一樣淡了。
我遞給他一支香煙,他搖搖頭說:“戒了。”
我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樓下空地正中除了一個水泥花壇,什么也沒有。花壇里東倒西歪地栽著一叢迎春花,枝干光禿禿的,亂七八糟的幾朵小花被塵土覆蓋,還不如一旁亂扔的煙頭醒目。
“這么大的園區(qū),就只有一個花壇?!甭窊P沒頭沒尾地來了一句。我一頭霧水,他有些憂傷地轉(zhuǎn)過頭來說:“老遠消失了。”
“老遠”是他后來的室友,因為名字里有個遠字,面相有點顯老,就讓我們叫他“老遠”。
“你是說他搬走了嗎?”我問。過去這半年,確實有不少人陸陸續(xù)續(xù)地離開這里。
“或許吧?!彼f。但他的神情并不認同他的話。我默默抽了一會兒煙,他忽然問道:“你收到過單程票旅行社的小廣告嗎?”
“什么?”我吃了一驚。
“單程票旅行社。”他重復了一遍,搖搖頭,“算了,沒什么?!?/p>
午休時間到了,我們回到各自的工位上。一整個下午我都有些心不在焉,總想著路揚說的這件事。行業(yè)不景氣,公司能夠死里逃生,大家都多了危機感,到了下班時間也沒人離開,之后又開組會,折騰到九點才出了寫字樓大門。天上下起雨來,我狼狽地往公交車站跑去,發(fā)現(xiàn)路揚也在那里。我們都沒有帶傘,只得擠在窄小的長凳上,像兩尊沉默的石像。
“旅行社是怎么回事,講來聽聽?反正一時半會兒也走不了?!蔽易鞒雎唤?jīng)心的樣子問道。
路揚嘆了口氣:“說來你也不會信的?!?/p>
雨嘩嘩地落在公交車站的塑料棚頂,車站人很少,路上車子也不多,兩側(cè)的商鋪有的還沒開門,有的早早打烊,還有的已經(jīng)貼上了“轉(zhuǎn)讓”的紙條。其中一些店鋪曾經(jīng)相當火爆,就像我們這樣沉悶的上班族也曾有過耀眼的青春。然而一到二十九歲,人仿佛就陷入某種可怕的魔咒,怎樣都掙脫不了了。
宣稱已經(jīng)戒煙的路揚問我要了一根煙,深吸一口氣,慢慢說道:“是立春那天的事。我和老遠從超市回來,和平時一樣清點塑料袋里的東西,發(fā)現(xiàn)除了一盒雞蛋、幾根黃瓜、兩條豬肉和一瓶洗發(fā)水,還有一張小卡片。我以為是超市宣傳卡,拿起來一看,是旅行社的廣告。自從公司歇業(yè),我和老遠就過上了家和超市兩點一線的生活,為了省錢,連出門都不愿意,更別提旅行了。不過,我隨手拿起那張小紙片一看,卻立刻產(chǎn)生了好奇?!?/p>
那張小廣告印刷廉價,白底藍字地寫著兩行直白的廣告詞:
一價全包無需購物路線自由
隨時出發(fā)當夜往返有去無回
這可真是太奇怪了,哪家旅行社會說自己“有去無回”呢?聽起來就讓人汗毛直豎。路揚將小廣告翻到正面,上面同樣白底藍字地印著一行字“單程票旅行社”,下面是一行電話號碼。在文字和電話號碼之間有三條藍色的波浪線,波浪線后面有一只簡筆畫風格的螃蟹。螃蟹舉著一只鉗子,讓人想起旅行社導游舉著小旗的模樣。
說不定是什么綁架團伙,傳銷組織,要么就是那種不三不四的地方。路揚正要隨手把它扔進垃圾桶,老遠指著那行電話號碼說:“這是小區(qū)樓下干洗店的電話?!?/p>
路揚吃驚地看著老遠,意識到自己對這個人并不熟悉。他只知道老遠寡言少語,謙虛和氣,在一家書店工作。不過他的工作和書沒什么關系,只是書店咖啡屋的店員罷了,就是賣那種特別難喝的咖啡并且語速飛快地報出一串優(yōu)惠細則希望客人辦卡的人。他怎么會知道干洗店的電話?
老遠推開自己房間的門,指著窗外對面那棟樓的底商。那棟灰蒙蒙的房子一樓是一家倒閉很久的干洗店,窗玻璃上貼著大大的電話號碼,果然就是小廣告上的數(shù)字。
原來如此。干洗店改行做旅行社了嗎?
“打個電話過去試試就知道了,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老遠說。路揚還沒來得及制止,老遠就撥通了廣告上的電話。
路揚有些緊張,覺得那是個危險的嘗試。他正想勸老遠掛了電話,對面響起了答錄機的聲音。
“您好,歡迎致電單程票旅行社。請于今晚十二點十二分光臨××路××小區(qū)××樓××號,精彩旅程,靜待開啟。”
說完這句話,電話就自動掛斷了。
“我才不會大半夜跑去什么鬼地方!”路揚毫不遲疑地說,“晚上我要打游戲。”
“說得也是。”老遠點了點頭,沒有再堅持什么。他們簡單地做了晚餐,收拾完桌子,打了一會兒游戲,時間才到晚上九點。今晚顯得特別難熬,好像每分每秒都被拉長了似的。
老遠放下游戲機說:“我好像還有一些啤酒?!?/p>
他們立即找出了老遠放在行李箱里的幾罐啤酒。這原本是老遠準備在回老家過年的火車上喝的,他收好了行李,但因為忽然失去工作,最終決定不回老家。路揚也一樣。這一年本就沒有攢下什么錢,這下年底獎金也泡湯,實在沒有回家的必要。
他們一人喝了兩罐啤酒,心情活躍了不少。老遠又拿起那張小廣告來。
“旅行社,啊……我都忘了上次旅行是什么時候了。”老遠說。
“我連上次吃烤串涮火鍋是什么時候都忘了?!甭窊P也說。
“看電影好像是上個世紀的事了,那時候我們還有興致看演出呢!”老遠說。年輕的時光真是一去不復返啊。
“這家旅行社一定有問題,你看,這兒寫著當夜往返,后面又寫著有去無回,這是自相矛盾?!甭窊P琢磨著。
“也許是給不同客戶的,有的人只想速去速回,有的人卻流連忘返。”老遠說。
“這么說,除了我們,還有別人收到小廣告了?”路揚忽然想到這個問題,既然廣告是隨機塞在裝食物的袋子里的,那么收到的應該不止他們。
“還是那句話,去看看就知道了?!崩线h說,“看一眼就回來?!?/p>
“如果是什么傳銷組織,電信詐騙,或者綁架人去海外打黑工的團伙怎么辦?”路揚說。
“樓下有保安,小區(qū)有物業(yè),還住著這么多人,有什么好怕的?如果那家店真有什么危險,我們大喊大叫就行了?!崩线h說。
路揚沒有說話,他們又默默喝了一罐啤酒,不時看一眼手機上的時間,好像在等待12點12分快些過去似的。
當時鐘顯示零點的時候,他們都有些暈暈乎乎了。老遠站起來說:“好吧,我一定要去看一眼。有去無回也沒關系,我一天也不想在這兒待了?!?/p>
路揚本想拉住老遠,可一旦站起來,他也不想再坐下了。他在這個租來的老舊小區(qū)里度過了元旦,度過了新年,既不能回家,也不能上班,銀行卡里的錢馬上就要花光了,還有信用卡沒有還,要發(fā)愁的事太多了。如果能離開這一切,也是一件好事?。∵@么想著,他的心思忽然就沖出了這間屋子,一刻也不能再待了。
“走?!彼f。
他們倆意志堅定地穿上鞋子、外套,系上圍巾,戴上帽子,打開了房門。樓道里沒有人,隔壁的電視還在響著。他們走進電梯,樓長正在電梯里的椅子上打盹,手里拿著值班登記表。他們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悄悄地按下了一樓的按鍵,又悄悄地出了樓門。
室外很冷,沒有月亮。他們深深呼吸了一口冬夜的空氣,和屋里的很不相同。這會兒小區(qū)里一個人也看不到,他們穿過停車場,往干洗店走去,不由得放慢了腳步。
干洗店竟然真的亮著燈。準確地說,它不再是干洗店的樣子,而是一家像模像樣的旅行社門店。門口豎著一個人形廣告立牌,墻上幾個掛鐘顯示著全世界各大城市時間,一個身材矮小的業(yè)務員正在桌前忙碌??吹絹砹丝腿?,業(yè)務員連忙熱情相迎。
“單程票旅行社,為您提供一價全包旅游服務。只要參加我們旅行社,想去哪里都可以?!睒I(yè)務員笑瞇瞇地說。
哪有這樣好的事,路揚心想。
“多少錢?”
“不要錢?!?/p>
“想去哪兒去哪兒?”
“當然。”
“做夢。”
“我們特種經(jīng)營,暢通無阻,您大可以放心?!睒I(yè)務員仍然掛著營業(yè)式微笑。他個子很小但身子很寬,一張方臉,兩只小而圓的眼睛長得很靠上,說話的時候總愛不自覺地揮著右手,好像一只招潮蟹。
“您帶車票了嗎?”業(yè)務員問。
老遠把小廣告遞了過去,不確定對方指的是不是這個。業(yè)務員接過廣告單,皺起眉頭:“你們兩位只有一張車票?”
“袋子里就只有這一張單子?!崩线h回答。
“一張車票換一輛車,你們兩個人的話……”業(yè)務員看了他們一眼,勉強點點頭,“擠一擠也坐得下?!?/p>
“需要自己開車?”路揚問,他印象中的旅行社都有大巴的,上車只要睡覺就行了。
“當然了,我們這是自由行,全程自駕?!睒I(yè)務員指了指店門口馬路牙子上停著的一排共享單車說,“您選一輛吧?!毕肓讼胗终f:“兩個人騎自行車不方便——你們還是騎電動車吧!”
業(yè)務員往旁邊一指,一排自行車的盡頭還停著幾輛電動車。因為很久沒人光顧,電動車和自行車都積了一層灰。
這也太荒唐了!
他們肯定被惡作劇給耍了,說不定全小區(qū)的人都收到了小廣告,但上當?shù)闹挥兴屠线h。路揚想要拉走老遠,可一轉(zhuǎn)頭,老遠已經(jīng)走到了那排電動車旁,煞有介事地挑選起來。
“這輛看著不錯?!崩线h說。
“您好眼光,”業(yè)務員露出營業(yè)性夸獎的笑容,將一個透明小袋遞給老遠,“道路安全要謹記,千萬記得戴頭盔?!?/p>
小袋里是一頂浴帽,洗澡或者染發(fā)的時候戴的那種。老遠二話不說就把浴帽套在了頭上。
路揚呆呆地看著他的室友,一個在空蕩蕩的午夜街邊扶著一輛電動車,戴著一頂滑稽浴帽的男人。幾個物業(yè)值班員向他們走來,路揚不想出這個洋相,連忙躲在樹后,眼睜睜地看著他們走到老遠身邊,又視而不見地走了過去,好像老遠根本不存在似的。
老遠驚喜地瞪大了眼睛:“他們沒看見我!”
業(yè)務員還是那副笑容:“我們這是特許經(jīng)營,跟您說過的。”他拿出另一頂浴帽,遞給路揚:“后座也要戴頭盔?!?/p>
“真的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路揚看著手里的浴帽,又看看業(yè)務員,大惑不解。
“我們這是一夜游服務,天亮之前,您想去哪里都可以?!睒I(yè)務員說,“祝您玩得愉快!”
路揚講到這里,我等的公交車已經(jīng)來了,但我不想上車,一心只想知道后面發(fā)生了什么。
“所以真有這樣一家莫名其妙的旅行社,你們也真的戴上浴帽,騎上電動車出了門?”我問。
路揚望著遠處的雨幕,沉默片刻,轉(zhuǎn)過頭來看著我:“你知道嗎,老遠并不會騎電動車?!?/p>
“啊?”
“所以是我?guī)е?,他在后座,我在前面?!甭窊P說,“我們一開始不敢騎太快,也不敢在明亮的大路上騎,只挨著墻根走。可沒過多久我們就把那些顧慮全忘到了腦后,因為我們太久沒有這么自由自在、漫無目的地亂竄了?!?/p>
街上一個人也沒有,車輛停在路旁,寫字樓、商場、地鐵站都關著。他們很快從五環(huán)附近的小巷騎上了大路,從大路又騎上了四環(huán)。最初他們不敢出聲,怕被注意到,但很快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人會聽到他們的聲音。于是他們開始迎著風大聲聊天,甚至唱起沒調(diào)的歌來。電動車騎起來非常輕松,一點也不費力,有史以來最先進的交通工具也沒有它這么貼心。
“這車真他媽的好極了!”老遠高興地喊道。路揚從沒聽過他說粗口,也跟著喊道:“天下第一?!粒 ?/p>
“我們得給它取個名字!”老遠喊道。
“對!叫什么?”路揚大聲問。
“它是黑的,叫小黑!”老遠說。
“好!我以前有條狗也叫小黑!”路揚說,“大四撿的,后來公司宿舍不讓養(yǎng),樓管給扔了!我沒揍他!”
“你是王八蛋!”
“我是王八蛋!”
“老遠,你有沒有在四環(huán)主路上走過!”路揚大聲說。
“沒有!我不會開車!”老遠更大聲地回答。
路揚車頭一轉(zhuǎn),他們就上了四環(huán)。
“我們想怎么開就怎么開!”路揚說著松開雙手,“還能大撒把!”
“大撒把!”老遠也松開雙手,小黑自顧自地向前跑去,如果它能說話,也得說一聲痛快。
他們這樣瘋了一陣,路揚問:“你想去哪兒?”
老遠想也沒想就回答說:“我餓了,我想吃烤串、涮肉、麻辣燙!”
他這么一說,路揚也餓得厲害。他們其實吃過晚餐,平時這個時候也該睡了,但那種餓不是沒有吃夠米飯的餓,而是寡淡的餓。總有一種好像吃過了,但又好像什么也沒吃的錯覺。這種餓一旦開始就無法停止,他們立刻就想敞開大吃一餐,麻辣鮮香,葷素不忌。
附近的餐廳早就打烊了,他們往城內(nèi)騎去。路上還是一個人都沒有,早餐和夜宵店都關著,他們執(zhí)著地又往前騎了一陣,發(fā)現(xiàn)街邊轉(zhuǎn)角處開著一家大排檔?!袄谴鬆敓尽钡臋M幅系在兩棵樹之間,紅藍相間的防雨布搭了個簡單天棚,天棚下熱熱鬧鬧地坐著好多食客,靠街的一側(cè)一字排開幾架炭火,幾位袒胸露背的大哥正在翻動火上的烤串。紅柳大羊肉、炭烤小肥牛、烈焰雞翅、蔥香鯽魚、蹄筋生蠔……一樣樣在火上吱吱冒油。上菜小妹忙得腳不沾地,鮮釀扎啤酸梅湯、土豆茄子烤韭菜、蛋炒飯疙瘩湯、花生毛豆拍黃瓜……一盤盤不間斷地送到客人桌上。檐下支著一塊簡易幕布,正在播放足球比賽,客人們開懷暢飲,高聲談笑,時不時發(fā)出喝彩或者嘆惋之聲。
“這兒什么時候開了家大排檔!”路揚迫不及待地把小黑開了過去,差點直接沖進棚子。他一想,露天燒烤已經(jīng)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那會兒他還剛進大學呢,一到有球賽的時候,大家就成群結(jié)隊地在燒烤攤度過夏天的夜晚,真是久遠的回憶啊。
他們很快把菜單上想吃的都點了一遍,兩只手抓著烤串左右開弓,不時端起扎啤仰頭痛飲,梅西又進球了,漂亮!
“你也看球?”路揚高興地問老遠。
“那必須!”老遠高興地回答。
他們吃飽喝足,喜歡的球隊贏了球,心曠神怡。路揚看到店門玻璃上映出來的自己,忽然非常嫌棄:頭發(fā)又長又亂,早就沒了發(fā)型,胡子也很潦倒。再看看老遠,也好不到哪里去。
“老遠,咱們得去理個發(fā),難得出門一趟?!甭窊P說。
“你說得對!”老遠回答。
他們問上菜小妹附近有沒有還開著的理發(fā)店,小妹說這一片沒有,再往前,幸福村那邊有一家。老遠跨上小黑,信心十足地說:“走,我?guī)?!?/p>
可能是啤酒的緣故,路揚完全忘了老遠不會騎電動車這件事,老遠自己也忘了。他的手剛搭上車把,就用力一擰把加速擰到了頭,小黑嗷的一聲沖了出去,路揚從后座上掉了下來,“老遠!回來!”
老遠竟然沒有摔倒,也沒有撞在什么東西上。他沖出去一大截,危險地剎了幾次車,用腳扒拉著在空無一人的路上掉了個頭,又回到路揚跟前。路揚只是罵了一句,竟然又坐到了后座上。他們歪歪扭扭地往前騎,好像在路上畫龍似的。
幸福村的名字聽起來很土,實際上是三環(huán)內(nèi)的熱鬧地方,以往有很多亂糟糟的小店。美發(fā)、美甲、文身、酒吧、買手店……此刻也都靜悄悄的。老遠按照小妹說的門牌號往前騎,看到一棟紅磚老房子的外墻上開了一扇窗,窗邊轉(zhuǎn)著一個紅藍白三色燈柱,燈柱旁的墻上用粉筆寫著三個大字:理發(fā)店。
他們四下看了看,沒有找到門在哪兒,只得敲了敲玻璃。窗戶打開,伸出一顆光溜溜的腦袋。
“干嗎?”
“我們想理發(fā)?!崩线h說,“現(xiàn)在開著嗎?”
“現(xiàn)在不開難道白天開?”光頭沒好氣地說,“把腦袋伸進來?!?/p>
路揚和老遠嚇了一跳。
“從窗戶伸進去?你這沒有店門嗎?”路揚問。
“沒有!而且也不能自己選發(fā)型,我想剪什么樣就什么樣。”光頭說。
他們有點拿不定主意。
“多少錢?”老遠問。
“五塊,第二顆半價?!惫忸^說。
“我們剪了!”老遠二話不說,抓下頭上的浴帽,英勇地把腦袋伸進了窗戶。
“你呢?”光頭看著路揚。
“不是一個個來嗎?”路揚問。
“誰說的,一起來!”光頭抓起他的領子,把他的腦袋也拽進了窗口。
于是他們只好雙手扒著窗臺,低頭彎腰,兩顆腦袋并排伸進窗戶里。光頭拿起軟皮水管對著他們沖了一氣,然后兩手各拿一把剪子揮舞,一陣刀光劍影之后,他們感到腦袋一熱,一盆泡沫扣了下來,緊接著光頭又用水管把他們沖了一次,最后鼓風機一吹,大功告成。整整三分鐘,一秒不多,一秒不少。
“洗剪吹燙染,七塊五?!惫忸^說。
路揚和老遠看了看對方,什么也沒說,默默戴上了各自的浴帽。老遠付了錢,安慰路揚說:“我看挺好?!甭窊P也說:“你也是?!?/p>
路揚想起光頭理發(fā)師有點眼熟,好像曾經(jīng)是個小有名氣的主持人,后來因為違反不準染發(fā)的規(guī)定丟了工作,去向不明。或許就是因為這個原因,他一氣之下給自己剃了光頭,卻把別人都染成五顏六色。
“明天怎么辦,染回來嗎?”路揚問老遠。
“明天?等天一亮,我們還不是回屋里待著,根本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我們的頭發(fā)換了顏色?!崩线h說。
一想到這個事實,他們都有些惆悵,頭發(fā)的事也算不上什么了。夜晚太短,不能虛度。
“現(xiàn)在去哪兒?”路揚問。
老遠想了想:“我們可以去買些影碟,這樣就算在家里也不會無聊?!?/p>
路揚眼前一亮,他怎么沒想到呢!每天打游戲打得都反胃了,如果能大把地看電影,說不定還能撐一段時間。
他們立刻跨上小黑,頂著一頭火紅的頭發(fā)和一頭翠綠的頭發(fā)重新上路。老遠知道老街口那邊以前有幾家很大的音像店,專門賣盜版碟片,貨很全。他想好了,如果音像店關著,他就爬進庫房翻個遍,拿走喜歡的,然后留下錢。
“你知道庫房在哪間屋子嗎?”路揚問。
“當然,我以前每周都去!”老遠說。
“我都不知道你還喜歡看電影!我只知道你在書店賣咖啡!”路揚說。
“那不是書店,是擺著書的咖啡店!”老遠大聲說。他十分雀躍,小黑的速度又快了起來。現(xiàn)在他們倆——老遠和小黑——已經(jīng)對彼此非常熟悉了,不再歪歪扭扭地畫龍,而是一往無前地飛馳。風從耳邊呼呼吹過,把老遠浴帽下面露出來的紅色頭發(fā)吹得亂舞,頭發(fā)們啪啪地拍在路揚臉上,他感到自己在被北風抽嘴巴。
“一會兒我們要按照標價買,如果錢不夠,寧愿少拿一兩張?!崩线h說。
“我同意,我們不是真正的小偷?!甭窊P吐出嘴里的頭發(fā),“真正的小偷不會染這么鮮艷的顏色?!?/p>
他們一路向前,過了二環(huán),到了老街口。這一片是老城區(qū),沿街都是灰磚的兩層矮房子。雖然做好了從屋后爬進庫房的準備,但路揚感覺音像店應該開著。今晚的一切都出奇地順利,在這件事上也不應該例外。
果然,音像店不但燈火通明地開著,和以前比好像還翻新過似的,門口畫了一只藍色的羊。老遠一個沖刺加急剎在路邊停下,車都沒扶就沖了進去,路揚差點又摔了一跤。他本來想追進去給老遠一拳,但剛一扒開厚厚的夾棉門簾就愣住了。店里滿墻都是影碟、唱片、電影海報和書,客人大部分很年輕,看起來都沒什么錢。他很久沒看到過這么多人在一間店里安靜地待著了,沒人拍照,沒人拿手機,大家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
老遠不知從哪個角落里冒了出來,手里抓著兩本德語書。
“你是學德語的?”路揚問。他覺得自己對老遠了解得太少了。
“不,我是學哲學的。但我的英語比德語好,我早晚會翻譯凱魯亞克!”老遠拿起旁邊一本影印版的凱魯亞克,“就它,這一本還沒有簡體字版本。”
“既然你懂德語、哲學和凱魯亞克,他們?yōu)槭裁床蛔屇闳ベu書,而讓你賣咖啡呢?”路揚既吃驚又不解。
“因為他們需要看起來懂書的人去賣咖啡,需要懂得推銷咖啡的人去賣書。店長說,客人到書店喝的不是咖啡,而是書店的氛圍,所以店員也要能顯出書店的氣質(zhì)。總之,德語、哲學和我都不重要,都是氛圍的一部分,都是為了把咖啡賣出去造勢而已?!崩线h回答。
“那為什么需要懂得推銷咖啡的人去賣書?”
“因為書比咖啡還難賣。連咖啡都賣不掉的人,就更賣不掉書了?!崩线h說,“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樣,反正他們就是這么想的?!?/p>
這么說也有道理,路揚心想。他們選了幾本書,又從幾個滿滿當當?shù)男凶永锾袅撕眯┯暗?,捧到收銀臺。老板是個不茍言笑的中年男人,穿著一件深藍色棉衣,瘦長的面頰上有些皺紋,下巴留著一點胡子,看上去和門口的藍羊有幾分相像。
他們沒有帶書包,店里也不提供袋子,如果用手捧著這堆東西,就沒法騎車了。
“我們提供無痕膠帶?!崩习逶缬袦蕚涞卣f。
“那是干什么的?”路揚問。
老板指了指他們的外套:“脫下來?!?/p>
他們感到莫名其妙,但既然不久前才把腦袋伸進墻洞,那么在音像店交出外套也不算離奇。老板將他們的外套打開攤在收銀臺上,把碟片和書整齊地擺在上面,然后用一卷很寬的膠帶將它們牢牢貼在了外套內(nèi)側(cè)。
“好了,穿上吧。不會弄壞也不會掉下來,很牢靠?!崩习逭f。
他們拿起各自的外套,小心翼翼地穿在身上?,F(xiàn)在他們?nèi)矶急槐I版碟片和影印書包圍著,好像穿了一副盔甲。老遠忽然往后跳了一步,擺開架勢,喊道:“天馬流星拳!”路揚也裝模作樣地喊了一聲:“星云鎖鏈!”他們本來還要再過幾招,可路揚一回頭,正看到旁邊有幾個顧客在等著結(jié)賬。自己剛剛犯傻的樣子肯定被他們看到了,路揚頓時十分尷尬,連忙收起招式,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好。老遠看到他們手里也拿著一本凱魯亞克,高興地打了個招呼,然而那幾個人毫無反應,好像完全沒看見老遠似的。路揚伸出手掌在他們面前晃了晃,真的看不見。
“別緊張,這是因為你們戴著旅行社的帽子,”老板一邊清點碟片一邊說,“作為游客,你們可以看到別人,但其他人看不到你們?!?/p>
路揚想起他們在大排檔的時候也沒有和別人說過話,除了服務員小妹以外。
“那你怎么能看到我們呢?”路揚問。他幾乎都忘了他們今晚的奇遇開始于那個干洗店,也忘了自己頭上戴著滑稽的浴帽。
“我是老板啊,這種事情有什么為什么?!崩习逭f。
“好不容易遇到興趣相投的人,居然不能互相說話!”老遠不滿地說。他們同時想到了一件更糟糕的事:只有戴著浴帽的今晚,他們可以來到這里,天一亮這一切就會重新關上大門。
“誰讓你們參加的是一夜游呢?只有參加‘有去無回的人才能互相看見,還能隨時光顧你們今晚光顧的地方?!崩习逭f。
雨還在下,路揚的公交車也來了,但他只是茫然地看著公交車開走,思緒仍然停留在那個夜晚的音像店門口。
“那時候已經(jīng)后半夜了,氣溫很低,我們已經(jīng)吃了宵夜、理了發(fā)、買了影碟,還痛快地騎了車,應該回家了。如果我們回去,后面的事就不會發(fā)生??墒且驗榈昀习宓脑?,我們原本滿載而歸的愉快忽然變成了心有不甘?!甭窊P緩緩地說。
“一夜游也很好??!難道每天都要去大排檔、洗剪吹和逛書店嗎?”我說。再說,就這么有去無回的話,那些不希望他們離開的人怎么辦呢?
路揚只是搖了搖頭:“可是我想起自己還有想去的地方,趁著天還沒亮,不去一趟怎么也不死心。”
于是,他們在音像店門口搓著手,路揚跨上了小黑。既然他們已經(jīng)從東五環(huán)一路騎到了四環(huán)、三環(huán)、二環(huán),從東到西橫穿了半個城市,為什么不繼續(xù)往西,干脆把整個城市橫穿一遍呢?
路揚把這個念頭說給老遠,老遠十分贊成。他來這座城市的時間不如路揚長,還從沒有去過西邊。
“我們可以去西山,爬到金山寺的觀景臺,從那兒可以看到城市的日出?!甭窊P說。他讀書的時候是戶外社團的活躍分子,周末經(jīng)常和朋友們?nèi)ヂ稜I,寒暑假都花在了旅行上。真是遙遠的事啊!為什么人生中會有那么無憂無慮的幾年呢?恐怕正是因為當時的肆意快樂,才有了后來的得過且過吧。
他們掉轉(zhuǎn)車頭,往西騎去,一路上沒有再說話或者唱歌。高樓大廈漸漸稀疏,遠山的輪廓逐漸顯現(xiàn),風冷露重,好在外套里有碟片可以擋風。他們一直騎到了西山腳下,摸黑爬上了金山寺。
真是瘋了,我心想,少說也要騎一兩個鐘頭。
“雖然有好些年沒去,但路還是熟悉。我們很順利就到了營地,營地不止我們,還有別的旅行者?!甭窊P說。
“別的旅行者?”
“對。他們生了一堆篝火,在火上烤肉和燒水。肉烤好以后就分在各自的碗里吃,水燒開以后就煮茶或者泡咖啡??Х群芸?,沒有糖也沒有拉花,煮咖啡的是個年輕男人,他說這是從貝都因人那里換來的,代價是一只他從尼泊爾買來的毛氈杯墊?!甭窊P說。
這天晚上他們已經(jīng)吃過一頓豐盛的燒烤,可經(jīng)過大半個夜晚的騎行,此刻又冷又累,一聞到食物的香味,立即不由自主地湊到了篝火旁邊。旅行者們把烤好的肉從火上取下,換上一塊鐵板,在上面涂油、攤蛋餅。不過他們用的不是雞蛋,而是一只很大的鴕鳥蛋。一個女生將鴕鳥蛋豎起扶穩(wěn),另一個女生用小刀在蛋頭上敲出一個洞,她們將筷子伸進去攪拌了一會兒,將攪碎的蛋液倒在鐵板上。
“都誰想吃?”她們問。立刻有幾個旅行者答應。她們按人數(shù)將蛋液倒成一小份一小份,那些蛋液一沾到涂了油和洋蔥碎的鐵板,立刻發(fā)出撲鼻的香味。路揚覺得自己從沒見過這么香的煎蛋。
“我也要吃煎蛋?!崩线h說,他忽然摘下了頭上的浴帽,舉起了手。
“老遠!”
“有什么關系?我不想再當透明人了,我要和他們一起?!崩线h一伸手,把路揚頭上的浴帽也扯了下來。
于是他們就頂著一紅一綠兩團頭發(fā)出現(xiàn)在了大家面前。旁邊的旅行者看到他們,友好地讓出兩個位置,攤煎蛋的女生也自然而然地在鐵板上多倒了兩份蛋液,誰也沒有大驚小怪。路揚只得點頭道謝,挨著老遠坐了下來。
他們吃了煎蛋,喝了一些茶,將剛剛買的一張碟片送給兩個女生作為答謝。黎明尚未到來,營地更加熱鬧,到處是帳篷,到處是小攤,熙熙攘攘。一位留著半長頭發(fā)的年輕人拿出一只小小的四弦琴,開始彈奏一支漂泊而快樂的曲子,很快又有人掏出一把口琴,應和著四弦琴的曲調(diào)。路揚想起他聽過這首歌,那是許多年前他和他的朋友旅行時偶然聽到的,那時他們也像現(xiàn)在這樣在山間生火、烤肉、煮茶,那時他們還年輕,他們都是野孩子,眼望著北方。
“你們從哪兒過來的?”彈琴的年輕人向他們打了個招呼,“你可以叫我阿強,吹口琴的是我朋友小九。”
“我叫路揚,我朋友叫老遠?!甭窊P說。他不知道怎么回答阿強的問題比較準確,只好說:“我們從家里……我的意思是,我們參加了一個叫單程票旅行社的夜游活動……”
“我們都是從單程票旅行社過來的?!蹦贻p人愉快地說。
“你們都是?”路揚吃驚地看著周圍,“這家旅行社有這么多分店嗎?”
“到處都有,我遇到過許多地方的人。”阿強十分確定地點了點頭,“大家騎車旅行,有時候聚在一塊,有時候各走各的。我剛?cè)チ俗ν?,明天打算去揚州,聽說那里三月的春花很美。”
“你們……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需要護照,也不需要辦手續(xù)?”路揚更吃驚了,可是想想今晚的經(jīng)歷,好像確實如此。
“只要你是單程票旅行社的一員,就不用為這些事操心。”阿強說,“你們打算去哪兒?”
路揚一陣窘迫,老遠也深感沮喪。天一亮他們就得回家,哪兒也去不了。年輕人看出他們的神情,輕松地說:“你們參加的是一夜游對吧?沒關系,只要在今晚結(jié)束之后、明早到來之前扔掉浴帽就行了。那樣你們就能把‘當夜往返升級成‘有去無回,就能一直旅行下去了?!?/p>
“升級?”老遠的眼睛忽然亮了。路揚也精神一振:“只是扔掉浴帽,就這么簡單?”
“就這么簡單。不過,一旦加入,就沒法再回到過去的生活,工作也好,存款也好,統(tǒng)統(tǒng)不算數(shù)了?!卑娬f。
老遠想也沒想就說:“完全沒問題!我本來就沒有存款?!甭窊P想了想,也點了點頭。在這個夜晚之前,他們沒覺得生活多么無法忍受,但現(xiàn)在他們一點也不想再回到之前。路揚從口袋里掏出浴帽:“我現(xiàn)在就扔!”老遠也說:“我也是!”
阿強連忙制止他們:“不行!要在正確的時候扔才可以。我說過的,是‘今晚結(jié)束之后,明早到來之前?!?/p>
“那是什么時候?”他倆很迷惑。
“就是第一縷晨光出現(xiàn)的時候,不能早,也不能晚,差一秒都不行?!卑娬f。
老遠皺起了眉頭,路揚心里也有點打鼓。
“萬一沒掐準時間怎么辦?”路揚問。
“那你只能等下次收到車票的時候再試了。不過不用擔心,這兒的人都成功過——你只要盯緊天邊的一顆星星就行,它會閃動三次,第三次閃完,夜晚就會結(jié)束,黎明就會開啟。一會兒我們可以幫你盯著天空,你們只要專心不分神就行了?!卑娬f。
他們松了一口氣,這樣把握就大多了。路揚由衷地感謝阿強,決定升級成功之后就加入他的小隊,一起去揚州。聽說老遠會做咖啡、講德語和英語,阿強十分高興:“太好了,我們需要會語言的人,這樣我們就可以認識更多朋友,并且和他們聊天了?!?/p>
離天亮還有一點兒時間,他們愉快地四處閑逛。許多從別的城市、別的國家來的旅行者在這里歇腳,尋找下一程的目的地和合得來的旅伴。有人出售旅途中的日用品,也有人賣旅行書——那種標志是藍底白字的系列旅行書,一度風靡,如今也好久沒見過了。想到自己馬上就要成為這些旅行者中的一員,路揚和老遠覺得全身都輕快了起來。
夜色漸漸變淺,新的一天快要到了。阿強吹了一聲口哨,向營地的人們說:“有兩位朋友要加入,一會兒我們幫他們盯著點兒!”
大家紛紛看向路揚和老遠,熱情地給他們打氣。
“千萬不要走神!”有人說。
“我們說扔你就扔!”另一個人說。
“什么也不要想,只要想著再也不會回去就行?!钡谌齻€人說。
路揚和老遠一邊道謝一邊點頭,默默在心里提醒自己一會兒的注意事項,比考試還要緊張。
“快到時間了,注意!”阿強喊道。大家頓時不再說話,緊盯著天空。夜色已經(jīng)盡了,霞光仍未來臨,殘余的篝火映照在他們臉上,天邊微弱的星子輕輕一閃,阿強大喊道:“準備——!”
路揚和老遠連忙掏出口袋里的浴帽,高高舉起。星子閃了第二下。
“扔!”
就在這個時刻,路揚的手機忽然響了,是短信到達的提示音。從來沒人大清早天不亮給他發(fā)信息,可那天偏偏是個例外。就在他一晃神的瞬間,天邊的星子閃了第三下,黑夜終結(jié),黎明降臨,他慌忙將浴帽扔出去,可是已經(jīng)晚了——他的胳膊甩在了沙發(fā)靠背上,他從沙發(fā)上掉了下來,摔在了出租屋的地板上。
他打量著四周熟悉的客廳,感到一陣暈頭轉(zhuǎn)向。桌上留有昨晚的空啤酒罐,腦袋因為宿醉而頭疼。他搖搖晃晃地走到鏡子前,頭發(fā)還是正常的顏色,仍然亂糟糟的。他打開老遠的房門,關于他的一切痕跡都消失得干干凈凈,窗外單程票旅行社的門店也消失了,重新變回了干洗店的樣子,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似的。
他清楚地記得最后一眼看到老遠的樣子:他掏出口袋里的浴帽,揮手一揚,一眨眼的工夫,那只無比重要的浴帽就像最微不足道的一小片紙一樣,被風吹得看不見了,只有鮮艷的紅色頭發(fā)在晨光中飄揚。
路揚說完這些,我們都陷入了沉默。雨落在公交站的車棚上,他的臉上寫滿了失落:“我只差那么一點兒,就可以和他們一起了。”
“那個短信,到底是誰發(fā)的?如果是我,就要打電話回去罵他甚至揍他一頓?!蔽彝锵У卣f。如果不是那條要命的短信,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上了自由自在的生活,哪里還用加班、等公交車。
“是公司人事發(fā)來的通知,公司恢復經(jīng)營,下周起正常上班。”路揚說,“我們沒法揍任何人?!?/p>
一陣沉默之后,我問:“你后來還有老遠的消息嗎?”
路揚搖了搖頭:“我們本來就不怎么熟悉。他可能已經(jīng)到了揚州,或者別的什么地方?!?/p>
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路揚,只好說:“也許本來就只有一個人能走,因為你們一開始就只收到了一張車票?!蔽蚁肫鹇窊P說的那個長得像招潮蟹的旅行社業(yè)務員,向往海浪的人永遠朝著潮水的方向,漲潮時盡興,退潮時守望,只要海上傳來風的消息,他們就頭也不回地離開。
雨小了,我們各自坐末班公交回了家。妻子睡著了,門廳的燈還為我留著。困擾我許久的單程票旅行社的謎團終于解開了,我感到既如釋重負又悵然若失。
我在換鞋的凳子上坐下,良久之后,伸手打開了玄關柜的抽屜。那是一個放著鑰匙、零錢、門禁卡、暖氣單子、很久沒用過的舊錢包的抽屜。我打開妻子的錢包,里面是一張白底藍字的卡片,寫著“單程票旅行社”幾個字。三條藍色波浪線的一旁,是一只揮舞蟹鉗的招潮蟹。
我是在一次找零錢的時候偶爾翻到它的。它也是忽然出現(xiàn)在超市購物袋里的嗎?妻子從來沒有提過這件事。我不知道她是否打過上面的電話,也不知道她是否有朝一日會拿著這張單程票,一去不復返。就像路揚并不了解老遠一樣,我對她又了解多少呢?
和路揚告別之前我問過他:“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才會收到單程票旅行社的小廣告呢?”
“那些一刻也忍受不了現(xiàn)在的生活,真心想要離開的人?!甭窊P說。
我換了鞋子,像往常一樣走進臥室,躺在她的身邊。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