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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奶奶,是一個叫“瑞華”的姑娘

        2023-05-30 06:48:00脫氧核糖
        情感讀本·道德篇 2023年1期
        關(guān)鍵詞:瑞華日記本菜市場

        脫氧核糖

        也許會有那么一天,奶奶的日記永不再更新,而我也會和奶奶一樣,在無人問津的生日那天,寫下“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候就是做女孩子的時候”這樣的字句。

        一個很偶然的機(jī)會,我在奶奶床頭柜第二層抽屜里的一堆針線下,發(fā)現(xiàn)了她的日記本。這是一個從菜市場地攤上買來的劣質(zhì)橫格本,看起來,既是日記本,也是摘抄本。

        從正面翻起,是奶奶平時從電視、藥店里的免費(fèi)雜志和我余留在家里的書上抄來的,一切她覺得寫得好的東西。但如果將本子從后往前翻,就會發(fā)現(xiàn)另一個世界,里面藏著一個我從未了解過的奶奶。

        奶奶名字叫瑞華,今年72歲,文化程度是小學(xué)畢業(yè)。日記本里夾著許多封永遠(yuǎn)也不會寄出去的信。

        一些信是寫給她的獨(dú)子,也就是我爸的,有的在勸慰我爸別因為生意上的事憂心;有的是責(zé)怪兒子一直不戒煙,擔(dān)心他的身體。更多的信則是寫給我的。她在我二十歲生日那天給我寫信,祝我生日快樂。她寫道:“人生最多就是五個20年”。然后就像怕來不及一般,一口氣寫完了她對我的人生剩下四個20年的不同祝福。

        信的末尾,她寫下對我的終極祝愿:“二十年前的今天我欣喜,二十年后的今天我欣慰。最后希望你:自尊自愛,自強(qiáng)自立?!?/p>

        偷窺到這篇“生日祝福”時的我,早已過了二十歲的年紀(jì)。我努力回想?yún)s怎么也想不起,20歲生日那天,我有沒有給奶奶打一個電話?

        她也許在那天,期待了很久我的來電。她坐在她的小房間里,看著天色黯淡下去,最后決定將心里醞釀了許久的祝愿,全都寫下來。

        我意識到:奶奶的精神世界已無人問津。唯一的兒子嫌她嘮叨話多,唯一的孫女正忙于追求自己的人生,她只能將情感全都藏進(jìn)這日記本里。

        但日記本里更多的字句,是奶奶寫給自己的。她寫下自己看完新聞后的感想:“今年是怎么了,有的人跳樓,有的人車禍,一個一個的就這樣消失在了人間?!?/p>

        她寫自己終于舍得放下母親逝世帶來的痛:“由(尤)其是我母親,直到去年我才想通了,我都要進(jìn)墳?zāi)沽擞趾慰噙@樣繼續(xù)折磨自己呢!”

        她寫到自己越來越難入睡,仿佛能感覺自己生命在流逝:“嘗試入睡的時間比入睡的時間長,睡著了立刻就醒了,不知道身在何處,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活著?!?/p>

        她寫自己被爭吵填滿的婚姻,她寫:“我一生都活在婚姻的殘骸里。”

        殘骸的“骸”字太復(fù)雜,奶奶寫錯了。她連著劃掉又寫,劃掉又寫了三次,最后的“骸”字依舊是錯的。

        我盯著那個錯誤的“骸”字,腦子里閃過了許多我“選擇性刪除”了的片段。

        在我幼年時的某個傍晚,奶奶被爺爺粗暴地趕出家門,反鎖在門外。她只好牽著我的手在附近一遍遍兜圈,直到夜色漸濃,冷風(fēng)吹得我的臉頰冰涼。

        看得我最痛心的,是她在自己生日那天給自己寫的信,里面寫道:“不知道會不會有人記得,這世上來過一個姑娘,美麗聰慧,勤勞大方。但可惜嫁錯了人,一輩子就這么過去了。”

        看到這句話時,我的眼淚直愣愣地往下流,我意識到:就像我一直覺得自己還是個“小女孩”一樣,奶奶也會一直在心里覺得自己是個“姑娘”。

        奶奶的日記本很奇妙,從前往后翻,能看見老太太瑞華;從后往前翻,能看見小姑娘瑞華。當(dāng)我偷看完奶奶的日記,感覺就像一本打開許久的書終于“啪”的一聲被合上了一樣——奶奶不再僅僅是奶奶,而是完整成了一個女人。

        “奶奶在成為媽媽、成為奶奶之前,是怎樣的一個女人呢?”這是一個我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答案的問題。

        我所知道的那些瑣碎線索,比如奶奶年輕時是個在小鎮(zhèn)上遠(yuǎn)近聞名的裁縫,比誰都拼;比如奶奶幾乎是一個人把爸爸帶大的,半夜孩子熟睡后她便抓緊時間做衣裳……這些東西拼湊起來的奶奶,一直是堅韌、要強(qiáng)甚至固執(zhí)倔強(qiáng)的。

        奶奶從未在我面前掉過眼淚,我卻從這些滿是錯別字的書寫中,看到了傷痕累累的她?;蛘撸重M止是傷痕累累?

        瑞華,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陷入孤立無援的呢?

        瑞華,十七歲高考那年我問你“活著的意義是什么”,你回答你是為了我和我爸在繼續(xù)活著。那時我壯志滿懷,意氣風(fēng)發(fā),對你的答案嗤之以鼻,心想你真是一個懦弱的女人,只知道把生命的意義寄托在子女身上。

        如今再想,就連你的兒子和孫女,這兩個被你視為“生命意義所在”的兩個至親,也從未想過要去傾聽你,保護(hù)你。

        我已不敢再想,那些坐在墳前的黃昏,那些看完電視新聞后的早晨,那些沒人記得的生日,那些千千萬萬個覺得“生命在逝去”的深夜,奶奶唯一可依靠的,竟只有這本劣質(zhì)發(fā)黃的日記本。

        我拍下這些奶奶的日記,哭著在手機(jī)備忘錄給自己寫:不要忘了,奶奶遠(yuǎn)比你想象的要寂寞。

        可我知道我會忘記的。

        在年輕的我的生活里,奶奶只能占據(jù)一個很小很小的部分。

        我們已經(jīng)漸行漸遠(yuǎn)。我正經(jīng)歷著一個女人最繁華自如的階段,而奶奶已經(jīng)老成了一個失去了女性身份的人了。

        有次回家,我發(fā)現(xiàn)她的床邊立著一個塑封好的照片,照片上的年輕女人穿著旗袍站在花園中。而這個身材曼妙的旗袍姑娘的臉,是一張滿臉皺紋、眼睛渾濁的老太太的面孔。

        原來,奶奶花了50元錢,在菜市場的某個路邊攤上,讓人把她的頭P到了旗袍姑娘身上。拙劣的PS技術(shù),看起來既恐怖又可笑,我卻盯著這張照片,心酸到不行。

        在這個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人再過問她的欲望和情感,甚至沒有人會覺得她是個女人。奶奶72歲了,眉毛掉沒了,頭發(fā)也快禿了,乳房垂到了肚子,整個人又矮又胖。但她還是和所有女孩一樣,想要拍一張美美的照片,擺在自己的床頭。于是平時買雙鞋也只舍得花30元的奶奶,為了一張這樣的照片,花了50元。

        當(dāng)我偷窺了奶奶的日記后,我開始旁觀這個叫“瑞華”的姑娘,并且發(fā)現(xiàn)她的可愛。

        她會在我給她畫眉毛時一邊罵著自己“老不正經(jīng)”,一邊乖乖地任由我給她涂上口紅。

        她會背著我淘汰下來的小包包出門,在她那些小姐妹面前“啪”的一聲打開鎖扣,掏出老年機(jī)看時間。

        她過慣了苦日子,吃穿用度從不挑剔,卻在我給她買新的老年機(jī)時,小心翼翼地跟我說:可不可以買一個紅色的?

        她有時很俏皮,嫌我總是賴床,便特意在菜市場挑了個粘鉤粘在我床對面的衣柜上。粘鉤上寫著五個字:起床困難戶。

        她有時很可愛,我領(lǐng)了工資帶她去買新衣服和鞋子。她像個小女孩,認(rèn)真挑選著顏色、花紋和款式,在鏡子面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很糾結(jié)地問我:

        ——“我穿這件會不會被別人笑話?”

        ——“不會,誰敢笑話你,你穿這件好看得很?!?/p>

        瑞華72歲了,我再也不準(zhǔn)有人再欺負(fù)她,我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一切都給她。

        奶奶的一生有什么值得寫一本自傳的?我回想著這個問題,很快意識到,在未來,我也會面臨這個問題——我自己的一生又有什么值得寫一本自傳的嗎?

        很有可能我的答案是:沒有。

        當(dāng)我這樣想時,我對奶奶肅然起敬,她做到了給自己的人生一個交代。

        也許會有那么一天,奶奶的日記永不再更新,而我也會和奶奶一樣,在無人問津的生日那天,寫下“這輩子最開心的時候就是做女孩子的時候”這樣的字句。

        只希望到那時,我還記得那句寫在信尾,來自奶奶的終極祝愿:“最后希望你:自尊自愛,自強(qiáng)自立。”

        固然摘自《北京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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